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时期,中国社会的苦难与血腥

我是中国贵州作家张宗銘。我的系列长篇小说,是中国第一部敦促共产党人换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学教授推荐,连续参加诺贝尔文学奖角逐!
正文

友情連载长篇小说《上帝之手》(11)吕更生 著

(2009-09-11 00:16:57) 下一个

第十一章

 

 

 

194466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八月,巴黎解放。

海外法侨无不欢欣鼓舞。四年的屈辱终于盼来了今天。嘉路主教终于走出了主教署,接受了教民的祝福。

这四年,他没有收到一个铜板的外来援助。然而这四年的卧薪尝胆却让他积攒了一笔资金。于是,他把目光又投向了大海子,那片几十年来一直让他魂牵梦绕的绿色大地。

1945年初,大海子麻疯病医院终于破土动工了。嘉路为它铲了第一铲奠基的黄土。

麻病病院从开工到建成,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而从策划到建成却花费了整整的半个世纪。

阿灰带着麻疯村的患者向病院走来;四面八方的零散的患者向病院走来。这些个被剥夺了生存权的贱民终于看到了生命的曙光。

嘉路的最后一个心愿了了。这时他已经65岁。从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到一个长髯飘逸的老者,他在中国差不多也走了半个世纪。感谢上帝,中国没有让他享过一天清福。大山隔断了资本主义世界的一切物质文明,一盏电灯,一部电话。甚至一份牛排,一杯咖啡。然而他得到的精神财富都远远超过了这物质世界所能给予的一切。作为一个传教士,他还有什么奢求?

此时,主教正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冥思苦想。他在用心检讨自己的一生。这一生,尽管有时他有些粗暴,做事过于主观武断,可是认真地说,他这一生无愧于上帝;无愧于法兰西;也无愧于中国。几十年来,他的景家冲拉丁修院为中国培养了一大批知识份子。不管他们是否当了神父,也不管他们是热爱法国还是热爱中国,但知识是没有国界的啊!而圣心小学的孩子们,一批批地毕业,走进中学、走向社会,难道将来就没有一个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而今,他又修好了麻疯病院。这个本应由中国政府投资兴建的慈善机构也让他占了先机。他怎能不引以自豪!而病院的建成不仅是对癞子们的救赎,也是对教区百姓的救赎啊!因为教区所辖的几个县正是麻疯病的多发地区。这儿的百姓充满对麻疯的恐惧,有时,他们甚至会采用极端的暴力去消解这种恐惧。造下新的罪孽!

而今,烧死癞子的事件不会再发生了。然而,当年“火烧癞子”的现场又凸现在他眼前,那是何其苍凉、何其悲壮啊!那情形让他不由得想起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想起齐尔丹诺·布鲁诺。那位被大火活活烧死的伟大的思想家、自然科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家。而今这几个小民,被绑在十字桩上的小民,没有毛发的小民,他们又是为何?难道他们为了生存,去偷了寨子的几支鸡、一条狗,就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处死么?处死布鲁诺是基督教历史上的奇耻大辱,他相信:无论再过多久,几十年、几百年,罗马教廷终将为他平反。而眼下这几个小民,他们的死则轻如鸿毛,不过几天或许就会被人们淡忘。可他们也是一些鲜活的生命呀!

嘉路上前劝阻:寨老,请不要施用暴力,请不要伤害这些无辜的生命。我以上帝的名誉起誓,不超过三年,教会一定建起一座医院,把这些麻疯患者收养,让他们还原成人!

寨老:三年!谈何容易啊!这三年,又有谁来保证寨子的平和安宁?送他们上路,是对他们最大的恩惠,火化,是对他们的“厚葬”。谈何“暴力”谈何“伤害”?他看了一眼台下的村民,问道:你们说呢?

“烧!烧!烧!”台下一片呐喊。

寨老双手一摊,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姿势,说:“神父,请回吧!要么就赶快去修那麻疯病院,要么就别来这死亡的现场,走吧,去吧,愿上帝保佑你,你看看那几个癞子,多么平和,多么宁静,哪像你这么暴跳如雷?本来就是贱命,死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了。

嘉路还想再说两句,可是两个壮实的庄稼汉子连推带搡,几下就把他弄下了“万年台”。嘉路再看那几个癞子,癞子们确实一个个都在闭目养神,没有哀求,也没有挣扎。因为他们都明白:这方园百里,癞子和村民早就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那就是互不侵犯。而今是他们去骚扰了寨子,偷了他们的东西,命不好。被抓了,他们没有什么话说。

安然、宁静,更让他心惊!

