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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说)十四

(2016-05-26 03:30:06) 下一个

        父亲坐在办公桌旁,一边用笔偶尔往纸上写几个字,一边回忆着:文革初,中央和地方一些领导干部相继被揪出来,其中有你奶奶反感的那位书记。你奶奶兴奋异常,跟我说,怪不得他生活腐化,对革命同志看不顺眼,原来就不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是睡在毛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若非毛主席及时发动文化大革命揭露了他,将来还不知怎样改变我党我国的颜色呢!他要得势,我们这些人肯定要人头落地。因此你奶奶参加文革十分积极,而群众也把她作为被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迫害的革命领导干部典型敬重着,捧着。我由于年龄小,正乐得利用学校瘫痪的机会,泡在家里,成天躺在床上看小说,昏吃黑睡,自由自在。你奶奶不乐意了,说我是缺乏革命热情,逼着去学校加入组织,参加运动。那时候,已近五十岁的你奶奶仿佛恢复了青春,每天精神抖擞地写大字报,主持批判会,到处用富于煽动性的语言呼吁人们紧跟毛主席、林副主席和周总理的战略部署,誓死保卫党中央。了解她的老同志都说,这才是十几年前认识的谷静,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在冀中根据地的那个妇救会主任与解放初那个办公室主任。那会儿,省城的学生都去外地串联,外地的学生又往省城挤。突然增加几十万人,大大超出了接待能力。你奶奶比新市委的人还着急,每天都从街上叫几个没有住处的外地女学生到家里住,供她们吃饭。有一天领了两个雷明老家的女孩子,十五、六岁,见人家穿的单薄,还专门买了衣服送她们。这事上了报纸,标题是:为文化大革命立新功的革命干部。文章记载了你奶奶的话,招待好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我们省城人民的光荣职责。这下你奶奶很红了几天,据说已内定要进入新市委文革领导小组,谁知好景不长,有人翻出了你奶奶被捕和审干时自杀的历史,说她是叛徒特务,早就对党不满。于是你奶奶一下子从受人景仰的敢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作斗争的革命干部跌落到猪狗不如的境地。当我从外地串联回来,看到你奶奶头发剃得精光,脸上几条血道,一身破烂衣服上布满了墨迹、痰迹,臭烘烘的十米开外就能闻到,真是吓坏了。你奶奶反而安慰我说,别怕,这不是党的政策。我没有问题,从入党的那一天开始,献身共产主义事业的决心就没有丝毫改变。党是了解我的,我相信党不会冤枉我。你们也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怀疑动摇。几天后,我和朋友去机关看大字报,只见一个人头戴破兰布帽子扛着扫帚在笨拙地往锅炉房高高的大烟囱上爬,还幸灾乐祸地说,嘿,这是谁家的老头儿,爬那么高,不要命啦!朋友视力好,一拉我的衣袖小声说,别叫啦,那是你妈。我的头轰一下子懵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几天都躲着,不敢看也不想看你奶奶。当时我真的被搞晕了。如果按你奶奶的嘱咐,相信群众,相信党,那怎么解释眼前的一切,你奶奶难道真是他们说的坏人?如果你奶奶没有问题,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搞?共产党搞了多少次运动,清洗了多少人,难道总也闹不干净?总要不断地在自己身上开刀动手术?我真的不知信谁好。事后,我很后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立刻冲上去换下你奶奶,替她扫烟囱,真是不配做她的儿子。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参加文革的任何活动。造反派们在审讯时用尽了各种办法,你奶奶就是不松口,始终不承认是叛徒特务,说她对革命有功,是抗日英雄。批斗时,造反派把她的头压下去,她却拼命抬起来,压下去抬起来,动不动便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造反派中有人私下说,有些老干部在战场上杀敌无数,英勇无畏,可是还没等我们怎么用刑,就浑身筛糠完全承认所有罪行。谷静则不同,看她的表现,不由人不相信她在日本人和军统的监狱里是经受住了考验的。最后,造反派无计可施,只好把她扭送公安局关押了起来。临送公安局前,你奶奶觉察出有变化。那天早上她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进到我的房间,当时我还在睡懒觉,她一反常态,也没有让我起床,只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房门,停住脚步,转过身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党,好好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跟着毛主席走,作毛主席的好学生。我虽然听见了,却没睁眼,更不可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光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一声。谁知道这一走,六年多没回来,家里人也不知她在哪儿,是死是活。

 

        吴爷爷红光满面,身板笔直,声音洪亮:哈哈,我现在无官无权,什么都没有,就有一个好身体。上月体检,医生说他行医几十年,还没见过像我这样九十岁年纪五十岁身体的人。我说,那好,我死后,这副皮囊送给你们解剖研究。如果对人类健康长寿有用处,也算没白活。有人说我的基因好,其实我的上几辈不是病死就是饿死,没有活个大年纪的。要我说,我应该得益于几十年军旅生活。三五年十八岁参加红军,行军打仗全凭两条腿,身体弱一些,腿脚慢一点,很难在枪林弹雨、前堵后追的围剿扫荡中冲杀出来,早就没命了。以前我认为只有军队中经过残酷战争考验的人才是勇敢无畏的英雄,文革时和你奶奶在一起挨斗,才知道错了。我打过大小上百次仗,身上有八块伤疤,流血牺牲我不怕。但是造反派施加的无休无止的精神折磨和肉体折磨却让我受不了,为了早日解脱,我违心地承认了所有罪名。我已经这把年纪,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什么违心,说得好听,其实我是胆怯了。我害怕遗臭万年,冤屈而死,我害怕群众愤怒冒火的眼神,我害怕看到老战友假装不认识的无私铁面,每次批斗,我都是老老实实地低头弯腰,总是说我有罪。你奶奶不同,无论造反派怎样毒打羞辱,她一直抗争,从不屈服。每次批斗完,我们只想找个地方躺下,她却做自编的弯腰下蹲体操锻炼,还为我们端茶倒水,悄悄鼓励大家咬牙坚持住,千万别像她在审干时那样。对比她,我惭愧。她是我最敬重的女同志。

 

        夏一平若有所思地说:文革时,我们外调了许多你奶奶的老领导、老战友,除了雷明证明你奶奶和他一起工作时表现良好,毅然放弃在孙博野处的优越条件,加入共产党,奔赴抗日最前线,其他人不是推说不了解,就是说你奶奶的历史确有疑点,应该审查。你说,这算什么战友,还是一起舍生忘死同甘共苦的同志吗?不过和我比,你奶奶算是幸运的,最起码还有个雷明。我受审查时,周围的人纷纷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无一人为我说话,真让人寒心呐。你说,我还能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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