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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情趣与雅俗一瞥

(2010-08-19 02:02:04) 下一个
经过反右、文革,斯文扫地,文人的特征早已消退萎缩。在大众眼里,文人现出了世俗的原形,七情六欲五毒,样样都沾,也就是个一般人儿,甚至比某些人更可恶,再没有了可敬可佩可畏之处。

历史上,文人本身成分尽管十分复杂,不能一概而论,但在意识中,他们是要保持相对独立性的一群。读书是他们选择的把自己从其他人群中摘出来的主要途径。通过对书的理解,博学积累,加深文化修养,有意无意地在行为举止、谈吐气质、审美享受诸方面显露出来与众不同。青衫儒巾、琴棋书画、文房四宝、金石题跋、古籍版本、儒佛相杂、竹林茅舍,醇酒清茶,美食要吃出文化,美女要陪伴夜读,说话要慢声细语,用词要古意盎然,色彩要淡,布局要疏,装饰要素,自家不洁视而不见,扫清六合志在必得。凡此种种,合成文人情趣。

所谓情趣,无论是否有意为之,在精神气质差别的背后,隐藏着一种身份的表现,社会地位的表达。文人情趣,究其实,都是要刻意强调独特的身分。他们可以和“怪石为实友,名琴为和友,好书为益友,奇画为观友,法帖为范友,良砚为砺友,宝镜为明友,净几为方友,古瓷为虚友,旧炉为熏友,纸帐为素友,拂麈为静友”,就是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常来往的人屈指可数,决不滥交,能进家门的人,都“不尚虚礼”,“随分款留,忘形笑语,不言是非,不侈荣利。闲谈古今,静玩山水。清茶好酒,以适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这样一些远离尘世的另类人,自视甚高,“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孤芳自赏到精神病的程度,其他阶层也看不惯他们,每每让他们和被人嫉妒的美女一同承担亡国的责任。

文人是一种身分,但是文人不讲出身,无论豪门骄子、书香麟儿、郊野草根,只要博览群书,能够咬文嚼字,都有资格进入这个圈子。一旦进入圈子,他们首先要跟胼手胝足的劳苦大众区分开来。隐居乡间,仍然要“采菊”,要“悠然”。可以躬耕,可以淡泊,但不能太辛苦、太枯燥。孔乙己穷困潦倒却坚持穿着长衫,口不离“之乎者也”,意在显示自己比劳力者要高一等。其次要与坐拥金山银山的商贾划清界限,商人逐利寡情,俗不可耐,是文人蔑视并时常嘲讽的对象。最后是要迥别于有权有势的官僚阶级,文人标榜自己的“布衣”身分,既是自我清高,也是鄙视官僚,看不起官场中作威作福,贪污腐败、结党营私、媚上欺下、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污浊。分割的结果,形成雅、俗之别。

