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说）十九

堂弟把我拉到他的房间，关上门小声说：姐，有件事，我只想让你一人知道，你千万别告诉家里任何人。我笑着说，你个小屁孩能有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该不是有了女朋友，做下什么事了？堂弟差点翻脸，姐，你想哪儿去了，那算什么事儿，现在谁还在乎。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赶紧说，跟你开玩笑呢。你这么相信我，只把秘密告诉我一人，我一定替你保密。

堂弟摇头说：不是我的事，是奶奶的。

哦，我的兴趣来了，催着堂弟快说。

堂弟指着我坐的沙发说：奶奶晚年老爱坐在这个沙发上，什么也不说，看着我。本来她特热衷于参加组织活动、老战友聚会什么的，去世前两年，突然都不去了。我爸怕她闷出病来，自己没时间就叫我拉奶奶出去转。逛商店，她觉得累；去公园，她光坐在长椅上不动；进饭馆，她嫌油大，还唠叨我爱享受。说她一辈子艰苦朴素，习惯了布衣粗食，看不惯我们挥霍。对社会上的奢靡风气更是深恶痛绝，老说是犯罪，犯罪！天厌之，天厌之！那会儿，我有点烦奶奶，觉得她啰嗦。现在我真想让她再在我身边唠叨唠叨，可惜再不能够了。你说有意思吧，奶奶的许多习惯已经传到我身上。饭菜掉到桌上，我会捡起来吃了；晚上出入，我会随手关灯；看见水龙头滴水，我会赶紧拧紧；穿普通牌子的衣服鞋子开派对，我也不再脸红。有一次，奶奶主动提出让我带她去老城的一条胡同。到了那儿，她指着一个大宅门说，以前这是孙博野的家。搞地下时，我一进到这里就觉得松一口气，安全了。解放后尽管是自己毕生为之奋斗的国家，然而到哪儿都不再有那种感觉了。孙博野不喜欢共产党，抗战时和共产党搞过几次摩擦，杀了不少共产党人和群众。不过他始终没有怀疑过我，甚至被捕前听我说市长请他赴宴，还夸我到底是四存的老人，这件事办得好。他是糊涂，但不是笨。他相信我是因为看出了我把他视为自家长辈，也因此相信我不会出卖他。如果我没有参加共产党，那肯定不会让他失望。但共产党是不讲人情面子的，多少人大义灭亲，亲手制裁了自己的亲属。我坚信党，自然不会例外。共产党不容他，我能理解。可是他也不喜欢老蒋和国民党，多次在人前人后大骂蒋介石抗日不利，误国误民，只会耍权术重用亲信。他跟傅作义勾心斗角，相互拆台。国民党却能够容忍他，屡屡加官晋级，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奶奶说，他虽然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但无论吃的穿的全和士兵一样，不搞特殊。现在哪还能找出几个这样的人来？后来她又跟我说了几次孙博野的事，我觉得她内心深处埋藏着巨大的痛苦，这痛苦时时折磨着她，伴随了后半生。

奶奶生病时，我想问她是如何加入共产党的。她竟然答道她不是共产党。

我说，她一定是糊涂了，或者你没听清楚。

堂弟说，我也是这样想。但是后来奶奶亲手写了一句话，彻底推翻了我的想法。他一边说，一边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翻到中间，拿起一张折了两折的纸片递给我。我强自按捺住心中震惊的躁动，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片。上面的字迹笔画弯弯曲曲，时断时续，和奶奶平时那种漂亮的字体全不相同，几乎不能读。看得出来，她一定是异常激动地用虚弱颤抖的手缓慢写下的：

 

                我不是共产党。

 

 

我从父亲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多余的话》。作者瞿秋白是被共产党高高捧起，又悄悄抛弃的特殊人物。在这本倍受争议的书中，他说出了“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实话”。而这在以前无论是身居党内最高领导者大位，还是被贬低至漠视或累赘时，他都不敢讲，甚至对爱妻杨之华也要藏着掖着，“偶然露一点口风，往往还要加一番弥缝的话。没有这样的勇气。”相信在共产党内有相同感觉的人不是少数。他们是双重人格的分裂人。瞿秋白面对死亡，镇静饮酒，专心作诗，慨然唱《国际歌》，欣然得“大休息”，心里想的却不是烈士壮举，而是“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了你们的队伍好久了。”他并不愿做打打杀杀的革命者，只想做回最初的角色——文人。他最理想的世界是大家不要争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奶奶为党贡献了一生，按共产党的要求辛苦了一世，却留下了“我不是共产党”的遗言。这是奶奶的《多余的话》吗？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感情，融入了多少难以言状的经验体会，浸透了多少悲苦辛酸、屈辱失望？这是一时糊涂，还是终极觉悟？我能感觉到奶奶写这几个字并不轻松，每一笔都很沉重，是真正的“椎心泣血”绝笔。

在整理奶奶生平资料的过程中，我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胸中经常涌起阵阵烦躁，老是无缘无故地想哭，我觉得大概属于抑郁症的先兆。幸好我还有公司交待的任务，精神状态不好时，我就放下奶奶的资料，转而埋头研究国内市场，同时向汤姆汇报。这样会让我逐渐转向平静，缓解压抑。

这天一早，我起床后，习惯地先打开电脑查看邮件。汤姆又来信了，他说公司同意我的中国市场研究报告，决定成立亚洲市场开发部，并任命我为经理。他认为我一定不会辜负公司的信任，能够为公司大大拓展业务。他衷心向我祝贺。希望我尽快返回公司，具体讨论各种细节。

我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冲动，愿为公司肝脑涂地的冲动。

 

当我坐上飞机，想到未来即将大展的宏图，胸中的压抑完全烟消云散了。在渤海上空，我紧贴舷窗，俯瞰碧波粼粼的大海。奶奶，您的骨灰撒在这里，有海草抚慰，海浪轻摇，鱼儿相伴，应该不会寂寞吧。那里大概不会再有人怀疑你，不信任你吧。那里应该是一视同仁，没有歧视迫害吧。愿你的灵魂在此得到安宁。奶奶，您的灵魂会时时回到我们身边吗？奶奶，你能保佑儿孙们不再受苦受难吗？我塞好耳机，闭目听着奶奶生前录制的歌曲：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  完）

[movie999]

想起了于建嵘的小说我的父亲是流氓。
这一篇塑造我的奶奶这个形象，在共档里是很少有的，也就是不是典型形象，不好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