这时,巫师已经为受难者跳完了最后一个程式,收起了他手中的拂尘,寨老也随之挥动了他的大手,“烧”。

熊熊的大火燃烧起来,越燃越越旺。嘉路只得连连在胸前划着十字。请求上帝宽恕。宽恕这些个化为灰烬的癞子,也宽恕这些个施用暴力的村民。

当时他就曾经发誓:他一定要建造一座医院,把这些癞子从苦难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还给他们以生存的权利,做人的权利。

历史是多么漫长啊!那些个被烧死的癞子也许早已被人们忘却,但它却像一团烈火,永远烧在嘉路的心上。

如今,在他当了十九年的主教之后,他的这个愿望也终于实现了。他,六十五岁了。该回国了。圣布伦克的庄园虽然没有了,但在那儿,就在父母的墓地旁边,姐姐的墓地旁边,总还留着他的一块墓地。此刻,那墓地上一定长满了茸茸的青草,开遍上鲜艳的野花,它正躺在父母身旁,枕着故乡的热土,仰望着故乡的星空……

他捋了捋自个儿的长髯,有些恍然,有些迷醉。啊!故乡!故乡!他不是把这美丽的荷城当作故乡了么,怎么又陡然想起那片遥远的绿地来呢!哦!老啦!老啦!毕竟四十多年了啊!四十年!四十年!儿时的记忆会从他的脑海中消失吗?不消说了!不消说了!他站起身来,本想到花园的各处走走,可是一股倦意向他袭来,他又颓然地坐了下去,微微地闭上了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觉得身边有人在和他说话,柔声柔气的,像那童话中的仙女。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原来是劳伦站在他的身旁,正在询问;怎么了?主教大人,不去岔河村了?

岔河?他搔了搔后脑,这才突然想走,今天是外孙女杨柳的生日,他是要到岔河村去赴宴的。他掏出怀表一看:下午三点。于是,他歉意地朝劳伦笑了笑。让劳伦搀着走出了花园。回到经室他又小坐了片刻,这才打开抽屈,拿出预备好的礼物,还有一封今天早晨刚收到的信件揣好,这才坐上了教堂的马车。

2

19458月,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杨柳和钟亚群走进教堂,举行了婚礼。

接着,陆军军医学校迁回了上海,杨柳了结了药物研究所的手续,也回到了图云关红十字会医院。然而此时,林院长已去了南京,两个女儿已去了美国哈佛。图云关上已物是人非了。于是,她回到安顺,在立群中学呆了半年,19464月,又带着钟亚群迁回了荷城。钟亚群在荷城中学任教,她当了大海子麻疯病院的医生。她的生活就是这样温柔、宁静,没有一点波澜,没有一点挫折。钟亚群的一家都是知识份子。父母的珍惜,兄嫂的关爱,丈夫的呵护,让她成了这一家的白雪公主。她一生热爱生活,因此努力去创造生活,享受生活。她也正用她独特的美丽、开朗的性格、勤劳的双手去博取公婆的青睐、兄嫂的好感、丈夫的体贴。以至于她执意要回荷城时,公婆也只是婉惜,没有反对。公爹说;去吧!去吧!人生苦短,无欲则安。能拒绝陆军军校迁回上海,你这决心已经够大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把你留下!婆婆说:去吧!孩子。不管到哪里,都要记住你俩对上帝的誓言:无论健康或疾病,也无论富有或贫穷都长相斯守、不弃不离。

记住了!记住了!爸爸妈妈,我们记住了:“无欲则安!”“不弃不离!”两人同声回答。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安顺立群中学那个温暖的家庭,回到了荷城另一个温暖的小家。

今天,1946420日,杨柳二十八岁的生日。前几天,母亲就和她商量了,母亲说:孩子,我们家好些年没有热闹过了。你离家也十一年了,又是新婚,让乡亲们都认认那位姑爷,再加上抗战胜利了,和平了,让大伙儿也喜庆喜庆,你说好吗?

好的,一切都听阿妈安排。

到时候,你还原苗家的打扮?

好的,可是我没有合身的衣裳呀。

你不用憔,母亲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崭新的苗家衣裙,说:孩子,这是阿妈早些年为你准备的嫁妆,你来试试?

