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时期,中国社会的苦难与血腥

我是中国贵州作家张宗銘。我的系列长篇小说,是中国第一部敦促共产党人换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学教授推荐,连续参加诺贝尔文学奖角逐!
正文

友情連载长篇小说《上帝之手》(9)吕更生 著

(2009-09-07 23:21:09) 下一个

第九章

 

1

 

方丹依偎在贺一凡怀里睡得正香。明丽的阳光从窗棂射进来,照射在他俩赤裸的上半身上。阳光在方丹浑圆的乳房上停留着,一闪一闪的形成了两个美丽的亮点。贺一凡醒过来,想伸一个懒腰,可是右臂却被方丹压着,他实在不忍心惊醒方丹的好梦。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淡紫色的乳头,方丹睡得好香好香啊。他忽然想起家乡的双乳峰来,她是那样丰盈润泽、温柔敦厚,像是有无尽的乳汁要向大地喷洒,让人不敢不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而今,那美伦美奂的双乳峰毕露在他眼前,让他沉迷,让他陶醉。他就在这样的沉寂中欣赏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的光影移过了他们的胴体,方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早上好!亲爱的!贺一凡温柔地问候。

方丹抿笑了一下,羞窃地扯被子盖住了肩头,没有作答。她从梦中醒来,仿佛还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回忆当中。昨晚的演出的成功让她兴奋莫名;昨晚那美妙的一瞬也让她兴奋莫名。笑意此刻还荡漾在她脸上。

这是筑光音乐会一次公开的亮相——为抗日捐款义演。

这是她高中毕业后第一次邀请依荷杨柳联袂演出。

民众教育馆的礼堂里座无虚席。贵阳工商界的知名人士都来参加了这次盛会。

大幕拉开了。筑光音乐会和邀请来的一中,女中同学悉数登场。第一个节目,大合唱:《流亡三部曲》、《游击队歌》、《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们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全场激愤。全体观众都站了起来。台上台下水乳交融,齐声高唱:“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大幕落下了。观众却久久地站立,不肯坐下。

大幕又拉开了。全体演员向观众一再致意;会场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演唱会继续进行。

当她和依荷杨柳登台演奏《荷塘月色》时,会场里安静极了。这支小提琴协奏曲本来是贺一凡献给她的生日礼物。依荷杨柳只和她合练了三次。可是在今天的晚会上却没有一点瑕疵。她们对荷塘,对月色都理解得那么深刻,那么独到。以至于她们那清纯的琴音几乎把方丹都遮盖了。追光从天幕上洒下来,锁定在三个少女身上。三个少女都穿着演出的盛装,美若天使,翩若惊鸿。琴音似乎不是从提琴里而是从她们身上流泻出来,宛若天籁,抒发着故乡景色的迷人;抒发着祖国山河的秀美……

台下掌声雷动。大幕徐徐降落。

贺一凡的手指久久地停留在钢琴上没有动弹。演奏的成功让他心旌摇荡、浮想联翩。是啊!祖国如此壮美的山河,怎能任日本强盗宰割、蹂躏!他站起身来,走向依荷杨柳,四个人亲密地拥抱在一起。贺一凡不住的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谢谢!

……

晚会结束了。在《松花江上》的余音中,人们含着热泪,缓缓地走出了剧场。“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女高音悲切的歌声久久地在耳畔回响,失去宝藏、失去爹娘的不仅仅是东北的游子,而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万万同胞!

方丹和依荷杨柳卸完装,也要离开了。贺一凡还要留下来清理那些捐款,让方丹陪依荷杨柳先走一步。

三个人沿着中华北路缓缓而行,一个也没有说话。激动让她们思索,激动也让她们沉默!街市两边的商店都已经打烊了。只有大十字两头那载人的马车还在“大南门!”“大南门”“六广门!”“六广门!”的么喝!几个卖“开水面”的担子和几个卖“炒米糖开水”的小贩还在不住地叫喊。

她们沿着中山东路往上走,很快就到了忠烈街的一条小巷。方丹结婚之后就离开了母亲,和贺一凡租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院独自居住。依荷杨柳回国之后,方丹又为她俩在隔壁租了两间房子。她们又成了邻居。

好啦!到家了。进去坐坐?方丹邀请。

不啦!方丹。杨柳走上前去摘下她肩上的提琴,把自己的琴递了过去。说:我们交换。

这怎么可以呢?方丹没有接琴。她知道杨柳和依荷的琴是父亲的赠品。可以说是她们法兰西之行唯一的纪念。杰蒙花了一千多法郎买了这两把意大利小提琴,她们该是多么珍惜啊!在法兰西,她们在课余还经常到音乐学院旁听。三年下来。两个的演奏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一下,杨柳要把这珍贵的提琴送给她,她怎么好意思接受呢!

不!丹丹姐,请你拿着。杨柳诚絷地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客气?现在,我每天都在图云关实习,最需要熟悉的是手术刀。而你们筑光音乐会却天天和琴打交道,你比我更需要它啊!

