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说）十二

        我在整理奶奶的遗物时，发现一本压在箱底的日记。父亲说这是文革后送还抄家物资中残存的唯一一本日记。发还那天，奶奶对别的东西都不屑一顾，只是反复看这个日记本，一边看，一边流泪。以后她就藏起来，这么多年，谁也没看过。

        我打开日记本，时间从五三年到五四年，其中两条还标明是五五年。内容杂乱，很多不是日记，而是一些书报、文件的摘抄，甚至还有中华全国工商联合会会员代表大会给毛主席的致敬信。日记部分尽管语焉不详，但是仍然让我感受到强烈的震撼。下面摘抄数则：

      （  扉页题词）：

                                                           自勉

                                                    

                                                   你应该相信自己  

                                                   相信调查研究的真理。

                                                    一切从实际出发，

                                                    坚持乐观主义的革命精神。

                                                     熬过考验，

                                                     克服困难，

                                                     用愉快去征服气馁、敏感和眼泪。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五日

 

       三月十日

       东汉曹娥之父溺死江中，曹娥寻尸不获，亦投江自尽。真是孝女、烈女！

       想起慈爱的父亲，他老人家英年早逝，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和苦难。我为什么没有像曹娥一样去追寻父亲？大不孝啊！

  三月十五日

      “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狱中经受住了严峻考验，对得起党。可是现在问我为什么牺牲了那么多同志，许多死得英勇惨烈，凶残的敌人怎么会放过我？甚至吸收进核心机构情报室，他们为什么那样相信一个身份已经暴露的人？奇怪，在自己同志面前怎么会有口难辩呢？这让我对自己也怀疑起来。当时要跳井死了有多好！可恶的日本鬼子为什么不开枪打死我！想起牺牲的同志，想起敌人给予我的凌辱折磨，真应该早点死了。

 

       （以后有一段时间的空白，在这段时间里，奶奶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自杀明志。爷爷后来回忆，那天，奶奶到我爸爸睡的房间，抱着只有两岁的爸爸，亲了又亲，跟保姆仔细交待注意事项。然后找借口支走了爷爷。等爷爷返回，卧室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奶奶已人事不省，倒在地上抽搐。手被烧了一个洞，仍然紧攥着电线。救醒后，不知是电击的作用，还是受刺激太深，精神分裂了。嘴里反复念叨一句话：我不是叛徒。重新开始写日记是在六个月后）

 九月五日

        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终于痊愈了。张大夫说这次用的是苏联最新疗法，花费六百多万。听了大吃一惊，目前国家建设、抗美援朝、人民生活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哪能躺在这里浪费国家资财。我要立刻申请出院。

        这次住院给党和国家造成了损失，给家庭带来了伤害，我要认真深刻地检讨。自己的“敏感”说明对党的政策抱怀疑态度，不应该啊！我放弃个人一切利益，在党的领导下已十几年了。虽然地下工作造成了思想的复杂性，但自己始终如一地为党的事业而服从指示，不断创造争取胜利的条件。当然，群众反映问题也是对党负责，是运动的必然趋势。相信党了解当时赋予我的任务及我个人的品质。

 九月十日

        组织部来人接我出院，为了等待组织结论和分配工作，让我暂时住在市政府招待所。

        有半年多没看党内文件，政治学习本来就不强，这下更加不够了。看到周围的同志都在不同程度地进步，心里着急。这次犯错误，一是思想狭隘，别人一提历史问题就觉得委屈，觉得无人能理解。二是政治上幼稚，不考虑后果，一味冲动，结果只想毁灭自己，减少组织上审干的麻烦。而没有想到这样做给党组织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恶劣影响，玷污了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组织上说我是由于精神病发作，医院出具了诊断证明。我也觉得脑子不健康，在那里一切都是分裂的：历史和现实、组织和个人、理想和前途。而在过去，我一直以为这些都属于融合不可分的。以前觉得区分很清楚的东西，如今却模糊了：同志与敌人、实在与幻觉、坚强与软弱。真可怕，我怎么会有这些想法，是否又要犯病了？犯那种可笑的、给自己带来耻辱的病！

