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随便在各种网络、媒体、影视上遛达一下,“小鲜肉”几个字便触目皆是。乍一看,以为进了肉铺,来往之人都是精擅挑肥拣瘦的市井大妈,后来才知道跟肉铺无关而又有关,而且并不限于“老干妈”,男女老少都有这嗜好,差不多也都是在肉铺菜店受的熏陶,喜欢掐得出水,入口即化。
能够归类于“小鲜肉”者,无例外都是五官精致面容娇美赛女子的俊男。这种人较之以前的白面书生、奶油小生更趋女性化。无庸讳言,“小鲜肉”这个词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色情肉欲味道,是邪气混合酒气吐出的轻薄语。小即嫩,鲜呢,红是红,白是白,色正;潜台词是:鲜者,处男,犹处女也(老男人和老女人的最爱,小女子则爱有钱有权的大叔);肉刺激的是狼吞虎咽的欲望。对被“鲜”者与其说是热情赞美,不如说是含蓄调戏猥亵。活生生的人成了准备人肉盛筵采买眼中入口品尝的质量。把人玩弄到这种地步,除了表明社会仍呈现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状态,还能告诉人们什么呢?然而由于没有过分裸露,男男女女在信口雌黄时既表达了五爪挠心的真实念想,又都不觉得淫欲横流。典型的华人小聪明。
与小鲜肉共生的一个词是:伪娘。
伪娘是世界各国各地曾经或断续绵延存在的一种现象,在某些时候还形成与主流社会对抗或被主流社会认可甚至推崇的一股潮流。古代的埃及、罗马、伊朗等都曾盛行伪娘,而且并不限于单一性别。男子成伪娘,女人变女汉子。从存世的大量埃及法老雕像与绘画可见,如果摘除假发和假胡须,几乎个个俊美妩媚不输娇娃,让人雌雄莫辨。尤其是图坦卡门,描画的细弯眉毛与勾勒眼线的大眼睛,有明显女性化倾向。斯巴达国王不好这口,在访问埃及时,因厌恶主人嘉宾喷洒香水,脂粉气十足,愤而离席。而埃及女王哈特谢普苏特也在许多雕像中留下了佩戴假胡须的形象。罗马社会男扮女装,涂脂抹粉,招摇过市,盛极一时。本该由男人独霸的角斗场,也有女角斗士的身影,同样受到热捧。罗马皇帝克劳迪乌斯的皇后梅萨利纳喜欢女扮男装,戴金色假发,到妓院与男人鬼混。希腊作家色诺芬描写伊朗古国米底国王阿斯提亚格斯时说,他描有眼线,脸上涂着胭脂,戴着假发,尽显时尚。而这些往往与风行同性恋并存交织,被后人总结为末世衰相之一。
把国家社会的衰亡归罪于伪娘、同性恋,和让美女、文人顶罪同样言过其实。但是不少人可能同意这似乎会弱化国民的体格、精神。然而,历史上也有反证,如希腊底比斯圣军是一支由成对男性恋人组成的步兵部队,曾经把战无不胜的纪录保持了三十年。斯巴达人也认为同性恋关系有利于造成军事上的优势。这是不是冲击了今天的认知,让今人大跌眼镜?或许这符合中国古代“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逻辑。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男人主宰的世界,观察角度、审美倾向、欣赏品味、嗜欲癖好都以男人为出发点,由此产生的各种怪相都是为了迎合部分社会上层权势者和民间富贵者的价值取向。细腰、小脚等病态是这样形成的,伪娘也是如此。泰国的人妖不是为取悦女人,而是为了满足男人。司马迁曾指出,“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昔以色幸者多矣。”
太史公所说的“昔”,可上溯到什么时候?我们不能准确知道。因为中国语言文字到春秋战国时才发展到可以比较从容详尽描写和论述的程度,在此之前,简略到仅可达意,很少在人的外在形象上多用笔墨,而且词汇贫乏,《诗经》中“美人”“硕人”,男女通用。直到《战国策》仍把魏王的男宠龙阳君称为“美人”。荀子在刻画古代名人时,用词可称吝啬,如“禹跳(跛行),汤偏(半身不遂),尧舜参牟子(瞳仁重叠,似为白内障之类),”这应该是他看到的古代记载本身就非常简略,照单抄录的。因为荀子已经掌握了当时语言文字的精髓,能够运用纯熟,挥洒自如,动辄长篇细述,堪称战国少数几个散文大家之一。如果是他的想象,不会这般惜墨。
