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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元帅设奖考穷儒生的内幕

(2017-08-25 03:00:06) 下一个

考试,有人把它看作赌博,有人将其视为比赛,其实质都是一种奖罚游戏。高考过线者,可以笑着进入好学校,名落孙山者饮恨长叹;科举中榜者,可以授官职,落榜者无颜回乡。各种评比也是考试,结果都是优者获利或得奖金,败者两手空空被嘲笑出局。有奖考试有啥稀罕的?

中国历史上由北方少数民族统治的地方王朝或大一统王朝模仿隋唐实行科举制度,藉以补充官吏队伍的不足,辽、金、西夏、元、清都搞过,对安抚吸引汉族儒生中的人才起过很大作用。外族人主持科考有嘛新鲜的?

然而,西方欧洲人,而且是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主持中国儒生的有奖考试,那可是洋鬼子唱京剧,绝对属西洋景式的国粹,是圆明园中的西洋楼,是苏格兰夫子庄士敦穿上了清朝一品顶戴,能没看头儿吗?

刚一进入上世纪大门,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曾经在北京主持过一场儒生有奖考试,这是历史上唯一一次由外国元帅主持的儒生考试,内情外景,颇有可观之处。

这场考试主要记载于许国英(字指严、志毅等)著《十叶野闻》和王无生的《述庵秘录》中。王氏记录简单,而许先生是南社社员,卖文为生,善写小说,大概难免夸大杜撰。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必紧抠细节。

改革开放以来,大陆史学界从一味歌颂义和团,一变出现了不少热捧八国联军的声音。我不认为这是反动,但也不认为对史学研究水平有所提升,歌颂也好,贬斥也罢,都没有褪去评功摆好的稚气,都是不讲历史内在逻辑的粗浅功夫,在史学方法上如出一辙。

瓦德西在北京举办的有奖考试,是八国联军攻占京津地区实行的一系列旨在缓和民族矛盾、维持社会秩序的措施之一。比如,严格约束各国军人和为军队服务的华人,是为了避免激化矛盾;整顿治安、恢复市场交易和开仓平粜,是为了安抚普通民众;提高劳工工资,设粥厂、暖房,是为了减少穷人的仇外心理。这些措施,确实有效,京津地区的状况明显比满清政府高压统治时与帝后西逃形成的短时间无政府期平和稳定了许多,以致一些人希望联军常驻,害怕一旦撤离,会让本地不法分子趁机大肆抢劫制造混乱。

当时,朝廷溜了,政府逃了,达官贵人及家眷跑了,没条件走路的,除了普通商人市民外,还有一批各省赶考,连年落榜,希冀复读再试,彷徨流连京师,“落拓穷途”不得意的贫寒读书人。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不敢小瞧这股势力。搅得神州东南倾西北陷的黄巢、牛金星、洪秀全之流就是从这堆人中冒出来的,历代造反队伍里都少不了这号人。本朝五年前也发生过“公车上书”,把老佛爷的脸打得啪啪的,很丢面子。

据说瓦德西在侵华老外中算是比较熟悉中国国情的,也许是矮子里拔将军吧,从一些记载来看,说他略知皮毛,一知半解,大概符合实情。不过,要说此人精明,那不是吹的。尽管德皇威廉二世曾下令无情镇压,“让中国人在一千年后还不敢窥视德国人。”但瓦氏知道收拾战后局面光靠洋人管不过来,还需要本地人出头。于是,一面引进西方民主,组织类似议会的机构,另外,招徕京城有头有脸的绅士以顾问名义参予其中,“除军、政系联军自主外,其余民事,均与绅士等商榷而后行。(有点类似现在香港特区政府)”没有官职的布衣(不是普通平民,那些不够资格)可以参予社会管理(虽然有限),并自由发表意见,中国人哪见过呀!每次议事都招来大批吃瓜群众,围着瞧西洋景。当时,“列名顾问者多至数十百人”。一些顾问大人久居人下,乍贵之后,晕了,受宠若惊,搞不清自己是哪里的客卿上宾,人前人后,面有骄容。

有一天,瓦帅又跟一票绅士们聊起中国政治,忽然感叹自进京以来,该做的好事都做得差不多了,唯有对文化之事关注不够。说不定那些学界人才,要背后议论我一个武人不知是非黑白了。其实我也是打小就受到良好教育,稍长便研究学问,最喜欢资助文化事业。我既然在此主持一切事物,那就不能独独冷落了学士文人。我打算“遍招全国学界,考其优劣,一施赏罚”。瓦氏让顾问绅士们就考试的方式方法,踊跃提出建议。众位绅士一听,喜出望外,这我们熟哇,熟得不能再熟了,可轮到显示国学本事露回脸儿的时候了。有的说开科取士的路数最适宜,有的说特行殿试最好,还有的说此时最宜举办临时博学鸿词科。待到七嘴八舌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了,瓦德西自有主张,你们的考试重在八股试帖。开科取士需时太久,全国的学子哪能一下子招齐?何况我也不可能长久在此,这条就拉倒了。殿试是皇帝特权,不可僭越,也作罢。博学鸿词科,跟殿试相同,属于特典,若仓促举行,恐惹人笑,不妥。还请再想点别的法子。

