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九五一年二月,人民政府判处法国传教士嘉路驱逐出境。
在荷城教区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嘉路终于要走了。
琉璃街教堂门口冷冷清清的。没有人为他送行。呼呼的北风席卷着满街的落叶,只有一辆双轮马车停在教堂门口,赶车人和那瘦弱的牲口似乎都在打颤。嘉路低着头,缓缓地爬进了车箱,马车开动了。车辙辗过碎石小路驰出了城门,过了草纸街,过了三洞桥。他真想欣开窗帘再看这小城一眼,可是他忍住了。他捋了捋花白的长髯,啊!七十岁了,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多看一眼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时,桅峰山下钟声响了,混浊的钟声穿过小城向他的马车扑来。铛……铛……他不知道谁在敲钟。或者是教堂又出了什么事。难道上帝死了,这个怪异的念头从他心上闪过,让他打了一个寒颤!
啊!上帝死了!上帝死了!他想起这五十年的惨淡经营,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禁潸然泪下。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为什么要离弃我?
然而,这人世间到底还有多少“偶然”?这许许多多、无穷无尽的“偶然”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人们。而每一个“偶然”都必须由福主、真主和上帝来解释啊。有产者的世界是如此,无产者也是如此,谁能逃避这个自然法则的羁绊?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啊!上的之手断了!可是,上帝没有死!上帝也不会死!他不相信这是桅峰山下最后的钟声,他不相信这钟声只是一瞬而不会永恒!
马车在公路的乱石堆中颠簸了一下,一阵剧烈的心痛向他袭来,他挣扎着从衣兜里摸出几颗药丸吞了下去,疼痛似乎缓解了一点。但是他知道,他的生命已接近终点。或许,他已经来不及回圣布伦克了。这广袤的中国大地就是他的归宿、他的坟场。
他的灵魂是否会向天国飘升?连他也不大相信了!他闭上眼眼,钟声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只有车箱外呼呼的北风伴着车箱里沉闷的死寂。他多么想让他的屍骨就埋葬在这块多情的土地上啊!然而不能。车轮的滚动在碎石路上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肌,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大脑。他还活着。或许,他的生命还可以再拖几天,拖到贵阳,拖到鹿冲关去,那里有巍峨的教堂,有寂静的森林。那是有一片洁白的冰雪世界,还有他的好友方致远和景诗茵在冥冥之中等待着他。
马车就要驰出海子庄的村口走远了。他实在忍不住,还是掀开窗帘向外张望了一眼。啊!他似乎看见,在海子庄村口的小山堡上,有几个人影在晃动。远远看去,像是云姑、灵姑和杨柳,她五岁的儿子思路,还有阿灰和一群麻疯病患者。她们在向他挥手,向马车挥手。北风卷着黄沙迎面向他扑来,突然模糊了他的视线。两颗老泪悄悄地从他的眼角爬出,挂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他依依不舍地放下窗帘。他多想再看一眼啊!然而,当他再次掀起窗帘时,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那一片幻影,身后只有滚滚黄尘,渐去、渐远,慢慢消失在小城的城墙根下。
就在这一天,杰蒙在巴黎的画廊里举办了以《东方神韵》题名的个人画展。几十幅油画都以那两年荷城的生活为题材,加进了这几十年他对荷城教区的遐想。
妻子推着轮椅上的杰蒙,在画廊门口迎接来宾。杰蒙显得有点儿志得意满。这也许是他从一个二流画匠向知名画家的飞跃。五十多岁了,多年的积累,别开生面的异域风情也该让他小有名气了,人家毕加索不是二十出头就成名了吗?
宾客们都聚集在大厅中央。他们在凝目那幅被红布遮掩的画作。等待主人来为它揭幕。那就是这次画展的主题画《上帝之手》。
时间在分分秒秒的过去。对于西方人来说,上帝之手无处不在,早已司空见惯了。然而,在那个东方古国,这上帝之手又会是什么?人们在议论着,猜度着。
红布拉开了。《上帝之手》(又名《千年的忏悔》)展现在人们面前。画布上,一付行将就木的朽骨托着一张丑陋的老脸占去了画面的大半空间。在他身后,一座庞大的地主庄园伴着皇帝老儿钦赐的御匾正熊熊燃烧。一支手——一支看不见的、无形的——上帝之手正把洗礼的圣水向那张老脸洒去……
这时,嘉路的马车正歇息在路边的一个小客栈中,他是没有机会看到这次画展了。然而,此时却有一个修女走进了画廊。她在《千年的忏悔》前站了很久很久。她感到贺慎之的那张老脸并不是那么丑陋。在他接受洗礼的那一刹那,他的脸上甚至闪动着安祥合熙的光辉。嘴角还隐藏着一抹销魂蚀骨的微笑。这时的贺慎之到底是魔鬼还是天使?潜意识里,画家似乎并没有完全摆脱那股仇恨的阴影。画笔还在“决斗”的场影中漫游。她本想找到画廊的主人,向他陈述一下自己的意见。可是,她打住了。从《圣像前的苗夷少女》到《千年的忏悔》,画家花去了他毕生的心血,而忏悔的时候杰蒙并没有在场,只是凭着神父的表述在构思这个永恒的主题。她还有什么可说三道四的呢?
她信步走出画廊,走向大街。她似乎听到背后有人在向她呼唤:“劳伦!”“劳伦!”可是她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啊!我的神父,她停下脚步,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于是,她又匆匆前行,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之中。
作者:吕更生 2009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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