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多年前,哥伦布到达美洲新大陆后,一连几个星期,许多事情让他迷惑不解,其中之一便是当地土著经常热情送来的枯黄干叶片。那时,地球上除了印第安人,大部分地区的人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烟草,更不晓得通过燃烧吸食给人体带来的特殊反应。不难想见,哥伦布们眼见印第安人吞云吐雾,心中的惊异大概和撞上妖怪差不多。惊异是诱惑的根由之一,不久,欧洲人也“入乡随俗”,并将这种嗜好传回了老家,形成不可阻挡的时尚。于是世界各地竞相效仿,相继将点火吸烟变为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行为,于是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烟草的气味。从污染史的角度看,这应该算作一个巨变的标志,从此人类的破坏矛头由陆地指向了天空。
在中国,抽烟也是一个标志:成人的符号。未成年抽烟,一定遭侧目而视,气粗的骂“不学好”,脾气柔和的也要规劝“小孩不能抽烟”。而大人抽烟就无人见怪,相反,逮着机会还要上赶着用烟敬你,不抽都不好意思。
我抽烟始于“不学好”的未成年时。六八年初,十五岁,从朋友手中接过第一支烟,记得好像是“牡丹”牌。捏在手里,很是兴奋,大约类似于头一次品尝眼馋许久的美食。少年不知厉害,不晓轻重,一口吞下,咳了个半死,鼻涕眼泪恰似一江春水向下流,惨不忍睹。嘴苦了一个钟头,头晕了两个时辰。以后好长时间提不起兴趣,实在领会不了此中妙趣。那时一位高中学长烟瘾之大,光看手指焦黑深度,足以在学校稳坐烟民第一把交椅。在一次激烈武斗狼狈逃窜途中,不顾追兵将至,性命难保,临跳运河泅水前,极负责任地先把兜里的香烟取出举过头顶。然后三肢并用,拼力狗刨,尽管难控平衡,曲折前行,但举烟之手不抖不颤,始终做董存瑞炸碉堡状,颇显凛然。事后回忆者,无不大笑,我也笑个半死。
随着家庭和我的处境每况愈下,对香烟缓解焦躁不安情绪的妙处略有心得,眷顾之心日益强烈。到六八年底插队前,已是无烟不欢,一日不可无君了。那时社会混乱,人们对半大孩子抽烟早就见怪不怪,没人指责。看到几个小子烟雾缭绕,寻常人都像躲瘟疫似的绕着走。于是我们更加趾高气扬,张狂呼啸而去。不让做偏要做的拧巴劲头,任何时期的半大小子都少不了,文革时则发挥到淋漓尽致,无法无天,最为嚣张,谁见谁头疼。
初到陕北,伙伴们带了些好烟,有的有过滤嘴。老乡们捧在手里稀罕得紧,赞不绝口,抽到过滤嘴仍舍不得丢。抽纸烟在陕北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有钱有地位人的专用物。看到下乡干部,老乡常常毫不掩饰满怀羡慕:兀人洋气得很,吃洋烟!本来他们管纸烟叫“洋烟”,现在见了过滤嘴,便取名“带把的洋烟”。 老乡们生活不富裕,两毛钱一包的“宝城”烟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奢侈品了,顶多逢年过节下狠心买一包招待客人。他们在自留地里种些旱烟,基本自产自销,几乎家家十几岁以上的男人人手一支旱烟袋锅,随时随地,抽上两锅,有滋有味,志满意得。村里很少有人不抽烟,不抽烟的人常常被人嘲笑日子过得“仔细”“啬皮”。他们管抽烟叫“吃烟”,在中国,似乎使用这一词汇的地域比较辽阔,包括鲁、豫、陕、川、两湖。这个词有点意思,不是略带文雅的“吸”,也不是猥琐的“抽”,而是豪放的“吃”,一字之差,提高了烟对人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的档次,摆到了和一日三餐、救命良药同等的地位。只要了解湖南的毛泽东、四川的邓小平几乎烟不离手的习惯,就知道“吃烟”地域嗜烟如命的程度了。