杨柳过去,捧起那套苗家衣裙,眼泪禁不住簌簌地直往下趟,她没有忘记那年四月八,她和妈妈在舞场上的疯狂,她也没有忘记当年在图云关上为伤兵们的表演。如今,那苗裙还像一把撑开的园伞绕着她旋转,芦笙还在她耳畔震响;鼓点还敲在他心上……

她站起身来,打开那套苗裙,在胸前比划了一阵,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说了一声谢谢阿妈。

这会儿,杨柳就穿着阿妈编织的这身苗装,带着阿爹打造的银饰和他的老公一起站在大门口迎接宾客。

全村的人都来了,附近村寨也来了不少,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都笑逐颜开。他们要来看看这个留过洋的,见过大世面的,有大学问的苗家女儿,也顺便看看她的姑爷。他们一个个打着苗话向杨柳问好,向钟亚群逗趣,弄得新姑爷十分尴尬,不知所云。杨柳乐呵呵地对他说:没啥没啥,他们都在夸你,说你挺拔、英俊。啊!是这样,难怪他们都伸着拇指。他高兴地回答。

今天钟亚群一身驼灰色的休闲男装称托着他180的个子,确实称得上英俊挺拔了,加之又和一个盛装的苗族少妇站在一起笑迎宾客,心头真是惬意极了,似乎这会儿他才悟出了杨柳最本质的一面,难怪她要拒绝那眩目的少校军衔,不和军医学校一起东迁。这就是他的妻子,是一个要和他终身相守的人,他有些陶醉了。

马车铃声响了,主教到了。灵姑首先从小院挤出来,村民们也跟着从小院涌出来,站在大门外恭恭敬敬地迎候他们的主教。

嘉路走下马车,接受人们的欢呼,“上帝!”“上帝”!“上帝”!他安祥地为人们祝福,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誉伸出他的手去拉拉每一个老人的手,去抚摸每一个孩子的头。他缓缓地走过了打麦场,走过了那段碎石铺就的小路,这路不足百米,他却走了半个世纪。他回头一看,身后尽是攒动的人头,像一片伫满企鹅的海滩。这情境仿佛和他的某一个梦境相重叠,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空。

村民们簇拥着他踏进了灵姑的小院。杨柳上前,搀扶着他和寨老和父亲一起坐上了首席。

开席了。雷老安简短的讲了几句。宾主频频举起酒碗,互相祝福。

依荷夫妇依次向父母敬酒,向主教敬酒,向寨老敬酒,向父老乡亲们敬酒。

今天,杨柳双颊飞红,那张圆圆的笑脸在银白色的头饰映衬下显得更加鲜活,更加生动。她为乡亲们高兴,为主教高兴,为父母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堂屋里,小院里,打麦场上欢声雷动。乡亲们兴高采烈。他们为灵姑夫妇高兴,为杨柳高兴,为上帝高兴,也为自己高兴。那次日本飞机对荷城的轰炸在他们的脑海里早已化为轻烟。什么史迪威的战车也不再打荷城经过了。这半年来,他们只知道欢庆胜利,欢庆和平,欢庆一家接着一家的喜宴……

入夜了。打麦场上燃起了篝火,吹响了芦笙,敲响了铜鼓。一群人簇拥着神父劳伦和寨老,一群人簇拥着杨柳和钟亚群一齐来到了打麦场上,大伙儿一块手拉着手,围着篝火纵情地舞之蹈之。

月亮爬上了山坳,像一面铜镜紧贴在墨蓝的天上,四周静悄悄的,连荷塘里的青蛙也停止了鼓燥,仿佛连那小虫儿也在聆听打麦场上的鼓声。

神父快乐极了。仿佛他一下子回到了五十年前,回到了家乡的葡萄园中……劳伦也快乐极了。歌舞让她冲破了禁欲主义的羁绊,一下子跳回到了三十年前“神泉的平台之上……这世界一下子复原了她本来的面目:和平、宁静而又十分热闹、狂野。人们在酒足饭饱之后都能无忧无虑地纵情挥洒……

 

3

送走了神父和劳伦。杨柳和钟亚群回到了家里。

这时,忙碌了一整天的云姑才解下围裙,从后厨走出来。她拥抱了杨柳。柳柳,祝你生日快乐!杨柳感到干妈在她怀中微微地颤抖。本来,这是杨柳和依荷共同的生日。而今依荷远在天边,在那个叫什么特古西加尔巴的地方,无亲无故,过着孤寂落寞的生活。她知道干妈的痛苦。