座中有位姓丁的绅士,“颇狡黠”,晓得前面诸君拍马屁的火候掌握得不到家,把瓦帅放到火炉上烤,能舒服吗!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听了将军的教诲,令人心悦诚服!将军真是办事有章法,聪明正直的人呐!鄙人今天献上一策,好像较合事理,不知可供选择采纳吗?瓦氏有些不耐烦,让他少罗嗦快说。丁某乃从容道来,敝国平日有书院考试学生的制度,书院相当于外国的学堂。京师最大的书院叫金台。以前凡京师市长及大官到任,都会亲临举办考试。如今将军有意给敝国士林施以恩惠,我们自当以长官之礼待你老人家。如果承你老人家看得起,就在书院举行考试,如何?

瓦氏一听,大喜鼓掌,说,我刚瞌睡,你就递来个枕头,跟我肚里养了多年的蛔虫似的,这正是我所想的。我刚要问书院的事情,你就说出来了。太善体人意了!我到学堂主持考试,符合身份。应该快点办,明日公布考期,三天内可以实行。停了一下,又说,就请丁先生任考试总裁,全权负责考试事宜。需要多少钱,制定个预算表,我会审批照付。原则是别怕花钱,千万别替我节省,要知道,这可是难得遇到的好事!

其他绅士们此时纷纷掐大腿,咬舌头,捶胸顿足,悔得肠子直个劲儿胀气如鼓,暗羡姓丁的脑子转得贼快,轻易捞到肥得流油的美差,人比人,气死人呐!自己紧巴结把老外当皇上供着,人家还不领情,错失良机,都怨自己长了个猪脑哇!

第二天,丁某早早把预算表交给瓦帅,所有费用,宽打多算,需五万余金。瓦德西略一扫视,竟夸奖道,贵国素来崇尚节俭,凡事都不喜铺张,从这张表就能看到。你老兄确是热心办事的人呐!丁某口中谦逊,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心中暗喜,老外就是缺心眼儿,好蒙。这比平常卖假货烂货好赚多了,真应该再编些名目多报点。好吧,别让我逮住机会!于是,到处张贴告示,说,德国将军要在金台书院举办有奖考试,名列前茅者有重奖。

当时,流落京城,衣食没着落的书生们听说考试可以得奖,都欣然跃跃欲试,“宛如饿虎逢狼,较之大比之年,情形更为激切。”许指严评论道,“盖虚荣与实利相较,自不同耳。”言下颇有责怪之意。想当初,少数族政权举行的科考,汉族书生哪一次缺席过?清顺治二年(1645年)首次面向全国科考,只有少数汉人参加,多数人抵制。清政府不急不慌,略施小计,将所有参考者都录取授官。第二次,报名者爆棚。其中肯定有上次抵制者,绷不住了。有便宜不占,浑蛋王八蛋!管它三七二十一,禄在其中矣。即使今天,外企与国企考试招人,国企的吸引力恐怕干不过外企,且外企录取者,皆出入有傲骄之色。这无可指责,只是利益所在,与民族大义扯不上。再说,饥寒交迫者不食嗟来之食,难道要活活饿死不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没放在自己身上,谁都能说得更漂亮些。我敬仰朱自清饿死不吃美国救济面粉的骨气,但也不鄙视沿街乞讨的小民。

尊严若出自上层,你可以认为那是放不下架子,强撑的贵族门面,因为支撑他们的材料太多,地位、金钱、血统等等;而尊严出自底层,我以为最值得敬佩,因为他们浑身上下只有骨头可以支撑,那是真正的骨气。

不管怎么说,当时“报名应试者,涌如怒潮,定额本拟千人,三日之间,逾额几两倍,不下三千人矣。”盛况空前,丁某招架不住,立即下令截止。他向瓦氏诉苦,不承想将军威德如此了得,现在士子们闻风而来,云集波涌,书院内都容不下了,我想增加座位,但是费用不够,突破原先预算很多,另外,奖金也应当添加额度。是否可行,不得不请示将军。