我们每到一家,都会遇到哥伦布曾大惑不解的场景,满面堆笑地端出盛放烟叶的笸箩,真诚地请你享用。的确是享用,这是他们不多的几种享受中最廉价也最普遍的。消乏、解忧、添乐、顶饥、助兴,甚至治病,全靠它了,属于多功能的精神仙草。田间休息时,乡亲们的屁股还没沾地,烟锅已擎在手上。边坐边伸入荷包挖动压实,叼在口中,掏出火镰打火,猛擦几下,点燃火绒,然后将火绒按在烟上,猛抽几口,闭目过瘾,再睁眼,似有精光射出。两三锅吃完,又慢慢装上一锅,用手掌或衣襟擦抹烟嘴,双手举着,诚心敬我们。嘴里一定不忘说:来,解解乏。如果接过吃起来,乡亲的眉眼之间会露出笑意;若遭谢绝,立刻眼帘下垂,低头闷吃那锅对他已属过剩浪费的烟。旱烟劲大,最初抽时,一口下去,恨不得顶人一个跟头,好半天嗓子刺痒难受,满嘴苦涩。当我们从北京带来的纸烟抽完后,在老乡的熏陶下,也开始“吃”起了旱烟。从纸卷“大炮”,到自备烟锅、自制烟斗,逐渐“吃”得顺口,真正体会到老乡说的纸烟“球都不顶”的没劲,大幅提升了对烟毒的耐受力和需求量,我们累了,要吃烟;高兴了,要吃烟;烦恼了,要吃烟;聊天时,要吃烟;看书时,要吃烟;饭后一支神仙烟必不可少,如厕一支驱臭烟也不能缺,纳凉一支熏蚊烟更是重要。六个男生个个练成了烟雾缭绕的烟鬼。舌头总是麻木,咽喉常年红肿,身上老带烟油味。有时推开窑洞门,立刻大团烟雾扑出,不知道的人往往吓得大惊失色,以为洞内失火,或烟囱倒烟。跑五里地买来的“黄金叶”“海河”等烟,一整条也就是六个人三天的量。一向出手大方的李元招不住这般大吃,免不了叫上几嗓子,紧着藏,卡着抽。结果烟越发显得珍贵,吃起来越发香甜。每口烟都是先微吐半口,然后猛吸,刚冒头的烟团全部回卷,直入肺腑,闭气半晌,再出来,已是淡淡薄雾。如果说吃烟也分层次的话,我们应该达到了较高的境界。
在老乡的口中,“吃烟”还有一种含义,那是解放前很多人家种的罂粟。罂粟花开香十里,品相艳丽。花开季节,周围村子的人会闻香而来,根本藏不住。我们插队时村里上年纪的人都记得如何采制烟膏,如何用锡纸做的特殊器具吸食。五老汉是个老炮老枪,年轻时嗜食如命,弄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后来收了个侄儿为子。解放后,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戒掉了。也有人说他暗中仍然吸食,我没有证实过。不过,倒是听人说起有个知青,夜宿大车店,临黎明忽然腹中绞痛,满炕打滚。旁边一位老乡实在不忍,悄悄从怀里抠出一块黑丸,让知青服下。知青病急乱投医,也不疑心,一口吞下,不到一刻钟,霍然痊愈。百般询问,老乡告知乃鸦片,并千叮咛万嘱咐,切莫张扬。我们从小敬仰林则徐虎门销烟,对鸦片深恶痛绝,从未试图寻找偷食。其实真要寻找,并非难事,起码四十里外晋寺庙梁一带深山老林里,有隐居者偷种。
上大学后,班上自有一群烟友。因我年纪较大,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都不以我抽烟为怪。我也不自觉,仗着恩宠,到处点火冒烟,就连课堂上也能看到我的手指上夹着烟卷,颇为过分,全无学生品行。那时,读了林语堂的几篇散文,里面不乏惊世骇俗之语,甚合我意。他在《读书的艺术》中教训青年学子:“你们读书时,须放开心胸,仰视浮云,无酒且过,有烟更佳。现在课堂上读书连烟都不许你抽,这还能算为读书的正规吗?或在暮春之夕,与你们的爱人,携手同行,共到野外读《离骚》经,或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藉横陈于沙发之上,然后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得了读书的兴味。”这番话让我心醉神迷,愈发不知收敛。我没有前辈和后辈学人的福气,早早挎个爱人,一同读书,有红袖添香。我只有青灯古书香烟相伴。所以只能说,无爱人且过,有烟更佳。校园中看到哪里烟雾笼罩,一定是我读书的场所。老师中斯维至、孙达人、陈俊民诸先生与我同好,每次登门请教,总是香烟招待,以助谈兴。师生对抽,几支燃尽,上下古今,名人制度,研究方法,已经多有点评,果然青烟中易发奇思。林语堂说:“思想之贵在乎兴会之神感,但不吸烟之魂灵将何以兴感起来?”于是,我抽得更凶,喷得更狠,很像传说中的火龙。
