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时期,中国社会的苦难与血腥

我是中国贵州作家张宗銘。我的系列长篇小说,是中国第一部敦促共产党人换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学教授推荐,连续参加诺贝尔文学奖角逐!
正文

友情連载长篇小说《上帝之手》(10)吕更生 著

(2009-09-09 20:32:38) 下一个

 

第十章

 

1

 

1939年“二·四轰炸”之后,贵阳的学校纷纷往乡下搬迁。贵阳女中也迁到花溪去了。

就在这时,贺一凡接到上级党组织的通知,让他到黔桂边的王母去工作,因为那儿正酝酿一场农民武装暴动,那儿的党正准备组织一支义勇军奔赴抗日疆场。组织告诉他:由于国民党的压迫,你所在的筑光音乐会可能要被解散了。王母,挨近你的家乡,风土人情你比较熟悉,去那儿工作正好。

他自从接受李策同志的安排,到筑光音乐会已经三年多了。三年来,这支党的外围组织为抗日作了不少工作,他对它有了深厚的感情和依赖。如今却要悄然离去,心中不免怅然。可是组织的决定,他只能服从。

这一天,他回到花溪和妻子告别。他没有说要去哪儿,要去多久,只是告诉方丹,有急事可以去找老师——那个高一班的国文教员。

方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们结婚了四年。四年,足够了!尽管方丹还不是共产党员,可是几年来,丈夫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让她懂得他的心意。她知道丈夫的神圣使命,那使命就是为拯救人类而随时献身。而这个使命和上帝是那么贴近、以至于不容她去多想。

来,丹丹,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再为你演奏一次《荷塘月色》。一凡抄起方丹的提琴开始演奏。方丹强咽着泪水,不让它流淌出来。在这宁静的二人世界里,她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否听到了父亲柔美的琴音。

一凡就这样去了。在方丹的斗室里,只留下了他美好的琴音。这琴音伴着方丹渡过了她最艰难的岁月。那年秋天,她生下了她们的孩子。白天,她只得把孩子托付给一个农家的老妪,只有晚上,她才能给孩子温存,无尽的温存。

在愁苦的思念中生下的孩子,她却给他取了一个快乐的名字——欢欢。

杨柳每个周末都从图云关过来看她,有时,她也带着孩子到图云关去住上一宿。对于一凡,她们都有说不尽的话题,诉不尽的思念。她们为一凡耽心,也在猜度着一凡的“革命”,不知道革命能不能成功;如果成功了这世界又会怎样!

她们偶尔也谈到浩哥和依荷姐姐。那是在她们收到了莫斯科来信之后。她们不知道浩哥是不是另类国民党人,主张精诚团结、共赴困难!她们不知道依荷姐姐是否还那样美丽、温柔。她们只是从字行里窥见了依荷姐姐平添了许多烦恼、许多忧伤。这时,在荷城的青石街上共读依荷情书的情景,在忠烈街的小阁楼里四双手交叠在一起的情景陡然涌上心头,眼水立马噙满了她们的眼眶……

 

2

 

花开花落。转眼又是一年了。小欢欢满了周岁。这是1940915日。农历庚辰年八月十四。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欢欢的生日落在了中国人这个传统节日的前一天,合家团圆、举国欢庆。然而,在这战乱的年代,到处都燃烧着熊熊的战火,中华大地有几家能够团圆,过上一个美好的中秋?

这一天,杨柳从图云关赶来。她特意在冠生园给欢欢订了一只生日蛋糕。这在当时的中国已经很是奢侈的了。她拎着蛋糕走进女中的校园,校园里冷清清的。老师和同学都回贵阳去了。明天中秋,学校特意放假一天,让苦难的孩子们好歹过上一个“团圆”的节日。凄清的校园里,只剩下了看门的老头和不多的几个学生。杨柳和看门的老头打了一声招呼:钟伯,你好!啊!杨柳大夫,来看老师呀,快去吧!她没有进城。

杨柳穿过校园,径直朝方丹的宿舍走去。那是一排竹篱木栅的平房,整个小屋都用木条拼凑而成,盖上杉树皮的屋顶。简陋是不能再简陋了。可是在葱笼的大森林掩映之下,却别有一番生趣。这一天,整个平房静悄悄的,没有犬吠,也没有鸡鸣。杨柳似乎走进了一座荒无人迹的孤岛。连方丹也出门了?钟老伯不是说她在家吗?这念头刚在杨柳心上一闪,她已拉开了小院的木栅,这时,她才隐约地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似乎有人正在轻哼一支小曲,声音悲凉,透着一股难以压抑的鸣咽。细听,是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杨柳打了一个寒颤,依附着门框,站住了。依荷去苏联时,她们三人也哼唱过这支曲子,那时只有淡淡的忧伤。而现在,她侧耳细听,凄婉的歌声在室内反复呤哦,像一股轻烟从门缝里挤出来,慢慢漫湿了她的双眼。

方丹怎么了?这可不是她认识的方丹啊!在她的心目中,方丹是一个永远微笑,豁达乐观的新女性。嫁给贺一凡以后,还带上了几分神秘的革命的浪漫色彩,今天怎么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杨柳轻轻地推开柴门,走进昏暗的小屋,半响她才看清了:方丹坐在床沿,抱着欢欢,正在用心哼唱。那孩子似乎也很懂事,乖巧地依偎在母亲怀里,伸出一支小手,轻抹着妈妈脸上的泪珠。

丹丹!怎么了?杨柳放下手中的蛋糕走上前去。

啊!柳柳。方丹放下孩子,一头扑进了杨柳的怀抱。

静默。

在静默中杨柳感觉到方丹汹涌的泪水正浸湿着她的肩头。

也不知在静默中呆了多久,杨柳才轻轻地推了推方丹,轻声问道:丹丹,到底怎么了?

