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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话的语音,听似简单,细想起来,就像音乐的韵律一样,蕴藏着许多精妙内容。闲来无事,胡思乱想,乐趣横生。
和容貌一样,人们首先重视的是语音音质音色的美丑。这是天生神赐爹妈给的,有的和外表相配,独厚人间;有的则与模样相左,造化弄人。无论是否和谐,美声靓音都绝对是加分的要素。电话推销员声音浑厚或甜润,往往成功机率较高。有个独特魅力的歌喉,听众会不计其歪瓜裂枣的形象。明末南京说书艺人柳敬亭,“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生得一张黑不溜秋麻子脸,表演技巧炉火纯青,随着故事情节发展,嗓音高低控制,细微精致,引人入胜。尽管他出场费高,仍然广受欢迎。提前十日预订,还保不齐排不上。受喜爱唱歌的母亲影响,我从小对语音比较敏感,要求近乎苛刻,以致后来找对象的条件之一是嗓音动听。俊男美女只要张口爆出刺耳的跑调左嗓,顿时让人失了兴趣。丑男村姑只要声若黄钟银铃,必当刮目相看。年轻时在大学教书,偶然听到学生议论我的声音带有磁性魔力,心中得意不亚于提升了十级工资。如果好端端的人,能发出龙吟、狮吼、虎啸、狼嚎、猿啼、驴嘶、狗吠、鸡鸣、海豚音什么的,像不像的不说,只要不是人声,也算一门技能,被包保养到孟尝君门下,说不准啥时能派上用场,传为千古佳话;或者还会受到粉丝们热捧,毕竟是冷门,不同凡响,能满足猎奇心理,一圆另类审美梦。
听话听音,语音融汇着许多微妙情感,以及语言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人所共知,无需赘述。甜言蜜语,嗲声嗲气,闻者应该警惕。粗声恶气,高音尖嗓,他要说没生气,鬼都不信。轻声细语,泉水叮咚,你想跟他急都急不起来。让语音浓缩着情感,属于演员必修的功夫,要是其他人有意修饰,难免透出虚假,落个不实诚的印象。
李渔在论及戏剧创作时,强调“字分南北”。不同地方,各有方言。巧妙运用方言,有助于丰富人物性格。但是全用方言,欣赏的人恐怕不多吧。比如香港的粤语杂志,肯定无法畅销全国,其他南腔北调之人读来恰如洋鬼子看京戏----傻眼啦。现在国内的影视剧流行通篇地方口音,有些并非必要,和塑造人物完全没有关系,不知赶的是什么时髦。方言除了用词,语音也有明显差异。 我曾跑遍了陕西各县,南、中、北三大块,方言繁杂,口音悬殊,令人吃惊。有学者研究,相隔三十里,口音就有些许变化;上百里,则另成一家。千里之外,吴语楚辞秦腔粤调,如入异域。这是自然形成的,由地域和历史决定。通过交流可以添加或减少其中某些成分,但彻底消灭是办不到的。不同方言,发声部位、方法、语调都不相同。闭着眼睛,光听语音,即可猜出何方人氏,熟悉者甚至能够指出县城南北区域。因此,人们可以听乡音分辨出大、小同乡之别。也因此,乡音让人感觉亲切温暖。金圣叹评西厢,总结了人生有三十三条快乐之事。其中第廿四则为“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在国内时,看这段,没啥感觉。出国后,回想起来,内心总要翻腾两下。乡音确实能通过耳朵传导一股热流,让人的听觉顿时敏锐起来,心情随之激动愉悦。尤其在孤独窘迫久别之时,一声温暖的乡音问候,立马能引出热泪两行。与此相应,方言语音也是背井离乡后遭人嘲笑、歧视的重要原因。比如苏北口音在上海,就是被人看不起的纯乡巴佬的标志。第一代移民免不了满口外国腔,平日倒还罢了,遇紧要时,被人暗送两道“冻人”的冬波也属正常。
语音是区别方言的根据之一,它还可分辨出不同的社会阶层和生活圈子。在美国生活于底层的黑人说话自有一种独特的语音,明显区别于中产阶级和上层社会。他们一旦脱离旧环境,语音立刻向白人中产阶级靠拢。以前我工作过的一家公司,人事办公室有一个黑姑娘,在公司外说话带着浓厚的南方音和黑人韵味,但是打电话或广播通知则是纯正的白人中产阶级口音,不看人,光听声,谁都以为是个白丫头。古时候,“大家”男女注重仪容修饰,其中包括说话语音。男人嗓音沉稳,透出威严;女人低声细气,秀雅温婉,明显不同于下层社会。文革期间,北京街头处处可见仨一群俩一伙的少年帮派。当时人们从服装、气质,可以看出家庭背景,而听语音不仅能判断是否居住城里、海淀,还能区分是否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市井平民子弟。一般情况下,语言、词句可以互借,语音绝不相同,各是各的味。那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如不是刻意纠正,往往自然流露,这是深层的印记。现在的电影电视剧只是能做到外表相似,在语音上几乎没有差异,不太讲究。这方面《血色浪漫》做得较好,然而李奎勇等平民子弟在说话语音上还是缺少点当时的味道。当时官宦家庭由于大部分是解放后进城的外地人,所以其子弟讲话贴近广播电台的普通话。平民子弟多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因此说纯北京方言。老北京人不仅许多用语词汇不同,在发声方法上,也有独到之处,较尖亢,憋着嗓子,鼻音和喉音稍重,音域较窄,吐字含混。人艺的话剧《茶馆》之所以成为经典,老演员的北京语音功底功不可没。《我爱我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在和平母亲身上特意表现出来。比如“我们”一词,北京西山脚下北安河一带农民说WAN MEN,WAN是上声,与城里不同。城里人若将“我”发成MU的闭唇音,肯定是小胡同大杂院里长大的。所以当和平母亲慷慨激昂地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我们!”那其中的讽刺意味、身份标签以及笑点,只有经过那个时代,并且从小生长在北京的人才能心领神会。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要求如今的演员和导演做到,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即使做到了,年轻的观众也未必能解其中味。过去的京剧表演,不同身份的人在念白和唱腔设计上区分的一清二楚,有地位的必定带有南方音,丑角、丫环、杂役、平头百姓操京腔。江青改革后,去掉了南方音,让坏人带着更多京味,等同传统丑角。一改身份地位徽章的老套,代以政治立场的新规,有点扭转乾坤的意思,但是仍然没有彻底消除京剧语音歧视的嫌疑。我有点奇怪,在高度重视人权,动辄讨还各种名目损失费的今天,不知为什么还未闻北京人声讨京剧的这点偏见。
想得多了,不由人不感叹,想当年,语音腔调莫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