上研究生时,宿舍人少,看到同学二强、利平常被我熏得咳嗽、头晕,很是愧疚。为了朋友健康,曾下决心戒掉。戒了几次,始终难以如愿。有一次,抽完存货,指天发誓,咬牙坚持了一天。一天里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寻寻觅觅,凄凄惨惨,什么书都读不进去,什么话题都引不起兴趣,茶不思,饭不香,蜷坐发呆,怎一个慌乱了得!待到晚上八点五十分,只见我像一只离弦的箭,满脸惶急,手捏钞票,以百米冲刺速度扑进正要关门打烊的小卖部,拿到烟卷,一口嘬掉半支。此事成了朋友中长谈不衰的佳话。林语堂也曾谈过戒烟问题,他将其戒烟经历称为“丑史”,斥戒烟呼吁为“妖言”,他说:“为什么理由,政治上,社会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个人不可吸烟,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聪明埋没,违背良心,戕贼天性,使我们不能达到那心旷神怡的境地?谁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满,意到神飞,胸襟豁达,锋发韵流,方有好文出现,读书亦必能会神会意,胸中了无窒碍,神游其间,方算是读。此种心境,不吸烟岂可办到?在这兴会之时,我们觉得伸手拿一支烟乃惟一合理的行为;若是把一块牛皮糖塞入口中,反为俗不可耐之勾当。”有此名人说出的通情达理贴心顺肺之言,我又心安理得地抽起来。害得本不太抽烟的二强如今被系里学生评为教授中的三大烟鬼之一,与我聊天,手不离烟,较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及至祎儿出生,觉得熏染娇嫩婴儿,实属罪过,便避免在孩子面前抽烟,且日益减少烟量。大概有此铺垫,到美国后,因为到处挂着禁烟的牌子,不得随意,在全封闭的办公室里,一身烟味辄令人侧目,便又开始戒烟,这次居然毫无痛苦地成功了。国内的朋友们诧异我这种不算罕见,也属少有的烟鬼,没有经过几回死去活来,竟彻底与烟绝缘了。当然,首先要归功于美国的社会环境,不存在国人勤于礼让烟酒的习俗,没有无视禁令到处抽烟的烟民,人们追求健康的意识越来越高。
外界的影响不可否认,内心的认知更为重要。林语堂把吸烟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南郭先生一类俗人,“以吸烟跟人凑热闹而已”。一种是在魂灵深处有需求的雅士。“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卖掉一件旧服,则其本非癖好可知。这种人吸烟,确是一种肢体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脸一类,可以刷,可以不刷,内心上没有需要,魂灵上没有意义的。”我轻松戒掉多年恶习,并不说明我的意志多么顽强,自制力多么牛皮,只能说我从骨子里不是个雅士,从没有把吸烟与魂灵、精神、文化联系起来,从没有像林语堂那样深省“试问读稼轩之词,摩诘之诗而不吸烟,可乎?不可乎?”从一开始吸烟就是跟风凑热闹,带着许多粗浅层面的需要,缺少精神层次的缘分。如今什么稼轩词、摩诘诗早都不读了,缘尽了,自然烟也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