好啦!丹丹。把琴接住。就算杨柳为抗日尽一点力量吧!依荷说。

方丹无言。回到家里,她又抄起提琴拉了一曲,直到贺一凡回来她还没有尽兴。不过,见贺一凡进来,她还是扔下了手中的提琴,跑上前去热烈地拥抱了他。良久,贺一凡才轻声问:丹丹,今年怎么这样高兴?

你猜!方丹歪着头。

我知道!

知道什么?

一则是今晚演出成功,二则是依荷或者杨柳把她的意大利提琴赠给了你。对吗?

你真鬼!

不是我鬼。是刚才我一走进小巷就听出那琴音与往日大不相同。那是最好的意大利提琴,那音色和你的提琴怎可同日而语啊!

真有这样的天壤之别?

是的。别若天壤!

方丹又拿起提琴拨弄了一回,这才静下心来问:今天的捐款如何?

你猜!贺一凡也歪着脑袋学着方丹卖了一个关子。

会有好几千吧!

错!

几万?

连同那几个大亨的支票,一共三十几万!

天哪!方丹惊叫了一声。太伟大啦!太伟大啦!简直不可思议!她又跑过去,投进贺一凡的怀里,眼泪簌簌地淌了下来。

这一晚,她们又乘兴缠绵了一回。极度的兴奋让她浑身燥热、两颊绯红。她感到这一晚似乎比她们新婚之夜还要淋漓酣畅,情意难收。醒来了,她又趴在贺一凡的胸上,吻了吻他。贺一凡说:丹丹,我今天有个会,该起来了。嗯!起吧!小心点啊!我知道!

方丹起来之后,贺一凡已经走了。三年来,贺一凡对她都守口如瓶。但是方丹晓得,她的丈夫在从事一项危险的工作。尽管“西安事变”后国共又一次合作、环境松宽了一些,可是那屠刀仍然高悬在空中,也不知哪天掉下来,砸在“革命者”的脖子上啊!仅管这三年来她不断接受着唯物主义的熏陶,可她毕竟还是一个基督徒,她隐隐约约还是感到了上帝的存在。是上帝砸毁了她的钢琴让她遇到了贺一凡;是上帝让她放弃了大学走进了筑光音乐会;是上帝让她对贺一凡如此依恋,以致和他结婚。而从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来说;何尝又不是上帝在安排啊!她走到圣像面前默默祈祷,希望上帝保佑贺一凡平平安安。

她迅速地梳理完毕,走出小院,到隔壁去呼唤依荷杨柳。她今天特别想去教堂,正好今天恰是礼拜天。三年来,她对教堂若即若离,有些陌生了。不知为什么,她今天突然想去那儿看一下圣主,看望一下神父,也看望一下自己的母亲。自从方致远去世之后,景诗茵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天主,成了北教堂的神职人员。哥哥回来以后,曾带着依荷杨柳去看她。可她,却完全没有过去的神采。或许是父亲的去世让她过份悲哀;或许,是这青灯孤影的生活让她失去了自我。总之,过去那个雍容大度、热情洋溢的母亲是离开她们远去了。

方浩被召到重庆之后,依荷 倒是经常去看她,因为复旦和大夏大学迁来还没有招生。她还得等待明年三月,今天方丹提出要到北天主堂去,她当然高兴。于是,她对杨柳说:“妹妹,我们先去天主堂,下午再送你去图云关,好吗?

杨柳当然没有话说,去拜拜天主,也会让她他的手术刀如有神助吧!于是三人随便吃了一点儿早点,就到坐落在陕西路的北天主堂去了。她们仿佛听到了教堂清亮的钟声;看见嘉路主教正向她们招手……

2

方丹和依荷杨柳走进教堂的时候,弥撒刚好结束。教会正在向他的教徒募捐。景诗茵和几个修女端着 “捐款箱”向她们走来。景诗茵在她们面前停下,说:孩子们,为了解救祖国的苦难,请尽一点力量吧!三个人把身上的钱币摸出来,投进了捐款箱中。同时喊了一声妈妈。景诗茵抬起眼睛打量了她们一下,走了,端着捐款箱,默默地走了。活像一个幽灵——方丹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远去,不知怎么搞的,竟然生发出了这么一个怪怪的念头。

三个人在祈祷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母亲捐款完毕。等待着母亲走过来亲近她们。然而十分钟过去了,半个钟头过去了,教堂里的人们都走尽了,还是不见母亲的踪影。杨柳的心骤然紧了一下,她忆起琉璃街那幢别致的洋楼。这么多年来,在那儿,景诗茵曾给过她们多少关怀、多少母爱啊!在那八九年里,她们是师生、是母子也是朋友。她们和方丹一样都挚爱着这个美丽端庄善良睿智的女人。可是,十分钟又过去了,还是不见景诗茵的踪影。她们知道,未经神父允许,任何人都是不能踏进教堂后院的。然而,教堂里空落落的,连一个修女的影子也找不到。方丹扯了扯依荷的衣角,眼里噙着泪水,说了声:走吧!她可能把我们忘了!

