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天下大乱。在动荡中由于思想空虚、精神苦闷、前途渺茫,下乡插队的北京知青中流行三种男女交往方式:一、拍婆子,即男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搭讪、挑逗素不相识的女生,希望结成一种速成的朋友关系。在大多数情况下带有玩笑、恶作剧的性质,极少认真,一拍即合的不多。这是延续北京城顽主百无聊赖的恶习。二、偷情,少数人临时结合,聊以慰籍寂寞情怀。一般是偷摸进行,不事声张。其结果不一定发展为组成家庭。三、结婚,有少数人为了表示扎根的决心,与当地青年组成家庭。其他走这条路的人则另有难以为人言说的苦衷,大多发生在女知青中。她们孤立、柔弱、被歧视、遭迫害、受欺负,不得不寻求依靠,谋取保护,嫁给当地人。这部分人的命运比较悲惨,几乎都永远失去了返回城市的资格。说上述三种在当时流行,容易使人造成误解,以为是普遍如此。事实上,这些只是少数人的行为。当时毕竟是革命思想占统治地位,极端夸张上半身的年代,出口就是胸怀、头脑,不像现在专门强调下半身的本能。拍婆子、偷情属于丢人的恶棍流氓胡搞,知青一般不屑为,也不敢为。一时欢娱的结果很可能极其严重,它将给人留下恶劣印象,直接影响招工、招兵、招生、招干等改变一生命运的珍贵机会,那是自毁前程,稍微怀抱一点希望的人都不会那样做。放纵自己,甚至自甘堕落的人,在知青中不会超过百分之一。
我们村的环境不是很好,偏远闭塞,艰苦沉闷。乡亲们的生活乐趣主要表现在对男女性事的浓厚关注上。每天在田间地头露骨地打情骂俏、眉飞色舞地演说黄段子。十几户人家男女关系之复杂,令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头们瞠目结舌。有兄弟盗嫂、叔奸侄媳、公公扒灰等等勾当,屡闻不鲜。甚至生产队长竟然开全村大会公布其弟与其妻的丑事,当众宣称休妻。
下乡插队的知青中,我们村十个伙伴属于年纪偏小的,都是十几岁。所以许多知青文学着意渲染的性饥渴、性冲动对我们来说还处于朦胧阶段,并没有达到抓耳挠腮、急不可待的迫切程度。六男四女的伙伴关系纯洁无邪,说是同学,更像兄弟姐妹。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和周围长辈们的影响,使头脑中男女大防意识扎根很深,生活作风问题是十恶不赦的可耻行为,连男女之间多看两眼都属下流,哼唱普通情歌也会受到家长式的警告,所以彼此之间不大可能存在非分之想。
在乱七八糟的环境下,我的伙伴大多能够自重自律,洁身自好。这一点现代人会说是性压抑,其实这应该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之一。少数人因为在村中感觉孤立,向外寻求友谊,成为我们中在男女事上的“先知先觉”者。
妮子就是这个“先知先觉”者。
妮子外号的来历,我已经不很清楚了。印象中似乎与他在小学时响应校方号召,主动跟女生一起跳猴皮筋有关。文革中,我们来往较多。六八年,他最先跟班里的一位女生亲密拉起手来。六九年,当他们在北京站拥抱洒泪告别后,很快断了来往。在村里,大家朝夕相处,同吃同住,休戚与共,彼此了解更深。时间一长,他有意无意地采取了不负责任的态度,有点游离于集体之外,像是滴进水里的油珠,和伙伴们之间总有隔膜,不甚融洽。不过大家依然在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下棋,只是干活时就没了他的影子。对此,大家念旧容忍,无人责难,勉力维持着团结。伙伴们都在村子时,已有传闻他和同公社另一个村子的某女过从甚密,好像持续时间不长。七零年夏,建设回京,准备进藏参军。因为不再回来,我和妮子便十八相送直到西安。从县城坐上到黄龙的长途车后,我和建设同坐一排,沉浸在兄弟生离死别的情绪中。分发香烟时,突然发觉左右不见妮子了。顺着一车人好奇的目光,只见他不知何时坐到末排,正跟一位女知青紧靠一起,聊得热乎。女知青略显丰满,白皙的面庞焕发着青春风采,举止大方,旁若无人,浑似车中只有他们两个。她和妮子坐在一起,两人倒也般配。我和建设相视苦笑,不好意思再看他们。从此,妮子和我们拉开距离,单独活动。到西安,仅在下车时打个照面,便和女知青相携销声匿迹了。于是我独自负起了照顾建设,护送他安全回京的责任。大约过了两天,妮子送走那位女生才回头与我们会合。