一凡牺牲了!到天国去了!

啊!杨柳一声长啸。一凡牺牲了!这本来就在她的预料当中。经方丹这一说,似乎又出乎她预料之外。她一下子把方丹搂得更紧,泪水也从眼眶汹涌而出,一会儿就浸湿了方丹的肩头。

这时,只有刚满周岁的欢欢在床上 “乜乜乜乜”地呼叫。啊!孩子。方丹这才恍然挣脱杨柳,抱起孩子,发出了一声沉自丹田的呼叫:唉!我可怜的儿子啊!

丹丹,带好我们的孩子!

这是一个父亲从遥远的星空发来的呼唤。

今天早晨,老师来到她家,把贺一凡在王母被国民党杀害的消息告诉了她。那是一个月前,他和卡法红军连的连长牙永平一道,应邀到王母去“商讨国共两党合作抗日事宜”。结果被诱捕,当天就被杀害于王母城关。老师要方丹节哀、保重!并且告诉她:最近党正组织一批进步青年到延安去。女中支部让她考虑:如果想去的话,先把孩子安顿好,后天早晨在三桥上车,轻装出发。方丹瞥了一眼还呀呀学语的欢欢,黯然道:后天,能不能带上孩子?不行啊!丹丹!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啊!你在贵阳没有了亲戚?

方丹停顿了片刻,尔后毅然回答:

不;有的。我去!后天?几点?

早晨九点。你认准高三班的李媛,她是你们的组长。你认识。

认识,学生会主席。

那好,准备吧!尽量轻装,不要惊动任何人。

方丹别无选择。延安,她已经神往很久了。那儿有一批志士仁人正在为全人类的解放努力奋斗。丈夫的断头把她从一个幽缓的长梦中惊醒过来。她已经走到了梦的尽头。她——总不能因为孩子而放弃这个走进新梦的绝好的机会呀!

这几年,命运一直在捉弄着她。父亲的去世,母亲的惨死,哥哥违心的选择已经慢慢抹去了她脸上的笑容。这回,一凡又去了。被反动派诱杀了!她还剩下什么?上帝是不公正的。他没有伸出正义之手来救助苦难深重的中国。中国人要摆脱苦难只有自救。去延安,继承一凡的遗志,和命运抗争,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她还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可是,这几年革命的意识在她心底潜移默化,她早已具备了为共产主义献身的觉悟。当然,她并不知道到了延安之后,她的命运又是如何。那里的救星会不会宽容她的上帝。她只是神往着,那儿一定是一片欢笑,一片鲜花……

方丹收住泪水,呆呆地望着杨柳。

柳柳,想来想去,这孩子只有托付给你啦!

去吧!丹丹。你既然心仪那块地方,就勇敢地去吧!孩子嘛,过一段我就把他送回荷城去。那儿有他的两个姨婆,抚养孩子她们是义不容辞的。他会在那儿健康成长,等待你胜利归来。

就这样,她们草草地给欢欢过了一个生日,第二天一早,她背起欢欢,杨柳帮她拎起昨晚准备的小竹箱和她心爱的小提琴,悄然离开了女中。没有和同学道别,也没有老师道别。只有老师在校门边目送她们远去。

她还有一天的时间。

这一天,她和杨柳带着孩子一起到鹿冲关去。拜祭了她的父母。给父母献上了月饼和鲜花。在父母的坟头悲悲切切地说了一大堆话。她已经具备了独立的人格,即将奔赴抗日的第一线了,她没有辜负父母的抚育,没有辜负生她养她的那片土地,她无怨无悔。

是夜,月华如水。月亮透过婆娑的树影把她的清光泼洒在杨柳的小院里。小方桌上摆着一盘月饼和几份时令水果。方丹和杨柳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偶尔飘落的一片松针。

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熟了,可方丹还是舍不得放下他。才两天功夫,这孩子似乎就懂事了许多,不管是白天在外公外婆的坟头,还是刚才在医院的晚会上,他都那么恬适、安静,好像在用心聆听天外一个什么神奇的声音。方丹不知道外公外婆在天之灵会不会保佑他们的外孙;方丹也不知道那些个伤兵会不会为她祝福。她只记得当她抱着孩子向那些个伤兵谢幕时,那雷动的掌声至今还响在她的心上。她弄不清楚,为什么她会答应杨柳去参加演出,为什么当时她又要从杨柳手中接过儿子去向那些伤兵谢幕。那只是为了表明,刚才为他们演奏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是母亲在为儿子身负重伤而悲涕,是母亲在为儿子重返前线而鼓劲?

啊!她们都想得很多很多。思绪就像一条小河,载着河灯在她们心上慢慢地流淌。

杨柳想起她家后园的那棵梨树。那梨树似乎就是为中秋而生,为中秋而长。每到中秋,那飘香的硕果就会给她们全家带来欢乐,给全村的孩子们带来欢乐。她和依荷阿古,还有小小的阿若常聚在老梨树下,盼着梨树开花,盼着青青的幼果快快长大……后来她和依荷走进了学堂,结识了方丹方浩,走进了景家花园。在那儿,她们又认识了嘉路主教和劳伦嬷嬷。那是一种别样的生活,她们慢慢地和那棵老梨树疏远了。只是现在回忆起来,那梨果的芳香还萦绕在唇边,萦绕在心上。

丹丹,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想。

一缕月光透过林梢,恰好泼洒在她母子身上。像舞台上的追光,月亮女神也有这样的好心,会作这样的安排?在中国,像丹丹这样的孤儿寡母成千上万,无法数计啊!她们的丈夫大多数死于日本人的杀戮,但也有不少人死于自己人的冷枪!

