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明世事,练达人情

本人从事财务专业,但自幼喜爱文学。业余时间写过诗歌、小说、散文等。也有财经专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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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那片菜园子

(2005-05-03 19:43:49) 下一个

         故乡,那片菜园子

                   

故乡是豫南平原上的一个小村。靠村的西边有块地,十亩,孤立的。六十年代初,村里把它改作种菜。从东乡请来一个种菜的能手——老家人称作园匠,此后,家家户户有了菜吃。这十亩地,村里人亲切地称作菜园子。后来园匠突然走了,队长就把种菜的重活交给了我父亲。父亲在学校打成右派后,下放到村里接受劳动改造,在全村的地位最低,对生产队里派下的农活从不挑挑捡捡。

       园子里的农活很辛苦,十亩菜地,基本上靠父亲一人侍弄。在队长眼里,这菜地算是承包给我父亲一人的,向他要人帮忙,他总要吼叫,有时侯还打骂父亲。父亲忍气吞声,宁愿自己多干,也不轻易求队长。

      种菜需要大量的肥料。村里有十几户人家,每家都有茅房,茅房的大粪攒起来,足够菜园子施肥用了。但这需要有人挑,队长不派人,父亲自己来。一条扁担两个桶,桶是用厚厚的木板做成的,差不多有二尺高,盛满,足有七八十斤重。父亲身子单薄,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瘦弱的肩上,走路颤悠悠的。一次下雨路滑,父亲摔倒了,伤了腰,大粪泼了一身。父亲匆匆洗掉身上的臭味,换件衣服,忍着痛,又挑起了担子,腰痛,满桶担不动,只好半桶半桶的挑。父亲把全村的大粪一担担的挑到园子里,每次轮挑一遍,有三四十担,挑完后,肩膀红肿一片,火辣辣的疼几天。但父亲不能歇息,园子的活儿还在排着队等他。

       夏天,农村的午饭比较晚,一般在下午的一两点。母亲做好饭,让我叫父亲。我看到父亲一人戴顶发黄的旧草帽,炎炎的烈日下,蹲在菜地里,低着头拔草,赤裸的背,晒的黝黑,近乎土地的颜色;豆大的汗珠在脊背沟汇成了小溪,一滴一滴地浸湿了脚下的土地。村民们早已在浓密的树阴下乘凉聊天。我看着心酸,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到阴凉的树阴下歇一歇呢。父亲搽搽汗,说,歇不得呀!

父亲的辛劳有了些许回报。菜园子里暮春有线菜、菠菜,夏有黄瓜、西红柿,秋有茄子、辣椒,冬有白菜、罗卜。村民们四季有菜吃,吃不完的送给三朋四友,十里八里远的亲戚。菜园子五颜六色,深红的辣椒、淡青的冬瓜、碧绿的菠菜、白生生的罗卜,四季变换,构成了乡村亮丽的风景线,惹得邻村煞是羡慕,有人说,我们村要是有个右派就好了。往来过路人的目光恋恋不舍,带小孩的妇女总找借口在园子边休憩,孩子爬在园子沟边,目不转睛的朝里窥望。父亲见孩子眼馋,不忍心,摘几个嫩嫩的黄瓜或红彤彤的西红柿偷偷的给她们吃。父亲在园子里还种了香瓜,瓜熟缔落,满园飘着诱人的瓜香。这香瓜成了队长向上级献媚的佳品。上边检查工作,队长总领着他们到园子里看一看,品尝完后,每人再带几个回去。队长因此多得了几次表扬。但父亲没有得到过队长的表扬,也没未得到过村里的奖励,唯一的回报是少挨几次队长的打骂。

园子里的北端,有一间土坯屋。阴天下雨的时候,别的社员不用出工,但父亲还要照看园子,这土屋就成了他避雨的地方,若是星期天或假期,我也在这里读书学习。父亲的文史知识丰富,记忆力强,文革的时候,家里的藏书全被烧光了,父亲凭着记忆,给我讲了许多历史和古诗。在这个小土屋,我认识了屈原、司马迁、王安石等著名的文学家和诗人,也领略了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隋唐演义等历史巨变的惊涛骇浪。后来,我考大学选择了文科,与小土屋的教诲不无关系。

园子靠村近,给父亲增添了数不清的烦恼。几户人家的鸡,象受过专门训练,天一亮 ,呼朋唤友,涌向园子,兴致勃勃的啄食鲜嫩可口的青菜。看鸡撵鸡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园子象一把枷锁,终日把父亲牢牢地锁在那里,一天要超过12小时以上。园子的活儿有季节性,闲暇的时候,父亲要做其它事,看园子就落在了我和弟弟两人身上。在园子里撵撵鸡,要比放羊、给牛割草轻松得多,我和弟弟争着去。争执的结果,父亲常常交给了我,这时候弟弟总是黑着脸走开。