七一年冬,县革委会宣传组举办通讯员学习班,公社通知我去。班里都是北京知青,许多是高中生。我在里面算岁数较小的,为了装装门面,我努力做出成熟的模样,以博得大家的好感和尊重。从壶口采访归来,天色已黑,走到宿舍门前,只见聚集一群人,正在议论纷纷。看到我,大家围拢来,用充满同情的语调告诉我,就在下乡采访的这两天里,贼破窗而入,光顾了宿舍,别人无任何损失,只有我的被褥凌乱,染有血迹,让我赶紧清点是否还有其他损失,然后给公安局报案。经查看,丢了衬衣、背心、裤子和裤衩,虽然对那时的我来说已是不小的损失,但更让我紧张的是褥子上的血迹。按当时的逻辑思维,我自然想到:是哪个阶级敌人搞破坏,该不是恶贼在此杀人了吧?学习班负责人老刘,四十多岁,经验丰富,扫了一眼,立刻判定是一起奸情案。此语一出,周围窃笑声四起,让我异常愤怒。县公安局的警察来看过后,同意老刘的意见,说会尽快破案。也许他们心中早有目标,也许案子太小不够他们玩的,第二天就告诉我,他们已经掌握了人证物证,是妮子干的。结果真是大大出乎意外,我从没有想过这点。看着吃惊得一脸呆傻的我,他们问是否继续立案追查。我心中再有冲天怒火,也不能把自己的伙伴烧焦,只能算了。老刘说,我看你这娃不错,怎么会有这号同学?我无言以对,羞愧得无地自容。回到学习班,虽然没人再提此事,但是我觉得大家的眼里蕴含着讥笑、鄙视的神态,似乎每个人的表情都在暗示,这家伙装得人模狗样的,其实是从流氓窝里爬出来的。说不定他们还会认为我也是个无耻龌龊之人,整天男盗女娼的。我感觉蒙受了天大的侮辱,恼羞成怒,决心与妮子彻底决裂。
妮子自觉做得过分,回村后主动向我道歉,承认对方就是送建设时认识的那位女生。我觉得在县城当着那么多人丢了脸,心中始终不快。虽说没有和妮子大吵大闹,到底不可能和好如初。我有意与他日渐疏远。不久,借着当民办教师的机会,搬到学校去住,与妮子断绝了来往,见了面也不再说话。多年的同学闹到这个地步,心里很不好受。但当时年轻气盛,毫无容人度量,以为自己效法古贤割席绝交之举是坚持正确的原则。
绝交后,妮子干脆三天两头不在村里,或把那位女生接来同住。乡亲们艳羡不已,直夸妮子本事大,说我不行。我则嗤之以鼻,羞与为伍。过了一年,乡亲们告诉我,妮子有了一个女儿,白白胖胖,煞是可爱。但是出生不久,就送给某地的农民了。听到消息,我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这样做究竟是对女儿负责,还是无情?是狠心,还是无奈?这是我们十个伙伴中生的第一个孩子,我这个做叔叔的都心生凄凉,他是亲生父亲当更悲伤,所以大概无奈的成分多一些。人生苦乐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验出真髓。我有时觉得女孩之所以送人与我有关,如果我能接受妮子,他还会送人吗?冲着这个孩子,和他失女之痛,我的心不再坚硬,变得柔和,暗中已经原谅了妮子,然而面子却拉不下来,没有主动去和好。
以后,妮子失踪了。直到我去西安上学前,才在村里又一次见到他。不过,我们仍然没有来往。当告别西里原,越走越远的时候,我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逝:以后妮子怎么办呢?后来生活安定下来,我曾经动过去陕北寻访妮子的女儿,收养到家中的念头。可是屈指一算,那孩子该在二十开外,说不定已经结婚生子了。遂打消了此念。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妮子没有和我们任何一人联系过。栩栩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子,终于挖掘出零星传闻:大约七九年他和女友(应该说已经结婚了)返回北京,又生了一个男孩,长到三四岁,在单位基建用的沙堆上玩时,被坍塌的沙子掩埋夭折了。我们听到后,都感叹老天残忍,很为妮子难过。他现在生活得怎样?无人知晓。
妮子的家庭悲剧是时代造成的,不能完全归咎于个人。我应该早早理解,早早伸出援手。即使不可能再做朋友,也还是老同学。其实村里只剩我们两人时,寂寞空虚像紧箍圈一样,不时被看不见的唐僧催动咒语,箍得越来越紧。我埋在书堆里是侥幸,他选择追求爱情慰籍也没有错,那是他的权力,是他的自由。他们两情相悦,携手至今,难道不让人感动吗?一双儿女,先后遗失,难道不让人同情吗?我那时光想着自己的面子,完全不顾妮子夫妇的感受,实在太不宽厚,太缺少人文关怀之心,太不顾及同窗之情了!我应该心平气和地沟通交流,不要采取极端做法。或许那样能减轻社会施加于他们身上的压力,让他们在冷酷歧视的环境中感受到一丝温暖。
从一些采访报道中得知,陕北还有上百名当年的北京知青,很多是与当地人结婚后留下的。从照片上看,他们和农村老乡毫无两样,苍老、邋遢、消沉、麻木,任何透露内心情感世界的表情都没有。他们早早地挑起了生活重担,儿孙成群,既无活泼乐趣,也无绝望悔恨。许多人甚至不再操北京腔调,一口地道土语。我想他们一定努力过,与命运抗争过,然而无效,失败了。他们认了,几十年默默承受着历史、社会、个人带给他们的一切。看着看着,我的泪水会不知不觉地淌落脸颊。
现在,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我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刻薄寡情。我不会强求别人选择和我过同一种生活方式,遵循同一规范。我会尊重别人,抱着一颗宽容的心。我还要告诉儿子,热爱生活,珍惜友谊,忠恕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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