方丹什么也没有想,但又想得很多很多。这些天来,她的脑海简直是一片混沌。她能说得出来,她到底在想什么吗?

她的思绪从荷城到莫斯科,从莫斯科跳到了延安。她想起了依荷那个倔强的妹妹阿古。她是不是跟着红军爬过了雪山,淌过了草地?在那边,她到底过得怎样?

夜深了,她抱着孩子回到卧室,杨柳说:丹丹,早些睡吧,明天你还得赶路呢。

她小心地把孩子安顿好,想了想,又回过头来打开那只小小的竹箱。她从箱底翻出两本书来捧在手上,一时愣住了。那是两本截然不同的书。一本《圣经》,一本《共产党宣言》。《圣经》是母亲最后的遗物,浸染着母亲的手汗和鲜血,透着母亲这几十年的欢乐和希望。《共产党宣言》是丈夫的遗物,上边密密麻麻有许多他的手迹,他的感想。他相信无产者终归会失去锁链而得到整个世界。

现在,她要把这两本书装在同一口箱子里,带去延安,这合适吗?

她问杨柳。

昨天晚上,杨柳就看见她犹豫了很久才把这两本书装进箱里,现在又翻出来,难道有什么不妥?

《圣经》?
   
《圣经》!这有什么?杨柳说,这是你母亲浸血的遗物,是你最珍贵的纪念,难道共产党的领袖们就容不下这么一部老书?丹丹,放心带上它,那台被砸碎的钢琴绝对是一个误会。那边是一个和谐的、共融的世界。那边有普希金,也有泰戈尔。那边有钢琴,有提琴,有交响乐团。不然的话,怎么能有冼星海,能有《黄河大合唱》?

柳柳说话时,俨然像一个道学先生在向她的弟子讲课。这下可把方丹逗笑了。

柳柳啊,想不到你还说得这么透辟。

是那些个伤兵教育了我。红十字医院就像一本大书,让我读懂了中国。一凡哥的血不会白流。我相信你们会有胜利的一天。

杨柳从枕下摸出一沓钱来递给方丹,来,丹丹,把这个也带上。

方丹默默地接过纸币,轻轻地道了声谢谢,小心地把纸币揣进贴身的衣兜里。依着欢欢睡了。

几天的凄苦困扰着她,此刻,她大概已筋疲力尽了。在杨柳的床上,最后一次拥着欢欢,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她正做着一个似是而非的长梦。

 

3

 

送走了方丹,杨柳请了几天假,把小欢欢送到荷城去,她在荷城只呆了两天,就匆匆地走了。

回到图云关,林院长找她谈话。告诉她,组织决定调她到安顺陆军军医学校去。让她办理一下手续,过两天就动身。

我在您这儿工作得不好?杨柳问。

不是。其实,我也舍不得你走。孩子,你可是我们业余文化生活的台柱啊!可是,到安顺是工作的需要。因为那儿正筹办一个药品制造研究所。

那又怎么样呢?眼泪快从杨柳的脸上掉下来了。自从她到图云关实习的第一天起,她就爱上了这块地方。后来她有幸留了下来,也不光靠她的提琴、她的舞姿和她的歌声。还有她出色的工作。这一年多来,她在这儿兢兢业业、埋头苦干,早已得到了伤员和同仁们的信任。这儿是一个带有国际色彩的医疗机构,院长和专家们都拥有相对的思想自由。工作之余,他们可以在一起聚会、闲谈。从美国总统到日本天皇,从斯大林格勒到长沙会战,海阔天空,毫无边际。更何况,林院长夫人对她关怀备至,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给了她许多温暖。在女中读书的两个妹妹周六回来,总要叫上她一起到森林里漫游,告诉她一些不为人知的新闻或者塞给她一本什么进步书刊,把她当作亲亲的姐姐。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爱意的松宽的环境里,她复何求?而如今要调动了。要去安顺。她知道,这陆军军医学校和北京协和、成都华西等并称当代中国的五大医学中心。可是它的校长却是蒋介石。代行校长职权的教育长张建是一名中将。她去了,可能授以少尉军衔。她不也成了国民政府的一名军官?杨柳长大了,成熟了!她宁可背叛她的姐姐,也不愿背叛方丹!

林院长一眼就看出了杨柳的心事。她知道,杨柳爱着他的医院,爱着他们一家;她愿作一个自由的知识分子而不愿套上什么少尉之类的枷锁。而且,在骨子里她除了信奉上帝,似乎还神往着那么一个群体,神往着那么一块地方。于是他慈祥地一笑,说:孩子,这一切都得怨你自己啊!

怎么了!怨我自己?杨柳抑制住泪水。

是的。上个月他们的张鹏翀来图云关选拨人材,你的档案里不是有一句“出身在荷城一个苗医世家”的话吗?那可是你自己填写的个人简历呀!好啦!就这一句,选中你啦!不过,孩子,去吧!目前国家进口药品奇缺,药价高涨,黑市上一盒青霉素就要一根金条。我们只有发展国药生产来弥补这块空白。而你,懂得好几十种苗药的栽培、加工。正可一显身手。孩子,你放心去吧!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一个开明的知识分子。我相信,你们会相处得很好的,你不会被那块“少尉”军衔羁绊。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然而此刻,欢欢“乜乜乜乜”的叫着,像支羔羊一下子跳进了她的眼睛。

啊!孩子,我们的孩子。

沉默。

泪珠不住地在杨柳眼眶中打转。

半响,她才鼓足勇气,决然说:院长,我实在不想当那少尉军官!难道这事儿就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了?她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上帝啊!救救我吧!说完深深地向院长鞠了一躬。一扭头就冲出了院长办公室。