春秋时孔子从人性的角度揭露了好德不如好色的通病,墨子则抨击了当时各国上层流行任人唯亲、唯富贵、唯色(面目姣好的男色)的腐朽风气,由此可知,看脸的陋习,由来已久,并非今人的时疫。战国时荀子则发表了有关中上层社会中存在伪娘的正式记载。《荀子·非相》说:“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异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从始皇陵秦俑的形象可知,秦国流行的是威武雄壮的纯爷们儿气概,跟荀子描述的完全相反,所以这是山东诸国,很可能是楚国与中山国出现的现象。荀子把那时的伪娘称为“乱君”“儇子”,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认为他们的行为并不被主流社会的道德观认可,“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诅咒这种人不会得意太久,很快就会被有关部门镇压,在闹市中处死。根据孔墨的说法,上层社会中巴不得有这类尤物相伴,真正反感的人应该不多。荀老师扮演的道德审判官的角色,代表不了其他人的想法。当然,这可能也是古代对待伪娘的例行处理方式。《逸周书》有“美男破老,美女破舌”的说法,美男和美女一样都是搬弄是非惹祸的不祥物,一旦出现,是必须防备的灾星和阴谋。为什么会出现热捧伪娘现象?荀子认定是这些人“闻见之不众,而论议之卑尔(即见闻少,精神境界低下)”。我以为主要跟当时历史的大环境有关,民间普遍厌倦了连年征战不休和血腥屠戮的野蛮强汉,转而企盼温柔多情不涉杀伐的文弱男,于是伪娘应运而生,个人的文化修养、思想意识倒在其次。如果一味强调“诚于中,形于外”,跟相面术士又有何异?
虽然战国时期的伪娘尚未形成潮流,没有受到其他思想家的重视,被主流社会扼杀了,但是人们心中的那点暗火并未熄灭,一遇到合适条件,反而以更加迅猛的方式喷发出来。
魏晋时代,由上层社会兴起主导,全社会跟风竞从,伪娘终成气候,成为时尚要素之一。当时的人吹捧追求“美姿仪”,而具体内容则是“玉人”“璧人”“玉山”“面如凝脂”等女性化指标。美得柔,美得媚,美得娘,美得不要不要的。符合这种标准的,出门上街,女人们会蜂拥手拉手围观,送上鲜果。不符合这种标准的,那就等着领教石头瓦片雨点般落下的滋味吧。秦汉时,史书对立传的人很少描写容貌,但魏晋时的记载便充斥了美的形容。“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如此恭维一番,说的是男人吗?晋代大门阀谢家才女谢道韫被人称赞的重点不是“闺门之秀”,而是“有林下风气”,即有阮籍、嵇康一类的名士风度。与此相反,谢家男孩则被形容为精心培育于庭院的“芝兰玉树”,按传统眼光看,不是性别倒置吗?
东晋时有人认为,轻贱儒学,崇尚道家是社会风气败坏的原因。其实这大有高抬思想教育作用的意味。说“贱儒尚道”会导致“自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仿效,或是至夫妇离绝,怨旷妒忌者。”以及“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的现象出现,和说儒道问世前商纣淫乱的原因是“贱儒尚道”同样荒唐。真正的原因还要到时代背景中去寻找。
魏晋时,曹操一类其貌不扬的枭雄们已经远逝暗淡,而社会政治越加混乱血腥,人们为了自保,便尽力弱化自己,用酒、药、色与奢靡补偿自己,用玄学麻醉自己,用机敏巧言消费自己,不仅做出了惊世骇俗的行为,而且建构了一套标新立异的意识形态。伪娘潮流在这种环境中形成,是水到渠成的事。
在乌烟瘴气的庙堂,华丽淫靡的豪宅,奢费无度的盛筵上,如明星般的伪娘,当战乱四起,一到血淋淋以暴力称霸的战场上,便沦为粪土。在魏阙与山林之间来回转换,风流倜傥的谢家,最得意的还是淝水大捷。半文盲梁朝大将曹景宗喜欢骑快马射猎饮血,性情粗豪。在扬州乘车出行,总是敞开车帘,讨厌像其他大官那样“闭置车中,如三日新妇,”认为那样会消磨了男子豪气。在朝堂宴会上,酒酣胆张,以一首限韵的五言诗(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競。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力压在场的沈约等大文人,那份骄横霸气,是以大败北魏军队的战功支撑的。南北朝时北齐创作了一支《兰陵王入阵曲》(又称《大面》)的舞曲,表现的是北齐兰陵王高肃打仗时“指麾击刺之容”。兰陵王本来长得一副俊美面庞,但是打仗时,他反而觉得是个不能容忍的缺点,常常戴着一副狰狞凶恶的假面冲锋陷阵。这和古代的傩戏与许多民族的出征舞如出一辙。战争否定伪娘的背后含义,是弘扬男子的铁血勇武刚强精神。
