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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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滩上的红纱巾(1)

(2011-05-03 03:47:30) 下一个

经历了那么多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苦难,我的心被无穷尽的痛苦蹂躏得麻木了。我以为人世间的任何一个悲剧再也不能刺激它。谁知在见了一位朋友,接过一本笔记之后,我的心又开始振颤了。飞溅的鲜血,绝望的眼睛,凄厉的哭喊,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在我耳边鸣响。

 

……电话铃急促地响着,我刚把话筒放到耳边,一个陌生的、沙哑的声音急不可待地命令道:快来我家,快来我家!

 

我一愣,莫名其妙,谁打错了?喂,对不起,您是哪一位?

 

对方大概也被我搞糊涂了,或者被我慢条斯理的语调激怒了,他停了一下,又叫起来:嘿,我的大学者,你开什么玩笑,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我是梁三省呀,刚从新疆回来,要你帮个忙。少费话,快来!说完,哐一声挂了电话。

 

这小子怎么搞的,声音都变了。

 

梁三省是我的中学同学,也许是由于我们一起度过了文革这个人生百年难遇的艰辛时光,共同经历了插队那种五味俱全的日子,所以后来大学和工作时的同学、同事反而不如我们之间来往多、相知深、感情厚。上中学时,梁三省做任何事情都专心得好像失去了其他感觉,我便带头送了他一个雅号:麻沸散。其实这个外号现在对我尤为合适,因为无论对工作或是对生活,我都真正麻木了。每天只是机械地背诵、抄写那些死了的或别人不学的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如突厥文、契丹文、西夏文、满文、藏文、维吾尔文等等。我记得一年前刚刚晋升为研究员的梁三省亲自带队去新疆考察地质。这一去,很久没有音讯。后来听人说,不知为什么,他正在新疆打官司。今天打电话来,说不定是官司遇上麻烦,所以心急上火,声音都变了。但是我能帮什么忙呢?应该去请律师。我暗笑他又发呆了,病急乱投医,竟搬我当救兵。不过也许他需要我的极冷静的分析,极冷静的建议和总算还有点温暖的友情。

 

然而,我想错了。

 

一见面,三省就劈头发问:维吾尔语你没忘吧?

 

托你的福,现在鄙人还能看维吾尔文的《可兰经》。

 

太棒了!他兴奋地当胸擂了我一拳:老兄,你一定要帮我!也不等我应承,他就自顾自地说起来:今年夏初,我带队在新疆考察时,发现了一件世上最骇人听闻的惨案。连我这搞地质的都忍不住出头替一位坚强得无与伦比的伟大女性控告了一个极其凶残、毫无人性的恶人。这个魔鬼曾经逍遥法外多年,谁也不知道他残害过十几位姑娘,因为没有人能够像那位女性一般镇定、坚强,只有她才能在最残酷的环境里提供完整的证据,做出寻常男人也做不到的事情。

 

我本来想嘲笑一下他的入迷,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但是看到他憔悴、疲惫的面容,又不忍心了。只好耐心听他讲下去,听着,听着,竟引起了我不可遏止的好奇心。

 

进疆半年后,我们的考察获得了许多成果,所有队员欢欣鼓舞,归期也一再推后。七月中旬的一天,我们的汽车奔驰在大戈壁滩上,已经连续跑了两天,还没有看见一个人影。我想当年张骞、玄奘他们骑着马要走多少天才能通过这里?大戈壁中又有多少艰难险阻?跑得时间一长,也就无心替古人担忧,或有闲情欣赏什么“一川碎石大如斗”“大漠落日圆”的风景了。正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隐约听见司机老张说:奇怪,怎么跑到那儿去了?随即车子也停了。老张摇着我说:梁老师,醒一醒,你看一道车辙拐到戈壁深处去了。那边根本没有路,是不是司机打瞌睡,偏离了公路,有时开错了方向,三五天都转不出来,弄不好要死人的。咱们去看看吧。老张在新疆跑了二十年车,各处道路都很熟悉。听他说得严重,我急忙点头同意。老张扭转方向盘,顺着车辙印朝大戈壁深处开去。这里遍地石头,汽车颠簸得很厉害。跑了两个多小时,仍不见那辆车。我觉得这不像是打瞌睡迷路,有点像有意开到这地方。至于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随着太阳渐渐偏西,我们开始产生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紧张感。大约跑了三个多小时之后,又是老张第一个发现前方一个小土丘上有条红色的东西在飘扬。过去一看,是条新疆女人常戴的纱巾,一块大石头压住一角。石下,还有一个用塑料袋包裹的红皮笔记本。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盖了一个伊戈县教育局的大红公章,写着“奖给优秀教师阿依古丽”。这怎么会放到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让大家分头找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东西。然后,我继续看日记,想多发现些线索。但是失望了,全是维吾尔文,一点不懂。只能看出前几页字迹工整,后来就越来越乱,最后几页竟然是血写成的。

 

突然,队员的喊声像炸雷一样响起:这儿有衣服碎片!哎,这儿有女人皮鞋!呀,这儿有一双咬碎的童鞋!听到一声紧似一声的惊呼,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的痛苦收缩,这里一定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悲剧!快,快上车,立即去报案!

 

一路上,老张抽了两包烟,跑了一整夜,终于在黎明时开进库班市公安局。根据笔记本里提供的线索,很快抓住了凶手,破了十几桩无头命案。我一直待到法院判处凶手死刑,才离开新疆。

 

临走时,阿依古丽的丈夫库尔班赶来送行。他流着泪说:谢谢你,我,阿依古丽,还有孩子,我们永远感谢你!是你帮我们报了仇,惩办凶手。这本日记我不能再多看一眼,看一眼心就痛得像针扎。我把它送给你,你可以公诸于世,告诉人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的阿依古丽是个怎样了不起的女人。

 

 

梁三省红着眼睛说:我忘不掉那幕人间惨剧,真想把它写出来。可又苦于不懂维文,无法直接深入了解阿依古丽的内心。而且写惯了地质研究文章的笔也笨得气死人,写出来语言干巴巴的像是石头。我觉得有愧于库尔班的重托。后来想起了你。你是最佳人选。从中学起,文笔就比我好。你来帮我完成吧,不要推辞,更不要漠然视之,不然我真跟你急!你知道这件事改变了多少人,且不说死的,光活着的,司机老张就发誓今生再也不去戈壁滩了。技术员小王说现在连看到狗心里都极反感,以前他最喜欢狗。库尔班,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头发全白了,花了所有的积蓄买了摩托车和猎枪,辞了工作,一人去大戈壁,赌咒要把狼群全杀光。听到这些,你能不受到震撼吗?

 

我不由自主的重重点了下头。三省走进书房,不一会儿,神情肃穆地捧着一个长方黑漆盒走过来,语调缓慢地说:拿去吧,拜托,拜托!受他情绪的感染,我的手也微微抖动起来,像捧着一个很重很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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