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时期,中国社会的苦难与血腥

我是中国贵州作家张宗銘。我的系列长篇小说,是中国第一部敦促共产党人换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学教授推荐,连续参加诺贝尔文学奖角逐!
正文

友情連载长篇小说 《上帝之手》吕更生 著

(2009-09-01 00:13:05) 下一个

 

第二章

 

1

 

嘉路主教独自坐在小客厅的木沙发里,手头捏着一封巴黎来信在静静地思索。他已经有五年时光没有收到外甥杰蒙的来信了。今天,久违的邮件飘洋过海而来,夹带着故乡泥土的芳香,让他倍感亲切。他颤颤地剪开封口,抽出信笺,展读信件。杰蒙那熟识的乡音悄然在他耳畔响起。

嘉路,亲爱的舅舅:

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给您写信了,请原谅外甥的不恭。

舅舅知道,杰蒙给您写信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每每握笔都会心如刀绞。

这次写信给您,是想告诉您我即将结婚的消息。在这片冷战婚姻的阵地上,我坚守了四个年头,但它终于被时光老人无情地摧毁了。昨天,我满足了父亲的心愿,答应下星期和戴丽娜举行婚礼。父亲高兴极了,十年来他第一次吻了我的面颊。十年来,父亲一直没有宽恕我那荒唐的(但于我却是刻骨铭心的)异域之恋。然而他也坚守着对母亲的怀念,不肯娶另外的女人。他把爱全身心地转移到我和两个妹妹身上。如今妹妹们都已出嫁,都给他添了外孙,惟独我,还在执拗地和他顶牛。可怜的父亲啊!他以他那冷竣的、严酷的爱坚守着他的阵地。他都五十出头的人了,也许,只有我娶妻生子之后,他才会去爱别的女人。我投降了。可是舅舅啊,真不知道结了婚后,我会不会真心实意地去爱我的妻子。我的心会不会一如既往在异国的南盘江中漂流。

外婆去世之后,外公把庄园交给了我。我虽然心不在此,但我不忍心拂逆老人的请求。亲爱的嘉路,你可知道自打母亲和外婆去世之后,外公有多么孤独、多么可怜啊!他知道你不愿意放弃主基督的事业,只字不提让你回国接管庄园的事。他爱你爱得是多么深沉呀!

亲爱的舅舅:我这一辈子也许再也不能回到那美丽的荷城去了。十年来那荷叶上的两滴水珠无时无刻不滚动在我心上。舅舅,请你以主教的名义代我向那片美丽的荷池祝福,同时也向她俩葬身的南盘江祈祷吧!

最后,请舅舅将我的那幅习作《圣像前的苗夷少女》寄回巴黎。十年来,我虽然一再重绘那个主题,可每一幅都让我大失所望:没有激情、没有灵感、没有神韵……或许那幅习作将成为我终生不可逾越的经典之作了。

吻您的手。

祝您健康快乐,万事顺遂!

你的杰蒙

1927410于巴黎美院

 

 

嘉路站起身来,然后把杰蒙的信件又重读了一遍,面对墙上的油画《圣像前的苗夷少女》站了好几分钟,面对两位苗夷女子,杰蒙即将结婚的喜讯顿时让他陷入了进退维谷之中。

 

2

光阴荏苒,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杰蒙回国之后那最初的三年里,来信是十分频繁的。那些信件像云朵一片片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喋喋不休地诉说他的异地相思之苦,让舅舅为他追寻那两位苗夷素女的下落。那些絮絮叨叨的言辞、半疯半傻的情愫直弄得嘉路啼笑皆非。更加滑稽的是,杰蒙认定他已留下了异国情种,恳求舅舅无论如何要去寻觅那不知名的外孙。荒唐啊!那时的嘉路正忙于竞争代权主教的职位,哪有闲遐去过问杰蒙的这些风流韵事呢!尽管他对杰蒙和那两位多灾多难又多情的苗夷女子都十分同情;尽管他也认定他们的爱情代表着至纯至美的人性,上帝应该施以援手。可是,在这片封建恶俗统治的异域,一个传教士又怎么好去追根究底,打探那桩轰动一时的公案?于是,他每回都只好按照当时的传闻,武断的告诉杰蒙说他的云姑和灵姑都被色魔贺慎之扔进南盘江中处死了,希望他以学业、事业为重,趁早斩断那一缕异域情丝……当然,云姑的死活就像一个谜团锁定在南盘江的浓雾之中,他并不知道谜底。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两个月前他即将升任正权主教的时候,一次意外的晚会却把他带出了迷宫,让他慢慢地接近了历史的真实。

那是今年仲春的一天,他应圣心小学校长景诗茵女士之请,去参加这所教会小学的联欢晚会。晚会上,登台表演的一对小天使深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于是,趁转换节目之机,他信步走向后台,在后台的一隅,他看见那对尚未卸装的“小天使”正依偎在两位母亲身边亲切地叫着妈妈。两个女人一个仲家打扮一个苗家打扮,看上去约莫三十上下年纪。她们的脸庞虽然都已蒙上了岁月沧桑的暗影,但那位仲家女迷蒙的眼神和那苗家女甜甜的笑靥,一下子就让嘉路联想到杰蒙的那幅油画。疑云骤起,好奇心和责任感都驱使他必须探究下去。他仿佛又听到遥远的天际传来了杰蒙的呼声——她们没死去,她们都还活着……

晚会结束之后,当校长景诗茵送他走出学校大门时,他装着漫不经心地问道:女士,方才在舞台上扮演小天使的那两个女孩儿是谁家的孩子?

怎么啦!神父您喜欢她俩?

喜欢!当然喜欢!这对小天使太可爱啦!能不能冒昧的请您介绍认识一下?

神父,您还有闲情逸致结识这两个苗夷姑娘?想做她俩的教父呢,还是想把他们弄到唱诗班去?

教父?唱诗班?啊!不!啊!是这样……是……嘉路有些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了。

在景诗茵心目中,这位管理着几十个堂口的代权主教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看着神父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心中暗自好笑。不过,她没有笑出声来,她和丈夫方致远都是嘉路的朋友,她了解嘉路是一个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今天他居然要主动结识那对苗夷女孩儿,必定是有他自个儿的理由。于是,景诗茵思衬了片刻之后向神父邀请道:这样吧,请您明天下午到寒舍作客可好?她俩是我家丹丹最要好的同学,明天我让小浩和丹丹去把她们约来,您方便吗?

方便!当然方便!谢谢您了!诗茵女士,再见啦!晚安!

再见!晚安!

第二天下午在景家花园里,嘉路如愿以偿和依荷杨柳独处了好几个时辰。两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落落大方,一点儿也没有乡下孩子的那份羞怯。她们和神父亲切交谈,谈荷池、谈农舍、谈阿爹、谈阿妈,谈家中的老牛和小狗,也谈他们的学校、同学老师……后来,在方家豪华的大客厅里,景诗茵用钢琴伴奏让四个孩子为神父演唱了法兰西儿歌《小星星,亮晶晶》。神父情不自禁地加入了孩子们童声小合唱的行列,他尖着嗓子、手舞足蹈,唱起了那支久违的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神奇可爱的小星星……”歌声就像故乡的小溪潺潺缓缓地在他心上流淌;依荷、杨柳的眼睛就像星星在圣布伦克墨蓝的夜空中闪烁。

景诗茵看着神父那神游八极,余兴未尽的憨态,真不忍心把手从琴键上移开。她随手弹了一组琶音,轻声向孩子们征询道:丹丹、依荷,今天难得神父这么高兴,大家再为神父唱一支圣歌可好?

好!四个孩子兴高采烈,齐声回答。

铮淙的琴声在宽敞的客厅中流淌。这是弥撒曲《我们来到上主的圣殿》。孩子们齐声轻唱:

我们来到上主的圣殿,围绕他的祭坛同心祈祷。齐唱亚肋路亚!

让我们歌颂天主无穷的慈爱,让我们依赖上主,诚切期待我主速来看顾。

……

歌唱时,方丹用汉语,依荷用仲家语,阿柳用苗语,方浩用法语。四种不同语言融合在一起让这别开生面的童声合唱十分温馨,十分合谐。

神父默默地听着孩子们歌唱,一直没有开口。在孩子深情的歌声中,他脸色有些肃穆。啊!亚肋路亚!那合谐温馨而又神圣的情感水乳交融,宛若上主无穷的慈爱正眷顾着天下万邦!

景诗茵合上琴盖站了起来。

神父上前,向孩子们致意。他轻轻问景诗茵:这仲苗歌词是您的译作?

女校长红了红脸,谦恭地回答说:神父您误会了。我哪儿有这份能耐?怎么?译意有误吗?

不!译得很好!精准!切贴!

啊!那就好!那就好!景诗茵长长的舒了口气。既然神父认可,我可以让它在校园里广为传唱了!唉,难得的两个孩子!她把依荷阿柳拉到自己身边,亲切地抚摸着她们的柔发继续对神父说:这歌词是孩子的母亲教的。她们还会用仲苗语言演唱其他一些弥撒曲。特别是那支《主若是》,她俩唱起来特别动情,几个孩子聚在一起时候经常互教互学,连我们家浩儿和丹丹也会用仲苗语唱这支歌了。

哦!原来如此!依荷阿柳,神父转身亲切地问道|:你俩缘何特别喜欢《主若是》这支歌曲?