不!再等等。依荷说。她毕竟是我们的母亲啊!

算了吧!也许她正忙着,也许——她正在为我们祈祷。她喜欢孤寂,就让她孤寂一下吧!

昨天演出成功,一下子收了三十万的捐款,她们本想让母亲分享一些快乐。这下落空了。

三个人默默地走出了教堂。她们在教堂门口又伫立了很久很久。走了。依荷杨柳还不住地回头向教堂张望。

3

景诗茵端着捐款箱走进教堂后院就再也没有出来。三个孩子的笑脸在她的脑海里慢慢地模糊了。自从丈夫去世之后,她似乎渐渐地淡忘了,她还有这么几个可爱的孩子。

丈夫方致远的死,对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尽管丈夫是突发脑溢血而亡,可是,她后悔,后悔离开荷城搬来贵阳。如果不是为了她的什么尊严和体面,哪能让丈夫那么茹苦含辛地去四处奔波,他哪会突发脑溢血而死!如今女儿出嫁了。对女儿的婚事她虽然没有说些什么,可她隐约窥视出女婿正肩负着一个危险的使命。对于贺一凡,能背叛他的父亲,背叛他的阶级,投身革命,她是钦佩的。可是一想起那台被砸碎的钢琴,她心头就会飘起一缕淡淡的苦涩,觉得不是滋味。儿子留学归来了。可能要被国家召去外交部工作。上帝啊!他为什么不选择当个教授或者当一名律师?硬要跟随舅舅到政府里去当什么官员?要知道,她未来的儿媳却有着一个共产党的父亲啊!一想起那天没有敲开马家巷的朝门,她心中就不太了然。生活似乎在捉弄着她,让她避开政治,远离尘嚣,让她更加贴近天主,贴近上帝。然而,上帝会不会让她生活得更加美好?!上帝将怎样左右着她生活的走向?

三个月又在她的祈祷中过去了。

这是193924日。礼拜六,是日天气晴朗,气温暖如初春。快过年了,大家都忙着办点年货。景诗茵则不然。因为几个孩子邀她一起回荷城过年,被她拒绝了。当然,方浩从伦敦回来,依荷杨柳也才从法国回来,想去看看她们的母亲,想去看望一下岳母,这是无可厚非的。她去做什么?何况去一趟荷城,往返还得经历十来天的鞍马劳顿哩!

这一天,她吃过早餐,独自坐在护国路的小院里晒太阳。冬天的早晨,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舒适极了。她手里捧着一本像册,她的灵魂正在那个黑白世界中游荡。那里没有她的祖父祖母,那位前清进士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好像她才几岁的时候,老爷爷和老奶奶就先后去世了。而父亲母亲留下的照片也就只有那么一张。那是她十八岁时全家的一帧合影,那上面除了她和父母,还有一个哥哥。那年哥哥刚从日本留学归来,好像也是“摄影”那洋玩意儿,刚刚走进荷城的时候,留下了这帧照片。不几天,哥哥就离开荷城到北伐军任职去了。遗憾的是,才过了两年,父亲母亲都撒手西去了。给她留下了荷城的那座花园洋楼。留下了她和方致远的婚姻。她和志远虽然没有什么激越的、浪漫的爱情,但志远为人温良敦厚,纯朴随和,结婚二十年两人也算得上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了。

和熙的阳光照射着小院、花坛,照射在景诗茵身上。她捧着的像册散射着斑驳的光影。好像一个时光老人在向她眨动着狡黠的眼睛。她一会儿信于翻检,一会儿又闭目养神。过去的岁月似乎在她心上慢慢流淌。那是民国初年,摄影走进了荷城人的生活之后,有了她们结婚的合影;有了襁褓中的方浩;有了儿时的方丹;有了那令她神往的美好的一切……啊!那是方浩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全家在花园中的一帧合影。阿丁爷爷方致远和神父嘉路坐在正中,旁边是她和劳伦小姐;方丹方浩依荷杨柳蹲在她们身前;后排站立的则有贺一凡和丁倩。说起来也算得是天缘巧合吧。那贺一凡就是那一次去了她家,丹丹却被他的琴音吸引了。八年后也是因为钢琴,方丹才跟随她来到贵阳,想不到又是这个贺一凡,又是他的琴曲敲开了女儿的心扉。让她的人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如今,方丹怀孕了。她真不知道那胎儿是龙种还是跳蚤!她一想起那胎儿先天的赤色胎记就有些毛骨悚然。现在正是国共第二次合作,共同对付日本帝国主义。可是以后呢?她不知道贺一凡将来会怎么样,方丹将来又会怎么样!而她们的哥哥就要被国民政府派到某国大使馆去了,他参加了国民党?将来他又会怎样?眼前是一片茫然。她再看照片上的几个孩子,脸上都流淌着天真无邪,谁会料到长大了他们要分道扬镳?啊!只有杨柳,她献身医学,整个身心都扑在抗日救亡上,一心待到抗战胜利后回荷城去,去到神父的麻疯病院,当一名医生,救治那些地狱边缘的麻疯患者。她才是最虔诚的基督徒,上帝最忠诚的女儿啊!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又闭上了眼睛。她想起荷城的那座教堂,那座给她以关爱,赋予她信仰的圣殿。如今,给她洗礼的那位神父长髯怕也花白了。可是几十年来为了主的事业,他在那片蛮荒的土地上辛苦辗转却无怨无悔。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他的那座麻疯病院仅管还是一个空想,但她相信终有一天神父会让它变成现实。