每年虽然都由重庆的舅舅转来一封信,可那信页里都只是淡淡的几句,说她生活得很好。从来不提杨柳,也不提丹丹,冷寂得让人有些心寒。似乎他们的兄妹之情、姐妹之情都在那邮轮远去的汽笛声中烟消云散了。这次回来,云姑曾经问过杨柳:你们姐妹呕气了?没有啊!杨柳十分惊诧。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依荷这么狠心呢?云姑茫然不知所以。她的灵魂在不住地颤栗!

杨柳的脸颊紧紧地贴着云姑的额头。她知道这位母亲的失落和悲伤。她今天本来有一个特大喜讯要当众宣布的,这会儿却被云姑的悲恸打乱了。

这会儿,堂屋里除了她俩,就只剩下了丈夫亚群和母亲灵姑。父亲雷老安因不胜酒力,早早的就睡了,幼小的欢欢高兴了一天之后也早已进入了梦乡。帮厨的大娘们收拾好碗盏,也都各自回家了。

夜,好静谧啊!

杨柳终于拿出信页递给了云姑。

这是什么!云姑不解。

信,方丹的来信。杨柳回答。这信是早先神父连同生日礼物一起递给她的。信从北平寄出,是寄到图云关红十字医院,然后转寄荷城天主堂的。杨柳一看信封,就认出了方丹的笔迹。她把信揣在怀里,觉得心儿突突乱跳。好沉好沉啊!方才在晒坝上,在歌舞的间隙,她还是仰制不住,悄悄的打开,看了。她读完了信页,好半天才平静下来。这会儿她把信页递给了干妈,你自己读吧!

云姑移近灯光,打开信页,慢慢读着那封北平来信。读着读着,眼泪尽悄然挂满了她的两腮。信读完了。她反复地又看了两遍。最后,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长叹了一声:啊!我的孩子!和平!和平!

原来,方丹在信中谈到了阿古,还谈到了潘向东。谈到了国共两党的谈判,谈到了美国的军事调处。她有幸调到“军调部”作了一名译员,因此才有了这封信。她和全国人民一样,都希望不再发生内战,不要再凭借武力解决两党的争端,而像“双十协定“写的那样:和平建国。这样,她们三姐妹才会重新拥抱。信中还用了很长的篇幅谈到了她对儿子的思念,希望儿子忘记屠杀、忘记仇恨,健康地成长。

云姑把信折好,交还杨柳,默默地走进里屋。屋里,欢欢睡得正香,似乎一个蔚蓝色的美梦正在他脑海中盘旋。他是否会梦见那个在延安窑洞中的母亲?他是否会忘记屠杀、忘记仇恨?云姑就不得而知了。她想把欢欢推醒,告诉他母亲来信了,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呆呆地坐在床沿,不知是想起了阿古还是依荷,又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杨柳给方丹回了一封信,寄去了欢欢儿时的几张小照和她们全家的一张合影。也给方丹谈了很多很多。收信地址是丹丹提示的:北平协和医院杜丽丽大夫收。杨柳不知道方丹在北平怎么找到了她的这位老同学。她和杜丽丽也有两三年没有通讯了。这也许就是天缘巧合,上帝的安排吧!

4

十一年前,阿古离家出走后,当天在一个叫做顶效的地方就追上了红军,找到了父亲潘向东的队伍。潘向东无可奈何地摸了摸阿古的头,带她去见了团长。团长问她,为什么要参加红军。她说:红军队伍里有我的阿爹啊!哦!有爸爸!战士们一阵哄笑。团长又问:能吃苦!能!阿古拍了拍胸膛。不然我怎么追得上红军!大伙又笑。会唱歌跳舞?!会!行家!还有什么特长!团长又问。阿古搔了一下头皮,指着一个手臂受伤的战士说:我懂苗药,可以为大哥哥疗伤!这一下战士们可更乐了:好啊!好啊!原来你还是一个小华佗呀!好啦!别取笑她啦!警卫员,带她到医疗队去交给严大姐。团长拍了拍阿古的肩头,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红军战士了。今后不能和阿爹在一起,可不准哭鼻子啊!我不会哭!从小长大我都没有哭过。好!好!团长伸出了大拇指。