本来“雅”有经常、惯常、习以为常的意思,并无褒贬。“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然而在以往的社会中,掌握社会话语权的,有两类人,一是官僚,一是文人。官僚的一部分又是从文人中分化出来的,他们卓立不群,也不喜欢和别类人混淆不清,埋没了名头。因此,他们把一些词吹捧起来全都披挂妆点到自己身上,以示与其他人有别。文人的日常生活休闲、习惯兴趣爱好等等被冠以“雅”,而其他大众的日常行为、兴趣爱好则归于俗(俗本身就有大众、平常人之意)。《诗经》就是以社会阶层分类为《风》《雅》《颂》。这样一来,二者便分出了高低、清浊、智愚。有学问者为雅,不读书者为俗。文质彬彬为雅,粗鄙野蛮为俗。有文化品味为雅,低级趣味为俗。由于官僚中盛产不学无术者,商人在古代地位低下,所以文人也把他们贬入俗人堆儿里,而且是大俗、恶俗。以上层社会为雅,以结交权贵为荣,不是文人的眼光品味。上有所好,下必甚之,那是官僚陋习,是下层社会自卑的结果。过去的文人狷介孤傲,何曾把官放在眼里。即使学而优则仕,依然不敢恋栈。身在庙堂,心怀山林。或者“仕而优则学”,不肯稍怠个人修养。所以藐视乌纱帽者雅,有官场习气者俗。安贫乐道为雅,浑身铜臭为俗。三摘两剔,“雅”只是少数人拥有的东西。因此,雅的第一要义是固守小圈子,排斥其他。如果多数人都“雅”起来,那还是“雅”吗?原来的“雅”人,怕又要另外开发点新名目,不稀罕“雅”了。这一点和现代领导“时尚”的人,与一些“小资”有些像,他们玩的也不是情调,而是身分地位。其他阶层的人学不来,勉强模仿也是不伦不类。比如旧文人的情趣之一表现在言谈举止,他们有文化底蕴资本,出口成章,用词雅驯,老先生在戏谈中称有胡须者为“而翁”,既不是“大胡子”,也不是“髯翁”,那是以《说文解字》为童子功的,只有学问相当的人才能体会其中妙趣。再如金石古董,文人把玩之余,得意的是考证题跋,值钱多少则非关注焦点。而当今古董热,则以市价高低,捡漏大小为荣,与文人情趣相去万里,毫无雅致可言。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徒增人厌。因此雅人归雅,俗人归俗,只要自然就好。雅人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俗人也用不着自卑。 许多人经常试图调和,雅俗共赏,让二者都没有抱怨理由。但是这一努力常常出力不讨好。不承认差别,强行划一,历史上只有失败的例子。

雅俗对立,界限是有的,标准却不明确,只能意会,无法量化。“盐少许”,“糖若干”,往往随人而异,因事而异。如同观赏风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又如看美人,增减一分则失色。古人说,“山栖是胜事,稍一萦恋,则亦市朝;书画赏鉴是雅事,稍一贪痴,则亦商贾;诗酒是乐事,稍一徇人,则亦地狱”,就是这个道理。既然咸淡由人随意,难免掺杂个人私好,集团偏口,阶级独爱,以致搅得五味混杂,失了准头。

雅俗是文人学士与上层、下层社会的对立,看似水火不容,彼此歧视,实际上二者又是相互渗透,一不留神便相互转化。雅人不乏欣赏俗的例子,俗人更是羡慕雅。雅人俗人也不可能切割剥离得整整齐齐,雅中有俗,俗中有雅,寻常可见。如果雅人刻意向俗倾斜,多半是叛逆所致。俗人向雅靠近,大多属于抢占制高点的欲望。在很多情况下,俗出于内心深处的嫉妒,往往有摧残雅的冲动。

上层社会本来并不雅,然而他们手中自有利器,借着“富贵”气,硬要挤进雅的圈子。他们不甘心“附庸”,反而要主宰。于是雅变味了,成了“伪雅”。突出的例子就是八股荼毒了文人,理学控制了思维。所以,有识之士鄙视八股、假道学,呼唤真学士,潜心营造一种介于俗与不俗之间的境界。因为“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则非文人之笔”。说这话的李渔是个儒雅之人,写过《闲情偶寄》,被公认为文人典范,可他偏要自毁名声,编了个《肉蒲团》出来。关汉卿甚至不屑做文人雅士,公开宣言要沾一身世俗恶习,并且谁劝谁反跟谁急,一根筋做“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这些话郭德刚不会说,韩寒说不出,在今天肯定属于必打的“三俗”之列。但是世人皆知,关汉卿不雅,谁又当得起“雅”字?他的恶俗难道不是对上层社会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愤怒控诉吗?

于是,雅俗有些让人犯糊涂了。它们的标准是什么?什么人有资格来评判划分?官吗?官场本身就俗得一塌糊涂,是文人雅士头一个反感的大俗。曹雪芹知道,谁敢说荣国府只有门口那对石狮子干净?得,这还了得。塞他一嘴马粪!说实话,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雅又有几人真心欣赏?“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夫子没见过,我们见过吗?“放郑声,远佞人”是雅人的目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雅人的信条,原意无疑是好的,但在俗官手中会成为何物,我们见得多了,实在不敢跟在后面摇旗呐喊,唯恐再现老毛整了老刘,然后捎带上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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