她收好影集,踅进室内把它放好,又信手拿起一部《圣经》、一方毛毯,回到院内。她又重新坐了下来,把毛毯轻轻地盖在身上,漫不经心地翻了翻那本《圣经》。冬日的阳光照射着《圣经》的字行,带着温暖、带着梦幻、也带着睡意向她击来,她慢慢地闭上眼睛,慢慢地睡过去了……

好甜好甜的梦啊!她梦见——

她和方致远手牵着手从一个幽深的黑洞中走出来,走进了一片满目葱茏、鲜花盛开的广场。

好大好大的广场哟!

广场上人如潮涌,彩旗翻飞。

方浩向她走来了,牵着他的妻子;

方丹向他走来了,牵着他的丈夫。

她们的身后,紧跟着一大群人,人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束鲜花。

人群来到她俩跟前。

方浩向他们介绍说:这些是他俩的孙子、孙女,外孙,曾孙……。

孩子们都在摇动着手里的鲜花,“爷爷”、“奶奶”、“老祖”、“老祖”地叫个不停。她启眼一看,这群人中有耄耋之年的老者,也有天真活泼的稚童。再看自己,仿佛还是那四五十岁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夫妻对看了一眼。按年龄推算,他们都是年逾百岁的老人了啊!然而,眼前的这一切:绿树、鲜花、彩旗、芳草,载歌载舞的人群,还有人群后边那一座座耸入云霄的高楼……这一切是不是恰在梦中?

孩子,这是哪里?她禁不住问了一声。

这是哪里?这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故乡啊!方丹回答。

祖国?故乡!我们不是在和日本鬼子拼命么?她又问。

啊!父母亲还停留在三十年代的原点上。方丹这才惊诧过来。她哪里会知道这几十年的沧桑变化,她哪里会知道这几十年里儿女们的酸甜苦辣?于是连忙解释说:妈妈,您弄错了,哪还有日本鬼子?您看,方丹用手一指,在几株大树后边,远远地有一座别致的建筑。那建筑物的拱门上镌刻着浮雕,正中是“天堂之门”四个大字。啊!“天堂之门”,她更加莫明其妙。还想问点什么,可是,方丹没有待她开口,又说:妈妈,现在已经是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暴力了。这人世间只有自由、博爱、宽容、和谐……妈妈,您就和爸爸走进那“天堂之门”和孩子们共享太平盛世吧!孩子们,快过来,把鲜花献给老祖。

孩子们围拢过来,把手中的鲜花献上;一群白鸽飞了过来,在她们头顶上欢快地起舞。方丹和依荷微笑着向她挥手,方浩和贺一凡微笑着向她挥手;儿孙们也微笑着向她挥手,渐渐的远去了。她们怎么走进天堂之门去享受那太平盛世?她大叫一声:丹丹!等等我哟!

可是一片蔚蓝陡然遮住了她的眼睛……

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襟。她淡淡地抿了抿嘴,这才发觉原来她正做着一个荒诞不经的怪梦。梦境是蔚蓝色的,有如天之高远、海之深邃。

古人说,梦之遥为蓝,梦之美为蓝,梦之俏为蓝。她自从信仰了上帝之后,这蔚蓝色的美梦不是经常翻滚在她心中么?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启眼环视了一下这深深的庭院,回到现实当中。

这庭院是哥哥嫂嫂去了重庆之后给她留下的。她不知道哥哥在国民政府担任什么要职,似乎他的权力正左右着方浩的命运,把方浩引向官场,引向暴力,引向杀戮,引进深渊……唉!这世界多么复杂啊!哪来的博爱、宽容、和谐?哪来的“天堂之门”?

阳光照射着她平静的柔美的面孔。她笑了笑,又闭上了眼睛,又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蔚蓝色的美梦。连警报响了,敌机来了她也浑然不觉。

这一天中午,日本飞机突然侵扰了这座破烂不堪的山城。就在景诗茵再次进入梦乡的时候,十八架大型日军轰炸机突然出现在东山垭口,然后分三队飞越老东门,由东而西沿线投弹。大十字一带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而向南飞行的一队敌机却不偏不倚地把一枚炸弹投到了护国路53号……

这是偶然。然而这种偶然又让人永远无法破解!

暴力摧毁了她的美梦!

暴力夺走了她的一切!

