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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探索了几千年的道路

(2010-09-16 02:38:23) 下一个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延安的窑洞里,黄炎培和毛泽东平等相对,侃侃而谈,甚为投机。同是在野党的身份,使他们认真进行的对话,维持着布衣之交的坦诚,没有政客中常见的虚假客套,成为现代中国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次政治思想深度探讨。有趣的是,两人的心态相当微妙。黄炎培秉承了几千年士大夫的睿智忧思,代表千百万观望的知识分子,伸出了思想探测器,提出了发人深省的政权兴衰更迭的“黄氏周期率”。毛泽东则带着半开明君主半启蒙思想家的敏锐,交出了一份令“无数英雄競折腰”的答卷。对此,许多学者反复探讨过。无论如何评价,都不能否认它的深远影响。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有人回顾这个历史星空中的亮点,必定会向两位前辈献上崇高敬意。

黄先生的原话是:“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

毛先生胸有成竹地回答:“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黄先生一面表示肯定:“这话是对的。”一面仍有保留,“用民主来打破这周期率,怕是有效的。”一个“怕”字透露了他心中的隐忧和对民主效力的不肯定口气。

即使如此,仍然得承认,这是当时中国最诱惑人的政治承诺。不难想象,毛的一席话,在国共生死大决战的前夕,会给共产党一方增加多少同盟军,多少人会闻风倒戈。

也许是黄先生的犹豫保留口气刺激了毛先生,他在二十年后,再次解答了黄氏疑问。《九大政治报告》说:毛在一九六七年二月一次谈话中指出,“过去我们搞了农村的斗争,工厂的斗争,文化界的斗争,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但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没有找到一种形式,一种方式,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林彪宣布:“现在,我们找到了这种形式,它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值得庆幸,黄先生在此之前已经故去。若他地下有知,又当作何感想?大概不是“怕”字所能涵盖的了。

假如不去深究冠冕堂皇背后的阴暗,仅就表面来看,毛先生的思想二十年过去基本停滞在所谓“民主”上,而黄先生的隐忧却令人遗憾地化成真实的灾难。

如何合理有效地管理社会共同体,让国家机器顺利运转,古今中外一直有人苦思冥想,精心设计,积数千年经验,集中到如何防止权力滥用、专断独行上。解决办法在西方是三权分立、民主选举、议会制和开放舆论监督。中国从古至今,王权、专制不能撼动,仅仅围绕“开言路”问题反复纠缠。当然,连言路都不通,其它更谈不到了。

稍加留意,不难发现,中国古代对王权的滥用不是没有警惕的,曾经有过精心设计,其中最完备的一套由周厉王时召公表述出来:
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 诵,百士谏, 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从这里可以看出,在周天子的周围,有一个庞大的网络,从高官到平民,从亲戚到外人,几乎毫无遗漏的动用了所有能发挥点滴能量的人,运用了所有文字与思想载体形式,从各个方面、不同角度温和地规劝、警戒、监督、修补和规范天子的言行。先哲们在设计这个网络时,思路之缜密,用心之良苦,不能不让人感叹。看上去还真有点资本主义社会言论自由的色彩 ,这让我们习惯了秦汉以后政治气候的人来说,很有些不适应,不由得会反问,这是真的吗?确实也有不少人认为《国语》中的这段记载是战国甚至秦汉时人的虚构理想。

用虚假的,从不存在的事例,劝说别人,会有说服力吗?召公这番话是劝谏厉王不要“防民之口”,其本身就表明,他是在按照古制,切实履行“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的职责。

