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爆炸（中篇小说）32

北京的西山，一片青翠，沐浴着初升的阳光。牛羊成群，安详吃草。放牧人伸个懒腰，在青石板上舒服地躺下眯眼看天，湛蓝的天空纤尘不染。忽然，从山背后涌起大团云气，毫光闪烁，伴随着雷鸣般的声音。云气翻滚，迅速遮蔽了晴空丽日。天色骤暗，放牧人一跃而起，紧张地大声吆喝纷纷乱跑的牛羊。

许多人仰头看天，脸呈惊怖状。

狂风爆发，树木弯腰乱抖，河水波涛涌起，房屋动荡，杯碗、家具颤响。

耿直夫人从屋中跌跌撞撞跑出，只见街上有很多人惊慌地互相询问：“哪儿响，怎么回事？”

有人一会儿指天：“天上，天上。”一会儿指地：“不对，是地下，地下。”

夫人双手合十：“老天爷，保佑孩子他爹平平安安吧！”

老天爷像是发怒了，风刮得更猛，雷鸣声也更响。天空变暗了。

皇宫中风铃乱响，搅得人心越加恐慌。铜缸中的水初起涟漪，逐渐腾波震荡。

乾清宫内突然黑暗了，紧接着传来霹雳般的轰鸣。宫殿动摇着，梁木、柱子、各种架子纷纷嘎嘎作响，御案上的茶杯、笔砚、奏本一齐跳动起来。

天启帝猛地站起，惊慌地叫：“怎么回事？快，快点灯！”

几个太监浑身打战，根本迈不开步子。

天启帝发疯似地冲出乾清宫，小安子缓过神来，赶紧抢上几步扶着皇帝，回头冲殿内太监吩咐：“快，给皇上准备伞盖！”

一太监刚点燃蜡烛，突然巨响一声，大地强烈抖动，天色更黑了，像夜晚一样。御座、御案以及多宝格上的古玩、殿内放置的瓷瓶与香炉等摆设俱翻倒。太监手持蜡烛也被震倒，蜡头触地，灯光熄灭，大殿又陷入黑暗中，只听见隆隆声不断。

殿外，天启与随行的小安子站立不稳，同时跌倒。宫殿上的琉璃瓦纷纷飞坠，其中一块正好砸中小安子的头部，顿时脑浆迸裂。天启吓得抱头狂奔，冲进交泰殿，一头扎在墙角的一张大桌子下，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他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老天，朕知罪，朕知罪，千万别再降灾于朕！”

正忙着修缮大殿的工匠们，在强震与狂风中像下饺子一般从脚手架上惨叫跌下，摔得血肉模糊。

许三家卧室在隆隆声中骤然黑暗。小妾吓得尖叫不止，许三边用火镰击石取火点灯边惊呼：“管家，管家，刚才还是大白天，怎么一下变成黑夜啦？”灯刚点亮，一声爆炸巨响，许三家分崩离析：房屋像沙堆似的倒塌，房梁屋瓦裂成万千碎片。许三口鼻喷血，眼睛仍然恐怖地眨着，倒在昏死的小妾身上。绸缎帐幕盖向灯火，点燃。火光中，整座宅院逐渐下沉，埋入土中。碎砖烂瓦纷纷滚入地缝，尚未合拢的地缝中可见火光闪现。

 

灾变之时，异象纷呈。耿夫人记得清清楚楚，在以后的岁月里反复向儿孙们讲述。一声巨响，隆隆声不绝，给人的感觉是天塌地陷。无数房屋像纸糊的一样顷刻倒塌，万室平沉。天空漆黑如夜，大地烟尘滚滚。影影绰绰可见：城楼、城墙上砖瓦雨点般落下，爆炸声中，人飞上天，在半空中，衣服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脱离人体。待人往下落，衣服则向远方飘去。在房倒屋塌的响声中，许多人被压死砸伤，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当耿夫人从跌倒中爬起，愕然发觉身边的房屋基本没有完好的。她猛地想起丈夫，便不顾满地砖石瓦块、死尸枕籍，发疯似地向刑部方向跑去。

