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识字,可能是麻木的。“人生识字糊涂始”。糊涂就不是麻木了,只是搞不懂。字认多了,开始读书。有的人读了没感觉继续麻木,有的人读多了,就禁不住思想;思想乱了,一定苦闷。
书生苦闷极了,一般有三种发泄途径:1、不满社会现实,或造福,或为祸。不但影响当世,而且遗毒久远。2、敌对他人,不但攻击异类,也不放过同类,左右开弓。比如以郭沫若为首的创造社健儿不仅鞭笞胡适之流,还曾对鲁迅发动过排炮轰炸,逼得鲁迅还击,骂出“才子加流氓”的丑话。双方伤害之深,从七十年代末人大学生不满校方措施,指着成仿吾校长的鼻子说,怪不得鲁迅当年要骂你,登时惹得老人家泪流满面,可见一斑。(当年鲁迅讽刺成仿吾等“手抡板斧”“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这种令人‘知道点革命厉害’,只图自己说得畅快的态度,也还是中了才子加流氓的毒。”)3、自我放纵摧残,主要是沉溺在醇酒女人中间。
前两种不想多说,说了也白说。第三点色香味俱全,正是今人的兴趣所在,权且八卦一下。
自古以来,书生空虚的心灵除了梦寻桃花源外,醇酒女人是理想生活状态和失意生活状态必不可少的点缀(本来读书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占有“颜如玉”)。说是点缀,因为二者都不是聚焦中心,而是为我所用,如工具,如奴隶,颜不如玉了,可以随意取舍更换。文雅一点的,红袖添香,也只是在鸡汤上撒点胡椒而已;粗俗点的,就只剩燃烧荷尔蒙,把女人当作喷发出口。这是女人社会地位低下的体现,可怜的女人!被当今影视剧捧红的才子纪晓岚,在同时代人的笔下是个不食五谷,以肉为饭,日御数女的老色狼。“年已八十,犹好色不衰”。之所以如此,有人说是不堪专制压迫,为了自保,也为了释放伴君如伴虎的压力。纪先生在编纂《四库全书》时,有段日子值班内廷,没有回家,结果,“两睛暴赤,颧红如火”。乾隆询问,纪说是由于数日来没有碰过女人的缘故。皇上听到这个理由,“大笑”,随即送给他两个宫女伴宿。纪晓岚鬼大,心眼多,究竟是编书审查删削文化遗产,惧怕承担历史责任与主子严责的心理压力,还是确有生理邪火,我们不得而知,但纪大烟袋的理由,确实最能博皇上开心。书生们醉生梦死,才能让皇上放心。
除了有权的和有钱的,民国时的文人也多好这口(现在更不用说了),清华北大的学生课余结伴捧戏子、逛八大胡同,人所皆知。(连季羡林这样的学霸也发过日后多日几个女人的豪言)更有胡适、陈独秀、辜鸿铭等前辈榜样,放浪形骸,行为乖张。这肯定不能一概而论为不满现实,也不能算作碰上了好日子,大家享太平。名士风流,文雅背后包藏着几多兽性,唯有不幸的女人知道。那些不惜以自残自虐方式(整容穿高跟鞋等)积极配合兽性的女人更加不幸。
当然,不是说所有人都是如此这般。鲁迅不满包办婚姻,始终不与朱安同房,却并未传出嫖逛的绯闻。北京的冬季寒冷难耐,鲁迅只穿着单薄的裤子,郁达夫说他是为了压抑性欲。同时他还大量翻阅类书,搜辑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这倒有点克己复礼、严守戒律的清教徒味道。至于他与许广平的师生恋,则是严肃正常的感情结果,值得庆贺尊重。
说鲁迅压抑的郁达夫,问题很多,是非缠身,属于现代文学史上一个谜样的人物。他在性事上的态度与好友大先生截然相反,很让人费解,其中有这样两件事:
从日本海归,在安庆法政学院教书,课余往花街柳巷跑得很勤。他选择妓女的条件十分怪异,不要年轻美貌,被人热捧的当红头牌。来往甚密的“海棠”姑娘,老丑得离谱,放到男人堆里,都是倒数第几。
他不是不喜欢美女。后来的第二任夫人王映霞名列杭州第一美人。而且还曾被一家小杂货店的漂亮老板娘所吸引,花钱买下“杂货西施”头上的别针和襟上的手帕。回到住所,用别针刺破自己的嘴唇和手指,滴血帕上,捧起,狂嗅,大叫,状似疯癫。
对郁达夫的怪癖,创造社哥们儿辩护最多。郭沫若说“许多人都以为达夫有点‘颓唐’。其实是皮相的见解。记得是李初梨说过这样的话:‘达夫是模拟的颓唐派,本质的清教徒。’这话最能够表达了达夫的实际。”还有人说,郁达夫“俗得那样雅”。人们喜欢引用他的一句诗:“曾因醉酒鞭名马,只怕情多累美人。”证明确实不是色鬼发泄、流氓放荡。
