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时,人们认为祭祀和战争是最重要的国家职能,而且,祭祀排在战争前,“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为此,古人付出了难以估量的心力、人力、物力、财力,一方面造成了当时社会的困境,另一方面也推动了社会文明的发展。
不独中国,世界古代的文明与神灵崇拜、宗教信仰也密不可分。以往人类的智慧才能至少有一半挥霍在陵墓和祭祀殿堂上,为的是歌颂、赞美、敬畏、恐惧、怀念与期盼。从最初的祭坛、金字塔、通天塔、神庙到教堂,竞拼奇诡,争比雕像、绘画、建材和设计,成为各自时代艺术的精华结晶。
在卢克索神庙的高大石柱群中,人们是感叹人的创造力,还是自惭于人的渺小卑微?
现代人看雅典卫城、吴哥石窟、美洲金字塔、圣保罗大教堂,是会在意蕴含的宗教内容,还是仅仅为艺术而感动?
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刻着几位智者的铭文,最著名的“塔列斯铭”,至今震撼人心:“人啊,认识你自己!”这是代神立言,还是质疑神的权威?
无论朝圣、猎奇、欣赏、闲逛或从众,到欧洲旅游,教堂是必看的项目之一。至今记得十几年前看到罗马、威尼斯等地的教堂,被震撼得目瞪口呆的傻样。对比我在美国常见的教堂,一边是高、大、上、美,一边是简、朴、素、陋。可以说,一边饱含了深厚的文化底蕴,是西方文明的高峰,同时也显露了神圣、张扬、奢华和俯视的贵族式傲慢;一边缺少历史传统文化色彩,不足以代表美国文明的水平,处处表现了不事雕饰、不尚奢华、尊崇自然的平民式谦卑。若单纯从欣赏角度看,毫无疑问,人们都会选择前一种。就像颐和园,明知那是耗尽民脂民膏,造成甲午战败的原因之一,人们仍然兴高采烈,昏天黑地,嬉戏其间,一如慈禧老佛爷。
人们敬仰、崇拜、欣赏大师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而古代的大师都有虔诚的宗教情结,否则他们不会竭尽所能美化宗教和装扮教堂。教会也给予他们充足的财力支持和丰厚的回报。可以说辉煌的文化是由金钱、奢靡堆积出来的,大师是由权势财富包养成长的(至少在欧洲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是这样)。从道德立场看奢华与俭朴而产生的好恶,一旦进入文化领域立刻反转来,不再适用。人们究竟应该怎样调整修正视角,而不被自己制造的矛盾绊倒?这个问题怕是无解,强为之说,那结论是自己也不信其圆满的。文明与进步,进步与奢华,奢华与金钱,金钱与权势,纠缠一起,难分难解。
大多数人迷恋奢华的美,而不喜俭素的美。换句话说,人的天性之一是嫌贫爱富。这是人们欣赏古老神庙和教堂的原因之一,也是人们不惜耗财、耗力、耗时修建教堂的原因之一(圣家族教堂已建一百多年至今未完工,科隆大教堂则用了六百年)。
如果说非、欧、亚、美的神庙和教堂是以其无比的艺术成就吸引人的,那么,中国的寺庙凭什么也被列入旅游者的计划路线中?