因为妈妈每天都在不停地哼唱这支圣歌。两个孩子张大亮丽的眼睛骄傲地回答。

神父伸出右手贴了贴孩子的额头,悄然离开客厅,独自走向阳台,仿佛阳台对面的小教堂里正传来信徒们虔敬、真诚的合唱:

主若是玫瑰一朵,我就是绿叶一片;主与我心心相印,紧紧地以爱相连。任凭是风狂雨暴,同甘苦朝夕相见。

……

嘉路很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了。晚餐过后,他们又兴致勃勃地回到花园之中。

放眼环视,大花园中春花似锦。四个孩子在花荫下自由嬉戏,那个十五岁的英俊少年就像阿波罗一样在三个小女孩中穿梭,用眼神、用手势表示着他的关爱,那份和谐那份温馨一下子把他带回了圣布伦克的童年……

神父独自一人在凉亭的长椅上歇息下来,独自反刍今天和孩子们的谈话。从交谈中,他不仅知道了云姑和灵姑的下落,知道她们的丈夫都参加革命党去了南方。而且,从依荷阿柳的出身年月推算,他判定这是一对混血的异国情种。依荷那双淡蓝淡蓝的眼睛,阿柳那绺几近棕色的卷发都生动的证明这是杰蒙生命的延续。更何况,那弥撒曲翻译得多么生动、多么精准啊!“主若是玫瑰一朵,我就是绿叶一片。”两个苗、仲女人已经把对杰蒙的思念假托给上帝了!一股微妙的情绪在神父心头涌动,他甚至打算向方氏夫妇坦诚他之所想。他相信他的这两位挚友,荷域教育界的精英会对他有所帮助。嘉路心中暗想:如果把两个小家伙送到圣布伦克去,她们将会有一个星光灿烂的人生,而且这将给他父亲的晚年送去多大的安慰呀!本来,如果他不偏爱上帝而远走他乡,他能留在巴黎和里希结婚,父母也该是孙儿绕膝,其乐融融的。可是,他却把一切都献给了上帝,把爱分给世人普同共享,却留给父母一个孤苦伶仃的晚年,以至于郁郁寡欢地死去。让他一想起来心中就隐隐作痛。他迟钝地立起身来,慢慢向花园的另一头走去。

花园的一隅,方家的园丁阿丁老头儿正站在一株枝芽繁杂的大树下倾心观赏。神父走过去轻声问候道:您好|!阿丁爷爷,有什么值得您这样细细的品味?

啊!神父您好!我正看这株迟发的石榴。您看,这花园里梨花、李花、樱花都早已迎春怒放了,唯独它,此刻才刚刚绽放新芽。神父你看,那叶芽儿是不是在一拱一拱的悄悄萌动?

神父知道,眼前这位培育了景家花园几十年的老园丁鳏夫一个,无儿无女,这园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儿子儿孙,他都万般呵护。他虽然不信奉上帝,但珍惜生命这一点却和神父心灵相通。阿丁也是他的朋友,他对阿丁十分敬重。每次来方家作客,嘉路都会给阿丁带些小小的礼物——一个烟斗、一只闹钟、一把剃须刀或者随便一件什么小洋玩艺儿;而阿丁呢,每次也给神父回报一束时令花卉——一束丁香、一束百合、一束腊梅,今天必然是一束盛开的桃花。

神父再走近些,和阿丁并肩而立。他抬头细看,石榴枝头那红中透绿的叶芽儿的的确确在一拱一拱地悄悄萌动。啊!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该诱发神父多少联想呀!迟发的石榴正萌动着他生命中的一片新绿……

他捏了捏酸楚的鼻羽,他得赶紧离开阿丁,他生怕在这鳏夫面前流下眼泪。他回过头去,看见方氏夫妇正在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凝望着四个嬉戏中的孩子窃窃细语,女士还不时把脸向他这边张望。当他们看见神父走上花坛小径时,夫妇俩同时迎了过来。

神父,今天过得还称心?景诗茵问。

很好!很好!谢谢!嘉路回答。

方才见您独自在那边静心,不便过去打扰。老朋友见谅啊!方致远说。

哪里!哪里!方兄客气啦!方才我在那边咀嚼今天的快乐,心儿竟然飘到遥远的圣布伦克去了……我……我……哦!教堂的晚钟响了。方兄,我得告辞了。

这时,方家对面天主教堂的钟楼上确实传来了清亮的钟声。这钟声掩饰了神父的窘迫,也敲醒了神父的某一根神经,他终于镇定下来,把欲吐的心事咽了回去,很礼貌地向主人道别。

在方家大门口,他恢复了昔日赐福教徒的那份从容,他一一亲吻了四个孩子之后,又和方氏夫妇握别,并且和方氏夫妇约定下个礼拜带上孩子们一起到招堤去春游。从景诗茵的眼神中他窥破了:她口中的“孩子们”有依荷也有阿柳。

如今,杰蒙的信页在他手中微微颤动。这信件飘洋过海辗转了一个多月才落到他的手中。屈指算来,杰蒙的婚期就在这两天了,他该怎么给杰蒙回信?或者发个电报?他僵立在十字路口,搜索枯肠也找不到一条坦途。

这两个月来,在景诗茵的细心安排下,他和依荷阿柳母女又有过好几次的接触。尽管在交谈中云姑灵姑都没有透露一丁半点关于女儿的秘密。可是,有一天云姑向他坦陈了她们在大土豪贺慎之家的悲惨遭遇之后,却意外的说了一句:按照我们民族的习俗,没有婚烟的自由,但恋爱却是十分自由的,仲苗可以有无穷多的情妹或者情郎,也无论是在婚前或者婚后,直到我们生下第一个孩子……

一切都勿庸置疑了。他不敢把杰蒙那份刻骨铭心的相思告诉灵姑和云姑;他更不能贸然认下这两个可爱的外孙女儿。这两个月来,依荷阿柳的笑脸一直在他的梦中萦廻;那双淡蓝淡蓝的大眼睛和那一小绺棕黄棕黄的卷发老是飘浮在他心上挥之不去……而今天面临的难题是非给杰蒙回信不可了。它究竟该怎么办?隐瞒真象吧,太不近人情而近于残忍!告知真象吧,他相信杰蒙会抛弃一切向中国奔来。这对于杰蒙新婚的妻子是否也不近人情过于残忍?或许,对于杰蒙和他的异国情人,最仁慈的就是忘却!而对于两个孩子,最仁慈就莫过于不知晓那位异国父亲了!

把这一切都隐瞒下来,上帝对我将是赞许、宽恕还是惩罚!

嘉路又一次站起身来,凝目墙上的《圣像前的苗夷少女》,神思恍忽中,他仿佛看见画中的两个女人正手执莲花,从万荷从中走了出来,袅袅婷婷、落落大方,她们正微笑着蠕动嘴唇,似乎意欲向神父坦陈她们和杰蒙离奇的爱情故事……

 

3

在远离荷城70公里的南盘江边,有一个叫做万峰林的地方。那儿小巧玲珑的山峦有如地母的乳房,十个八个合成一组,袒露在广袤的大地上。远远望去,十多组独立成群而又互相依傍的山峦、层层叠叠、浩浩荡荡、茫无际涯,那横空出世烟波浩淼的意象,让你不能不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如果说万峰丛中的青溪蓝溪和纵横交错的山涧飞瀑宛若地母胸前的飘带,那么,溶汇这些溪流的万山河就是地母头上那条飘逸的头巾了。

地母的头巾和十里开外的万峰湖紧紧相连;万峰湖倒映着蓝天白云灿烂星光和万峰山遥遥相望。而在这山水湖泊之间,仰卧着一溜红壤河谷平原,千顷良田从万峰山麓一直延伸到南盘江边,有如地母硕大而丰腴的肢体。

万峰山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十分富庶的地方。这儿水稻一年两熟、糖庶四季飘香,加之漫山的油茶油桐、田畴间的甘桔香蕉和山林深处的山货药材……这一切都是人间的宝贵财富。更何况地处黔桂滇三省接壤处的万山古镇是一个商贾云集的水旱码头,俗称万人集的万山集市吞吐着周围数万居民的商品交易。因此,万峰山不仅是仲、苗百姓赖以生存繁衍的人间天堂,也是地方豪强富商巨贾明争暗夺的聚宝金山。 

令人遗憾的是,自从清朝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皇帝令云贵总督勒保残酷镇压了南笼府苗王之乱后,这儿就成了大土豪贺占鳌的世袭封地。

从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到嘉庆二年的那次仲苗起义,声势十分浩大,以王囊仙、王朝元为首的义军不仅攻占了附近的府县,取年号“仙大”、定都洞洒,义军的前部还攻下了永宁、长顺等地。锋茫直指省城贵阳……

大起义迎来了大镇压。在勒保的那次血腥镇压中有数千义军浴血沙场。最后义军被俘二千多人。公无1797年末,勒保将王囊仙、韦朝元等四名义军首领押解北京枭首示众;将桑鸿升等765名义军头目凌迟处死于南笼城郊;将被俘的1,052名义军士兵也悉数杀害。清军将南笼府城居民和四乡百姓驱至行刑现场,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空前血腥啊!