象房震塌，大象惊叫狂奔，训象人控制不住，一象狂野地用鼻子卷起训象人抛向天空。

山西会馆屋顶被掀，里面师生桌凳等物全无踪影，空余四壁。

烟尘满目，难辨东西。耿夫人放慢脚步，摸索前进。空中不时坠落砖石木料、人体残肢以及动物尸体。

一群人赤身裸体，随着震动摇晃着，惊叫、哭喊，此起彼伏。在乱飞的砖石木料中，又有人被压倒砸伤。

一老太太颤巍巍一脚下去，踩到几个裸体死者身上，突受惊吓，大睁双眼倒毙。

一中年人被空中落下的木料砸倒，登时气绝。

一姑娘顾不上裸体的羞耻，闪身躲避着空中落下的砖瓦，不想一阵人肉血雨急降，一只断臂掉在她的肩上。她本能地伸手抓住，断臂手指兀自伸张着。姑娘吓得精神失常，不停地叫着。

几个中年妇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口中念道：“天公公，地奶奶，求求你们别发怒，可怜可怜百姓苦。”她们的身体随着震动，一会儿跌倒，一会儿在颠簸中颤抖着。

一阵沉重的狂奔声和众人的惨叫声传来，几个中年妇女惊恐地停止念叨，盯着前面滚滚烟尘处，声音越来越近。忽然，一群人从烟雾中哭叫着跑出，两只大象紧随其后。人们闪避不及，被惊叫狂奔的大象踏死一片，几个中年妇女全被踩成肉饼。一儿童被象鼻卷起，其母拼命扑向大象，也被踩死。大象惊奔入烟尘中，沉重的奔跑声与众人的惨叫声逐渐远去。

耿夫人惊惧地看着满地肢解残尸，禁不住呕吐起来。她用手捂着嘴，仍然向刑部方向跑。她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耿直。记得年轻时读过一首诗，其中誓言：“夏雨雪，冬雷震震，乃敢与君绝”曾让她洒下感动的泪水。现在不是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吗！他爹，你在哪儿？

灾变时，耿世昌已赶到临近家门的街上，眼见几乘官轿全被打坏。一官双臂折断，未死，光“啊啊”狂叫；一官被轿竿戳入胸腹，一脸诡异微笑死去；还有一官被飞来的砖石砸得血流满面，眼见得活不成了。轿夫横七竖八地死在街上，无一人身着衣服。周围房屋倒塌，烟尘四起，吓得耿世昌面无人色，拔腿向耿家院落方向跑去。

“宣府总兵杨”的旗子倒在地上，军官和随从连人带马俱无踪影。

绣着牡丹的女轿在街心瘫坏，坐轿的女人与轿夫全不见了。

绣有喜鹊的女轿顶盖飞去，轿夫失踪，轿内少女赤体无恙，惊慌地以手掩胸。

石驸马大街的石狮没有了，玩耍的孩子不见了。冯二的粥锅翻倒，犹冒热气。冯二完好，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对跑过去的耿夫人视而不见。

问路的南方人，躯体倒地。头被齐肩截掉，不知何去。几个蹲在墙根的老人却毫发无损，一人手拿树枝仍在指向地面。

空中陆续掉下木石、人、狗、猫、兔、鸡、鼠等尸体。

有人在闪避时发现，天降米粒大小、麸皮似的金属渣，打到脸上生疼。吓得语无伦次：“天塌了，雷公的锤子碎了！这是谁呀？哪个缺德的惹你了？老天爷，饶命吧！”

顺城门外，几个人正在摸黑议论城中是怎么回事。忽然，一硕大重物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地上。几个人全被震倒。半晌，有人壮胆过来，一看，惊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不是石驸马大街的石狮子吗！好几里地，怎么飞到这儿来啦？这要不是亲眼见到，谁信呐！”

石狮嘴里竟然有一条小孩的腿，脚上穿着虎头鞋，鲜血仍在滴着，异常狰狞恐怖。

快到家门口时，耿世昌被连根拔起倒塌的树木枝稍砸倒了。他连惊带吓，一条腿被压住抽不出来，倒地呼救。见一少妇赤体跑过，一手遮胸，一手以瓦片挡住下体。耿世昌赶紧用手掩目，口中连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听到连续有人跑过，又禁不住好奇，偷偷从指缝中看：人大多裸体，有用被单裹着的，有用半条裤子遮着的，有用裹脚布掩着的，有用纸捂着的，还有一男人用树枝蔽护前后。一个个狼狈不堪，举止若狂。耿世昌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想触动了伤处，疼得直咧嘴，仰面翻倒。天上黑云飘过，露出五色灵芝状云朵，周围衬以乱丝状云。耿世昌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天灾乎，人祸乎？鬼耶，神耶？”猛然醒悟：“子不语，子不语！”一掌拍在脑门上：“瞧我这记性，活该压在这儿现眼！大成至圣先师遗训，岂敢一日忘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