当方浩方丹依荷一凡回到家中时,景诗茵倒在地上,已经是面目全非,奄奄一息了。《圣经》抛撒在她的脚下,浸满了血污,她已经是听不到孩子们的哭声,看不到孩子们的眼泪了。她伸出血淋淋的双手在空中一阵摸索,她终于摸到了:这是方丹、这是方浩,这是一凡,这是依荷。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们伸出手来,把们的手叠在一起,嘴唇轻轻地歙动了一下,像是要说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就咽气了。

方丹拾起《圣经》。慢慢揩试书上的血污,轻轻地吻了吻它的封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好。也许这是她能带走的母亲最后的遗物了。

孩子们把她埋葬在鹿冲关上,和父亲挨在一起。那儿有一片教会的墓地,枝头的冰花、飘飘的白雪让墓地格外圣洁,格外肃穆。她们向母亲的坟头抛洒了最后一捧黄土,依次向母亲敬献了一束鲜花,走了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谁也没有想到,什么时候,谁会回来,再给父母的坟头添加一捧黄土,献上一束鲜花。

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敌机的肆虐让城市的中心变成了一片焦土。成百上千的平民死于轰炸;成千上万的平民在血泊中挣扎。天寒地冻更给那些流离失所的平民添加了一份悲剧色彩。当然,比起南京大屠杀来,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然而,战争没有前方和后方,不分军人和平民。是不是上帝在造人的时候,不仅塑造了人的“原罪”,也同时塑造了人类的暴力、杀戮和战争!塑造了“人”也塑造了野兽?!

4

杨柳在图云关实习已经半年了。这儿设有当时条件最好的中华红十字会医院,国际红十字会总部也设在这里,这儿有300多张病床,有不少国内外专家。这儿本来只收战伤的军人,可是“二·四”轰炸后,贵阳的其他几个医院都人满为患了,连教会主办的若瑟病院、布德医院、路易医院也挤满了伤员,于是,很多重伤员也被送到了图云关,让这座本来就超负荷运行的医院显得更加忙乱。

杨柳在这儿已经三个月没有礼拜天了。诗茵妈妈的惨死让她十分悲痛;她没能去参加诗茵妈妈的葬礼又让她十分遗憾。诗茵妈妈这十多年的关爱、十多年的温暖、十多年的恩情一一涌上心头,好像一双熨帖的大手在抚摩着她,让她不能自己。她曾经想过圣母玛丽亚,而那圣母玛丽亚,不就是人世间千千万万美丽、温柔而善良的女人的抽象么!

这会儿,她独立主刀刚做完了一例手术。可能她也就要因为这一例手术的成功而提前毕业了。她忘不了巴黎大学医学院的老师,她得感谢红十字会的专家对她的指导。她洗完手,褪下白大挂,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该休息片刻了。

她沿着花径慢慢向女生宿舍走去。“二·四”轰炸后,汹涌的人潮早已把花圃践踏得面目全非了,而几个受伤的老兵却正在花圃里细心地拾掇。他们小心翼翼,像是扶起一个个正待哺乳的母亲;又像是扶起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好想过去帮他们一把哟!可是,她已经力不从心了。疲惫的身体拖着她缓缓地走回了宿舍。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过了。同舍的三个伙伴都还没有回来。她们都是从湖南过来的原湘雅的学友。因为战争,她们也和她一样要提前毕业了。不知要被分向何方。几个月来,她们相处得十分合睦。几个大姐姐深爱着这个勤俭善良的小妹妹。爱她的琴、爱她的歌、爱她的舞,更爱她对待工作那股任劳任怨的狠劲。每当她们有点儿闲遐,大姐姐们总要让她拉一曲提琴或者跳一个苗舞。仅管杨柳有时候有些疲劳,但是她总是尽量满足她们的要求。为了宽慰同事,也为了喧泄自己。

今天或许她们都还在手术台上没有下来。宿舍里静悄悄的。她在自己床头的圣像前开始祈祷。祈祷上帝快些伸出手来制止这场血腥的屠杀;祈祷上帝快些伸出手来拯救这世上的无辜。她慢慢地跪了下去,心灵正在受到煎熬。她同室的三个伙伴都是无神论者,最初对她的这种行为都只是发出一阵会心的讪笑。可是,时间长了,上帝似乎也在她们心中潜移默化了。她们也经常在胸前划着十字,默默地祈求上帝的保佑了。“阿门!”看起来“上帝”不仅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宽慰、包容。是对苦难的人们的一种精神抚摩啊!

