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子”马尔克
(2010-06-17 03:30:45)
下一个
很多年前,我有一个同事,叫马尔克。身材适中,模样周正,现代帅气,性格活泼,脾气随和。单看长相像个在校学生,课余打工的。他能说会道,不管遇到什么人,都能找到合适的话题,聊上半天,很会讨人喜欢。公司注重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将马尔克放到顾客服务部门。面对那些常常满面怒容、言语火爆的顾客,他从来不急不躁,微笑着耐心周旋。三来两去,许多顾客喜欢上了他,连最挑剔的几位女顾客一见他,也立刻和颜悦色起来。
他和公司上上下下都很熟,逮住机会,就在各部门来回串门,向男同事献上略带谄媚的微笑,在女同事身边扯两个无伤大雅的段子。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并不惹人厌烦。我和他不在同一个部门,各干各的事,平日很少来往,顶多见面点下头,打个招呼。
虽说没有深入交往,但关于他的传闻听到不少。高中毕业就开始四处打工,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他结婚很早,有孩子更早。那时他二十三四岁,儿子已经五六岁了。他老婆长相一般,凡我见到时,总是吊着脸。和马尔克站在一起,一个含笑,一个衔冰,似乎绝配到“酷”的程度。两人关系时好时坏,究其原因,“都是钱闹的”,其中大半是关于儿子的抚养费。
每到发工资的日子,马尔克的笑容便增加了自信成分。支票一到手,他会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口袋,然后坐立不安地等待下班。他从不到银行存钱,而是到一种专门换钱的地方,直接将支票兑成现金,接下来就是声色犬马、花天酒地。没两天,囊中告罄。见到同事,脸上的笑容越发甜腻,新一轮借钱吃饭买饮料的日子又开始了。很多美国人都是这样,尽管兜里没有几个大子儿,但午餐一定在饭馆买,绝不自制三明治之类带到公司充饥。他们喜欢可口可乐饮料,而且根本不计成本,全在公司内自动售饮料机器上买。每到下午三四点,还要到售货机上,买包巧克力饼干或巧克力糖之类零食填进嘴里。不像中国人,精打细算,午饭从家带来,饮料从超市成箱买回,每天带到单位一罐,放进冰箱,午餐时间慢慢享用,爱吃零食的也是从家里带,很少往自动售货机里塞钱。马尔克已经是好几代的欧裔老美,总是罐装可乐不离手。午餐经常去价格偏贵、春意盎然的“狐特”餐馆,在穿着暴露、性感美貌的女招待面前,出手大方,像个阔少。有一次公司为职工从“狐特”订购午餐,特意派他去取。据司机杰克逊回来讲,一进门,整个餐厅一片“尖叫娇呼”,马尔克容光焕发,趁机和其中一个姑娘定好了晚间约会。杰克逊说,哇塞,他在那儿享受的是中东王子待遇。
他在公司几乎跟每个同事都借过钱。对有些人,一到发工资,他会立刻还上;而另一些债主则常常被他忘记,尤其是一些东方人不好意思为了十几二十块开口索债,他则乐得装个脸皮薄,比债主更不好意思提。有一天,又到了马尔克手头紧的日子,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的毛病,无人搭理他。看到他笑容可掬地走来,我身边一位荷兰人说,阿哦,又要借钱了。你要小心!转身钻进厕所,半天不出来。以前我们交往少,他从没向我伸过手。我虽然知道如果节俭些,他不至于过到如此地步,但觉得一个人折腰看脸色借钱是件很难的事,文革时叫天不应,呼地不灵的困顿记忆犹新,所以,我主动提起。他竟然脸红了,舌头也不大好使,吭吭吃吃地发誓一定会还。我知道靠不住,索性大方点,告诉他钱不必还,但仅此一次。顺便我还慷慨地传授了两招国人勤俭持家的秘诀。马尔克接过钱,连声道谢。看着他喜形于色夺门而出的背影,估计我的苦口婆心白费了。
以后,马尔克确实再没向我借过钱,可是明显跟我亲近起来。上班时来探望的次数多了,谈话内容不再局限于一般客套,增加了不少他的家庭内幕。他不但是月光族,还是月亏族。每月入不敷出,欠信用卡公司一万多。反正虱子多了不咬,“我才不在乎”!在美国,欠债行为普遍,从国家、企业、公司到个人,身负巨债的,比比皆是,不足为奇。欠债多少,标志实力大小。才欠一万多,小意思,不值得忧虑。一天,马尔克跑来兴奋地告诉我,他递交的关于免除所有债务的申请获准了。我一晕,感觉自己肩头沉重了许多,银行肯定会转嫁亏损,中国人都是存钱专业户,自然是逃不掉的。马尔克自顾自说,从此,甩掉了债务包袱,感觉轻松了一大截。真的吗?我很怀疑。按照美国法律,申请破产,豁免债务后,不得有任何存款。虽说他早已如此,但这也等于彻底掐断了计划生活、细水长流以及贷款买车买房的可能。年轻人,做事太轻率。从此,和老婆打架的频率越来越密,不得已带儿子上班的时候越来越多。