十月二十日

        离开岗位的人，不能糊糊涂涂地虚度光阴。布尔什维克应该自觉地学习，用学习去充实空虚的待职生活。一切重新开始吧，珍惜时间，把握着每一分钟，充实自己，锻炼自己，为了保证思想上不再陷入旧病的深渊，唯有加强学习，加强党性，提高阶级觉悟，坚定阶级立场，从思想方法上认真理解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惭愧与耻辱，要在以后对党、对人民的贡献中洗清它。党员不能空喊对不起党，应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努力去学习，去工作，彻底从头脑中清除非无产阶级的思想。

十月二十五日

        我是自觉自愿投身到革命洪流中的，革命理想是我终身的寄托，党组织是我永远的依靠。革命就是要改造旧社会，改造所有人头脑中的旧思想，每一个人都不能例外。既然革命需要审查我的历史，这是革命的一部份，我就应该愉快地接受审查，这是对革命负责，对组织负责。绝不能有任何其他想法！

十一月八日

        每当看到别人都过着紧张的组织生活，我就格外焦急，深深感到离开组织的孤独。历史早经交待，我把全部都毫无保留地交给党，至死不渝地坚信党。党是我的姆妈，我不能离开姆妈。如果离开了她，我还怎么活下去！

 十二月一日

        等待让人心烦，我脑子有点乱。不知怎么总想起小时候读的书，中毒太深了。有一句说：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我不是巧者，却从未停止过对党的事业的奔走；我不是智者，却总怀着深深的忧虑；我不是无能者，所以我有所求。我要早日为党工作！

十二月六日

        心里着急，又不想去打扰领导和战友，闭门读书吧。

        奇怪，平日常看的书，近日却都读不进去。寻觅之下，找出一本《古文观止》。刹那间，幼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父亲和大伯高声朗诵，击节赞赏。依偎在父亲身旁，温暖的大手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父亲若在，他能够保护多灾多难的女儿吗？

随手翻阅，每一篇都是既熟悉又陌生。幼儿读时，只知背诵，并不理解。如今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居然引出了我的眼泪。上下二千年，人生难道就是不断重复？否则古哲先贤的遭遇心情为何与我有若干相同之处？痛苦与屈辱为何总是只能深埋心底？“独郁悒而与谁语”，悲夫！

“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

“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又：冷静下来，发觉上述情绪极不对头！要相信党，相信组织，一切都会搞清楚的，党会理解我的！

十二月十五日

屠格涅夫《门槛》：

我准备好了，

愿接受一切痛苦，

一切打击。

 十二月二十九日

        来了许多同志看我，我也去看了许多人，大多是冀中的老同志。看得人越多，越想起了许多牺牲的同志：张知吾、吕锋、鲁光……老战友见了我难过，我自己也难过。难过自己的落后，难过自己的狭隘。

        华芸到底是有十几年生死友谊的老战友，一见面就热情地挽留，不让走，把她产期的营养品鸡、鱼等都拿出来让我吃。我说你更需要这些。她说要不是四二年你帮我，我还不知能不能活到现在。人都是有记忆的。党组织一定也会记得我的工作。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十日

        这次休养使我有更多时间看书学习，更加认识到思想狭隘、落后，看问题机械，赶不上政治形势的飞速发展，造成这次精神病的错误过失。越学越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我应该绝对服从革命利益，无条件听从党的指挥，绝不再因个人问题麻烦组织。我要再次向党组织请求严厉处分。

三月二日

        今天组织部宣布了组织决定：维持四三年整风时的结论。自杀是由精神病所致，不予追究。离开原工作单位，不再担任领导职务，调到党校作普通政治教员。我知道这已经是许多老上级和老战友为我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我服从。做为党员，没有个人利益，党指向哪里，我就坚定愉快地走向哪里。

