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兰啧啧连声,直拍大腿:你奶奶去世对我绝对是一大损失。本来还想找她证明我从抗战时就参加了革命,也好换个离休待遇。没想到,嘿,全泡汤了。不错,那会儿我还小,刚上初中。我大姐和你奶奶年纪差不多,她们来往多一些。可我给她们放过哨,送过信呐,总不能白干吧。我这也算按劳取酬不是。
其实,我有点讨厌你奶奶,不仅当时,以后的几十年里给我家带来多少麻烦!文革时,我大姐被说成替叛徒汉奸通风报信,给斗死了。从你奶奶第一天在我家出现,我就有不祥的预感。我家世代官绅,最高曾做过礼部侍郎。房子在城里占了半条街,我父亲的外号就是“杜半街”。原本过得好好的,日本人来了也没有找麻烦。我大姐漂亮,人称“一枝花”,是护士。日本人里有个军医,长得很文雅,据说贵族出身,与天皇有亲戚关系。他喜欢我大姐,经常找借口来套近乎。你说这事要成了,我说不定还能移民日本,在异国它乡接着过贵族生活。八成是他出的主意,把你奶奶弄到我家养伤,以便制造机会接近我大姐。可我大姐一点不喜欢他,总躲着。那天军医领着一群日本兵抬着一副担架到我家,说是暂时在这里养伤,如果出了问题,拿我全家是问。我偷偷一看,吓得差点儿叫起来。要说你奶奶也是硬骨头,身上断了两条肋骨,左腿骨折,当时躺在担架上是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说是人形因为还喘气,不然就是一堆肉。血乎淋拉的,头发、衣服被干血粘在脸上、身上,一股让人恶心得要吐的血腥味还加上屎尿恶臭。那会儿我父母吓得不知怎么办好,他们从小养尊处优,哪见过这呀!倒是我大姐比较镇定,招呼家里两个老妈子帮她清洗伤口,缠好绷带,换上干净衣服。大概日本人看你奶奶伤势太重,行动不便,也不派人看守,光是军医经常来。你奶奶性子烈,不让他看伤。他便告诉我大姐如何去弄,还警告你奶奶若要逃跑就杀我全家。那时我家把你奶奶像敬神似的供着,两个老妈子白天晚上不离身,好吃好喝招待着。我妈天天早晚两次拜佛,盼你奶奶早日康复离开我家。你奶奶刚来时,有半个月一句话不说。我大姐以为日本人把她脑子打坏了。后来你奶奶见我大姐是真心为她治伤,才态度转变,逐渐和她聊了起来。我大姐不仅管你奶奶叫大姐,还让我也跟着叫。她俩有时把老妈子支开,关上门说悄悄话。有时让我在门外望风,看见生人或日本人,就咳嗽三声。你说我这是不是参加革命了?半年后你奶奶伤好了,我以为日本人会把她重新抓回监狱,谁知道,不但没抓,还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当了教育局的科长。这下我在同学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他们骂我是王八窝里出来的小王八。解放后才知道你奶奶是打入敌人内部做地下工作。我们给共产党帮过忙,救过他们的人,几十年来,你奶奶从没有找过我们,共产党还清算了我家,定为资本家成分,没收了房产,大姐也遭了殃。好心没好报啊!
父亲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你怎么也怀疑你奶奶?想弄清楚?她在世时我们都不愿意谈这个问题。你姑姑是想让老太太多感受家庭的温暖;我呢,还真怕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想到有一次她主动跟我谈起来:那是文革后,一天晚上,我正在屋里看书,你奶奶端了一杯牛奶进来。她一见我手中的书是《孟子》,就坐下跟我说:你现在也读这种书。四书是我家长辈规定的必读书,自小我就能从头背到尾。封建的忠孝节义、忠君报国是我家不容违反的行为准则,也是打小就扎根在脑子里了。抗战时,有个日本人还和我讨论过《孟子》,想用其中的一些话劝我投降。你觉得有意思?我可没觉得。我只是觉得可笑。当时我已经脱离了孔孟的影响,接受了先进的思想。我读过《共产党宣言》、《论持久战》,在我心里有一幅抗日战争前途、中国和世界命运的蓝图。日本人打不垮我,想从思想上软化我,笑话!看错人啦!退一步讲,就算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也绝不会当汉奸!总不能连孙博野都不如吧。说起来这个日本人还有点不简单,他叫藤井,是河北公署情报室的顾问,老牌中国通,读过很多中国古书。他不赞成一味打打杀杀,血腥镇压,主张对中国人攻心为上。当时我正在人家养伤,刚好一点。他一进门就夸我是宁折不弯、了不起的英雄,说像佩服日本武士一样佩服我。他带来了一些书,让我在养伤期间看看,修身养性。伤好后,他可以给我介绍工作。我一看那些书全是四书五经一类,就说这些我从小都看熟了。他一听立刻摆出弥勒佛似的笑脸,连说:好好,这下我们有共同语言了。我说:算了吧,我不可能和你们有什么共同语言。他信心十足地说:那可不一定,起码我们可以讨论孔孟思想。比如,《孟子》中的一段话你一定记得:“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你看你们的政府对你们怎么样呢?是视你们如手足呢,还是视你们如土芥?这样的政府值得你为他卖命吗?我说:目前的政府确实不是老百姓喜欢的。中国将来是会有好政府,人民会过上好日子,但不是在外国的武力压迫下改变的。你们的军队到处烧杀抢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我这一身累累伤痕不也说明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了吗?藤井见我情绪激动,就说:你先安心养伤,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过了几天,他改变了策略,不跟我谈古书了,说起苏联肃反,抄家、流放、关监狱、判死刑,都是共产党整共产党,一次比一次狠。然后别有用心地说,中国共产党里能人多,整人的专家也多。从建党起内部的残酷斗争就没停过,好像有些人专门跟国民党比赛看谁杀共产党多。在这样的党里人人朝不保夕,你年轻,好多事不知道,容易受骗上当。见我装睡不理,他又讲起当时各根据地搞的“肃托”运动,说他就是现在放我回去,共产党也不会再信任我,说不定被当成托派整肃掉。他看我是个人才,不忍心眼看着这样毁掉。他说的事情很多我不知道。我相信被整掉的应是藏在党内的敌人,即使被冤枉,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为了党个人牺牲算什么。否则怎么才能显出忠心。他越讲越兴奋,我却真的睡着了。