马尔克的儿子汤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论长相俊朗超过其父,一点不比电视上为儿童商品做广告的孩子差。他的眼神常常溢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淡淡忧郁雾翳,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摸摸他那亚麻色头发,拍拍他那瘦小的后背。这孩子更动人之处是言语举止,十分礼貌得体,几乎连马尔克的印记都看不出来。在公司见到每一个人,都会主动问好,熟悉的还会上前拥抱。他从不问东问西,缠着大人,总是找台空闲电脑玩游戏,要不然便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人们工作。你若瞟他一眼,他会还一个天真甜美的微笑,特别惹人疼爱。我喜欢看他,真想把他做成电脑桌面,时时欣赏。
马尔克的座驾很是“古雅”罕见,岁数绝对够收藏条件,说不定是爷爷传下来的。老车需要经常修理保养,马尔克当然办不到。先是三天两头趴窝不动,最后干脆报废。他没钱买车,和老婆关系越来越僵,无人接送,弄得上下班经常求爷爷告奶奶请同事捎上。同事们原本就害怕他借钱,现在又添了一桩麻烦,更是人见人躲。有一天,马尔克找到我,问能否送他回家。虽然不顺路,我却没有推辞,爽快答应。路上马尔克说,他和老婆分居了,带着孩子住在老妈家。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小木屋,从外边看上去里面大概有三个卧室。
过了几天,我见到汤咪,便问他是否还住在奶奶家。他点点头,反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在我家呀。他问,是自己家吗?我说,是。他又问,你有自己的房间吗?我说,有。那你的孩子呢?也有。一个人睡一个房间?我点点头。他的眼睛里浮现了一层梦幻般的憧憬光芒,噢,那真是太好啦!我要有自己的一个房间,那多好哇!眼看着小天使般的孩子,嫩声袒露埋藏心底的愿望,我的胸中突然涌起一阵心酸的感动,伸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那一刻,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姑娘》。本来还想安慰说,面包会有的。但一张口,觉得不太像人说的话,就什么声音都没发出,用他的小脸堵上了我那没用的嘴。
马尔克和许多美国人一样,是体育迷。其疯狂程度,令人瞠目结舌。为了亲临现场观看一年一度的超级杯橄榄球比赛,他完全不惜代价,不管多远,也不管兜里是否有钱,一定千方百计借钱买票赶去。有一年老板奖励他工作认真负责,送了一张当年的决赛球票。那是他和老婆打得最凶、小汤咪最盼望有自己房间的时候,他仍然坐飞机到加州过了把瘾。星期一上班整个上午都在幸福地回忆,中午又作出笑脸找人借钱吃饭。那天,好像没人成全他,一直饿到下班。
不久,马尔克和老婆正式离婚了。他更加肆无忌惮,在公司聊天时,每每做出歌星杰克逊的招牌动作,捂着裆部扭动腰肢。有人说,他终于释放出男人的郁闷,重新找回了欢乐。真的欢乐吗?我不知道,可以看到的是,上下班有一个年轻的狂野外露的姑娘开车接送,两人有说有笑。他跟我说,孩子给了老婆,他要每月掏抚养费。可惜的是,汤咪再没有来过公司,我难免怀念,时时询问,得知与马尔克的前妻住在一个一室一厅的公寓里。工余闲暇,他的梦幻眼神、他的天使声音、他的小小愿望,总在脑海耳畔闪现。
过了一段时间,马尔克的聊天内容中越来越多地增添了夜总会的故事。有人暗示,他用过毒品,别的不敢断定,起码有大麻。老板听说后,竟然不相信,说,马尔克平常工作热情积极,有爱心照看孩子,这样的“汉子”怎么可能碰那些玩意?
我曾跟儿子说过马尔克,要他引以为戒。儿子说,从小整天听你们唠叨,头上的紧箍比孙悟空还多两道,想成那样都办不到!
有一天早上,我在家中边吃饭,边看电视新闻。照旧有凶杀、车祸、洪水、山火、龙卷风……女主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缓声调,报道着又一起银行抢劫案:一男一女两人,持枪冲进一家银行分理处,钱款不多,人员无伤。由于没有蒙面,被认出是附近的居民,警方很快将其抓获。一个画面一闪,我觉得男犯似曾相识,很像马尔克。心脏紧缩了一下,可怜的汤咪!
赶到公司,同事们都在议论,果然是马尔克干的,估计要被判刑,起码三年五载见不着了。有人叹息,真看不出来,他能干这个!太突然了,究竟谁之罪?他为什么没有蒙面,难道是有意暴露,让警察好抓吗?我盯着电脑,一整天什么也没看见。汤咪那梦幻般的蓝色眼睛总在眼前浮动,耳边老是响着,我要有自己的一个房间,那多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