瓦氏捋着胡须说,这是千古盛事,不要吝惜区区小钱,辜负人家的好意。你只管速去办来,经费随加随支,不设限制,事后报销。就请先生主持决定,来者不可拒绝。

丁某唯唯连声,有了最高军事长官的金口玉言,他怎能不“趾高气扬,如登云雾矣”。在许先生的笔下,丁某活脱一个得志小人。

考试当天,书院内,摩肩接踵,背书之声,数里外都能听到。可以说,人人怀揣功利之心,个个欲摘高悬奖金。

考题是丁某拟定的,分文和诗两科。文科题目取自《论语·子路》篇中“不教而战”一句,诗题为唐玄宗李隆基《早度浦津关》诗中“飞旆入秦中”一句。这两个题目一出,“士子哗然,或以为辱国”。《论语》原话是“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意为用未经训练的老百姓打仗,就是让他们白送死。而丁某掐头去尾,意思就变了,成不教老百姓打仗。而李隆基的诗是描写皇帝出巡的景色和心情。丁某谄媚的功夫一流,既暗示不要跟联军对抗,老百姓不能学军事,做听话良民,又把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比作皇帝出征。所以,瓦氏弄明白意思后,“以为忠于己,甚赞成之。”士子们虽认为有辱国之嫌,但为了得到奖金,都不想捣乱闹事。众人各自埋头奋笔疾书,一心“鏖战夺标”。科考本来就带有投机性质,培养了士子们的投机心理。1895年,康、梁曾与吴稚晖相约,不参加无意义的科举考试,结果还是乖乖去了,吴稚晖傻呵呵地被人涮了。也没见人过多指责,举子的领袖尚且如此,其他人就别苛责了吧。从考题上看,这次有奖考试,是一种收买行为,也是一种精神奴役。但应受谴责的是丁某。

考试当天,发给每个参试者两块外国点心,以示优待。由于人太多,厨子忙不过来,便在其中掺假,“杂以草具”,让人难以下咽。挺好的计划,执行起来,完全变味了。不知这两块假西点对考试诸生产生了什么影响,是刺激了文思泉涌,还是枯萎了生花妙笔?

考试过程中,有无枪手,有无夹带,监考是否严格,都不得而知。

至于考生写了些什么,有没有表达不满,没有记录。因主考人是丁某,至少前几名应是精心揣摩并迎合发挥了考题背后的涵义的。

考卷收齐,丁某呈送给瓦氏。瓦氏让丁某分派阅卷者初审举荐,由丁某二审总阅,再送瓦氏最后裁定。为得奖金,小补生计,“冒耻为之”的考卷,在不懂中文的瓦氏眼里,就是一幅幅图画,所以他评判的标准只是“楷书匀整”。其实,历代科考,录取标准之一即“书”“楷法遒美”,字要写得黑、洁、整,匀。明代称其为“台阁体”,清代则叫“馆阁体(亦称‘翰林字’)”。据说,湘军四大将领之一的彭玉麟因为不善楷书,屡试不第。龚自珍殿试时,因“楷法不中式”,也没中进士,总算皇上开恩将就着列于赐同进士出身。所以康有为抱怨:什么狗屁人,只要能写几笔字,就能当大官。“得者若升天,失者若坠地,失坠之由,皆以楷法荣辱之所关,岂不重哉?”记得小时候,字的好坏,常常被大人们作为有无文化的尺度,大概也是受到科举的影响。我也曾在国内阅过高考试卷,因为工作量大,凡字迹潦草难辨者,往往先减了几分。这次考试,二审第一名是个浙江人,此人书法原本不错,但是以前书院考试,不像科考那般严格,不重视书法,考生往往以行草应付,这位浙江老兄依习惯誊写,没想到,碰上二半吊子瓦氏,瞧不上眼,被降为第五名,仅得三十金。估计他要挠墙撞树,悔不该掉以轻心了。发榜时,瓦氏突发慷慨之心,觉得奖金太低,不足以昭示联军慈悲大方之情,特别批准给前三名追加二百,第一名加百金,累计二百,第二三名各加五十。“考得奖金者,咸忻忻有喜色”。愉悦的心情跟赵本山在春晚小品中眉飞色舞洋洋得意地夸耀“我挣美元啦”差不多。充其量,他们只是分得一点残汤剩饭,拿大头的另有其人。事后,有人透露,瓦氏前后掏了八万金,而丁某从中贪污三万。由此可知,假西点怨不得厨子,银子被克扣,巧媳妇大厨也只能多加佐料草拌泥“瓜菜代”不是。若瓦氏得知,会不会吐血,当场昏死过去?

待老佛爷回銮,恢复统治,不知丁某及一伙顾问们有何遭遇?会不会冠以汉奸罪名处置?因没查到资料,姑且置疑。

五年后,清政府终于废除了实行千年的科举制度,不知老佛爷下旨时,心头是否闪过穷书生蜂拥参加洋人主持的有奖考试一幕?

以上细节容或有些出入,但基本事实框架应清晰无误。如何评价,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看法。我可不想强加于人。这件事只是历史大剧的一个小插曲,一场考试,光发奖金,纯为粉饰,与录取授职网罗鹰犬无关,但考问出相当一部分华人的心理和人性,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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