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自负者和软弱无助者会寄希望于历史的公正,拿破仑战败,被放逐于圣赫勒拿岛后,仍然相信,未来“每个历史学家都会站在我这边”。
历史学家是否都会站在拿破仑一边,先不去管它。作为一个在历史上曾经闹出过惊天动静的人物,后人不可能忘记,则是肯定的。清末,改革科举考试的举措之一是把拿破仑的名字放在了考题中,并且是和中国人家喻户晓的项羽并列比较的----《项羽拿破轮论》。不少考生一头雾水,不知是考官写错了,还是自己眼花了。也有自作聪明者望文生义,讪笑霸王“拿全轮而不胜,而况于拿破轮也哉!”举子的学识寡陋,横扫欧洲的拿破仑可能连笑都笑不出来。即使不是嘲讽项羽,而是直接贬损拿破仑,这位科西嘉小个子也不会用他那专业炮兵的眼睛瞄上一瞄。两人天差地别,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而整个世界历史,能与他并列的人也没有几个。
拿破仑曾用很文艺的语言概括了自己的一生:“一言以蔽之:我的一生就像一首情节丰富、以悲剧收尾的叙事诗!”如果说他的前半生是时势造英雄,不完全由自己把握,那么,结尾却是他自己的选择。
历史曾经给他提供过不止一次的机会,让他有可能创造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晚年。
1815年6月滑铁卢失败后,拿破仑的哥哥约瑟夫建议租一艘向美洲运烧酒的双桅船,他犹豫了。后来,又联系了两艘美国船,并做好了准备。他在内心深处也有所向往:“我绝对不想成为国家内战的导火索。我也将不再参与政治,我需要安静的生活,我需要的是美洲。” “那是一个理想的避难所。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人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心情抑郁之时,我可以骑上骏马,纵横驰骋数百里,像个靠养老金生活的人一样尽享旅行的乐趣。”然而,军人和皇帝的自尊却绝对排斥像阴谋家和可怜虫一样化装潜逃。“我可以化装逃亡来到美国,但化装和逃亡会让我威信扫地”。
约瑟夫和弟弟吕西安都去了美国,一度传来消息,约瑟夫被西班牙革命者拥戴为墨西哥国王。拿破仑在兴奋中不失冷静,认为约瑟夫贪图享受的品格不会接受。果然,约瑟夫在新泽西安居,与邻居和睦,颇受欢迎。
在圣赫勒拿岛幽禁时,每当法国动乱,他就后悔没去美国。即使如此,在生命的最后半年,他仍然放弃了两次逃离机会。他固执地认为:“我必须死在这里。这是天意!”“只有殉道才能拯救我的皇朝,所以我宁愿留在圣赫勒拿岛上。”有的传记作家说,他是有意为自己制造一个令后人印象深刻的前所未有的悲剧结局。
历史已经不可更改,但是喜欢胡思乱想的我,总是禁不住设想拿破仑逃亡到美洲的强烈诱惑。那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拿破仑对此有过悲观估计:“如果去美洲,要么被杀,要么被人遗忘。”,“如果我去了美洲,和约瑟夫在一起,而不是在这里受难,那么就再也不会有人惦记我了。我的事业也就完蛋了。”也曾有壮志沉埋,安居自乐的想法:“如果我在美洲,也许除了自己的花园,什么都不会关心。”不过,军人和皇帝的固有骄傲还会让他有时沉溺于壮阔的想象中:“在美洲,我可使法国免受外侮与内乱。他们都担心我回国,而这就足够威慑一切了。在美洲,我可以建立法兰西帝国的中心。一年之内,我就可召集6万人马”。
由于时代、经历、思想、处境和对美洲历史的了解不同,我对拿破仑到美洲的设想与其本人完全两样。
也许,美国容不下拿破仑,因为这时已经不需要借助法国抵抗英国了。
如果拿破仑像约瑟夫一样,做个守法公民,再找个美国女人,添丁进口,享受天伦之乐,日后返回欧洲。那还是拿破仑吗?主宰过半个欧洲的皇帝能够甘守寂寞吗,我严重怀疑。
拿破仑的性格不可能让他安于淡泊宁静的生活。他曾说过:“如果无法在世间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那不如永不出生。”“人从世间走过,必须留下一些可以让后世瞻仰的痕迹。” 天才是一团火,到哪里都要发出耀眼的光和热。拿破仑是一位天才,而天才必定会为世界注入活力,增添光彩,让人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震。所以,他在美洲会抓住机会,展现他的政治野心与军事才能。