起义镇压下去了。勒保还将缴获的各式武器运到贵阳,铸成“凯旋柱”立于甲秀楼口。柱上镌刻铭文,颂扬封建王朝的文治武功。而在这次镇压中有功的地主武装全都得到了清廷的封赏。于是,功劳显赫的大土豪贺占鳌从此就窃据了万峰山这片风水宝地。在这里构筑起小小的贺家王朝。

时光荏苒,100多年过去了,到1911年辛革命之后,贺家已是第三代谪孙掌权了。那个大土豪贺慎之完整地继承了乃祖冷酷、残暴的本性统治着万山这片沃土。连满清王朝的覆灭也根本没有牵动贺氏的一根毫毛。

人们期盼“共和”;期盼“耕者有其田”;希翼割掉封建尾巴(辫子)之后,能过上安稳一些、松和一些的日了。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满清王朝覆灭之后,接下来的却是连年军阀混战,总统皇帝连轴转,今天是孙中山,明天是袁世凯,还不待消息传到这山旯旮里头,京城那边又不知出了什么新鲜玩意。

天高皇帝远,在这大山里头,好些人还保留着那条碍事的辫子等待着皇帝的回归。仿佛他们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得到。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大土豪贺慎之一如既往在他豪华的地主庄园里加紧盘剥他的佃客、鱼肉他的乡邻、玩弄他的小妾。晨钟暮鼓,唯有大山天主教堂飘忽的钟声才给山民们带来些许福音、一线曙光……

这是1916年仲夏的一天。下午,庄义和正伏在他的经室的案头研究那部已成初稿的《苗仲辞典》。他1896年第二次来到中国,屈指算来又是二十个年头了。这二十年来,他先后在贞丰、望谟、罗甸、册亨等仲苗集中的地区传教。勤奋好学、头脑聪颖的他不仅思路敏捷,又善待普通民众,于是,不几年功夫他就精通了苗、仲、汉、彝等多民族语言,就像他学生时代不仅精通法语,也精通英语、德语、西班牙语一样。

八年前,他来到万山,成了万山教堂的本堂神父。闲暇之余,他开始步英国传教士柏里格的后尘,用拼音方法创造苗文。他用波拉字母分造元音和辅音,辅音在前,元音在后,以元音字母的高低位置定调值,习法文惯例从左至右书写。这种方法虽然简单易学,但还不够科学、不够精准,加之苗人分支颇多,虽同属一个民族,地域不同都有许多语言障碍,像柏格里传道的黔西北和他所在的黔西南苗语语音都是大相径庭的。可是,庄义和还是以他最为熟悉的西部方言(黔滇方言)为骨干,花了三年功夫译完了《新约全书》。实现了他让苗民教徒直读圣经的心愿。接下来,他又以同样的方法创仲家文字,并把仲、苗文字与汉文、拉丁文对接,着手编篡《苗法辞典》和《仲法辞典》。两年过去两部辞典的初稿都完成了。他轻拂着书稿的封面,像是在抚摸一对孪生婴儿的柔发,满怀成功的喜悦沉入了无边的遐想之中。他想:这两部书稿是他十年心血的结晶,算是孕育的两个婴儿一点也不为过。

为了这对婴儿的诞生,他走遍了盘江南北的几十个村寨,走访了几百个粗通汉语的苗民、寨老、魔公、梅腊婆、屠夫、铁匠、普通的庄稼汉、纺花女,当然还有那一泼泼“浪哨”“跳花坡”的小青年……然后,他还得将搜集的素材整理出来,去请教精通汉苗双语的私熟先生。可以说他庄义和称得上是呕心沥血、弹精竭虑了。作为工具书,让他的传教士们依样画葫芦,省心省力地去传经布教,去和教民融洽相处,似乎也足够了。尽管如此,他每每翻阅书稿都还是感到书中有许多空白、许多缺失需要填补,甚至还有一些他看不出的错讹需要纠正。

眼下最迫切的,是要寻得几个有些水平的苗人再行核对,让这两部书稿更充实更精准。其次就是寻一画匠为书稿作些插图,辅以“看图识意”之效。当然最后是付梓印刷,这方面他已联系香港的中华书局,只要有钱是不难操办的。

他伏案工作,一下就是几个小时已经习以为常了,今天他却感到比往常困倦得多。于是他放下书稿,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习惯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然后挪步出门,走向教堂后院的小花园去。

庄义和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躺了下来,眯细眼睛,瞅着棚顶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果实,他感到那一粒粒的小圆球宛若书页上的字母在空中轻灵地跳动,他惬意极了,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液,悄然合上了双眼,仿佛一下子就要进入一个甜美的梦乡。然而就在此刻,他听到了花园小径上传来了轻盈的足音,不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了修女劳伦轻声的问候:神父日安!您的午茶。

哦!谢谢!请搁在那儿吧!他指了指椅边的茶几,懒懒地回答。

您的老朋友嘉路神父求见,还带着一个孩子。您看……

嘉路神父?孩子?他们来多久了?

来了好一会儿啦!他听说神父正扑在书页上,让我先别打扰。我已经把他们安置在客厅里喝茶去了。

啊!是这样!对不起对不起!庄义和迅速立起身来,匆匆向侧院的小客厅走去。

在小客厅里,庄义和热情地拥抱了嘉路。老朋友,你好!老师,您好!接着又拥抱了嘉路身边的杰蒙。年轻人,你好!神父,您好!

嘉路老弟今日缘何有雅兴到大山一游|?这位公子是……庄义和以西洋礼俗和客人互致问候之后,却以中国官话拉开了开场白。

老师莫取笑了。晚生哪来什么雅兴?这是外甥杰蒙,今天专程来拜会老师。还望老师多多教诲啊!嘉路到中国也快十二年了,所以回答起来也是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哦哈!亲爱的小杰蒙啊!过来我仔细瞧瞧,唉呀!你看你看,人说:外甥赶母舅,这不活脱脱就是当年巴黎神哲学的高材生小嘉路嘛!年轻人,今年多大啦!你也是上帝派来中国的使臣?会讲中国话吗|?汉语?苗语?仲家语?

小杰蒙并没有听懂神父的问话。他胀红着脸,腼腆地低下了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没有想到这位神采奕奕的神父和舅舅除了那两句问候的法语,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华语对白。他更没有想到神父会用汉语和他会话。他偷偷瞥了身边的舅舅一眼,习惯地捏了捏他的鼻子,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嘉路见外甥如此窘迫,连忙接茬解危道:他今年刚满十九岁。巴黎美院的高材生,才来中国一年。粗通汉语,也会讲几句仲家语。可是老师您却忽略了|——嘉路停顿了一下,改用调侃的语气继续说:老师您忽略了,站在您面前的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洋娃娃!汉语?苗语?仲家语?老师是不是沉缅在您那两部辞典上还没有从书页中醒过来?!

这一回轮到庄义和脸红了。他是一个性格粗放不拘小节的人,嘉路的调侃正好戳在他的心上。是的,他确实还没有从《苗夷辞典》的字行里回过神来。加之几年来他只要和嘉路相聚,两人总是倾心探讨汉苗语汇中的盲点,总是用华语对白,说到有趣处还要随心所欲地夹带一两个苗语单词。而今天他却顺势而下,忽略了他问话的对象是一个初次谋面的洋青年。他拉过杰蒙,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着改用法语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孩子,是我忽略了。今年十九?巴黎美术学院的高材生?

是的,今年十九岁。就读于巴黎美术学院|——算不上什么高材生。

缘何来到中国?看望舅舅?