值得深思的是,除了战争因素外,战国和魏晋时期的伪娘现象或潮流,都是被西方和北方的“虎狼”以及草原民族所阻遏并扭转的。古人认为南方偏柔,而北方偏蛮(参看《中庸》),或者说,南方偏文,北方偏野。汉隶、魏碑的苍劲化为《兰亭序》的婀娜。北朝的《敕勒川》那种苍茫辽阔大气磅礴,早被曹操之后的南朝门阀世族丢弃了。《木兰诗》歌颂的又岂止是女子替父从军的孝心和胆略,究其实,是对女汉子的赏识。从军十二年,每天摸爬滚打、风餐露宿、并辔同行,竟然无人识破,其间的扑朔迷离,不是因为男人不像男人,只能说明木兰的外形气质,没有丝毫女人味。北方的女子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男人了。兰陵王长得好看,却要遮挡,改头换面不是为了更俊美。南北的品味不同,影响至今。南方多出白面书生,而白面书生与伪娘仅差一步之遥。北方多出铁姑娘,而铁姑娘其糙其壮其村,举止做派不输男人,抬手耳光,张口狮吼,不让须眉。
中国人在面相上的审美,有一种融合南北的倾向。相书所谓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鲁迅说:“我看这并不是妄语。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相者,不消说是机灵而又能厚重。昔人之所谓‘贵’,不过是当时的成功,在现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业了。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我觉得大先生有点以偏概全。南北人融合,实际上还有阴柔而又粗豪甚至野蛮的一面。但是说“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真是一语中的!
所谓“自新”是体质与精神的自新。体质的自新靠血缘的融合,这点不难。五胡乱华,乱得不仅仅是朝堂政治吧。而精神的自新就不简单了,两千年来,仅有佛教经改造后被接纳,而佛教又是掺杂了儒道的混血。所以,每当经历一次胡人乱华,伪娘现象便会沉寂一时,至少在主流意识形态中不再宣传,然而又必定会在承平之后死灰复燃,重新轮回。因为华夏文化中包含着逐渐弱化的因素。所以观音被生生变性,五胡消逝了,蒙满则从草原山林搬进小胡同,雌雄难分的昆曲小生粉墨登场。
如今的伪娘潮流是和平日久,奢靡日盛,精神颓废的结果,也是体质改变的标志。别说“小鲜肉”们,一般青年也都被“奶油”腻得嗓音偏细,难得再见显示阳刚的虬髯络腮胡,往往连鼠须都不多。再用上现代美容手段,其肤色白净,顾盼妖冶,一笑一颦,恐怕魏晋的“玉人”们要自惭形秽。但是他们能够摆脱成为色情男女眼中精致玩偶的命运吗?
以貌取人是圣人也免不了的失误,好德不如好色是全人类的毛病。造物主深知人类的愚蠢,每每在容貌上戏弄自以为是者:让恶人长得壮美,让精英生得猥琐丑陋。唯智者能识能辨。看看几位历史名人的长相,或许能在看脸时代调节一下焦距。大禹跛足;商汤半身不遂;周公像一棵枯树;楚国名臣孙叔敖秃头、两腿左长右短,个子矮小,站在车前就被挡住看不见了;孔子呢?后世的画像描绘成和善睿智的老人,其实,他长得像是傩戏的狞厉面具,再配上高大的身材,是否更添几分恐怖?这副鬼样子,不是在下恶意编造,那可是出自儒家继承人荀子的笔下。然而,这些人的功业智慧满世界又有几人能与比肩!
长什么样,不是问题。而怎样看待并利用长相,就是问题了。糙老爷们文明了可喜,弱小女子刚烈了可贺,但是如果文明之后没有男人了,刚烈之后没有女人了;男子零件齐全,却蒙了画皮,雌化成了容貌上的伪娘;女子外表妖娆,气血态度却换了爷们儿配置,雄化成了精神上的伪娘,对此,可以包容,可以不另眼相看,但像戏院看客那样欣赏鼓掌追捧围观就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