好吧,就让我们沿着李初梨的思路,臆测一下郁达夫“模拟”的样板吧。
青楼是古代文人在失意时寻求感情和精神安慰的重要场所,有点像现代小资泡夜店、酒吧一样。妓女与文人历来有一种特殊关系,她们纵情谈笑、恣意放肆的风情让习惯假面的文人倍感轻松,再有点文化底子调剂,则更加惊喜。所以,袁枚高度评价“伪名儒不如真妓女”。郁达夫的一些小说也透露过这种情怀。也许他是仿《诗经》“岂必娶妻,必齐之姜”的自我安慰,转为“岂必寻欢,必花中魁”的反俗众的标新立异?也许他看穿了生活于底层的“海棠”们与当红头牌们的区别,只是待遇的高低或者是玩偶质量的优劣,本质上都是奴隶而已。“海棠”的身上,可能有东汉末年著名的“举案齐眉”故事女主角孟光的影子。据记载,孟姑娘的特点是:黑、丑、老、壮。梁鸿拒绝其他众多追求者,独看中孟光,跟爱情扯不上,与他强烈的自卑自闭心理障碍有关(参看我的博文《解读“举案齐眉”》)。郁达夫渴望爱与被爱,但又“只怕情多累美人”,也显示了一种自卑自责的情绪。他选择“海棠”,当然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同情。然而,不愿意“累美人”,却要糟蹋丑姑娘,这又是何道理?难道姑娘丑,就可以随意蹂躏,就可以减轻自责吗?值得注意的是,胡兰成给人写信也设想可以娶路上见到的“跛足的或乞丐的妇人”为妻。这是悲天悯人的情怀,是自然的性欲(人类的天性同时包含善恶倾向,都具有尽情释放的冲动),还是邪恶的色虐?张爱玲知道吗?
第二个故事让我想起阮籍,一个真名士。邻家酒馆当垆娘子秀色可餐,老阮十分欣赏,便常去光顾,喝醉了,就地躺在美人脚下安睡。不调戏,不无礼,仅此而已。郁达夫是否“模拟”阮前辈,恐怕没人知道,只是有几分相似。但比较一下,阮先生爱美之心纯粹些,透明些,清亮些,发乎情,止乎礼,略异普通人,但基本上属于正常人,并不特别“颓唐”。所以酒馆老板与老板娘知道他不含杂念,并不怪罪。由此才能体会他跑到不相识的早夭美少女灵前纵情哭祭,实在是对美的最深切痛惜。而郁先生则很有点病态,甚至都不能归之于“颓唐”,“清教徒”的色彩则不知从何看出。如果联系到他文学作品的基调:忧郁感伤愤懑,或许可以更深地理解“只怕情多累美人”背后的隐痛。或许郁达夫自己说的,“我觉得人生一切都是虚幻。真真实在的,只有你说的‘凄切的孤单’,倒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北国的微音》)然而,这可能是往好处想了吧。其实,嗅着血腥与脂粉的混合怪味,郁达夫大叫什么?要表达什么?谁能说得清楚?郁先生自己又能解释明白吗?他真的是在“模拟”谁吗?世上每个人都是在做自己,模拟他人是模拟不来的,邯郸学步,必定走偏。当下的饮食男女,颓唐的不少,有谁模拟郁达夫吗?如有,一定不会青胜于蓝。
古人早就说过,识人难,知己更难。因此交流、理解永远存在障碍。对于郁达夫,我就无法看清。为凑文章乱码字,也是一塌糊涂。前人的举动,未必都是成熟思想的结果。后人费劲索隐强解,什么事都要整个底掉,查个水落石出,能办到吗?有这个必要吗?留点悬念不好吗?假如这个世界啥事都是无可争辩的一览无遗,还有啥意思?顶破天,我们只能知道,历史上有这样的人,做过这样的事,说过这样的话。至于为什么,天晓得有多少似是而非的答案可以编造出来。何况事实本身也经常被篡改,使人如坠五里雾中。看看现代史,共同参与某些事件的人们回忆起来往往相互抵牾,可知真相难寻。
我赞赏郁达夫的才华,理解他的“名士”情结,但是并不影响我看不懂他的半人半兽状态(现在许多人依然如此,且炫耀享受兽的那一半),搞不清他是否模拟,抑或本色。就算我钝鲁愚昧,不解俗中之雅吧。
“后人费劲索隐强解,什么事都要整个底掉,查个水落石出,” 其实是缘木求鱼。
谢谢指正。看来我的记忆力是靠不住的,一句诗错了两处。查了一下《钓台的春昼》,应为“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再次感谢,也借此向网友们道歉。
或者我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