因为,因为……小杰蒙嗫嚅着嘴唇,眼角闪动着泪光,又把头埋了下去。

老师,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好吗?您的这一问只好让我代答。嘉路不想勾起孩子的悲伤,急忙向庄义和提出了转换窘境的倡仪。

万山教堂座落在万峰山第五山群的入口处,小地名叫做纳福。庄义和也不知他的先驱教士们是看中了万峰山这块风水宝地呢,还是喜欢上了“纳福”这个汉语词汇。总之,到他上任万山本堂神父之时,这儿已经建成了一座中等规模的教堂。教堂四壁安装了嵌花的彩色玻璃,正面是哥特式的尖顶,教堂拥有四百个颂经席位。而且,它的附属建筑也十分完美:有法式小花园;有教士、修女居住的阳台小楼;有客厅、经室、餐室、厨房、卫生间。一道高墙把这一切围裹起来自成一格,它既有别于贺氏庄园庞大的中式楼群,更有别于平民百姓的竹篱小院。而教堂门外,隔着小河,是一片占地三亩的教堂公园:草地、长椅、花坛……完全是一幅西欧的景致。在这个片区的几十个堂口中绝无仅有,甚至连荷城天主教堂也不能望其项背。据说,正因为这座教堂建构的 “奢侈”和预算大大超编,前任本堂神父才被调去了一个边远的小堂口。

庄义和来到这里,心中暗暗感谢上帝的恩庞,也正用他辛勤的劳作回报着他的上帝。

这时,在大山天主堂的后花园里,嘉路正扼要的向庄义和陈述着小杰蒙的遭际。一提起亲爱的姐姐卡德琳,嘉路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揉了揉眼睛,急忙又把话题转到杰蒙身上。他说:杰蒙目下还不想回国。他认为来中国这一年没有白过,他去过桂林、去过黄果树、还游过三峡,去过圆明园……我还带他去了本教区的好些地方。无论是洛央的两江云海,打言的万山红枫,还是马岭河峡谷的天沟地缝、千丈飞瀑都让他叹为观止。他积攒了好几本素描画稿。他说中国广袤的大地给了他课堂上无可比拟的学业成果。上个月他旅行北平回来,捧着那幅圆明园的画稿对我说:神父您 看,这是多么让人心动的残缺之美啊!断臂的维纳斯!让法国人为火烧圆明园深深地忏悔吧!他还问我:神父啊!如果有一天强盗闯进巴黎,一把大火焚烧了卢浮宫,您当作何感想?

啊!他是这样一个思维怪异的孩子?庄义和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他车过脸去,看见杰蒙和劳伦正在盛开的茉莉花丛中亲切交谈。劳伦好像在给他解读中国的茉莉花。神父暗自念叨:啊忏悔吧!可怜的孩子!法兰西将在忏悔中永生!

两个神父都沉默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站立在一片法国郁金香前,各想各的心事。他们在想此什么?难道火烧圆明园的话题对他俩都有所触动。两个神父都在心中默默忏悔?或许他们正在思索:为什么法国人偏爱郁金香而中国人偏爱茉莉花?

两个神父又回到小客厅里,小坐有顷,还是嘉路打破沉默,他向庄义和恳求道:小杰蒙滞留在中国终非长久之计。您是一个豁达大度的人,我想把他留在您身边一些时日,烦老师开导开导他,让他赶紧回巴黎去。

劝他回去?巴黎美院的高材生?老朋友呀!这可是你给我送来的上帝之手啊!庄义和并不去理会嘉路惊诧莫名的目光。他兴高采烈地立起身来,推开窗户向外高声大喊:劳伦小姐!劳伦小姐!快把我那瓶百年陈酿拿来,让我和嘉路神父痛痛快快的干上一杯!他转身面对嘉路频频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愿上帝与你我同在!阿门!

 

4

中文名字叫庄义和的格雷·罗尔1857年出身于里昂一个边远的小村。他刚满周岁的那年,父亲肖恩·罗尔就应征入伍,以一名骠骑兵下士的身份加入了英法联军,很快就远涉重洋、征战中国去了。三年以后,军队凯旋归来,可是父亲的同乡战友带给母亲的,却是肖恩战死沙场,抛尸异乡的噩耗。从此,母亲孤苦一人,靠着政府微薄的抚恤金和幼小的儿子相依为命。可是祸不单行,上帝对肖恩的遗孀并不恩宠(仅管下士曾经为法兰西累建功勋)。当儿子刚满五岁时,她却意外地染上伤寒,不久就不治身亡,到天国追随她的丈夫去了。于是,无人收养的小罗尔就被送去了里昂远郊的一家孤儿院。

罗尔在孤儿院长大成人,从小就以一种特异的孤儿心理瞄着外部世界。这人世间无论哪个国家、哪座孤儿院,不管它设施如何一流,教育如何先进,嬷嬷如何慈爱,那孤儿还是孤儿,绝大多数孤儿心灵上的那片空洞都终身无法填补。罗尔自打懂些世理,知道父母的死因之后,一种强烈的仇恨感就像魔鬼一样钻进了他的心窝。他把母亲和他的不幸全都归咎于那场该死的战争。是父亲的不义之举——法兰西的不义之举种下了罪恶,让他得用生命的困苦、终身的忏悔来补赎。

小罗尔还在中学时就深受卢梭思想的影响,他博览群书,对这位思想家的《社会契约论》和《忏悔录》尤为钟爱。一心想以他的天资加勤奋去攀登和超越卢梭哲学思想的高峰,成为法兰西另一位出色的文学家、思想家。

高中毕业之后,学校打算保送他进巴黎大学文学院就读,期望这位一流的优秀学子能成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为他的母校争光。可是,就在这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刻,一封天外来信却一下子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

那是1876年夏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十九岁的罗尔捧着巴黎大学文学院的入学通知书,吹着轻快的口哨,正志得意满地行进在校园的碎石小径上。他要到校园的东隅,去女生宿舍把这一喜讯告诉他的女友贝蕾丝。放眼环顾,空旷的校园里空无一人,同学们都回家渡假去了,而贝蕾丝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们一起在罗纳河畔的那所乡村孤儿院长大,一同来到了里昂这所名牌中学就读,而且贝蕾丝也和他一样是位出类拔萃的学生、女生中的公主。从孤儿院算起,他们已经相聚十多个年头了。相同的身世、相同的孤儿情结、相同的聪颖和勤奋,还有相同的抱负和理想。早已把他们的心联结在一起了。贝蕾丝是学校保送巴黎大学理工学院的唯一女生,这会儿,或许她也收到了入学通知,或许她正独自仰卧在小木床上遐想……正想着让我分享她的快乐!罗尔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可就在他跑到小径尽头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贝蕾丝急促的呼叫声:

罗尔!罗尔!快停下!你的信!

信?什么信?罗尔惊诧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这时,他看见贝蕾丝已气喘吁吁地追到了小径的另一头。

信?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与他有通讯往来,除了近年来贝蕾丝偷偷塞给他的情书,他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

信?什么信?哪儿的信?他心中暗想:是不是这女孩儿今天又耍恶作剧,把情书夹在书页里传递给他?可是,这时校园里空无一人,贝蕾丝大可不必转弯抹角——更何况,自从前不久当他俩在校园深处有了那动情的初吻之后,一切文字的表达都已成为多余。他急步迎着贝蕾丝奔去,贝蕾丝收刹不住脚步,一下子就面红耳赤地扑进了罗尔的怀里。

罗尔用力扶住女友颤动的肩头,让她的面颊紧贴在自已宽厚的胸上喘息。他曾经想过:他这副胸膛要像一道厚重的屏障一样,终生保护着这瘦弱的女孩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此刻,他紧搂着贝蕾丝,感应着女友怦怦的心跳,仿佛生命的时钟就在这一刻停止了。他忘了要向贝蕾丝报告的喜讯,甚至忘却了方才身后那急切的呼喊。时间过去了一秒、两秒、一分、两分……最后还是女孩儿首先平静下来,她从罗尔的手臂中抽出双肩,静静地退了一步,然后从她的小书包里抽出一封信递给罗尔。口中喃喃道:你的。中国来信!方才我去取入学通知书,摩莱索老头儿把它交给了我。罗尔惊诧莫名地接过那只信封启眼一看,那信封上的文字从右到左,用毛笔直行书写。这是一封皱皱巴巴、汗渍累累、字迹模糊的邮件,信封正面那些个歪歪扭扭的汉字,除了启首的“法国”,其他字样他一个不识。他张大惊诧的眸子盯了贝蕾丝一眼,似欲探问什么|?而贝蕾丝却不待他开口就说:你看信封背面。

罗尔翻转信封,信封背面那几行密密麻麻的法文一下子就跳进了他的眼睛。上首的那几行是他家乡达克村批转的文字,上边写着吉拉尔·普拉早已病亡,请将此信转里昂孤儿院给她的儿子格雷·罗尔。批转日期是1876210日;在这下边,是孤儿院批转里昂圣约瑟中学的字样,看得出批转的文字是孤儿院院长的手笔,日期是1876510日。罗尔再细看封皮上那枚大清国邮票,那上面的邮戳却是18751020日。啊!这封皱皱巴巴的天外邮件几经辗转,经历了将近一年的折磨才落到他的手里。不管他脑子里有多少疙瘩没有解开,但是这最终的收件人是他格雷·罗尔,这一点应该是确信无疑的了。

他怯生生地撕开信封,掏出信笺,信笺有十七八页之多,里边还夹着一只十分精致的铜十字架。那十多页信笺也是皱皱巴巴、汗渍累累,上边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繁琐的汉字。罗尔信手翻了一遍,茫然不知上边书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名堂。只是那枚小巧的铜十字架唤醒了他的某一根神经,他隐约记得有一只一模一样十字架曾经悬挂在她母亲的胸前。

他下意识地将信笺递给面前的女友。贝蕾丝双手一摊,送给他一个歉意的微笑,冷静地对他说:我们去找校长吧!他可是个中国通啊!