林院长一脸苦笑,长长地吁了口气。

本来,调动一个医生,是用不着他院长亲自谈话的。可是,这回是杨柳,是他亲爱的孩子啊!他本以为谈了,她会绝对服从。结果确大出他之所料!执政党的腐败让千千万万的知识份子望而却步,连他的两个女儿也经常在他面前高谈“革命”,何况杨柳?然而,只有她出身苗家,懂得一些中草药的栽培加工啊,何况,又是他的老友张鹏翀点的将!林院长进退两难了。

……

三天后,杨柳接到正式通知。这回是“借调”去安顺陆军军医学校。林院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她保留了红十字医院大夫的位置。

她心中暗自庆幸。

于是,她告别了医院,告别了林院长夫妇,和林冰林雪依依惜别,独自踏上了新的征途。

林院长派车把她送到了距贵阳100公里的安顺小梅山上。

陆军军医学校药品制造研究所194010月成立。到方浩和依荷去看她的时候,已经事隔两年多了。几年来,杨柳和药科的学生一起辛勤劳作,垦荒300余亩,药圃内种起了药用植物400余种,观赏花卉170余种,春风一吹,小梅山上已是绿树成行百花争艳,宛若人间仙境了。

 

4

 

方浩在苏联工作了四年,现在终于从微妙的中苏关系中解脱出来了。他得到了提拨,奉调回国,将出任南美某国的大使。

这时,他们才有机会回家一趟。可是,一切都变了。她们再也找不到那几支可重叠在一起的手了。丹丹、一凡、杨柳都去了各自该去的地方。图云关上只留下了呼呼的林涛伴着她们的琴音在嘶叫、在呐喊!

真是恍若隔世啊!祖国把他们分开了!上帝把他们分开了!

他们在贵阳只逗留了一天,到鹿冲关去悼祭了父母。第二天就搭上一辆途经荷城开往广西的军用卡车。为了抗战,政府已经修通了沙八公路,无数的军车载着盟国的援助,日夜在那崎岖的山道上奔驰。他们飘浮在那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绕行,失却了坐滑竿的闲适,坐马车的安稳,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掉进脚下的万丈深渊!

然而,只花了一天功夫就完成了以往七八天的旅程,下车时他们还是非常高兴的,他们频频向驾驶兵致谢,盛情邀请他到家里坐坐。驾驶兵婉谢了他们的邀请,开着车子走了。他还得赶到八渡渡口去,接运那儿从广西转过来的物资。

再见了!小伙子!祝你平安!

再见!外交家!再见

 

5

 

荷城老了!荷池老了!教堂老了!学校老了!连北门洞的石阶也老了!

神父老了!劳伦嬷嬷老了!母亲老了!连干妈也老了!一切都老了!阿丁爷爷也去世了!景家花园的庭院里只留下了一片枯黄的落叶……

依荷离家八年,除了这“一切都老了!”的感觉之外,似乎没有一样新奇的东西让她感知。

神父的长髯已然有些花白。他说:老了!老了!六十多岁,是该白了!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在他有生之年,把大海子的麻疯病院建成。然而,这么多年来,多灾多难的中国没能给他一点儿机会,连他的祖国法兰西也在法西斯的铁蹄下痛苦地呻呤。一切外来的救助都断绝了。他只能盼着胜利的那一天。可是,胜利的那一天何时才能到来!?

方浩说:不远了!不远了!中美英苏四大同盟国就要反击了,神父等着胜利的那一天吧!

中美英苏!中美英苏!这同盟国里尽然没有法国,这使神父有点儿黯然神伤。法国沦亡了。杰蒙一家又回到了圣布伦克乡下,安顿好妻子和孩子之后,他投身到了戴高乐领导的抵抗运动之中,几年没有音讯了。他们现在怎样?他抬眼看了看依荷,从依荷的目光里他似乎读懂了那“等待”的份量。自从1936年巴黎一别,又是七个年头了。这七年,依荷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长成了一个深沉、忧郁的少妇。在他眼中,他们也老了!她脸上的微笑没有了,酒窝消失了!在她脸上再也寻不到“击鼓传花”时的影子了!她已不是那个迷醉《金色花》的孩子,他们已不是两小无猜的儿时伙伴了。

是啊!她已不是迷醉《金色花》的孩子了!听到方浩的言论,她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她似乎很耽心“胜利”的到来,那一天到来了,他们和方丹又要兵戎相见了!连战争期间都可以制造“皖南事变”,一次次掀起反共高潮屠杀共产党人的君,你能期望他放下屠刀么!国共两党只有你死我活的斗争!战争、暴力、杀戳将在中国的大地上延续!

不怕生灵涂炭!以暴力对付暴力!国共两党都必须如此!上帝啊!这就是依荷在苏联懂得的全部!

然而,神父也很茫然。他不是耽心看不到大海子的曙光。他耽心的是,胜利的那一天到来了,依荷方浩将如何面对丹丹。到那时,作为共产党人,丹丹恐怕只能背叛上帝,是不会在上帝面前忏悔的了。而依荷和方浩,他们又能在上帝面前忏悔吗?

还有那个孩子!

是啊。

还有那个孩子,那天在岔河村,母亲从干妈身后拖出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指着方浩和依荷说:“快过来,欢欢。快叫“舅舅”“舅妈”!小男孩张着一双惶悚的大眼,把依荷方浩打量了一阵,好半天也没有叫出声来。

这就是“欢欢”——一凡和丹丹爱情的结晶!