她不知跪了多久,只觉得两腿有些酸麻了,才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一看,那些个受伤的士兵还在收拾花圃,人比上午还多了一些。那是一场没有人指挥的“战斗”。老兵们已然把狼藉的花圃收拾得井然有秩了。他们一个个来到长廊边的水池洗了洗的手,舒展了一下筋骨才慢慢地坐了下来。一个老兵摸出一小包丝烟摊在面前,于是人们走上前去,各人撮了一点,用裁好的报纸轻轻一卷,就惬意地吸开了自制的卷烟,升腾的烟雾笼罩着他们的眉眼,远远看去,他们是那么安祥、闲适。似乎忘了国恨,也忘了家仇;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悲伤。杨柳多想走上前去,表示一下对他们的慰问啊!于是,她拿起枕边的小提琴,来到长廊,给老兵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开始了她的演奏。

她先拉了一首自编的小提琴独奏曲《春风》。本来,这些个老兵几乎都来自农村,他们根本听不懂这洋玩意儿舒曼的琴音。然而,在这片浩瀚的森林里,他们都听懂了。那是春风拂过林梢、拂过花坛、轻拂着大地。那春风宛如母亲的手掌,轻抚着他们的面颊,轻抚着他们的伤口,轻抚着他们的心房……

他们把手中的烟卷掐灭,静静地听着白衣天使的演奏。这白衣天使好美好美啊,像他们的姐妹,像他们的妻子,还是像他们的母亲?一曲终了,杨柳呆呆地站在一群老兵面前,又给他们鞠了一躬。好半天才听到掌声响了起来,是那么热烈,那么清脆。于是,杨柳又为他们演奏了一曲《荷塘月色》和一曲《小河淌水》。这时,医院楼上窗户打开了,一扇、两扇、三扇……十扇、八扇……病员们伫立窗口向下张望、聆听着那如水的、幽婉的琴音。也许,他们伤愈之后,就要回到抗日的疆场,再去领略那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血腥;也许,他们伤好之后,就不能再上前线了,哪儿是他们的归宿?他们还能听到这样柔美的琴音么?当杨柳演奏完毕,又深深地向远近的老兵们致意时,老兵们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意境中没有回过神来。她拎着提琴,走回宿舍,这才听到门外传来了亲切的呼叫:“杨柳、杨柳、春风、春风!杨柳、杨柳、春风、春风!

她放下提琴,爬在枕上,哭了。泪水如泉流般涌出她的眼眶,把枕头湿了一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不知道为什么会泪如泉涌。但那泪泉就在这静默中汹涌不息……

这时,她的几个伙伴走了进来,齐声说:哭什么呢?感谢你啊!杨柳。想不到你的这场慰问演出会这么成功!大兵们感动,我们感动,连院长也感动了啊!快起来,快起来,擦干眼泪,吃饭去吧!

杨柳从枕头上爬起来,看着三个伙伴欣慰的笑脸,破涕为笑了。

这是一块圣洁宁静的地方。国际红十安会的旗帜在春风中猎猎飘动。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这寂静的森林里哪会建起一座医院,哪会飘扬着国际红十字会的旗帜?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杨柳也许还在法国留学。她也不会为老兵们的精神所动,不会有今天这场即兴演出了。

她们沿着花园小径走向食堂,各自打了一份饭菜在餐桌边坐下,四人对看了一眼,就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这是一个十分宽敞的食堂,国际红十字会的官员、医院的全体员工、还有那几百号伤残的病员都在这儿用餐。战争赐给了他们友谊,战争赐给了他们平等、博爱。

老院长端着一份饭菜向她们走来。四人站起来,毕恭毕敬的向老院长问候:林院长好!

同学们好!坐下吃饭。林院长回了一句。

大家坐了下来,林院长刚放好手中的饭菜,劈头就问杨柳:杨柳同学,除了拉琴,你还会什么?林院长这一问弄得杨柳有些莫明其妙。

我还会些什么?除了拉琴,我还有手术刀啊!

嘿嘿,手术刀、手术刀,我不知道你还有手术刀?我是问你的业余爱好!

杨柳羞得满面通红,但看着老院长慈祥的面容,还是勇敢地回答道:我还会跳苗舞、吹木叶、吹芦笙、弹钢琴……

啊!苗舞、木叶、芦笙、钢琴,这真是“土洋结合”呀!老院长看着杨柳灿灿的脸盘,开怀大笑起来。何时给我们表演一个?

愿听校长吩咐。杨柳站起来,毕恭毕敬、一股憨态。

老校长大笑!众人也大笑。

吃罢晚饭,大家就要离去了。老院长突然说:很好!很好!我是说你今天的演奏。看起来战士们不仅需要《大刀》,也需要那些个思乡、思妹的小曲啊!他们受伤的心灵需要用柔美的琴音来抚平。好啦!孩子们再见!希望哪一天能欣赏到小杨柳的木叶和苗舞!

四个少女目送老院长拎着他的餐具走出了饭堂,穿过林荫道,向国际红十字总会的小楼走去。他是国际红十字会的会长,兼任着中华红十字会医院的院长职务。这位和蔼可亲的长者,不仅要为总会和医院的行政事务操劳,有时还要亲自操刀为实习生作些示范。每个月还得组织同仁进行一两次学术探讨。届时,贵阳中央医院和贵医附院的师生均可自由参加。是战争,让这位有名的外科专家把总部和医院组织成了一个和睦、有序的大家庭。然而,就是这位老人,每天却拎着饭盒来到食堂和伤员用餐。他不仅要操心医院的每一件大事,看起来,连杨柳的提琴、木叶和苗舞也进入了他的视界。是啊,战士们不仅需要大刀砍向鬼子的头颅,也需要思乡、思妹、思母、思妻的柔情;他们受伤的心灵需要柔美的琴音去熨帖去宽慰。

杨柳多么希望老院长是一名基督徒啊!他的行为、他的言语不都体现着基督的光辉么!三个女孩儿不知是不是也有这种念头,可是有一点在她们心底是很敞亮的,她们放下碗筷,齐声说:唉!小杨柳,恭贺你!你已经被留在红十会医院了!