在校长家的小客厅里,罗尔和贝蕾丝坐在校长的对面,静悄悄地看着老人翻阅那封天外来信。这时,校长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的字行间搜索,眉头紧锁仿佛正仔细审阅着一篇拙劣的学生作文。

怎么了?校长?上边究竟写了些什么?罗尔激动的站起来探问。

校长扶了扶眼镜,示意罗尔坐下,然后又耐心地把信页重读了一遍。这才抬起头来面对罗尔:孩子你别激动,这信件冗长而纷繁,写信人文化不高,里边有些辞句、有些段落很令人费解,不过,它的中心内容还是很清晰的,我可以把这封天外来信编撰成这样一个传奇故事。孩子,希望你认真倾听,不要激动,也不要打岔。能做到么?

罗尔点头。

还有,校长瞥了贝蕾丝一眼,这故事牵涉到你的家庭,纯属个人隐私,愿意让贝蕾丝知道?

愿意。

那好,我这就开始给你们讲述。

1860年,英法联军攻陷北京。他们手中的洋枪洋炮让大清王朝的辨子军闻风丧胆、不战而降。可是,在北京城远郊六道河子的一次战斗中,法国军队却遭遇了中国民军的顽强抵抗,大约有30名法国士兵在激战中战死沙场。其中有一名士兵名叫肖恩·罗尔。战争结束之后,法国军队把肖恩·罗尔列入了为国捐躯者的名单,他的儿子得到了烈士遗孤的待遇,并以优异的成绩在里昂的圣约瑟中学念完了高中。当这个儿子在漫长的暑假中期盼着进入巴黎大学深造时,怪事发生了。这一天,他收到了一封天外来信,因为不识汉字,他把信件交给他的校长,于是校长翻译出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原来那位十多年前“为国捐躯”的下士肖恩·罗尔并没有死。在那次六道河激战中,他只是受了重伤假死过去。中国人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正在作垂死的挣扎。于是,有人主张补他一刀,有人主张将他和那些死尸一起埋掉。然而就在此时,一位白发老翁却站出来阻止了人们的恶行。因为老翁看见了鬼佬胸前浸着血污的十字架。他一头扑倒在鬼佬身上,一边用他粗糙的大手揩拭鬼佬血腥的面颊,口中一边痛切地呼唤:儿子!我的儿子!

围观的人群都以为这老头儿准是神经出毛病了!儿子!你那来的儿子?竟然把屠杀自己同胞的仇人当成儿子!老疯子!老蠢驴!老混蛋!老傻瓜!

其实,人们哪里知道老头儿是在装疯?

倔倔老汉早年曾经皈依天主,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信徒。后来,洋枪洋炮打进中国,中国人开始仇洋仇教,倔倔老汉的信仰也失却了依附的地方。可是平等博爱的教义没有在他灵魂中消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直活在他心中。于是,待人群散去之后,他和女儿秀姑把肖恩弄去了他破旧的小茅屋中,心想,我一定要尽力治好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的鬼佬,他相信上帝会让这个洋鬼子由野兽还原为人。当时,乡亲们对倔倔老汉的善行都嗤之以鼻,心想老头儿最迟明天送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具僵尸,让他自个儿挖坑去吧,何必和这个远近闻名的倔老头儿计较啊!

然而,肖恩在倔倔老汉的精心调理之一,一个星期之后居然活了下来,能够嚅动嘴唇,能够比划简单的手势了。每天早晨老头都要背起背篓上山采药,这时就由老头的独生女儿秀姑照看着他。一直到半年之后,肖恩·罗尔才得以完全恢复,成了一个真正的活人。可是,从鬼门关边上活过来的肖恩,因为脑伤无法痊愈,他的记忆已经完全从脑海中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不知道为了什么来到这穷乡僻壤,更不知道在遥远的法兰西,他还有一个年轻善良的妻子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哪怕老汉把那只洗净的十字架又挂在他胸前也勾不起他一丝回忆……总之,他忘却了过去的一切,他只知道是眼前的这位倔倔老汉和身边的这位叫秀姑的女人挽救了他的生命。他们一家三口共同生活、共同劳作。为了方便,老汉还给他取了个中国名字:再生。再生本来就是一名地道的庄稼汉子,加上身体魁伟,肯卖力气,很快他就博得了倔倔老汉和秀姑的欢心。可是,由于洋人入侵种下的祸根,村里人对肖恩这个洋鬼子都十分仇视,每当再生走进集市,总会有成群的孩子跟在身后咒骂,扔石子、丢果皮;妇女还会把一盆盆污水泼在他的身上,有一回两个酒鬼甚至把他按倒在地上,涂了他一脸的牛屎……

再生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屈辱,倔倔老汉和秀姑为了再生不再受辱也曾和村里人作了几次抗争,结果讨得的是村人更难听的诅咒。最后,他们一家只得离开村子,搬到雾灵山的深山老林里去……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倔倔老汉早已离开了人世。再生和秀姑也养育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儿。三年前他们又从大山深处迁回了老家。虽然村里人对洋鬼子烧杀掳掠的仇恨淡漠了一些,但仇恨并没有完全泯灭。再生和他的儿女还是不时遭到“鬼佬”“小杂种”之类的辱骂。直到去年秋天,靠山村遭受了一场空前的劫难:秋收刚过,村民们刚刚打场完毕,就遭到了雾灵山土匪的大洗劫。为了夺回粮食、牛马、营救被掳去的七八个年青妇女,村里的青壮年在土匪回归的六道河丫口拼死殂击,双方激战了两个多小时,当再生赶到战场时,双方激战正酣。他毫不迟疑地从村长手中夺过村里唯一的那枝快枪,这时快枪里仅仅剩下了一颗子弹,然而再生就凭借这最后一弹击毙了土匪头目钟大炮……土匪溃逃了。村长带领乡亲们追击了十多里地,终于夺回了被掳去的一切,可是村里也牺牲了五条年轻的生命,其中包括人们一直不肯原谅的鬼佬再生。这一回村人为再生等人操办了隆重的葬仪,以最优的礼遇超度了他们的亡灵,把他们一起葬入了村头的风水宝地……

令人奇怪的是:再生在身负重伤躺在村长怀里的最后一刻却突然恢复了记忆。喃喃地说出了我——肖恩·罗尔,家乡——法国,里昂,妻子——吉拉尔,儿子——格雷·罗尔这一串单词。于是,才有了这封皱皱巴巴的异国来信,也才有了我拼凑起来的“肖恩在中国”的故事。

老校长停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凝目眼前的学生,仿佛在询问:听懂了么?

听懂了!两个学生同时回答。

罗尔毕恭毕敬地站立起来,默默地向老校长深深一恭,接过校长手中的信页,回身就冲出了校长的家门。

那天,他没有再理会贝蕾丝的呼唤,独自一人跑到校园背后的小山丘上徜徉了一个下午。第二天他又独自去了校长家,他举着父亲唯一的遗物——那只小巧的十字架跪在校长面前,求校长把他转到神哲学院去。因为他思前想后,当时只有传教士的身份是进入中国的最佳途径。

四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巴黎神哲学院,并如愿以偿被天主教巴黎外方传教会派往中国。可是,他在河北那个六道河周围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山庄,靠山村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漫坡荒草……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出于兵匪洗劫还是因为瘟疫和饥荒。总之,那片曾经养育了肖恩十多年的热土仿佛一夜之间就从这颗星球上消失了。这里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中国妻子秀姑;没有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妹;他甚至没有搜寻到父亲的墓碑,当然更无从知晓父亲的临终遗言。只有六道河那混浊的河水在倾诉着父亲无可穷尽的忏悔和对法兰西的深切思念。

法国传教士罗尔在河北农村转悠了一年,似乎没有一个中国人相信他这个洋人,也没有一个中国人相信他的上帝。于是,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巴黎,在神哲学院谋求了一个助教的职位。可是,当他静下心来回过头去搜寻他的贝蕾丝时,贝蕾丝却去了美国哈佛攻读物理学博士,早为人妻人母了。

 

5

庄义和和嘉路兴高采烈地频频举杯,一小时的时光已悄然流逝了。群山围裹的教堂已渐渐暗淡下来。劳伦点燃了小客厅的蜡烛,四壁幽幽的烛光映照着两个还沉缅在回忆和思索中的神父。当他们最后一次举杯时,庄义和心中有些黯然,连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仿佛也泛起了晶莹的泪光。他是在伤感自个儿坎坷的人生还是在伤感这个国弱民贫、封建闭锁的国家?母亲留下的临终遗言是:孩子,记住,刀枪易朽、上帝永恒。长大之后一定不要再去侵略别人的国家!这句话就像一艘永远找不到彼岸的小船在他的脑海中飘游;还有父亲那份用鲜血和生命都没有写完的忏悔书,也象一贴驱痛的药膏紧贴在他心上,让他不得安宁。是的,母亲说得对:刀枪易朽、上帝永恒!于是二十二年前他辞去神哲学院的教职,又一次举着十字架踏上东方这片古老的土地,而且一头就扎进了这蛮荒的大山之中。如今,他已经是一个拥有千多教民的本堂神父了,他开创性的编篡了《苗文圣经》和《苗夷辞典》,他的功迹将载入罗马教廷的史册。不管是为了上帝,为了信仰,为了教会还是为了赎罪,他都已经是尽心尽力了。现在,他一心等待这两部书稿付印出版,然后他将脱去僧袍还俗巴黎,因为在那儿孀居的贝蕾丝正等待着他,他将用后半生的余热熨贴初恋情人心灵的重创。他下意识的把胸前那只精巧的铜十字架举了起来,轻轻摩挲,这是他家庭唯一的遗物——他是联结法兰西和中国的纽带——和平的纽带、善意的纽带、博爱的纽带……