园子中间有口井,井边是棵碗口粗的杨树,主干有丈许。我拿本书,爬到杨树上,园子里的风景尽收眼底,鸡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一目了然。我埋在书中的故事里或者古诗美妙的意境里,偶尔抬头看看菜地的四周有无鸡们捣乱,有时看得入神,鸡们窜到杨树下竟未发现。这情景被父亲撞见过几次,他没有责怪我,悄悄的把鸡赶走,让我在树上静静的看书,嘱咐我多加小心。少年时代的我,在这棵杨树上读完了能借到的书,也背了不少古诗。

父亲经年累月蹲在园子里劳作,秋冬的寒气、春夏的湿气,一天天、一年年的交互侵入体内,最后患了严重的风湿病,风湿蔓延到脑部,时而发作,发作时父亲筛糠般颤抖,无法站立,严重时,大喊大叫。家人急得团团转。终于,父亲在75年住进了医院 。父亲的病生产队置之不理,队长又把园子交给我母亲经管。母亲还是小脚,园子里小道路窄,来回撵鸡,跌倒摔断了一只胳膊。按村里的规定,工伤可以在家休息,按正常出工记勤,但我家是牛鬼蛇神一类, 没资格享受。为了多挣些工分,母亲不得已,作了简单的治疗,用毛巾吊着受伤的胳膊,每天照常操劳在这片园子里 。父亲的病少有好转,队长就又来我家催促。这片园子,父母交替管理长达十多年。十亩园子,记载了我家十多年的辛酸。

其实,父亲很有才华。在他中学时,取得过全县会考的第一名,工作不久,因教学出色提拔为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正将宏图大展之时,58年那场风暴折断了他理想的翅膀,直到79年平反,父亲才拖着衰弱多病的身躯,重新回到学校。漫长的二十一年右派生活,父亲大部分的光阴耗费给这十亩见方的园子里。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生命中最富创造力的黄金年华,仅仅用来做一个种菜的园匠,我为父亲惋惜!叹息!

       父亲于955月,一个清风朗月的晚上,安详离去的。由于工作原因,父亲的一周年,我未回去,三周年也未成行。今年的5月是五周年,按家乡的风俗,这是最后一次纪念仪式了。在父亲的坟前,我点上三株香,烧几张草纸,寄托着我的哀思以及对父亲的景仰。坟头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黄澄澄的麦子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这是我第一次在父亲的坟前烧纸燃香。缕缕青烟缓缓的从眼前滑过,飘散在麦田的上空。父亲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我内心忽生颤栗,叹天地悠悠,沧海桑田,饱经风霜的父亲转眼间在这里已沉睡五年了……,他再也不用顶着烈日在园子里忙碌,也不用为了集体的利益而忍受辱骂,二十一年里,他被勒令“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现在,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如果阴间有学校,父亲还可以一展他的幽默谈吐、口若悬河的风采。坟茔四周长满了野草,野草青翠欲滴,风华正茂,随着田野里吹来的微风有节奏的摇动,我想那应该是父亲讲课的丰姿。父亲生前是“鬼”,等他真正与鬼为伍的时候,村里人时常念叨他的好处,这时候他又变成了人。父亲的一生就这样颠倒了。

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来到菜园子。土屋消失了,那口井坍塌了,井边的杨树也早已砍掉了,果树林取代了菜园子。夕阳的余辉给郁郁葱葱的果林涂上淡淡的祥和,美丽而恬静,清风徐来,林子里荡出树叶摆动的哗啦声。轻轻抚摩着摆动的树叶,我脑海里摇出先哲的自谴:“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常让我照看菜园子的良苦用心,不禁潸然泪下 。我从小爱读书,学习成绩是我们兄弟三个中最好的一个,父亲把他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利用手中仅有的那点“权力”,为我提供尽可能多的读书时间。我没有辜负父亲,终于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学校当教师,算是子承父业。93年来到深圳,父亲很高兴,说,这才满足他的心愿。父亲生前就赞许过我这一句话。我说深圳与香港相邻,依山傍海,是个美丽的城市,希望父亲能去住几年。父亲爽快的答应了。但老人家的身体时好时坏,这个愿望直到他仙世时也未实现。这是唯一使我遗憾终生的事!在深圳的街头或公园里,每每见到自由自在慢步的老人,我禁不着双眸湿润。

家中老母已近八旬,不能在我这里长住。我与妻商量,以后无论怎样忙,每年一定要回家一次,探望母亲,顺便看看那片已成果林的菜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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