看着孩子瘦削的身子和呆滞的目光,依荷动容了。

她俯下身去,轻抚着孩子的面颊,热泪禁不住汹涌而出,把孩子的衣襟浸湿了一大片。可怜的孩子啊!他没有了父亲,远离了母亲,一个人孤伶伶地依傍着姨婆长大。在这世上,除了两个姨婆,他没有别的亲人。她甚至不懂得什么叫“舅舅”,什么叫“舅妈”,他不安地在依荷怀里呆了片刻,又张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怯怯地缩去了外婆的身后。

看着他那畏畏怯怯的样子,两个姨婆差一点也掉下泪来。

他哪儿有一丝“欢欢”的影子?他哪一点儿像他的父亲母亲?

仲春三月。连日的阴雨给小城蒙上了一层灰色。十里荷池的残枝败叶在蒙蒙细雨中好像也在瑟瑟发抖。这不是依荷心中的荷池。她心中的荷池总是绿叶红花,珍珠般的水珠在翠绿的荷叶上滚动……

妈妈,和我们一起到南美生活好吗!当依荷这样恳求母亲时,云姑迟疑了片刻,还是断然拒绝了。她说:孩子,你们去吧!我舍不得荷城。舍不得琉璃街的教堂;舍不得圣心小学的孩子;也丢不下欢欢。还有——她走到床边,拿起两双崭新的布鞋,痴痴地看了一会,又说:我还舍不得这份抗日的工作,割不下这份抗日的亲情。

自从1941年日本飞机轰炸荷城之后,她就当上了荷城妇女抗日救国会常务执行委员。年复一年,她为前线将士募集、缝制军鞋。每年她都要为潘向东和阿古单制几双。她不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这军鞋能不能穿到他们脚上。可她还是这样沉迷地、执拗地做下去,把她的希望和梦想全衲进了那一针一线里。这些年来,亲人们虽然都远隔万里,仿佛潘向东和阿古,杨柳和方丹在她心中还要实在得多,而依荷和方浩却只是一片幻影在她眼前飘忽……

你们安心去吧!我相信你们会过得很好!这话有点儿言不由衷,有点儿敷衍,但还是从母亲的嘴里说了出来。

母亲曾单独问过依荷:荷儿,这几年在苏联过得可好?

好!很好!依荷回答。

和方浩的感情?

好!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不会扯谎的依荷红着脸这样掩饰。这是谎言,也是真实。

然而,母子的心是相通的。母亲早就看出来了:他们过得“很好“,可是并不如意。方浩曾经许诺过:“我在天堂等你!”可是,他却没有把依荷带进“天堂”!——那不是一般的“天堂”!而只是两个人的天堂,情感的天堂!心灵的天堂!

方浩这次回来变得沉默寡言了。特别是谈到一凡和丹丹的时候,他总是呐呐无言。

丹丹和一凡只共同生活了四年,可是,她却得到了“天堂”的承诺。她幸福、她满足、她欣慰!这一点依荷是从不怀疑的。还住在忠烈街的小巷时,她就深有体会了。那天她们三人同台演奏《荷塘月色》,她就感觉到了,她和杨柳只奏出了对大自然的深情;而丹丹不仅奏出了对大自然的深情;也奏出了对“人”的深情。那一晚丹丹她是多么兴奋啊!或许,就在那一晚,她们孕育了新的生命!

这是一个遥远的梦!

这蓝色的梦张着翅膀在太空遨游。她飘到莫斯科,飘到延安,而今又飘回了荷城。

这时,母亲扯了扯身后的欢欢。本想把他拉出来,对方浩再说点什么,但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母亲不知道欢欢长大了会不会记起舅舅仇恨舅舅。

依荷也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那仇恨的火花是否会突然爆发。毕竟,他的父亲是被舅舅依附的政治集团背信弃义地杀害了啊!如果他一旦觉醒他能忘却,他能背叛么!

一股莫名的愁怅涌上了依荷的心头。

丹丹,你在哪里!阿古,你在哪里?你们在干什么!

 

 

那天,她母女去给阿若上坟。她又独自在海子庄徘徊了很久。那儿留下了她儿时的欢乐,留下了她儿时的苦难。村口的韦婆婆早已升天了,她三姐妹栽的那棵小梨树也长成大树了。只是那油菜花田里,还是黄灿灿的一片,没有什么变化。

回来之后,她又独自去拜访了劳伦嬷嬷。在那简陋的居室里,她特意为劳伦嬷嬷独奏了一曲《荷塘月色》。

如水的月光飘洒在墨蓝的荷叶之上,闪动着一波波银白色的光茫。一忽儿它像婴儿的摇篮,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忽儿又像呼啸的海涛在狂风暴雨中奔涌……这是一方小小的荷池。这又是荷的大海,荷的宇宙。这一回,她把几年的思念全部揉进了琴弦,她是在用灵魂演奏。她不仅奏出了对故土的深情,也奏出了对故人的深情。

收弓了。在这纯美的音乐世界里,空气似乎凝固了。小屋长时间的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劳伦才回过神来。劳伦说:祝贺你!孩子,你的演奏已经很专业了。这是谁为你谱写的曲子?

我没有这样的福份!依荷回答。这是贺一凡献给丹丹的生日礼物。

哦!是这样,那个头带瓜皮帽的小男孩和那个为父亲请求洗礼的大男孩在她眼前跳来跳去。劳伦想象不出:作为“革命者”的贺一凡该是什么样儿。可是,他能吸引方丹,有如此美妙的琴曲献给自己的情人,这已经足够了。这和砸碎钢琴的红军战士怎可同日而语呀!