嘉路咽下最后一口“路易十三”之后,微微有些醉了。跳动的烛光下,看得出他两眼微醺两颊飞红。本来,这次专程造访万山,安顿杰蒙只不过是外在的借口,而内心深处他是想来探一探老师的虚实。因为教区即将成立,“主教”这个职位就像伊甸园的禁果一样诱惑着他。如果老师有意于这个职位,那他将自动退出角逐,因为无论资历和业绩他都不堪与庄义和相提并论。然而,如果老师无意于此,这主教的职位则非他嘉路莫属了。在神圣的教义和世俗功利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更何况“主教”本来就是每一个传教士毕生最大的追求。因为那柄权仗不仅仅是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荣誉的象征,人生价值的体现。

然而出乎嘉路预料的是,今天老师不仅为他打开了贝蕾丝寄来的那瓶百年陈酿,还对他坦然敞开了心扉。是的,神圣的教义和世俗功利之间既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么,本能的爱欲和神圣的教义之间就更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隔了。罗尔三十年来,苦恋上帝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如今年近五十的庄义和意欲在圣坛前回头,还原年轻的罗尔,想来上帝对他是会宽宥的了!

烛光跳动在两个神父的脸上,两人的表情都有些肃穆,静默有顷,老师对学生说:亲爱的嘉路,我已经把我的推荐函寄去巴黎,也寄去了罗马,因为我们都是利玛窦最优秀的学生,你理应成为教区主教的最佳人选。

嘉路眼巴巴的看着他的老师,老师的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诚恳。而他呢?各种杂念纷至沓来,像是七个邪魔和七个天使一起纠缠着他,撕扯着他的心灵,让他在老师面前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老师似乎看穿了学生的凡心,他见嘉路呐呐无言,淡淡一笑继续说:这是上帝的恩宠,也是主的使命。你不必愧疚、也无需谦让。你不觉得自从你踏上这片蛮荒的土地,决心“苗化自我”的那一刻起,这神圣的使命就在与你同行?

是的,“苗化自我”,这辞儿用得多么生动切贴啊!嘉路陡然想起三百多年前就为他奠定传教基础的那位先驱利码窦来。那时,这位意大利传教士要把天主教传入中国是多么不易啊!这个闭锁的文明古国被儒、道、释三家严密包裹着,哪有上帝立锥之地?然而,利玛窦谨记了圣徒保罗的教诲:“在什么样的人中成什么样的人。”于是,他说汉语、穿儒服、通四书五经,首先汉化自我、儒化自我;然后用儒家语言来阐释《天主实义》。于是他神奇地取得了神宗皇帝的支持,神奇地将礼部尚书徐光启等高官吸收入教受洗,从而登上了一个普通传教士人生辉煌的顶峰。

路再看老师。在幽幽烛光的映衬下,他仿佛看见那一捋飘逸的长髯在他眼前晃动。是的,他老师的共通之处就是在于领会了利玛窦的精髓。首先“苗化自我”——想苗人之所想、急苗人之所急,痛苗人之所痛。和苗民水乳交融、血肉相依。把上帝的恩宠分给众人,让这个封建古国最底层的民众看到了一线希望的曙光。他回想起十多年来的业绩——譬如说洛央寨子“社神皈教”之类,自个儿也禁不住会怦然心动。老师说得对,主教的位置不仅是恩宠,更是使命,他的确无需愧疚、无需谦让,他应该坦然面对未来。如果说眼下他正攻读神学博士、汉学博士、苗学博士的话,那么意大利人利玛窦、英国人柏里格和法国人庄义和都是他的导师。他相信他能像一句中国成语所表述的那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杰蒙独自坐在餐桌的一端,细细地品尝着劳伦为他准备的那份晚餐和那杯法国陈酿,心头惬意极了。那舒适的口感和华美的餐具都让他想大声呼叫:久违了!奢侈!久违了!法兰西!

一年来,他跟随着神父东游西颠,很多时候都和极贫的民众一起生活。他只能用那种粗糙的土碗和浸透了油污的竹筷享用中国饭菜。那近乎原始的餐具和低劣的食物往往让他心头酸涩、喉结紧锁。

记得还是去年初夏的一天,他刚来中国不久,就跟随舅舅去了一个叫做洛央的地方。因为那儿有一座教堂,有好几百教民,嘉路在那儿任过本堂神父,是他来中国的第一站安身立命之地。也不知是出于怀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突发奇想要带杰蒙去那儿体验生活。这天早晨,他们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清水,各人背上一只鼓鼓囊囊的行囊从荷城出发,开始了他们的徒步旅行。杰蒙自小就是一个好动的孩子,中学时代有一个署假他曾和几个同学骑车作环法旅游,因此,他并没有把这次徒步旅行当回事儿。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行进,神父不时停下脚步来采集路边的一些植物标本,杰蒙偶尔也歇下来速写一两幅奇山异石、苍虬古树。他们花了五天的功夫才到达了目的地洛央。

洛央,那是一个座落在高山之上的仲苗村寨。最后那一天,他们从一条叫花冗河的小河边出发(头天晚上他们就露宿在小河滩上),开始攀越那座陡峭的洛央大山,他们在黑压压的原始森林中穿行,山风挟裹着林涛发出阵阵怪异的呼啸,埋没在荆棘草莽中的羊肠小道有时让他们简直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幸好神父头天晚上在花冗河边顾了一个年轻的向导。这位老实巴脚的庄稼汉子背着一支土造的单管猎枪 ,手持一把长柄弯刀在前边开路,尽管如此 ,长长的巴茅还是不时划破杰蒙的手背和面颊,让他好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神父,要到了么?嗨!这是鬼域,哪是人住的地方哟!小杰蒙终于失却了旅行的欢快,有些唉声叹气了!

怎么了?嘉路淡淡一笑,耐不住了?刚出发时你不是把这比作环法旅行,前天过猴儿岩时,你不是还啧啧赞叹这是人间仙境么?!

是的,那天过猴儿岩时,他看见有成百上千只弥猴在刀削的山崖上攀援嬉戏,真还以为来到了中国神话孙悟空的仙境,他们在岩下歇息了一个时辰,小猴们围拢过来友善地打量着他们,他还让几只小猴分享了他的面包碎屑——那种欢畅那种愉悦实在让他久久不能平静……而今天,锋利的巴茅在前边挡路,成群的蚊蚋在头顶上盘旋,这莽莽林海又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小杰蒙真是有些难以忍受了!

那天中午,他们在林海深处一个叫三家寨的小村歇息下来。神父宽慰说:孩子忍耐些吧,这里已经能听到洛央教堂的钟声了。杰蒙强挤出笑容,点了点头。于是,神父打发了向导,把他引入了一户农家。

竹篱环绕的小院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影,神父大声喊了两声:卜井!卜井!无人应声。他们卸下背上的行囊,同时伸展上肢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在院中的草凳上坐了下来。这时杰蒙已是饥肠辘辘,精疲力尽了。可是经过几天几夜的折腾,方才在路上他已吃尽了最后一把面包的碎屑,他知道眼下自己的背囊已经是囊空如洗。神父的背囊里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药瓶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吃食了。他悄悄瞥了神父一眼,见神父正闭合着眼睛静静地养神,瘦削的脸上还浮荡着浅浅的笑意,神态极为安祥。似乎饥饿、疲劳都和他无缘,这荒山野岭也与他无关。他仿佛是在一次辛勤的布道之后,歇下来在圣坛下小憩。杰蒙站起身来环顾 周遭,他见茅屋旁边有一堆干草,于是,他走过去躺在干草堆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是多么甜美多么酣畅的一觉啊!杰蒙梦见了故乡的无垠的草场上,成群的奶牛,啃吃着如茵芳草,他躺在野花盛开的草地上,母亲正端着一杯鲜奶向他走来……这一觉就是一个下午,当舅舅把他推醒叫他吃饭时,太阳已经沉落到大山的后边,林海围裹的农舍已经是一片昏暗了。他揉了揉惺松的睡眼,跟着舅舅走进了那幢简陋的农舍。农舍的堂屋正中有一道神龛,神龛正中供奉着耶稣蒙难的圣像。一盏如豆的油灯照映着圣像,给人一种迷迷蒙蒙的幻觉。