在养伤时,我试着争取房东大小姐,向她宣传抗日主张。没费多少劲,她就明显倾向我了。她参加革命后一直很积极,六三年当了北京一所中学的校长,文革开始,她就被红卫兵打死了。我那会儿通过她向冀中城工部发了消息,希望组织协助我越狱,回到根据地。但是组织回信却说:虹儿,不要急于回家。要设法在保定立足,自谋生活,等家里来人联系。说实话,我心里沮丧极了,这不是明摆着让我投降当汉奸吗?否则日本人怎么可能放过我?在敌人窝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回到根据地才是如鱼得水,心情舒畅。但是这是组织的指示,怎能违反?我含泪把指示放到嘴里嚼烂咽进肚子,蒙上头悄悄哭了一场。
按照这个指示,我逐渐不再和藤井争辩,光跟他讨论一些古书中的具体问题。藤井也很高兴,觉得他成功地软化了我这块硬骨头。半年后,伤好了。藤井问,如果我放了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不想参加抗日活动,为了生活,得找个工作。藤井说,行啊,你先一边在新民会干,一边在樱花旅馆兼个差。我说,我不去新民会,进这种组织是要招人骂的。藤井说,这是误会。《大学》的第二章里就说“作新民”。这是你们祖先早就主张的好事呀。现在南京汪精卫先生的政府里,像陈公博、周佛海以前还都是贵党的创始人呢。我假装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点头答应。于是他让宪兵队放了我,在他的直接监视下工作。有半年时间我一直装得非常驯服,没有露出任何可疑迹象。因此他认为我完全屈服,可以利用了。于是,藤井又把我调到教育局当科长,并在他的河北公署情报室任秘密雇员。这些我都及时向组织做了汇报,当时上级从没说有什么不好。后来审干时却老是怀疑:你把日本队长顶下河,跳井自杀,身份暴露,死活不招,日本人怎么会轻易放了你,还把你安排进情报室?我说那你得问日本人。我对得住良心,绝没有出卖党的机密,没有出卖过自己的同志。倒是情报室的不少情报通过我送到了冀中党组织的手里,避免了一些重大损失,而且我还解救过两名因嫌疑而被捕的根据地干部。这种无端怀疑早在四三年调我回根据地参加整风时就提出来了,但组织结论保密,没有给我看。光通知我党龄不能从三七年开始,而是算四三年重新入党。当时我不高兴,却没有提出申诉,总觉得组织会考虑,不能用个人事情麻烦组织。这一点直到八零年才改正过来。其实我并不在乎是否多几年党龄,但不能让人因此总是怀疑我吧。
姑姑说,按照改革开放前的逻辑去想,你奶奶的解释肯定是不能说服人的。所以一次次的审查,一次次的过不了关。那种精神上不断受到折磨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尤其这种折磨又是来自她视为终生依靠、终生信赖的组织。更有甚者,抗日战争胜利后,党组织认为她在日伪政府里工作过,会给党带来不好的影响,让她另改名字,不许用林虹原名。你奶奶为此难受了好久,后来表示理解组织的难处,有什么问题自己扛起来,绝不牵连组织。抗战后有一天在保定街头,有一个青年认出她,当众骂她是汉奸。你奶奶有口难辩,把嘴唇都咬烂了。据说围观群众很多,有人煽她耳光,揪她头发,要不是孙博野派人保护,非让愤怒的群众打死不可。为这事,你奶奶好几个星期,精神恍惚,满腹委屈,无处诉说,差点就闹精神病了。还是孙博野,提升她做三青团副总干事,用工作填满了时间,让她从抑郁低迷中走出来。
管爷爷躺在病床上,见到我后,情绪激动,苍白的脸颊浮出不正常的红晕,他不顾家人劝阻,艰难地讲着,一句话经常三四次被咳嗽打断:见到你……跟见到你奶奶……一样。她不在了……她……是个好同志,少有的……坚强女性。四三年,……冀中开展整风运动……那时,中央发了……个文件……是关于党的反特斗争……指示的。其中特别提到……华北各革命……根据地党政军民各机关中……暗藏的日特……国特分子,估计是很多的……把慎重清理这些分子,放到关于……党的生命的……高度。根据地领导十分重视……把在敌占区工作的一些同志也招了……回来,集中学习,接受审查。我负责你奶奶的问题……本来城工部的领导对你奶奶评价很高……认为是久经考验的忠诚党员……中央文件下发后,有人提出你奶奶……进入日特组织和……与孙博野的关系等疑点,怀疑她是日特……国特……双料货。我调查了她……被捕后……各基层组织并没有暴露破坏……送出的情报……极具价值,有力地保障了根据地的安全……认为她没有问题,值得信赖。但是……曾经指示她打入敌人内部的领导……四二年调往延安去了……联系不上……无法证明……怀疑她的人坚持你奶奶不能排除重大嫌疑……之所以没有暴露,或许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我和一些人不同意……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来了个折中……这一点给她在文革中造成很大麻烦……教训呐……多好的同志,受敌人折磨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被自己人糟蹋?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