怎么会呢?

你没有看到老院长刚才凝视你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慈祥,就像父亲在注目他的孩子!丑女杜丽丽说着,眼眶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是啊!谁叫你长得这么美,又这样多才多艺啊!难道这也是上帝的安排?

应该是吧!杨柳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她想:是的,老院长应该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是上帝让他的心灵如此净化。

阿门!

5

当景诗茵用尽力气把方丹、一凡、方浩和依荷的手叠在一起时,四个人都知道母亲要说什么。可是,母亲只是轻轻地歙动了一下嘴唇,什么也没有说得出来就咽气了。

她们告别了童年,告别了少年,各自迈出人生的步子,就要分道扬镳了。这是多么令人伤感,但又无可奈何的事啊!母亲那软弱的血手又怎么能够把他们捏在一起呢?

方浩从伦敦回来不久就踏进了国民政府外交部的大门。这是上司的指令,舅舅的安排,也是他的自愿。从十五岁到贵阳读书算起,他依附舅舅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来,他就这样埋头苦读,没有受到多少民主自由思想的冲击,连最珍贵的爱情,也被他装在一只小匣子里,只是偶尔翻检出来小心地重温一遍。他曾经作过牛津毕业后留在西方、享受生活的美梦,可是,国家的沦伤,世界的巨变一下就让这美梦成了泡影。何况,在巴黎第一次和依荷相聚的时候,那两个美丽的混血儿就告诉他:她们不向往西方,西方也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么美好。她们思念着祖国、思念着母亲。毕业后她们一定要回到那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去,完成基督未尽的事业。有一天,在杰蒙后花园的网球场上扣击网球时,他就曾想,是什么力量让她们这么坚定,一点儿也不受西方文明的诱惑?然而他却不曾想过,就是在荷城,最能吸引她们目光的,也并不是他家的花园小院,而是那石铺的小路、美丽的荷池和那平淡而宁静的生活。她们都希望生活得美好,但这一切都必须植根于自己深厚的土壤之中。否则就会像一株浮萍在水面飘浮……

杰蒙是清醒的,他没有在物质生活上给两个孩子什么诱惑;两个孩子也是清醒的,当她们来到巴黎的第二天换上那套学生装后,母亲的叮咛就一直敲打着她们的心扉;母亲的汗香就一直在她们心上燎绕。所以,当她们离开巴黎的时候,留下了戴丽娜为她们添置的时装、首饰,还有那瓶名贵的香水,只带走了父亲购买的那只意大利提琴。

当他们回到这片惨遭蹂躏、满目疮痍的故土时,她们心酸了。到处是伤兵,到处是难民。到处是化为灰烬的城市和村庄。那些个啼饥号寒的父老乡亲如潮水般地向西奔涌,留下了一串串艰深的脚印。这就是她们母系的祖国,她们将为她奉献什么?她们能为她奉献什么?

杨柳回国后不久,就考进了湘雅医学院,到图云关实习去了。学医终于让她找到了归宿。而依荷则不然,她要等待大夏大学招生;她要等待方浩工作的安顿;她要陪伴景诗茵孤寂的晚年;她还要寄挂马家巷和岔河村的妈妈,还有那个跟随了红军队伍的妹妹……

然而,让依荷最揪心的却是方浩的工作。方浩这次从重庆回来,就兴高采烈地告诉她,他目前正在突击俄语,不久就要分配到苏联大使馆去。他说;目前国家需要的不是杰出的大法官,而是杰出的外交家。那儿将是我国外交的主战场!依荷不知道是谁给他灌输了这套理论。让他跃跃欲试,欲罢不能。那个冷峻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方浩仿佛一下子就被社会消溶了,她十分不解。

当他们和方丹聚在一起时,方丹也曾苦苦地劝过哥哥,让他选择职业律师或者大学教授。方丹不敢暴露她和贺一凡的隐秘,她甚至不敢肯定她们的道路就完全正确。她只看清了一点,如果中国没有这样一股力量,抗战就将难以为继,中国或许就要灭亡!如果把哥哥和丈夫摆在一起让她选择,她肯定还是要选择丈夫所走的道路。

其实在景诗茵心中,她既不支持方浩成为国民政府的官僚,也不赞成贺一凡的“革命”理想。她临终前勉强把那四支手叠在一起,可是她知道:那手是不可能紧紧相握了。只求他们在患难之时能够互相体谅、互相帮助,不要反目成仇,不要兵戎相见!

