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说）七

王奶奶大病初愈，斜倚在沙发上，慢声细气地：你奶奶比我大一岁，我叫她林姐。三八年，她是县妇救会主任，我在她手下工作。成天一起东跑西颠的，常常是晚上才出来活动。你奶奶胆子大，枪法好，县大队里的人谁也比不过她，跟她在一起就不怕走夜路了。三九年，贺老总率120师来到冀中。自己的正规军来了，我们的腰杆子硬了，你奶奶也更活跃了。她歌唱得好，讲话有煽动力，干得有声有色。当时有个副团长有事没事老骑马来找你奶奶谈话。我跟你奶奶说，林姐，人家八成看上你啦。你奶奶说，别开玩笑，革命队伍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再说，骑个破马在姑娘面前抖什么威风，又不是没见过，有本事，打鬼子去。有一天晚上，我就睡在你奶奶隔壁房间，忽然听见清脆的耳光声和你奶奶生气的叫声：告诉你，我已经定亲，他也是八路军干部。你这样做是对我们妇女干部的侮辱！我跑过去一看，那位副团长满脸通红，呆呆地站着。大概他打了十年仗，还没有让谁揍过。见我去了，他转身出屋骑上马跑了。以后再没来过。唉，你奶奶要知道四二年反扫荡时他牺牲了，一定会后悔打了他。那会儿，我们年纪小，而且环境太艰苦，整天反扫荡、打鬼子汉奸、动员群众，跑东跑西，几天不睡是常事，根本没时间去想个人问题。那一次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你奶奶说她有爱人，以后再没听她讲过。

 

李奶奶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哟，你这孩子长得有点像你奶奶年轻时的样子。不过，你缺少她眉目之间那种英武神气。她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子，说她讨厌脂粉气。其实，还是你这样好，这才像个闺女。我们那会儿，没法子，成天像野兔子一样满世界跑，经常就在庄稼地里、草窠里睡觉，哪有心情收拾自己。

哦，人老了，一开口就扯远了。别的事记不住，可你奶奶被日本鬼子抓走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为了保护我和房东呀！

那年月，冀中地区环境恶劣得让后人根本无法想象，斗争残酷得叫人心整天悬着，神经整天绷着。每天都有人被捕，每天都有人牺牲，每天都有人叛变。被捕的没办法啊，没有人愿意被捕，谁都清楚一旦被捕意味着什么，那将让你处于两头里外不是人的可悲境地。牺牲的壮烈，许多被捕者情愿选择速死，这是明志，也是解脱，不仅当时可以不再受酷刑，而且免去了以后历次运动的反复搓揉折磨。

你奶奶是县妇救会主任，我是村妇救会主任，经常在一起研究工作。那时我有点崇拜你奶奶，她有文化，能讲能写能唱。她走到哪儿，哪儿的妇女工作就开展得好，大姑娘小媳妇都愿意和她在一起。她老背个小包袱，里面有一支三八橹子和一支钢笔。没事就拿出枪来擦，宝贝得什么似的。可能你奶奶还是文化人吧，在心情不好，形势紧张时，她不是握着枪，而是紧攥着钢笔。那神情好像笔才是她的依靠，她的护身符。她常给我们讲花木兰、秋瑾，佩服那些宁死不屈的烈士，鄙视那些贪生怕死的叛徒。四三年整风、五三年审干、文革时组织上来人调查，我都说，林姐是为了保护群众被捕的，她绝不可能当叛徒！要是她当了，全县的抗日组织和堡垒户就会全遭破坏。事实上，一个也没出事嘛！不管我怎么说，没人听啊！倒说我要把立场站稳，别为叛徒涂脂抹粉。

唉，该发生的事谁也躲不开，这是命，天注定。

 

一九三九年入秋的一天，林虹带着两名妇女干部去柳庄开会。黎明前把工作布置好，刚啃了两口新出锅的窝头，突然传来一阵枪声。一个村干部跑来，紧张地说：不好了，一百多鬼子和伪军把村子包围了！林虹拔出枪，果断地说：立刻准备突围！村干部摇摇头：晚了，刚才有几个人往外冲，全被枪撂倒了。林虹沉着地嘱咐随行的两位干部先隐蔽起来，万一被发现，千万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连累群众，一切由她出面。然后，她跑到茅房，把小笔记本撕碎扔进茅坑。接着，把枪和钢笔埋好，心想，这两样东西绝不能落到敌人手上，那样对不起明兄和张校长。

房东家只有一个不深的藏人地洞，几个人钻进去，就没有多少空余地方。林虹握住两位女干部微微颤抖的手，希望用自己的镇定感染她们，帮助她们克服恐惧。由于洞口的隐蔽性不好，鬼子闯进院子后，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一边拉枪栓，一边喊叫：出来，再不出来就开枪了！林虹抓了两把土，在每人的脸上、头上抹了几下，低声说：别怕，有我呐！然后带头出了洞。她从容地对鬼子说：有什么事找我说。她们是村里的老百姓，和她们没关系。鬼子一看林虹这么痛快，真有点喜出望外。于是顾不上追究其他人，上来两个人把林虹捆绑起来，用刺刀顶着后背押走了。两个女干部流着眼泪望着她昂首挺胸大步前行的背影，这个背影成了印在头脑中不可磨灭的图像。多少年以后，随着历次政治运动的进行，她们更加感激林姐舍身相救的义举，使她们免于沦入生不如死的悲惨境地。

县城边有一条河，连年战乱，无人修护大堤，每逢汛期，都有冲溃的危险。鬼子担心洪灾发生，影响部队机动，便征集周围各乡民工上堤修固。林虹被押解到河边时，许多民工都在看她。她趁机喊道：乡亲们，别怕！别看鬼子现在凶，将来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鬼子用枪托把林虹砸倒，她仍然挣扎着高呼：誓死不当亡国奴！鬼子用破布塞住了她的嘴，然后把她拉到一条船上。鬼子队长在林虹身边，满脸得意，背手站得笔直，向岸边的民工示威。林虹心里想得很简单：她不怕死，也不担心受酷刑，然而她怕遭侮辱。所以要制造各种机会，激怒鬼子，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杀了自己。到了河中心，林虹突然一冲，用头把日本队长顶下了河。猝不及防下，日本队长连喝了好几口水，惊慌失措，狼狈地在河里扑腾挣扎。岸边的民工觉得十分解气，有人大声笑起来。鬼子们一阵慌乱，待捞上队长后，一拥而上，用枪托把林虹打得血流满面昏倒了。看到这个情景，许多民工都悄悄流泪了。当天晚上，周围几个村子有几十个青年要求参军打鬼子。他们说：瞧瞧人家一个小姑娘，我们还算什么男人，没有血性，真臊得慌！

当时谁都以为林虹肯定活不成了，分区领导知道后，非常难过，特别为她举行了追悼会，号召全区干部向她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