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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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悲欢

(2009-08-04 04:15:26) 下一个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又恰巧赶上是个周末。这是一个充满鲜花、美酒、巧克力和甜言蜜语的日子,这本是许多人要刻意营造温馨浪漫气氛的日子。

下午,我和妻子分头做着各自的事情,忽然发现邻居迪科和卡拉的家门前不知从何时起停了一辆救火车和两辆警车,不久又陆续赶来两辆警车。我们有点惊疑,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动了这么多警察?前些时候曾接到社区管理组织发来的通知,鉴于目前经济形势恶劣,偷盗抢劫等刑事案件大幅增加,提请大家多加小心。难道这么快就有人被瞄中了,而且居然在周末下手,太猖狂了吧!同时,我们很自然地想到,作案者一定十分熟悉迪科家的习惯,知道他们周末经常外出活动,家中无人。这让我们多了一份担忧,天晓得背后阴暗处有几双眼睛在虎视狼顾!

很快,从警察紧闭的嘴中透露了几个字,像炸雷一般几乎震破了我们的耳膜:迪科在家中自杀了!

迪科家与我们相隔四座房子,彼此相交不深,了解不多,但相识很久,因为他家和我们同属社区里不多的老住户。现代美国的中产阶级由于职务、工作变迁频繁,勤于流动迁徙,像古代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一样,在一个社区住四五年以上算是惰性大的。迪科家在此住了十几年,表明他的工作和收入稳定,没有大起大落。十年前,我们居住过的另一个社区比较大,有几百户,往往一两年就会换上一批新面孔。那里的住户年轻人多,喜好运动的人也多,游泳池和网球场总是挤得满满的,人声鼎沸。我们现在住的这个社区只有八十户,大多忙于工作家务,不太活动,游泳池和网球场经常闲置,空无一人。迪科家与众不同,酷爱运动。他与妻子都是四,五十岁,有两个儿子。平时,迪科早晨五点多便开着他那辆红色平治跑车去上班,下午四点钟回家。周末全家倾巢而出,天热便用林肯大吉普拉上自家游艇到湖河大海尽情乘风破浪,天冷则用福特小卡车带着摩托去野外狂飙撒欢。孩子小的时候,我们周末要送儿子去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以及青少年乐团的训练或表演。迪科家的孩子却除了玩,还是玩,偶尔没有外出,就在社区街道上开电瓶摩托耍闹。在我们眼中,他们一家活得真是快乐潇洒。

迪科本人较少在社区露面,跟大家来往不多。他妻子卡拉是全职太太,性情开朗活泼热情,说话声音很大,言语中不时夹杂着爽朗笑声。全社区一半以上人家请割草公司代办。迪科家不仅自己动手,而且卡拉是主力,她也是社区里惟一一位女人亲自割草。我们晚上散步时常遇见她溜狗,每次都会交谈几句,话题集中在狗和孩子身上。她的狗有个响亮的名字:爱因斯坦。不知那位天才听到会有什么反应?是因为人们始终忘不掉他而感动,还是由于名字被盗用而愤怒。“爱因斯坦”个大,毛黄,温顺,但垂垂老矣,行动迟缓。前两年,有一天,我们见卡拉独自散步,便随口问起“爱因斯坦”。她脸色一变,立刻痛哭失声,哽咽着说,他去世了,已经埋在后院。无意中触到了人家的痛处,很不好意思,赶忙安慰几句,聊表歉意。谈得最多的还是孩子,她理解东方人的教育方式,对我们不惜血本供孩子上名牌大学深表敬佩;同时也庆幸自己的孩子有祖父辈留下的教育基金,使两个儿子都毕业于普通私立大学。

这一家人能玩能干,做事爽快,不在乎面子。前年社区要统一重新油漆各家邮政信箱,卡拉带领两个儿子揽下了全部工程。当时正是盛暑,三人穿着工装,干得满头大汗,神情却很自娱,毫无羞怯之容。到我家门前,我送去矿泉水。他们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地道谢后,继续埋头苦干。我想我们是绝对不会带领儿子做这种事的,放不下虚假的脸面架子。

迪科为什么要自杀?邻居们知道的原因只有一个:不久前丢失了工作。但是,按理说喜好运动的人更珍惜生命,不容易患抑郁症,在那样一个乐观、热爱生活、享受生活、能上能下的家庭里,迪科怎么会如此想不开,走上自杀的绝路呢?