也许,他可以凭借出色的语言天赋(从存世的大量书信中不难看出),在有迫切扩张领土意识的民主党一党独大时(1816---1824),赢取总统的头衔。那么,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总统呢?还是看看他自己怎么说的吧:“我当权时,人们希望我成为华盛顿,这样的话一文不值!在美洲我或许可以,在那里这样做根本算不上功绩。而在法国,我只能当国王,当国王中的华盛顿。”同样的句式,他还说过:“做共和国的凯撒”。华盛顿在他的眼里几乎没有任何地位,从骨子里透露的观念是,暴君不应该畏惧人民。“塔西佗受到赞扬是因为他使暴君畏惧人民,而这对人民来说却是糟糕透顶。”但是,深受民主、平等思想影响的美国人能够容忍一位凯撒式的总统吗?美国先哲的政治理念不就是要警惕和限制总统的权力吗?在法国连儿童都要高声颂扬:“我们必须爱戴、尊敬和服从拿破仑一世,对他忠诚,为他参军、、、、、、为他的福祉热诚祈祷、、、、、、因为上帝不论在和平和战争时期,都把各种才能汇集于他一身,使他成为上帝在人间的化身。”中国人听到会热泪盈眶,就像我们唱过的红太阳。还在1787年制宪会议讨论关于总统(或行政官)的问题时,一些代表就已经指出,选举出来的君主制是更加危险的君主制。所以美国人听到拿破仑的颂歌,怕要肉麻到全瘫了吧。
不少传记都吹捧过拿破仑的政治才能,但在我看来,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理由主要有两点:其一、他的政治措施和政治理念严重分裂,比如,他一方面继承了法国革命的思想,蔑视贵族,另一方面,却重蹈封建时代覆辙,分封兄弟家人,与旧贵族联姻,制造了混乱。于是当整个欧洲的旧势力卷土重来时,人民便列队欢迎,一如过去开了城门迎法军,拿破仑也和老牌贵族一样成了过街老鼠。其二、在拿破仑的字典里,“进攻”大概是首页首位的词汇。如果他不是无休止地征战,而是学会妥协艺术,及早与俄国、德意志、奥地利等国缔结和约,组成国际抗英联盟,应该不会失败得那么快吧。
当不了总统,还有投入军界的一条道路。尽管拿破仑对于军人和战争有着相当清醒的认识:“战争是时代的错误。总有一天,胜利将不再依靠大炮和刺刀”。但天生的军人思维仍然让他对没有战争、没有武器感到不可思议(一位旅行家告诉他中国有座岛上没有武器和战争,他惊奇得难以置信)。即使在滑铁卢惨败,这位法军统帅的军事才能仍然足以让人不敢小觑。可是1815年1月美国第二次独立战争已经胜利结束,民主党,需要顺应民意,休养生息,发展经济,不可能启用征战杀伐无厌足的拿破仑将军。如果他能在早两年来到美国,或许可以让与英军屡战屡败的美国陆军脱胎换骨,配合占优势的海军,一举攻占美国人梦寐以求的加拿大。按照拿帅的本心,大概会请求美国把加拿大还给法国,或者干脆自己占山为王,在加拿大建立法国殖民地。又或者,天假以年,身体健康,再活个三十年,指挥1845年----47年的美墨战争,从地图上抹掉一个墨西哥,把美国边境推向南美洲边缘,也不是不可想像的。
从当时情势上看,墨西哥更需要拿破仑这样的人才。依性格,拿破仑也会认为墨西哥是适合施展其才能之地。墨西哥的独立战争开始于1810年,1815年正处于战败低潮期,拿破仑的出现适逢其时,会扭转低迷的游击战状态,让西班牙人闻风丧胆,提前几年让墨西哥进入世界独立国家行列,美国的南邻将出现一个法语区,新奥尔良将不再局限于一个市,而是一个州、一个国。不仅如此,以后得克萨斯分离与加利福尼亚和新墨西哥地区的丧失都将不可能,美国人只能望之兴叹。闹不好,墨西哥还会在独立后,一鼓作气,反而攻占美国大片领土,把美南收入囊中,彻底改变美洲版图格局。
拿破仑的东山再起,无疑是其传记的新亮点。但是对美洲人民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大概他在卢梭墓前的一番话对此可以解释一二:
“他在卢梭的墓前说:‘如果此人不曾来到人间,也许对于法国的安宁更为有益。’
‘为什么,执政官大人?’
‘他为大革命做好了准备。’
‘可您并不是应该埋怨革命的人啊!’
‘未来会告诉我们,如果我和卢梭均未降生,是否会对世界的和平更为有益。’”
天才是捉摸不透的,能被人安排命运或一眼看穿的,都不是天才。人们渴望天才,跟企盼神祗降临的心理相差无几。可是,对于大众来讲,特立独行的天才,一旦出现在政界和团体的管理层,必然暴露独裁的趋向,抵消其天才的魅力。而对于天才来说,不管情愿与否,都得忍受总被自命不凡的庸众所品论头足的命运。我也是庸众一员,但不敢妄议天才做过的事,只好八卦他没做过的吧。
咳,梦幻神游,瞎耽误工夫,还是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