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是苏轼为怀念亡妻王弗而作,时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正月二十日,苏轼刚到密州任知州。王弗,四川青神县乡贡进士王方之女,年方十六时与十九岁的苏轼成婚,二十六岁就死了。王弗聪明沉静,知书达礼,刚嫁给苏轼时,未曾说自己读过书。婚后,每当苏轼读书时,她便陪伴在侧,苏轼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苏轼问及其它书,她也都大约知道,由此可见其才学不在苏大胡子之下。苏老泉常吹嘘自己一家才华出众,连女儿也是满腹锦绣,他大概不知道儿媳妇也不错甚至更好。王弗对苏轼关怀备至,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苏轼志大才高可是守旧,外任多年悒郁不得志,夜中梦见亡妻,顿感凄凉,于是写下这篇著名的悼亡词。后人读此词,多有称赞最后一句的,其实“纵使相逢应不识”更让人感到凄楚哀惋。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人。嘉佑进士。神宗时曾任祠部员外郎,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求外职,任杭州通判,知密州、徐州、湖州。后以作诗“谤讪朝廷”罪贬黄州。哲宗时任翰林学士,曾出知杭州、颖州等,官至礼部尚书。南宋时追谥文忠。与父洵弟辙,合称“三苏”,在政治上同属旧党。苏轼才情奔放,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词、文、书、画、文艺理论均有独到成就。其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其诗清新豪健,善用比喻夸张,在艺术表现方面独具风格。有宋一代,诗风绮靡,文人推崇的是那些缠缠绵绵的低吟漫唱,苏轼黄庭坚等人提倡豪放的诗风,贡献不小。有人评价苏轼以口号入诗,确论。不过还没到“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的程度。
苏轼的为人不匝地,张狂奢靡,吹牛皮放大炮纸上谈兵,还经常狎妓嗜酒,治学更不严谨,与王安石的行文逻辑谨严,为诗风格雄健、修辞空灵精炼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王安石说他:“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诗词歌赋虽精美绝伦但百无一用。他的人格更有问题,尤其是鼓吹旧制,反对王安石变法而不遗余力。在这一点上与他的老子苏洵弟弟苏辙倒是如出一辙,老苏的《辨奸论》流毒百世,生生把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宰相骂成了大奸臣,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昭雪。苏轼遇事就想打击打击王安石,王爱其才不忍罢黜他,换了别人为相,恐怕头早掉了,起码也得贬为庶人。就连宋神宗也说:“苏轼非佳士。”这首诗虽是悼念亡妻,但很有可能写完后就掀着大胡子饮酒、带着妓女戏和尚去了。只是诗确是好诗。
王弗卒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葬在四川眉山故里柳沟山,又名老翁山,距苏洵夫妇墓西北八步。苏轼兄弟曾在父母墓旁遍植松树,“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可见短松冈云云乃是实写。词的上阕写自己对亡妻的怀念和人世沧桑的悲戚。妻子王弗病故到苏轼作这首词时正好十年,然而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冲淡诗人对亡妻的一片深情。“十年生死两茫茫”,“茫茫”二字,传达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空寂凄清之感,而“茫茫”前加一“两”字,不仅传达了诗人这一面的心情和感受,同时也包含了九泉之下的妻子在内。诗人在十年里日夜思念杳无音讯的亡妻,而妻子又怎不日夜思念着同样音讯杳无的丈夫呢?生者和死者虽阴阳相隔,却一样情思,两样哀绪。词人以实带虚,既写自己长久郁结于心的悲叹,又将无知作有知写,却更见得夫妻二人生前相知相爱之深,死后刻骨相思之切,以及相思而不得相见之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诗人客居山东,亡妻之坟却在眉州,遥隔千里。两者之间,谁对谁也无法诉说各自的凄凉境况,这两句直承开首“两茫茫”句意,同样是将无知作有知写,概括了生者与死者两个方面,真是凄清到了极点。“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逢而不相识,这比之不能相逢,更加使人不堪。熙宁四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为杭州通判,三年后又移知密州。仕途坎坷,转徙外地,艰辛备尝。十年来,自己已是“尘满面,鬓如霜”。想象着即使相逢,妻子也认不出自己了。明明是作者对亡妻思念深切,偏偏说自己变化太大,妻子已认不出自己,把现实中对妻子的怀念和个人遭遇的哀伤交融,既写出了千里孤坟的凄凉,也写出了生者人世的辛酸。不过,以苏轼为人极端自私来看,他借悼念亡妻抒发自己不得志倒是让人觉得文若其人。
下阕以“夜来幽梦忽还乡”句过渡,写梦境相逢。“尘满面,鬓如霜”看似想象,却蕴含了词人跟妻子死别十年来的痛苦经历、感情。同样“小轩窗,正梳妆”看似梦境记实,实际是恩爱夫妻过去生活的真实片断。往日不知有多少次,爱妻在小轩中临窗梳妆,诗人一旁端详、说不定还张敞画眉,那是多么赏心悦目啊!所以才有“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纵有千种哀愁、万种凄凉要向对方倾诉;然而百感交集,却不知从哪里说起。此刻无言胜有言,四目相视,两心相印,万千思绪尽在“泪千行”了。梦中醒来,仍抑制不住内心的哀痛,清冷明月,矮矮山冈,加上黑幽幽的松林,那里就是妻子思念自己痛断柔肠的地方!作者巧妙地推己及人,以想象妻子在那凄清冷落的地方想念自己,衬托出自己对亡妻永不能忘的深挚感情。
苏轼这首词将梦境与现实融为一体,浓郁的情思与率直的笔法相互辉映,既是悼亡,也是伤时;既有哀思,更是自叹。其情真意切、哀惋欲绝处,读之催人泪下,历来为人称道。
读完这首诗,在感叹它的艺术魅力的同时,又会使人想到腐儒害人,入世之学更重要。王安石新法被废,直接导致了北宋国力的下降,到后来金兀术大军铁蹄南下,高宗赵构偏安一隅,国仅半壁、生灵涂炭,还有人要骂骂王安石、封封苏子瞻;而程朱理学更是把妇女的地位限制在了三寸金莲之上。仅就爱情诗歌而言,《诗经》的朴实、汉赋的率直、唐诗的豪放壮烈,都渐渐地埋没到了宋朝文人的灯红酒绿的变态文字美之中,怨不得人们会说我们的文学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2010/3/17 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