劳伦和他的主教一样,仇视暴力革命、仇视中国共产党。在她们心目中,似乎只有蒋委员长一统天下,第一夫人才会携着丈夫走进教堂,上帝在中国才有立足之地,她们的事业才能赖以生存和发展。

然而,劳伦看得出:依荷是同情革命的。她深切地怀念着方丹,怀念着一凡;和她外交家的丈夫似乎已经貌合神离了;公开情书让众人分享的快乐早已消弥殆尽了!她把全部的快乐都留给了莫斯科大剧院,因为那儿正在上演芭蕾舞剧《天鹅湖》。这对一个孤独的心灵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痛苦。

劳伦老了。依荷少女时代的这位良师益友比以前更加沉静了。以前,当她教授依荷杨柳法语和提琴的时候,依荷感到她还隐隐约约有一种心的颤动。而这回却没有了。她完全平静了。心死了。人,却为上帝活着,活像一个幽灵。

这种感受一霎那飘过依荷的心头,让依荷感动:到莫斯科几年,她已出生了许多异端。她离“上帝”是越远了!

他们在荷城只呆了五天。临别的时候,母亲紧紧地抱着她,一再叮咛:在外面多多保重,好歹要一个孩子,常写信回家。不要忘记双乐,不要忘记荷城,不要忘记马家巷八号的小院。还有,路过安顺,一定到陆军军医学校去看看妹妹。

我知道,记住了!记住了!记住了!妈妈,我全记住了!过几年我会带着孩子回来看你的。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去竟然是对故乡的永别。他们背负着故乡的沉重;背负着亲人的沉重;背负着祖国的沉重,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6

 

依荷夫妇离开荷城,头天歇了晴隆。第二天中午到达安顺之后也不休息,找了一家旅店,放下手中的行囊。顾了一辆小马车就直奔小梅山去了。三年多没有见面了。依荷觉得对妹妹的思念有时会胜过母亲。妹妹那张圆圆的笑脸和头上那绺淡黄色的头发老是飘动在她心上、徘徊在她的梦中。马车经过东关剧院的时候,依荷还特意在门口买了一束鲜花。她想:花儿是妹妹之所爱。小时候,路边的一蓬野花也会让妹妹驻足。长大了,马家巷的四合院里她亲手栽培的花卉总是四季飘香。即令在忠烈街的小巷里,她也养育着一两盆矢车菊、紫罗兰……然而,当她们踏进小梅山时,那儿的景象却把依荷惊呆了。

眼前是一片花的海洋。

她手中的那束月季宛如大海中的一朵浪花。

依荷夫妇沿着花坛的小径慢慢地向妹妹的宿舍区走去。门卫告诉她,杨柳到城里去了。他已经接通了电话,告诉对方门卫,说她姐姐来了,让她马上回来。

这会儿,依荷有时间欣赏这儿的景致了。距杨柳的宿舍不远,有一道木栅编制的长廊。方浩放下手中的物件,就在长廊中坐了下来,几天的旅行实在是让他心累了。他一想起欢欢那双怯生生的眼睛,简直有点儿后怕。他当了大使并没有在亲人面前争光,连神父和劳伦也只是客套地恭贺了两句。两个母亲都怀念贺一凡、怀念方丹。当她们谈论他俩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好像那贺一凡就死在他的枪下。他心力交瘁了!他只有尽快去赴任,让他的烦恼在工作中解脱。他本不想再见杨柳,可是临别荷城时,母亲再三嘱咐,还让他带来了腊肉和粽粑。他一想起儿时那位美丽贤慧的云姑阿姨,心就软了。更何况,他们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杨柳那甜甜的笑脸老是在轻轻地向她呼唤:方浩哥哥!方浩哥哥!那眼神里充满爱意。啊!这是他十年前的生活。

如今,他坐在小梅山上,等待着杨柳的归来。他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两口,又把它掐灭了。他靠在长廊的木柱上,想打一个盹,“依荷!”他轻唤了一声。可是迷蒙中他看见依荷已走出了长廊,走进了苗圃的深处。他闭上了双眼。

那是一片飘荡着红帆的大海。

放眼望去,整片苗圃分隔成若干板块,每个板块又分隔成若干个小畦。每个小畦种植一种药材,立一块木牌,上边用汉文和英文写着药名。看得出,这苗圃是经过人工精心培育的,每株药苗,每棵花卉甚至每棵小草。啊!杨柳还是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钟爱生命。并且用她勤劳的双手在编织着未来!一丝甜滋滋的东西浸润着依荷的喉头,慢慢浸入她的心脾。杨柳那张笑脸又在她眼前忽闪,她宽慰极了。她就这样一边观赏,一边遐想,似乎忘了长廊中心力交瘁的丈夫,也忘了她这几年“夫人”的生活。她似乎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和杨柳方丹一起在荷池中荡舟……

姐姐!姐姐!一阵急切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惊破了她的遐想。她回转身去,只见杨柳已跑到身前,红朴朴的脸上挂满了汗珠。二人伫足,凝视了片刻,杨柳突然急步向前,投进了姐姐的怀抱。

长久地拥抱。默默地拥抱。这几年离别的思念全融进了这拥抱之中。过了好久好久,杨柳才抬起头来,又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姐姐。泪珠和汗珠一起挂在她脸上,痛苦和欢乐一起挂在她脸上。她又摆下头去,用力在依荷的胸口拱动,像一个失散了多年的孩子突然找到了母亲。姐姐的胸膛让她感觉亲切,感觉温暖。她似乎忘了,长廊边上两个男人正久久地向这边张望。

又过了一阵,好一阵子,依荷这才扳起她的头,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平静的说:走吧!我们过去吧!你浩哥还在那儿等着呢。

她们回到长廊,杨柳又歉意地拥抱了一下她的浩哥,并给他们介绍了她的朋友:钟亚群。

他们握手。

依荷说:认识、认识。大夏的同学。方浩说:认识、识识。我们神交已久了。

钟亚群红着脸,自嘲说:真是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啊!想不到能见到你们,在这座小梅山上。