 

        日记本末尾有两封注明“一九五五年”的信，是奶奶和雷明分别十七年后的第一次通信。奶奶特意抄录保存下来，可见它在心中的地位。

明兄：

        别后我一直在打听、寻找你，特别是四九年后，我到处询问，却始终失望。你知道在残酷的斗争岁月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担心啊！昨天，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了我长期挂念的名字，一开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反复复，看了又看，高兴得流起泪来，激动得一夜未睡。这位副省长同志是你吗？该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别人吧？贸然写信会不会闹出笑话？思量再三，仍然按捺不住试一试的冲动。如果这位副省长同志不是我日夜思念的“蛮子”，请你原谅。

        明兄，权且让我把你当作明兄，自三六年相识，在你的帮助下，我逐渐懂了一些马列主义的科学共产主义的理论，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生活上，你对我也是十分照顾。你对我的关怀，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赞皇山中，你病倒了，我却找不到药，照顾不好你，害你瘦得光剩骨头。那时由于封建和顽固的性格，做出了伤害你的幼稚行为，非常对不起！你还恨我吗？

        分别后，我一直在党的领导下，和你一样为革命事业共同斗争着。四九年三月我开始在你熟悉热爱的省城工作，春秋时，机关组织集体游览，我总爱到西山，那是你喜欢的地方。在那里回忆你的一切，感觉特别亲切。

        还爱吃烧辣椒吗？日记仍坚持吗？这是我熟悉的你的生活习惯。身体怎样？嫂子和孩子们好吗，这是我想知道的。

        如果这个名字不是你，我真不知到哪儿去找你。希望看到你那熟悉的笔迹。

此致布礼！

林虹（现名谷静）

 

 

 

林虹同志：还是叫林虹顺嘴。

        来信收到了，想不到的信啊！分别后，我曾经通过当时的邮政寄信给你，托人带信给你，结果你大概一封也没收到。大约四二年前后，我见过一位冀中来的同志，他说你已经牺牲，分区开追悼会时他参加了。我难过了很久，很久。

        过去的事回想起来是十分令人感慨的。当年自己幼稚得可笑，何尝对同志有什么帮助。今天我能有一点进步，完全是党的教育、同志们的帮助，当然也包括你的帮助和鼓励在内。

        你的记性真好，在山沟里打游击的事还记得很清楚。你责备自己没有照顾好我，其实那次我的病要不是你，我这个棺材花圈都准备好的人，那能活到今天！尤其是那天遇上鬼子扫荡，我病得爬不起来，你二话不说，背上我就往青纱帐里跑，没有你，那次我也光荣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工作确实值得永远回味。你的性格、作风很认真，我则很马虎，因此我的东西还常劳你收拾。而我有病，行军时你还要经常照顾我。那时候一个关怀的眼神就能让人生出勇气，坚持下去，更何况你是在真正帮助啊。无论何时，只要想起这些，我就总是深深感谢你！

        记得吗，当年离开民军时，一路上开了不少玩笑。快到分手时，不晓得怎么搞得，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可见都是小孩子，啥也不懂。你说是吗？亏你记得我这个幼稚的战友呢。那时在一起的同志，你知道还有谁？

        你现在怎样，做什么工作，结婚了吗？有小孩吗？我很惦念。

        我还是老样子，过几个月要去中央党校学习，顺路会去看你。期待着与你见面。

敬礼！

                                                                                                                                    雷明

 

        两封信后，又有几行小字：

        三次去招待所与他见面畅谈，他没有变，仍然热情真诚，我们都很激动。每次回来，心里总是充满懊悔。

        爱情的慰籍当然会增添革命干劲，但不是绝对的。我自己的青春献给了党的事业，个人问题在年轻时没有提到议事日程上。不错，这里面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日日夜夜在想念明兄。在事实上不可能的情况下，我不能为这个问题影响前进。就让我把它永远埋在心底，明兄，我想你会知道的，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