美国人尽管也有强烈的好奇心,然而绝对不会公开走东串西,围观打探,以发掘别人私事为乐。自迪科出事后,他家门前几乎没有邻居们蜂拥。人们大多打电话表示慰问,而且都回避询问详情。这里邻居们的关系有点“淡如水”的味道,是否“君子”,彼此未必知晓。我们对迪科的职业、民族、文化、信仰就全无所知。虽然我有许多疑问,但是千方百计积极刺探,肯定是招人讨厌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使让这篇文章留下许多缺憾,我也要以尊重别人为重。

我们目送迪科的灵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家、他的亲人和这个社区。他将在火烧之前,首先冰冻。大寒大热之后,一个生命消失了。迪科之死属非正常,究竟谁之罪?总统、政府、资本主义的贪婪、人性的丑恶、金钱的血腥、、、、、、名单很长,积弊甚深。它不是单薄的个人能够抗拒抵御的。

迪科的死令我们再次强烈地感受到经济大衰退的淫威,它来势凶猛,无处不在,所向披靡。仿佛美国以往行之有效的修复危机的机制被它彻底破坏了,精明的国会变得束手无策。它像个高明的刺客杀手,威胁伤害到每一个人,随时造成血溅七尺、横尸面前的惨象。报纸、电视、网络几乎天天都有裁员、倒闭、抢劫、自杀、甚至不仅自杀还全家陪葬的噩耗惨闻,整个世界俨然进入了末日的倒计时。世界疯了,人类疯了,出路何在?难道强权专制独裁又将借尸还魂大行其道?或许战争掠夺又要为复苏开道?也许注定必须倒退之后才能前进?人类社会的发展,自古以来,都是用数不清的生命为代价换取的。这些生命毁灭于祭祀、战争、精神摧残、经济崩溃中。他们作为牺牲陈列在历史的供桌上,并非出于真心自愿,是被强迫开膛放血、活埋枪毙、冻僵饿昏、是被人忽悠得恍惚悖乱的。当文明理性取代了野蛮兽性,社会的发展能否为人提供更加合乎尊严适应人性的条件?

迪科自杀一定有其深层和多重原因,对此我不想臆测。但如果他曾在多灾多难的中国生活过,被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蹂躏过,践踏过,那么心理承受能力肯定会顽强得多。美国人两百年来与祸乱深重的旧大陆远远隔离,军事强大,政治稳定,生活富裕,没遭过难,受过苦,饿过肚,其娇气脆弱可想而知。在过去十年里,迪科一人工作养活全家,生活品质上乘,十分轻松悠闲。从未听说他丢过工作,从没见过他哭丧着脸,似乎他们以前就是为享受而生,并且相信今后也将永远不变,一直受上帝眷顾。这既是他让人羡慕的地方,也是他致命的弱点。没有吃过败仗的军队,在胜利面前,是一群骄兵悍将,一旦失利,立马全线崩溃。美军在朝鲜战场上,看到志愿军瘦弱的身躯,拿着落后的武器潮水般前赴后继,视飞机大炮如无物,简直不可思议,于是什么抵抗意志,任何强国傲气都轰然崩溃了。当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我们曾饱经风霜,饱受拳脚,饱尝挨饿是我们今后幸福的不可缺少的财富,我们更心甘情愿拱手将这种宝贝送给赞美它的人们。

家庭是人生旅途上的最佳避风港。迪科无疑有一个和睦的家庭,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欢乐的难忘时光。假若家人更加宽容体贴,让迪科感受到无可替代的温暖,得到最大程度的减压释放,是否还会绝望到非走不归路呢?古人造“家”字时,首先想到的不是人气,而是财富。“问庶人之富,数畜以对”。所以房屋下是一个“豕”,即猪。家中无作为财富象征的猪,便不能称为家。今人难道还要延续这种几千年前的观念?难道不能在情人节之外,另设家人节,以强化家人的亲情?家和万事兴,这种认识值得赞赏。

我们的肩膀应该能够挑担,腰背应该能够驮筐,双手可以排障,两腿足以承重。同时每个人是否还都应该想到及时向他人慷慨地伸出援手呢?