以“史”为例,在先秦时期,这个专职人员是王或诸侯的贴身记者。每有重大活动,必定在场 。负责如实记录事件过程,以及王或诸侯公卿大夫的言行,不能随意添加减少掩饰歪曲。西周初年,“史”的职责范围较大。除了本职工作外,还兼巫师职和近臣责,甚至更多权力。武王和成王两朝有一个十分活跃的史官,名叫“佚”,参加了克商战役,取胜后,在祝贺大会上,他代表武王举行仪式,告诉天帝地主神明讨伐商纣的理由。成王时,史佚忠实地记载了成王与其弟玩耍时的玩笑话,成王不认账,可是史佚的理由实在充分到无可辩驳:“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 迫使成王依言选定日子封老弟于虞。史佚可以干涉天子的决定,而天子在他面前也没了脾气,应该是当时大家不言而喻公认的权力。这足以让后世史官称羡不已。几百年后,晋太史董狐和赵盾依法行事,一个“书法不隐”,一个“为法受恶”,本无足为怪,却让见多识广的孔子不由得感慨起来。因为礼崩乐坏,古法早被抛弃了,连他也不敢硬顶,曲折隐讳地采用“春秋笔法”。这时的“史”已有了新的含义,“文胜质则史”。一般的“史”已经成为花里胡哨文风和品质的象征,战国时的大量辩士,以及诸子长篇大论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董狐这种“良史”在当时尽管已不多见,但还属幸运。齐国太史兄弟则是以两条人命的代价,才换来了权臣崔抒对古法的认可。

先哲设立的制度,对王权的制约有一定作用。然而这一制度的本意是希望通过规劝、说服的途径,使天子行事合乎规矩,从而达到社稷安稳,王权巩固的目的。在设立之初,有强制性的成分。比如,伊尹处罚太甲,应是“近臣尽规”权力的原始形态。商末,王权强化到顶点,微子、比干、箕子等规劝无效,被杀的被杀,逃跑的逃跑,关押的关押。西周初年,略有恢复。但周公别说仿效伊尹,即使忠心辅政也要被人疑心。厉王时彻底否定了传统法对王权的规劝、监督作用,反而以特务恐怖政治钳制社会舆论,消除不利独裁的影响。以后尽管国人抗争,实行了短暂的一段“共和”,却终究没能恢复古法的权威。

其实,就算古贤有限制王权的意图,也绝非软弱的社会舆论所能办到的。在古法本身就包含着不可克服的缺陷。一,所有人的做法都是规劝、说服,光摆事实,讲道理,是礼制上的义务,不是后世那种强制执行的法律。这一点削弱了古法效力,使之不具备权威性。二、对规劝、说服、意见,建议,王要通过自己的“斟酌”,决定如何行事。这一点进一步保证了王权,使任何对王权不利的舆论起不到丝毫作用,沦为表面的摆设。如果遇到商纣这样雄主,“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那么古法遭到颠覆就是必然的了。


中国几千年政治思想死死纠缠在开言路上,没有拓展向其它方向开辟的空间。它所达到的最大成果就是文革式的民主。毛泽东找到的新路----文革时期的“大民主”,看似“言路”大开,各阶层、各领域争相上书,大字报铺天盖地,但是民意经唯领袖之首是瞻的文革小组上达天听之后,评判标准掌握在毛泽东手中,他雄才大略又非帝辛可比,结果反而促成了独裁的空前强化。因此,并没有从根本上超越以王权为中心的古代政治修缮设计。结果,暴露出所谓“民主”的死结,乱成一锅粥的舆论内战,极大削弱了舆论的作用。这一点有点像当今的网络论坛,说得热闹,对民生国策政局影响甚微。而且常常不是舆论监督,而是监督舆论。回顾几千年的探索,证明了仅有民主监督,或者单独强调任何一点,都不足以克制独裁弊病。必须多管齐下,多头并进,多重保证,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控制系统,才有可能解决人类面临的政治难题。

现代西方民主社会三权分立,多党轮流执政,议会选举制度,总统虽有否决权,但不敌议会弹劾权和罢免权,从而避免权力集中、独裁专制,从体制上提供了对权力无限膨胀实行监督防范的可能。若仅从监督者的身份范围来看,似乎不如中国古制广泛多元,是民主的倒退,然而,这些立法者、执法者是在民选基础上产生的有任期限制的精英,民主选举制度从根子上约束了统治集团的权力,规定了他们的行为走向,因此提高了监督的有效力。它肯定不是十全十美的制度,却是目前最好的制度。孙中山曾经设想仿照西方社会民主制度改造中国,但是在民国时期,收效甚微。所以,毛先生的一套才赢得了在战乱中来不及认真思考的人们。

当一切成为经验教训留在历史档案里后,执政党、在野党、布衣匹夫们将如何在原有基础上再进几步,早日顺利交出新的答卷?解答这道难题已经拖了几千年,人们的忍耐力还能维持多久?政治结构的承受力还能支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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