中国的寺庙除少数供奉佛祖与历史上著名高僧的舍利外,大多不像欧洲教堂那样集中葬着历史名人(包括政治、宗教与艺术诸方面)。中国的名人们在困窘时也会死后首先暂厝寺庙,然而一旦条件许可,一定将另择吉地。
中国的神灵祭祀从源头起,就有因陋就简的倾向,堆土为坛,或开辟清理一片场地,祭祀对象以木(如社祭,夏以松,殷以柏,周以栗)、以石(考古发现在祭坛中央立有大石)为标志,或直接以自然物为对象,如古代民间流行的祭灶、井、中LIU(上雨下留)、门、户等五祀,不像西欧早期就有高大的环形石阵。中国古代大规模建庙,似乎是秦人开始的。《史记》古代祭祀,到秦人时,才出现了明确的庙宇名称“ZHI”(左田右寺)。祖先们不太在乎祭祀建筑的考究,更注重仪式的形式(贡献什么牲畜,用什么器皿,数量多少)和程序(人员排列和祭祀对象的先后、主祭辅祭,以及何人能在何处祭何神灵),更着眼于对神灵的祈求、许诺和誓言,把这些写刻在质地贵重的金玉册版上,宣读之后,挖坑掩埋,就算记录在神灵掌握的档案上了。
中国寺庙的建筑式样格局是宫廷的翻版,没有多少新奇处。创新主要表现在塔上,设计花样较多。其实欧洲的教堂大多也是模仿之作,以希腊罗马的神庙为母本,创新部分大多在建筑顶部和雕刻装饰等地方。
中国的寺庙也有过艺术辉煌的时代,集中在北魏、唐、宋几朝的石窟艺术上。但是多数寺庙的名声不是靠艺术成就取得的,而是借助地点----山川的秀丽雄奇险峻----而蜚声天下。中国的佛道寺庙,喜欢和山川自然环境结合。老话说:“天下名山僧(应包括道)占多”,著名的寺庙都是和名山融为一体的。不像欧洲的名教堂都在城市里。一座在平地城市中并不见独特魅力的寺庙,一旦落脚于形胜景区,立刻交相辉映,变为山韵中的一缕人文精魂,融化为童谣永恒的记忆:“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山居自然清静,所以失势的官僚和备考的书生喜欢选择远离尘嚣的寺庙,澄心静虑,沉淀着经验,积累着学问,以便有朝一日,告别山僧、走出山门,投入熙熙攘攘为利奔忙的人世间。寺庙庇护着不得意和尚未发达的人,乃至罪犯,应该是大功德,大慈悲,至少它实践了一种平等观念。书生们对寺庙的感情,从蒲松龄的《聊斋》中可以看出。荒郊野寺,只有晨钟暮鼓,昏昏诵经。廊房中,一灯如豆,俯而读,仰而思。所思的不尽是圣贤书,一走神便是黄金屋、颜如玉,苦读的目的就是得到这些。我在插队时,穴居、土炕,煤油灯下,手持书本,却幻想着:一位美丽善良的狐狸精悄然而至、、、、、、
中国寺庙似乎比欧洲教堂更具亲和力,庙会是其典型世俗特征之一。仿佛庙会上的摊贩叫卖、琳琅商品、社火表演,舞蹈杂耍,说书歌唱,摩肩接踵的拥挤,都是为了从清静无为中做个释放,融入芸芸众生中。祈求吧,还愿吧,买卖吧,“对面的女孩看过来”,这边的男孩走过去,佛祖与民同乐,弥勒笑得开怀。
说弥勒,大概算得满华夏寺庙中最贴近普通人情感的偶像了。宋以后,寺庙中也有不少壁画和塑像,但多为呆板的平庸之作,只有昆明的筇竹寺五百罗汉尚可一观。灵动的飞天不见了,曼妙活泼的舞姿消失了,有关灵界、西天与天堂的想象力枯竭了,提高塑像的价值,不是凭艺术构思,而是靠贴金装饰(书生们在寺庙立誓的内容之一也是“重塑金身”),人与寺庙光剩下求偶、求子、求运、求财、求寿等等最世俗的贿赂索报的投资买卖关系。为此目的的屈膝跪拜和点燃的香火,毁掉了多少本应圣洁高远的宗教情感。
对多数华人来说,看什么堂也不如金玉满堂、儿孙满堂满足,拜什么庙也不如祭自己的五脏庙来得实在。
看得多了,我对教堂与寺庙都失去了兴趣,因为它们都丢掉了初建时的精神氛围,“星星不是那个星星,月亮也不是那个月亮”,不再赋予并激发人类更多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还是“塔列斯铭”意味深长,“人啊,认识你自己!” 文明说到底是对人类自身和外部世界的认识与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