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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读《骚》偶记

(2013-06-14 12:35:16) 下一个


一个人的忌日,竟成为整个民族的狂欢节,其中包含着怎样的文化心理?非丑非恶非敌,无罪无憎无恨,甚至痛惜其横溢才华自沉汨罗,却表现为欢天喜地地包粽子、干雄黄、赛龙舟。为什么会这样?是我们乐观旷达,参透了生死,生即死,死即生?是我们骨子里卑鄙,偏好幸灾乐祸?抑或自私冷漠,管他先人投河仰药上吊抹脖子!

当年没有人能够理解屈原,现在人能吗?吃粽子、饮雄黄、划龙舟的人读得懂佶屈聱牙的《离骚》吗?自命有社会担当的文化人读通了《离骚》吗?《离骚》对中国人的文化意义究竟是什么?

吃过粽子,带着微醺,展开花眼,重读《离骚》,居然读出了一些以往忽略的意思。

屈原是以诗歌立身,经司马迁等文化巨匠鼓吹扬名,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塑造具有极大影响力的偶像。


也许有人指责我这样说,带有蔑视三闾大夫在政治改革与思想启迪方面的欠缺,贬低其崇高地位,归罪其误导后人的倾向,成为毁灭了又一个传统文化大师的罪人。


 其实,我只是想发现历史的本来面目。

 毋庸置疑,屈平的诗歌是先秦时代文学成就的最高峰。他把满腹纠结的抑郁怨气通过异乎常人的想象力一唱三叹地充分表现出来,突破了先秦文字的局限性,其驾驭文字的高超手法与凄美的艺术感染力,足以让他成为一代文豪的杰出代表。

 本来,屈老夫子淋漓尽致的表达并不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尤其是在司马迁的导读之后。但是,和许多历史人物一样,老屈生前不被人理解,死后依然被人歪曲。其中最大的虚假命题是:忧国忧民。

 先秦时期的“国”,不是后世熟悉的由地缘和民族心理维系的国,而是呈现为阶梯式封君分级统治的血缘集团联盟,是真正的“家国”。家和国同体结构,国务即族务、家务。屈先生是与楚国王室同祖的贵族,他做过的“三闾大夫”就是负责处理包括屈氏在内的王族事务。从此出发,才可以看懂,为什么《离骚》开篇明义第一句即为“帝高阳之苗裔兮”,那是对楚国君王强调,我们同根同祖。当时的普遍观念,在《诗》《左传》《国语》中都有表述:血脉相连,理应同心同德同志。屈大人也曾深受楚王信任,在楚国任举足轻重的“左徒(相当于副总理级)”,对族内族外事务都有决定性的话语权。楚王让他主持制定“宪令”时,上官大夫企图掠美,争夺这项令人瞩目的专责,遭到屈原拒绝。上官便施展小人行径,在楚王面前揭发屈原居功自傲,目中无人。不容挑战权威的楚王岂能容忍,于是疏远了屈原,不再重用。从前呼后拥,一言九鼎,到默默无闻,没人捧场,其间落差,不是任何人都能淡然面对的。他在《离骚》中抒发的冲天怨气,主要是对自己受到不为理解、不被重用的不满。忧国忧民从何谈起?

如果说屈原忧国,那也是为家国即宗族的命运担心,跟普通百姓没啥关系。“指九天之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一般都把”灵修“解释为楚王)”指天发誓,老天作证,我全是为了你,只有你啊,大王!这份对家国首领的赤胆忠心,即使百姓没有自作多情,也会被深深打动。最起码其中的委屈司马迁心领神会:“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他的怨是对父母天地的倾诉,是在自家门里的发泄。

弄清了屈原的身世经历,才可以透过诗歌的艺术描绘,看懂他的怨气何来,向何处宣泄,不满什么。看懂他的独立意识、卓然不群、铮铮傲骨,凛凛自尊,都是贵族精神的体现。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断然拒绝别人好心提出的另投明主的建议,因为他是有“恒产”的贵族,所以有与故土家园割不断的利益联系,比没有恒产的“士”更有“恒心”,不能也不屑像张仪苏秦一类满世界寻找升官发财的机会。如果把这拔高为“爱国主义”,不如说是“我爱我家”妥帖。由此才可以领会他的怨气是地位的落差引起的心理失衡,才能知道为什么“怨而不怒”“诽而不乱”,才能看懂他说的“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为什么我从过去是贵族的首领,跌入贱民的境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里的民生,实际上是指一般意义的人生,主要是说自己。把文学家的修辞手法做过度解读,结果是文学家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是司马迁看得准:“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假如脱去华丽的诗歌外衣,人们会听到屈原的真实声音:明明是有人嫉妒我的才华,偏偏说我一身毛病。我付出了全部心血,却得不到家人、族人、君王的认同。我驾好车、穿美服、追靓女,没想到全落空了。自问心尽到了,还是“国莫我知”,尽管我情难了,但还是坚持我自己,依旧穿着长带高冠的贵族服饰,品尝着天地精华美食,去追随古代有自尊的贵族长老----彭咸吧。

 如果不把政治标准放在第一,而是从人性和文学角度欣赏,《离骚》依然不朽。去除强加于屈原老先生头顶那些“忧国忧民”“爱国主义”的光环,丝毫无损于他在文学创作上的伟大。

 《离骚》通篇都充溢着孤傲怨气,在精致的文字组合中,抱怨得感天动地。这股怨气在中国颇具“普世”意味,数千年来,因误解、曲解、错判、不公、迫害太多了,不满怨气成了一种固有的民族情绪,几乎每个人都可以从《离骚》中找到拨动自己心曲的诗句。而且将其固化为一种缺乏自省的思维惯性,每每勾起的是“国莫我知”“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的哀怨。所以《离骚》在中国有着无可取代的特殊地位。

 恶意贬低是羞辱,故意拔高也是调戏。屈原自有其“高余冠之岌岌兮”,不需要别人增高一分,减低一分。他就要做自己,“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屈原绝笔《怀沙》)

 就像每个人都不会料到身后的事情一样,屈原也决不会想到,以悲壮开始,经政治上的改装后,反而流入了滑稽荒诞的俗套,他向楚王表白拥有共同祖先的亲情,如今演变为“拼爹”的蛮横;他投河的无奈与尊严,华丽地转身为粽子节、养生节、体育节。也许,屈大夫真的“哀民生之多艰”,乐见大众鼓腹娱乐。但我总觉得他最想说的话大概是:“余不忍为此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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