方才在安顺立群中学,钟亚群接到了传达室的电话,就和杨柳一气小跑,跑上了小梅山。来到长廊,杨柳看见姐姐正伫立在花海之中,也不打话,撂下他和方浩就急冲冲地跑过去了。他和方浩对看了一眼,似曾相识,但谁也没有开口,这会儿,他见到了依荷,当然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在大厦读书的时候,他曾经猛烈地追求过依荷。那时他是学生会副主席,大厦歌咏队队长,课余时间他们常常在一起演出。演出之余常在一起谈心。依荷多才多艺,是歌咏队的台柱,思想敏锐,又是他的知心朋友。有一次,他们到石板寨去作抗日宣传,没能回校。是夜,他俩在一个农家的草垛旁坐了很久很久。月光泼洒在田野上,迷迷蒙蒙,让人心醉。那次,他强行吻了依荷。那是一次狂野的粗暴的吻,那一吻差一点儿就撕破了依荷的防线。可是依荷还是挣脱了他的怀抱,跑走了。第二天依荷对他说:亚群,以后别这样。我已经有了一个当外交官的未婚夫。她没有怎么责怪亚群,看来那一吻还是有点让她心动。毕业了,依荷走了。这一去就杳如黄鹤。他也回到了安顺,在他父亲办的立群中学任教。不想在一次抗日义演中结识了杨柳,而今天却在小梅山上再见了她学生时代的情人,还有她那当外交官的丈夫。是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她瞥了依荷一眼,见她瘦了一些,似乎比以前更矜持、更高傲了。而她的丈夫,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那“神交已久”的话里也许还透着些许自嘲。这三年多来,她们过得好吗?杨柳过去为何对她这位姐姐只字不提!钟亚群愣神了。

他偷偷地瞥了杨柳一眼。

杨柳走过去,轻轻地捅了他一下: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请客人进屋?

啊!啊!钟亚群回过神来,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向方浩点了点头,拎起他们带来的腊肉和粽粑,先自走了。杨柳看着钟亚群的背影,感觉此人今天有些失态。但也来不及多想,她捧起依荷的鲜花,吻了吻,领着姐姐和姐夫慢慢走进了自己简朴的小屋。

钟亚群到食买来了午餐。午餐过后,他们又回到了那座别致的长廊。

两个男人在长廊的入口滞留下来。他们不愿前去打搅,他们知道这一刻光阴对两人女人是多么宝贵。

依荷杨柳手拉手走到了长廊的尽头。

两个人又默默地长久地相望。

杨柳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姐姐,谈谈你在莫斯科的生活吧!

是啊,是该谈谈莫斯科了。可是,有什么好谈的呢?她想了想,还是谈了。不过这一次她把莫斯科的生活谈得很美,没有谈她和方浩的冲突,也没有谈她的孤独寂寞。只是浅浅地谈了一点儿对另一个世界的认识,然后就转到伟大的俄罗斯艺术上,谈《天鹅湖》、谈《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谈《安娜·卡列尼娜》……

杨柳用心听着。她本想听听姐姐亲历的另一个世界,见证一下她想象中的另一个国家。可是她失望了。似乎姐姐讲的这一切都和战争无关,和“苏联”无关。然而,杨柳知道,林冰林雪告诉过她。那儿有个卓娅;有一场斯大林格勒大血战,那儿的年轻人正吻别母亲,拿起武器走上战场。那儿和中国一样残酷,一样血腥。可那儿的人民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似乎比中国人更加团结、更加坚定。那儿没有皖南的屠杀,也没有贺一凡式的内耗。

姐姐啊!对这一切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像面对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在谈一个古老的、宁静的俄罗斯。而生活在那里的参赞夫人却不食人间烟火!只神往着莫斯科大剧院的芭蕾舞剧《天鹅湖》。杨柳偷偷地笑了笑。还是坦诚地谈了她的生活。她从红十字会借调过来,本来是十分被动的。然而不久,她就爱上了这份工作。几年来,她们研制成功了洋地黄散剂等药品,化工厂还生产了大批的化学药品、检测仪器。她虽然过着半军事化的生活,可是她很满足。她的辛劳已让小梅山变成了人间仙境。而她们的“之风”话剧社,就是那次到贵阳公演《塞上风云》,让她得以结识了钟亚群。让她终于找到了爱的归宿……

依荷静静地听着,没有羡慕,也没有嫉妒。

最后,她们终于谈到了方丹。

一凡去了,方丹走了。他们就像一双重叠的幻影,远远地带走了依荷、杨柳的思念。

丹丹只是在西安给我来过一封信,表示她快到延安了,一切平安。杨柳说。

就那么短短的两行字,也没有转达对哥哥嫂嫂的问候?依荷说。

是的。没有。杨柳沉思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答。

还没有走进延安,就这么冷酷了?

不!姐姐可别这么想。也许是旅途匆匆,环境不容她多写。

但愿吧!依荷长叹了一声。那四双重叠的手又浮现在她眼前。还有诗茵妈妈那血肉模糊的遗容……

方丹去了延安,是她和方浩唯一的一块心病。倔傲的丹丹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思念,就这样反目成仇?你知不知道:你带去的那部《圣经》,还有你的舅舅,你的哥哥是要让你吃苦头的呀!

她瞥了不远处的丈夫一眼。不远处,在长廊的那一头,两个男人谈兴正浓,钟亚群正挥动着双手,似乎正向方浩陈述一个什么观点。他还是像学生时代那么冲动,好像那大手一挥,同学们就会冲出校门,到省府路去示威、请愿!然而。你如今面对的是一位冷崚的外交官啊,你有什么观点能够让他动容?