杰蒙在餐桌前坐了下来,餐桌边除了他和神父之外,还围坐着农舍的男主人卜井和他的三个儿子。在那张形如茶几的餐桌上,正中间放置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上有两只煎过的鸡蛋;而大碗的周围则是几只小碗,有一碗青菜一碗腌菜和一碗南瓜还有一小碗细碎的辣椒。老卜井用一把木瓢舀了一些菜汤倒进辣椒碗里,然后去到灶间拎来一小块食盐,那块像瓦片一样的食盐中间凿了一个小孔,有一根细绳拴着,卜井小心翼翼地把食盐放进辣椒碗里轻轻地涮了几下,又将食盐拎回灶间的碗柜里收好,这才让女人把饭盛出来摆在众人面前。卜井朝两位客人歉然一笑:神父,对不起!酒也没有了!将就用一点吧!来,吃菜!吃菜!他用筷条指向那碗待客的面条,边说边用筷头轻轻地掀动了一下那两只油煎的鸡蛋,神态显得十分尴尬。

卜井看上去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瘦削而苍老;三个孩子年龄大约在三五岁之间,一个个赤脚光腚、瘦骨嶙嶙,小脸上似乎只有一双深陷的大大的眼睛。杰蒙放眼环视,破旧的茅屋里除了那道神龛和神龛正中的圣像,简直没有一件闪光的东西。在灶间的火塘边,围坐着三个女人,大概是卜井的妻子和女儿吧,在闪动的火光中,杰蒙隐约窥见那两个十多岁的女孩儿衣不蔽体,母亲正用一方破旧的布帘为她们遮羞……

杰蒙本来是已经饿得十分狼狈了,可这会儿端起手中那碗大头稀饭,却一点食欲也提不起来。他笨拙地执着那副竹筷不知该把筷头伸向何方。而卜井的三个孩子却早已狼吞虎咽起来,他们一边搛吃青菜南瓜,一边贪婪地斜睨着那碗铺盖着鸡蛋的面条。可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谁也不敢把筷头伸向那里。

神父用手肘碰了碰杰蒙,轻声对他说:来吧!孩子,不要多想,将就吃上一些。神父站起来把那碗面条挪到自己面前,给每个孩子搛了两箸,把鸡蛋搛了一个给卜井的幺儿,口中不住念叨:吃吧!吃吧!孩子们!快吃吧!这会儿,那碗面条已经所剩无几了。神父把另一只鸡蛋搛起来举在空中,迟疑了一阵,才把它放进了杰蒙的碗里。在跳动的灯影里,杰蒙看见卜井和神父眼中都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两人举手在胸前频频地划着十字。

小杰蒙已经记不清他是怎样把那只鸡蛋搛给卜井的另一个孩子,又怎样刨净那碗大头稀饭的了。那一夜,他和舅舅合盖着一床秧被躺在户外的干草堆上久久不能入眠。他问舅舅:神父,这儿难道没有稍微宽裕一点的人家?

有!舅舅回答。可是还有比他们更穷的人家!你没有见我方才去了东头的那两户人家?那个叫岑卜旺的七大八细也是十口之家。如今老父瘫痪在床,妻子又正发疟疾,最大的女儿才十四岁就已经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而那个叫岑卜米的人家一家四口,本应过得宽裕一些,可是去年卜米上山狩猎却被野猪拱瘸了一条腿。于是,只得靠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娃儿下地干活,起早摸黑、苦撑苦磨,看样子再过几天就要无米下锅了!孩子,你可知道什么叫刀耕火种?你可知道什么叫半年糠菜半年粮?!今天卜井把我们奉为上宾,他奉献的可是他们的节日食品呀!你没有看到那块食盐?平常它只能在菜碗里涮上一圈,今天他可是狠心地涮了三圈啊!孩子,你看我们盖着的是什么?这叫秧被!如果你不走进这样的农家,你怎么能懂得中国?怎么知道什么叫做赤贫?!再加上,老卜井是我从教之后的第一个信徒,是他带动洛央的仲苗全部皈依了天主。他们能够把几千年传统的“至圣先师孔子”“南海观音大士”请下神坛,该是多么难能可贵啊!卜井是我的朋友,我能忘记他么!他纵然让我跟着吃糠咽菜我也心甘情愿啊!

嘉路神父十分激动,他手里摆弄着两只药瓶,口中在喃喃地念叨:可怜呀!除了几粒金鸡纳霜和一些消炎止痛的药片,我还能给他们什么救助?

这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夏日,墨蓝的夜空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锅盖罩着这小小的山村,让杰蒙感到十分压抑。瘫痪、疟疾、瘸腿、甲状腺肿;金鸡纳霜、碘化钾、消炎片;还有贫困和饥荒……这些不祥的词汇在他脑海中盘旋,就像身边嗡嗡的蚊阵老是挥之不去。而他的神父呢?激动了一阵之后却安祥地闭上眼睛,像是睡过去了,又像是还在为上帝思索。

睡吧!孩子!你知不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

哦!这就是神父嘉路,我亲爱的舅舅啊!舅舅啊!您为什么不回圣布伦克去接管外公的庄园,过那种富裕文明的生活?难道您就甘心在这蛮荒异域当一辈子苦行僧吗?

孩子,请不要亵读舅舅神圣的信仰!我给他们带来了上帝的福音,他们回报主以虔诚。是他们给了我快乐和满足。是的,请转告你的外公外婆,就说他们的儿子十分抱歉,他将在这蛮荒异域终此一生!

 杰蒙在徐缓的回忆中细细咀嚼、慢慢啜饮,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位神父絮絮不休的谈话。心头暗叨:神父啊,什么叫神圣的信仰?这信仰再神圣,不也要仗仰主教的权仗么?!他不相信上帝能拯救人类,更不相信上帝能拯救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在他看来,上帝的恩宠只能停留在心灵的原点上一动不动,只有现代科学文明之光才能改变刀耕火种,也才能让卜井和他的孩子们每餐都吃上一碗像样的面条。当然,这只是杰蒙的心声。他知道在神父的圣坛旁边没有打岔的份儿;他也没有愚蠢到逗神父冒火的地步。他扫描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杯盘,深感眼下唯有劳伦的晚餐才是上帝的福音。他多么想请劳伦小姐为他再添加一点儿什么啊,可是,他羞于启齿。此时,劳伦小姐正安静地伫立在餐室的一角,静静地等待神父的召唤,一点儿也没有对他格外眷顾的意思。或许,她以为那份晚餐对一个法国绅士来说已经是足够了?再添加会羞辱了他!然而,当他把银盘中的最后一片熏肉吞咽下去之后,尽然下意识地伸出唇头甜了甜滋润的嘴唇,完全忘记了胸前洁白的餐巾和法国绅士用餐巾轻抹唇角的优雅风度。他放下刀叉站起来走向餐室的一角,挥手向劳伦致意。劳伦抛给他一个善意的微笑,示意他在长椅上坐下,并很快为他弄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杰蒙感动极了,他突然想起了慈爱的母亲和外婆,想起两位老人那份无微不至的关爱,心中不免有些怆然。他放下咖啡,走上前去轻轻捏住了劳伦纤柔的小手。如果不是两个神父的存在,杰蒙也许会把眼前的这位少女揽入怀中。给她一个热吻,渲泄这一年来胸中堆积起来的应该赋予女性的爱欲。

     杰蒙从小就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孩子,那种奇怪的恋母情结又让他有些性早熟的倾向。十三岁他还是一个学生时就品尝了同龄异性初吻的甜蜜。而美术学院简直就是一座催化情欲的金苹果园,日复一日用“激活灵感”的灵丹诱惑着他的学生。让他们神往罗丹神往大仲马也神往毕加索……于是十九岁的杰蒙在校园的花荫深处,不仅拥有了温柔的女同学丹妮,还拥有了健美的模特儿依丽。如果不是母亲早逝给他以致命的一击,真不知道他在难填的欲壑中能否自拔。而罗丹和毕加索的成就对于他则简直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怪梦……

     此刻,他牵掣着劳伦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抓住对方的手一刻也没有放松。在烛光摇曳之中,他似乎忘了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发了圣愿终生守节的修女,心中正在默默念叨:久违了依丽!久违了丹妮!          

     劳伦静静地坐在杰蒙身边,她没有把手从杰蒙的紧握中抽出来,她会心地倾听着这位小弟弟的心跳,也默默地体验着那种接触异性时久违了的快感。直到神父吩咐她收拾餐具,她才轻轻地抽手。

      临睡的时候,舅舅说:孩子,老师想让你留下来帮他一把,为他的《苗夷辞典》作些插图,你乐意么?

      杰蒙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就这样,杰蒙留在庄义和身边,为神父的《苗文圣经》和《苗夷辞典》作些插图。这一滞留又是一年,小杰蒙不辱使命,把大大小小几十个插图以及封面装帧设计都弄得十分熨贴,让神父十分满意。可是,他也在《苗夷辞典》的扉页塞进去了那幅“圣像前的苗夷少女”的素描原稿——塞进去了一个传奇的异域恋情故事。

 

6

     啊!久违了,依丽!久违了,丹妮!这一夜小杰蒙躺在大山教堂的客室里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睡。那些少年时代杂七杂八的往事和一些他从未经验过的意象纠结在一起,构成一串串离奇的怪梦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连绵不绝、挥之不去。直到天蒙蒙亮时,他才得了一个囫囵的小觉。待舅舅推他起床早餐时,已是日上三竿八点钟了。

     舅舅今天就离开万山回荷城去了。早餐过后,两位神父在教堂门口拥抱道别,互道珍重。而杰蒙则把舅舅送到了十里开外的万峰古镇,舅甥俩才依依惜别。临别时,舅舅又叮嘱道:孩子,在这儿可别任性,可得听从神父的吩咐,用心为神父做事啊!