阿古跟着严大姐,跟着红军爬过了雪山。踏过了草地,走完了生命中最艰苦的旅程,终于到达了陕北。

待方丹去延安的时候,她已二十出头。长成大姑娘了。她在医院当了护士长,入了党,不久,又嫁给了医院的张医生。对于她来说,“革命”似乎是她命中注定的职业:得心应手,一帆风顺。

然而,方丹却不同了。到延安不久,她就接受了审查。因为舅舅、因为哥哥、也因为那部《圣经》。半年之后,审查告了一个段落,她被分配到小学当了一名教员。她背负着家庭和社会关系的“原罪”走进革命队伍,可她又不承认那是她的“原罪”。吃点苦头也就是必然的了。她没有走进鲁迅艺术学院,也没有能在《黄河大合唱》里充当一名小提琴手。当然更没有入党。

当个小学教师,这对于她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这是她的宿命。

五年过去了。这五年,她似乎已经由一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小姐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了。她在宝塔山下埋藏了那部浸血的《圣经》,一起埋藏的还有她儿时的记忆和青春的幻想。最后,她终于被挖掘出来,调到军调部当了一名英文翻译。

五年来,她和阿古只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延河边上。当时两人都一声惊呼,阿古还亲切地叫了一声:丹丹姐姐。那一次坐在延河边上,方丹给阿古谈了很多很多。谈了她离家出走之后,她的母亲是怎样的失魂落魄,谈了她的两个姐姐如何去了法国留学,又如何回到祖国,希望报效自己的国家。当然也谈了浩哥如何去了苏联大使馆,贺一凡如何惨遭了国民党的屠杀,她又如何历尽辛苦来到了延安,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那真是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啊!何况她们两家又是那么亲近,那么热乎,这一回连从来不哭的阿古也流泪了。

她们第二次见面是在延安大礼堂的门口,那天,她们听了领袖的报告出来,恰巧在门口碰上啦。于是双方互相点了点头,表示招呼就各自去了。

第三次,那是在抗日战争胜利的万人联欢晚会上。那时,阿古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和丈夫牵着孩子向方丹走来,让孩子叫她姑姑。她俩站在篝火旁边,看着人潮一浪一浪地从她们身边涌过,心头惬意极了,阿古问她:丹丹姐,这几年过得好吧!很好很好!方丹敷衍了一句。她蹲下身去,摸了摸两个孩子稚嫩的小脸,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她想到她的欢欢,想到那美丽的荷池,今天不知他们在怎样欢庆。她和她的孩子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欢聚一堂。

狂欢的人群在她身边流动。她第一次生出了“反认他乡作故乡”的情怀。她赶紧拍拍脑袋,立起身来和阿古道别。看着阿古和两个孩子融入了狂欢的人流之中,她才回过神来,她不知道阿古会不会想家,会不会想念她的母亲,想念她的姐姐。然而思念就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她的心头。她思念孩子,思念杨柳,思念依荷,也思念她的哥哥,在这举国同欢的日子里,哪怕给他们写封信也好啊!可是不能。

喧天的锣鼓,动地的唢呐在她耳畔震响,望不到头的火把在她眼前晃动,本来,她今天也该是欢欣鼓舞的,可这会儿,她却像一个旁观者站在那儿无动于衷。满脑袋就只有她的儿子,她的亲人,甚至那个反动派的哥哥。

眼泪扑簌簌地从她的面颊上滚落下来,她车脸看了看四周,人们都沉浸在巨大的欢乐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连忙揩干眼泪,离开人流,快快地回家去了。

而今,她来到了北平。机会来了。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违背军调部的纪律,给杨柳写了封信。

她热切地盼着杨柳的回信,在那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又过了两个月。杨柳的回信终于来了。她把儿子的照片久久地贴在胸前,意外地叫了一声“我的上帝”。

这时,内战的战火已经燃烧起来。马歇尔和司徒雷登宣告和平调处失败。19472月,方丹和中共撤退人员一起回到了延安。

方丹希望和平,但和平最终成了泡影。国共两党都只有凭借军事实力在战场上一决雌雄了。

当然,蒋介石不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战争一步步把他拖向了死亡的深渊!

方丹没有能再给杨柳回信。她知道,战争必然是以共产党夺取天下而结束。儿子,到那时咱们再欢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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