杨柳想走过去,劝阻一下他的男友。依荷制止了她。

不用。浩哥是不会生气的。

果然,当钟亚群脸红筋胀地陈述完毕,方浩只是淡淡的一笑,邀约他走进了百花丛中。像一对久未谋面的兄弟。

他吻你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依荷突然问。

什么?谁?吻?

这一问让杨柳猝不及防。这一问也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夏夜、农家、草垛……

吻了!停了片刻,杨柳轻轻地回答。我把一切都给了他了!

幸福么?

幸福!我们的爱是真诚的!杨柳满脸飞红,脸上荡着甜甜的笑意。

你真会享受生活啊!依荷无尽感慨。祝贺你了,妹妹。打算多久结婚。

抗战胜利以后!

抗战胜利,那要等到哪一天!你都二十六了啊,柳柳!

不远了,姐姐!日本鬼子的日子不多了!

你就那么自信?

是的,自信!上帝保佑!

当天下午,依荷和方浩去拜访了钟亚群的父母。向钟老夫妇托负了杨柳,也接受了钟老夫妇的祝福。

当天晚上,依荷挤着杨柳,躺在那张单人床上又谈了很久很久。不过,她们都有意地避开了现实的尴尬,只谈过去,不谈现在,更不谈未来。

她们谈到了父亲,谈到了神父,也谈到了劳伦。她们谈到了岔河村的两棵老梨树,谈到了方丹家的大花园,也谈到了杰蒙的网球场……就这样一直谈到筋疲力尽。依荷在杨柳的臂弯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时光悄悄地流逝了。眼泪悄悄地从杨柳的两腮滴落下来。杨柳知道,这漫无边际的扯谈对她俩有多么幸福,对她俩又是多么痛苦!这一晚和她相拥而眠的,似乎不是她的姐姐,而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7

 

第二天一早,她们就去了车站。

车站内外,到处是污秽不堪的乞丐和拖儿带崽的难民。他们哀哀地向每一个旅客伸着求救的双手。

杨柳一下子扑在姐姐的怀里,哭了。痛痛快快地哭了。

直到车子移动了,方浩和钟亚群才让她俩分开。

车子开出了站台,开过了积满污水的、坑坑洼洼的公路。渐渐远去了。依荷透过车窗回头一望,身后是滚滚黄尘。

哀民生之多艰啊,这个破烂不堪的小站,不正是中国的缩影吗?小梅山上的人间仙境一下子在她心上化为乌有了!

她就要出国了。这小站就像一棵钉子钉在了她心上。以前她曾两次出国,走过了许多车站、码头,那时为什么没有这种感受?

她们只在安顺呆了半天。她明显地感到妹妹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一切都听她摆布的小杨柳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爱情。她由衷地为她高兴。然而,她的那些个思想,那些个独立见解却大大地超乎了她的想象,让她有些后怕。方丹去了延安,带走她的友谊,却带走了杨柳的信念。

四年前,当她追随方浩去苏联时,柳柳只表现了一种隐隐遗憾。而这次离别,柳柳却表示了一种明显的耽忧。仿佛她们这一去就坠进了魔鬼的深渊,再也不能复还了!

车子在那凹凸不平的砂石路上不停地颠簸,一路滚滚烟尘。她来时怎么没有这种感觉!这是史迪威将军的战略公路吗?她不知道。

她们就要去洪都拉斯了。那是一个只有十来万平方公里,300来万人口的小国。它是中华民国的一个友好国家,在那儿她可以不受莫斯科的束缚了。她可以到一所中学去教教法语,结识一批新的朋友。而那个叫作特古西加尔巴的首都有没有大学,有没有研究生院,可不可以在那儿去攻读博士?她就不得而知了。

车子开过三桥,就要进入市区了,她朝车窗外一瞥,才发觉山城和安顺车站一样破败不堪。车进站了,缓缓地停了下来,她用手肘碰了碰方浩,方浩才从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惊醒过来。呵!到了!到了!方浩揉着惺松的睡眼,呢喃着。他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跟着依荷走出了车站。

看得出这次旅行对方浩是多么痛苦,多么疲惫,这一次旅行,让她们的一切梦想都完全破灭了。他们就要离开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他们就要到那个叫作特古西加尔巴的地方去了。那是一块陌生的土地,一个陌生的民族,他们哪年哪月才能回来?也许这一去是永劫无归了。舅舅给他设计的路,小国大使——大国大使——外交部次长——他能走得到尽头么?两人无可奈何地对望了一眼,此刻,只有依荷懂得方浩的心情,理解方浩的痛苦。他选择追随国民政府,他没有错。正如杨柳拒绝了少尉军衔,方丹去了延安一样,他们谁都没有错。而自己过去为什么不设身处地地为丈夫想一想,老是把同情摆到方丹一边呢。

这时,她们突然想起了上帝。他们都曾经在上帝面前承诺:不管疾病或健康,不管贫穷或富有,今生今世都不离不弃,永远相爱,白头偕老。

尽管他们的生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快,她也不能背弃这个誓言。他曾经表示:“我在天堂等你。”而今,不管他要带你去天堂,或者带你下地狱,她都只能紧紧相随,听天由命了。

去吧,浩哥,忘掉杨柳,忘掉丹丹,走自己的路吧。不管是荣耀还是屈辱,我都将追随你勇往直前,走到生命的尽头。

是的,忘掉这次的不快,忘掉荷城,忘掉小梅山。我们应该上一次教堂了,方浩回答。

好的,上教堂。

于是,二人雇了一辆黄包车,经直朝城北天主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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