舅舅放心吧,杰蒙一定尽心尽力不辱使命。不过舅舅啊,您也该多多保重身体,可别老惦记洛央那样的鬼域。您看您的神学启老师,人家的日子可滋润多啦,哪像您这位苦行僧?!

舅舅笑而不答,挥挥手就登上了去荷城的双轮马车。

杰蒙望着马车在乡间土路上绝尘而去,心中不免有些怅然。仅管舅舅离开法国时他才七八岁,可是在他童年的记忆库中,舅舅却是仅次于母亲和外婆的亲人。舅舅亲切随和、善解人意,那双睿智的眼睛往往给小杰蒙许多智慧的启迪。而父亲留给他的却只是一张严厉而刻板的冷脸,往往让小杰蒙不知所以手足无措。来到中国的这一年里,尽管舅舅让他吃了许多苦头,可是杰蒙从那苦行僧的衣钵里也悟出了许多人生哲理,感知了他所陌生的另一个世界。现在他才发现,舅舅不仅是他最亲的亲人,也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和导师。

杰蒙回到万山教堂时,已近中午12点了。做礼拜的信徒们都已散尽。在教堂门口,神父叫住了他:杰蒙过来。此时,神父正在和一个雍容华美的中年女信徒说话,那女人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杰蒙走过去,毕恭毕敬地给神父行礼致意,伫立在神父身边。神父看着拘谨的杰蒙,心中有些好笑,为了缓解气氛,他急忙亲切地对杰蒙说:孩子,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万峰山庄的贺夫人,这是他的小少爷!这位——神父转向杰蒙——这位是我的侄儿杰蒙,才到万山。方才我请您物色的老师主要是为了校正那部《苗夷辞典》顺便也教这孩子一些苗、仲语言,讲解一些苗夷风情。因为他要给我那书稿作些插图。

哦!原来是这样!杰蒙?画家?你好!妇人显得兴致勃勃,一边注视着杰蒙一边伸出了她洁白的右手。

杰蒙满脸飞红,拘谨地伸出手去握住妇人的纤手,用夹生的汉语回礼道:夫人好!

谢谢!夫人又回了一句,一双凤眼在杰蒙脸上又扫描了片刻,然后转向神父: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为您物色两位通晓汉语、文化档次较高的苗、先生。不过,尊敬的神父,请您不要再“夫人”“夫人”的称呼,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翠姑亲切。至于这位小弟弟嘛——杰蒙?更该管我叫翠姑姐姐了。您说对吗?

妇人很礼貌的向神父致意,又一次亲切的握了握杰蒙,牵着儿子去了。那小儿边走边回头向教堂张望,一条独辫在脑袋后边甩来甩去,显得十分滑稽。

贵族夫人?待那母子二人远去之后,杰蒙改用法语问神父。

不!他们这儿不叫“贵族”,叫“地主”。你不见那孩子,大热天的还穿着长衫带着瓜皮小帽,这就是中国最正宗的地主少爷。至于那个姜翠姑嘛,未出嫁时就皈依了天主,心底多少有些崇洋媚外。她那身时装在这万山镇可是独一无二的啊!而那孩子,则必须按照祖母的意愿打扮成小财主的模样。

哦!真是不伦不类!不过,那位夫人的确很美,那孩儿也显得十分聪慧。

是啊!她很美,孩子也很聪慧,但愿那孩子长大了不要传承乃父的劣根,继承乃父的衣钵就好!好啦,孩子,别闲话啦。下午我还有些事务要单独处理,让劳伦姐姐带你出去转溜转溜,留览一下万峰山的绮丽风光好吗?

很好!谢谢神父!

 

7

劳伦挽着杰蒙沿万山河溯流而上,不时指指点点让杰蒙欣赏两岸的绮丽风光。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亚热带的热风中飘逸着早稻的花香。田野里没有一个农夫的身影,鸭群在柳荫下乘凉,只有戏水的孩子们一阵阵喧闹才让你感到这是一个动的世界。

今天劳伦身着白色衣裙,头带白色宽沿遮阳帽,脚下一双黑色轻便布鞋,素雅而端庄;小杰蒙则是背带短裤、花格衬衫,配上白色的运动鞋袜,英俊而潇洒。这时,他们来到一溜沙滩旁边。正在沙浴的孩子们突然从沙堆里冒了出来,一个个高扬起他们的小鸡鸡冲着劳伦叫嚷:洋嬷嬷没羞!洋嬷嬷没羞!

没羞!野小子们!圣诞节不给你糖果吃!劳伦拾起路边的一小块碎石向孩子们掷去,戏水的孩子卜通卜通全跳进了水里,待他们游到河心时又转过身来,扮着鬼脸朝劳伦痴痴地嘻笑。

杰蒙侧过身去瞥了劳伦一眼,他见劳伦双颊绯红,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方才和孩子的逗趣让她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梦幻之中。杰蒙莞尔一笑,勾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说:劳伦姐姐,你美极了!刚才那一瞬间。

刚才?一瞬间?难道平常我是一只丑小鸭?

不!方才你和孩子们逗趣的那一瞬,那身姿、那神态,那是一种自然的、放纵的美;而你平时——作为修女,那是一种收束的、娴静的美。难道不是吗?

请别再说了。尊敬的艺术家!劳伦侧过脸去,眼中蕴藏了些许泪花。是啊,自从发了圣愿之后,她有好些个年头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今天是身边这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同伴还是那群光不溜秋的男孩儿拨动了她的心弦,让她把收敛了多年的本性流露出来?自然的放纵的美!杰蒙说得多么切贴啊!修女这个职业本身不就是要放弃“自然”、丢失“自我”吗!

二人默默前行,好长一段路径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敏感的杰蒙看得出刚才的话题一定是触及了劳伦的隐痛,心中有些歉意。可是,他又不便再说什么道歉的话,因为那样做无意于火上浇油。

是啊,出身平民家庭的劳伦念大一的时候曾经与毕业班的一个男孩相爱。两人在那个寒假期间去漫游了阿尔卑斯山。那是一段远远超越“蜜月”的旅程。两人海誓山盟:不弃不离、终生相伴。可是,出身名门望族的男孩毕业之后,在家族的压制下,很快就和一位门当户对的名媛淑女结了婚,双双飞赴英国伦敦深造去了。劳伦被抛弃了!她诅咒那个男孩!诅咒他家族!也诅咒整个社会!她简直绝望极了!可是,她没有选择自杀,而毅然放弃了大学学业,走进了圣母修道院。

杰蒙当然不知道劳伦的这份伤痛;劳伦当然也没有怪罪杰蒙的意思。只不过这位小弟弟的出现唤醒了大姐姐深埋在阿尔卑斯雪野中的残梦——同样棕黄色的卷发、同样淡蓝色的眼睛、同样厚实而温润的手掌……

他们继续默默前行,连身边吱吱嘎嘎的水车、轰轰隆隆的磨房、哗哗啦啦的堤坝都没有再让劳伦开口。大约又上行了三五里路,他们在一个浅滩边停了下来。

河流在这儿拐了一道弯。一座小山挡在前面。上行的路已经没有了。

涉水过河?杰蒙问。语气怯怯的有些拘谨。

是的。涉水过河!劳伦莞尔一笑。以笑代言向同伴致歉。

这时,他们看见一位仲家汉子背着他的女人走进了河心,浅浅的河水在他脚边泛起朵朵浪花,河中倒映着他们重叠的身影,背上女人的脸孔紧贴着男人的耳朵,正诉着说着什么贴心的话儿,逗得那男人开怀大笑。他抽出一支手来拍打女人的屁股,于是女人扭动着身躯也开怀大笑起来……此情此景让劳伦禁不住怦然心动。她心中暗想:如果这儿架起了一座现代文明之桥,哪怕是一座木桥,这浅水滩中还会出现如此动人的画面么?难怪卢梭老头儿硬是认定真正的快乐属于身处无知与赤贫的原始状态的野蛮人呀!

“真正的快乐!”劳伦自言自语。

什么?快乐?杰蒙褪去鞋袜,蹲下身子:来,劳伦姐姐,我背你过去。杰蒙想用这样方式表达“对不起!”

你背?行吗?劳伦迟疑。

来吧,别担心。杰蒙,身高180,体重75公斤,巴黎美院网球男子单打冠军,擅长负重赛跑,还有……

够啦!还有——还有过背女孩过河的历史,对吗?劳伦终于被杰蒙逗笑了。她匐伏在杰蒙宽阔的背上,双手勾紧杰蒙的胸膛。在他耳边轻轻说:河中的卵石很滑,你可得当心。她凭借着遮阳帽的掩饰,轻轻吻了吻杰蒙的面颊。心中暗祷:久违了,阿尔卑斯的积雪——请上帝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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