依荷的观点和母亲一样。她希望她们五个人都成为自由知识分子。不依靠任何政治势力,平平静静的为社会服务。他们可以成为专家、成为学者、成为社会的中坚。然而,这一切都晚了。方浩扯起了他的风帆,要去国民政府当一名外交官,而她也只能以“夫人”的身份随行了。而贺一凡和方丹呢?也只能背负着革命的理想,在那没有尽头的隧道中摸打滚爬,不知何时能看到曙光!

啊!她们就要分道扬镳了!难道这也是上帝的安排!

景诗茵妈妈死了。她们安排了后事之后,身心都十分疲惫,谁也没有心思回荷城过年了。本来,方浩是应该带着依荷回去一趟的。因为他这一走,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国述职。然而重庆的电报来催了。他没有能等到新年就回了重庆。他走得很高兴,完全摆脱了对依荷的依恋。似乎他这一去,几年后就会成为中国杰出的外交家。他也相信:通过他这一代人的努力,国家的状况会得到改善,社会也会得到改良。然而贺一凡则认为:国民党蒋介石的独裁是导致现代社会腐败的根源,中国劳动大众要翻身解放,暴力革命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无话可说。光靠友谊和亲情是不够的。依荷记起她出国留学前的誓言:四个人曾经把手叠在一起“上帝不会让我们分开!”“祖国不会让我们分开!”然而,现在却要分开了!她们将成为两个完全敌对的集团,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如今,依荷独自坐在小屋里,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她不赞成方浩的仕途,但又割舍不了对方浩的情爱。她掉进了爱情的苦海之中。

她走向书架,信手取了一本《泰戈尔散文诗集》,泰戈尔说:“把一切都交给爱吧!”是的,她不能忘记九岁时就拥有的那种心底颤动。这些年,虽然浩哥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可是,十多年的感情,十多年的思念就像一道咒符紧贴在心上,毕竟割舍不了啊!就这样,依荷在完成了大夏大学的学业以后,独自走了,追随方浩到苏联去了。她们在莫斯科的一所教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回到使馆接受了大使和同僚们的祝贺,就这样在莫斯科生活下来,和苏联人民一道熬过了反法西斯战争的艰难岁月。然而,她们的生活就足限在大使馆的小天地里,她不能接近普通民众,甚至不能去教堂祈祷,似乎只能透过围墙去倾听保卫斯大林格勒大血战的炮声。无边的寂寞笼罩着依荷。尽管出于外交礼节,有时她要跟随丈夫去参加一些宴会。尽管在舞会上她总是光彩夺目,要去应付那些个争相邀请的大使和武官,但她陪着笑脸,在妙曼的音乐中旋转了几个小时之后,脑海里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仿佛这一切和战争都毫不相干。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思念杨柳方丹,不去思念母亲和神父,不去思念那遥远的美丽的小城。然而这些个鲜活的形象老是在她的心上飘动,让她不得安宁。她只能让格林卡和柴可夫斯基和她作伴,让列维坦、希什金和列宾走进她的生活;去普希金、托尔斯泰那儿寻找慰藉;还有那妙曼的《天鹅湖》《睡美人》和《胡桃夹子》……

伟大的俄罗斯艺术占去了她的整个空间,让她痴迷、让她陶醉。

如今,她已能阅读俄文原版的《安娜·卡列尼娜》了。可是,只要一放下书本,她又马上陷进了极度的虚空之中。想象和梦幻交织在一起袭上心头,连那位遥不可及的父亲潘向东和二妹阿古也神采奕奕地站在她面前指指戳戳……她有愧于杨柳,有罪于方丹。她应该深深地忏悔!这种感觉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这种感觉怎么去直面方浩?

这几年,方浩一再提醒她:要一个孩子,以了却她的寂寞。可是连这个要求也被她莫名其妙地拒绝了。难道就因为她俩平常“相敬如宾”,性生活静如止水?

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方浩知道,他没有去当大学教授;她没有能如愿以偿地去教育孩子,已经是对她天性致命的一击。几年来,他都没有能让依荷快乐。因为把她“囚禁”在一个窄小的天地里,依附着丈夫,做一个饱食终日的家庭主妇,对她是一个莫大的悲哀;可是,他无能为力!他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去改变这一切。他既作了国民政府的外交官,就只能俯首贴耳地听从大使的调遣,在苏共、中共和国民党这三角关系中,使尽浑身解数去寻找心灵的满足,求得事业的成功。

再苦,依荷也只能忍受!历来有外交官就有“夫人”,这是天意!

方浩学会了园滑,学会了权变和阴谋。

他理解贺一凡为什么要加参革命党,理解妹妹为什么会被他吸引,以至于抛下孩子去了延安。共产主义是一种很能蛊惑人心的理论。一但被盅惑了,就只有勇往直前!然而他更理解他的委员长,为什么在抗日烽火正旺的时候要发动皖南事变,把大批共产党人投进监狱,推向刑场!

自古以来政治家都没有什么信义可言,只有暴力才能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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