按照南方风俗,丧事期间,亲友们应做些吃食送温暖。太太赶做了一盆地道的中国鸡汤馄饨送去,卡拉略异平日,两个儿子则谈笑如常,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若在中国,应该正是披麻戴孝,哭声震天的时候。风俗不同,无足奇怪。

二十一日,星期六,也许是为了节省开销,也许是让亡魂感觉温馨,迪科的追悼会没有设在教堂,而是安排在他家后院。

来美国后,我参加过一次中国人的追悼会。逝者小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因急病医治无效,终年三十八岁。她先生与我太太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也曾到我的餐馆帮过忙,还和我们做过一年邻居。追悼会是在一家殡仪馆举行的,我写了挽联,承担了拍摄录像的任务。其间,小朱的表姐表现得最为传统,大放悲声,哭声在宽敞的吊唁大厅回荡着,感染力十足,惹得很多女宾也都不停地抹泪。主持人老周说,幸亏有表姐一哭,不然场面冷落,面子不好看。

迪科的追悼会是我参加的第一个美国基督教徒的追悼会。

来宾很多,有一百多人,椅子不够,一半左右的人只能站着。少数民族很少,除了我们,还有一个印度人。来宾穿著杂乱,年纪大的多为正式黑礼服,但系领带的不多。年轻人则什么样都有,休闲装、牛仔裤、运动服、运动鞋,红外套等等。开始我以为他们不讲究礼节,后来知道,有些运动服是迪科生前喜爱的球队服装,是特意为迪科穿的。

正面的桌子上安放着迪科的大幅彩色遗像,笑得十分灿烂。天空万里无云,太阳温暖明亮。这使来宾们的心情轻松,许多人面带微笑热烈交谈着,几乎让人产生错觉:这不是追悼会,而是在庆祝生日。

由卡拉提议,牧师带领大家合唱了一首迪科生前喜爱的宗教歌曲《动人的祈祷》。歌声平缓悠扬,饱含了对上帝的赞美和感激。

亲友们相继自由发言,含笑带泪地追忆着迪科的趣事,不时引发阵阵哄笑。在笑声中,卡拉特有的爽朗大笑颇有力压群芳的气势。与中国传统相比,没有那么庄严肃穆,似乎有点感情淡薄,缺少悲痛欲绝的压抑。但是仔细想来,国人的嚎啕至少有相当成分是做给别人看的。美国人的表现有点像中国父母向别人夸耀子女,眼中闪着怜爱的泪光,一脸骄傲的笑容。他们更像是在进行人与人之间的聊天谈心,透着亲切。中国人的悼词则像人与鬼的对话,庄严宝像中显出阴阳距离。美国人也不是毫无凄切悲伤,而是有意在众人面前克制,流淌的泪水会飞快地弹去,露出的怆然能转头抹掉。他们更愿意笑着送走亲人,这本来就是人生必由之路。他们希望留在人们心中的是亲人最美好的一面。美好的品格中美国人尤其看重幽默,所以追悼会上有无伤大雅的笑话,有矜持节制的笑声。在两个儿子发言时,儿媳都紧紧贴着丈夫,相互支撑,彼此安慰,一笑一颦,密切配合,迪科有知,必大欣慰。

中国武侠小说里那些亡命徒常说: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生活质量低下,导致视死如归,显示了生命的乏味。死固不可怕,生却值得热爱。看破生死,参透阴阳,大概很难,所以永远是人生主题之一。

牧师告诉大家:不要在意死的那一刻,全心投入活着时的尽责和欢乐。死的刹那暗淡,掩盖不了生时的成功与贡献。虽说我不是基督徒,然而我欣赏其中包蕴的积极意义,每个人都应该愉悦地活着,尽力释放自己的能量,激发欢乐的笑声,带给人间火热的大爱。

迪科的自杀是社区的第一例,但愿也是最后一例。

迪科走了,卡拉和两个儿子的生活还将继续。后世子孙会从迪科之死感悟什么吗?毫无疑问,他们还会遭遇苦难,经受磨练,是坦然面对,还是黯然躲避,端的要看悟性高低。但愿迪克没有白白丢失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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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归 回复 悄悄话 可惜了﹐迪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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