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张宗铭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
刘礼靖咬紧牙关,身子依然在瑟瑟发抖,只要牙关稍稍松弛,上下牙床就禁不住地激烈碰撞,发出“嗒嗒” 的响声。昨晚,他在这里送走最后的几个弟兄,准备天一亮便离开这个老巢,潜回贵阳戴敏那里去……半夜,他感到出奇地冷,把所有的被子和毛毯盖上也不顶事。他蜷缩在被子里,嗓子异常干燥,他试图爬起来去舀瓢水喝,可身体刚伸出被子,寒气更令他颤抖不止,从未有过的惧冷与乏力侵袭了他的全身,那想舀瓢水喝的努力也只得放弃了。
在昏迷中,一阵寒气侵袭着他--有人掀开了他的被子!一张扁平、宽大的麻脸呆滞地注视着他。他认出是麻婆,是这个偏僻岩子唯一的女人;稍远一些,是她那细瘦的十分胆小的、身子有些弯曲的、像根“柳条拐”的男人。显然,她与他认为这群土匪已经离去,是来捡些金贵的衣物和被子的时候。刚掀开高凸的被子,见被里还缩着“匪司令” ,俩人都不由呆在了那里。
--这股因贪婪和占有袭来的寒冷,竟使刘礼靖发麻的手脚也扯起筋来,那“嗒嗒”的牙齿的碰撞声也更激烈了。刘礼靖火冒三丈,尽管他骂人的力气也没有,拉被子的力气也没有,虎死不倒威的他,瞪圆他那双闪着凶光的两眼--麻婆见状,慌忙重新给他盖好被子,扯着她的柳条拐男人,离开了原是她们的窝棚……昨天,几个弟兄临走时,就商量过是否将麻婆和柳条拐解决掉。可他认为,能在这里安全潜伏至今,也全仗这两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男女,咋能够过河拆桥、伤天害理呢?
麻婆和柳条拐没有后代,两人却是心甘情愿地厮守在一起,如同野人般地过着原始人的日子。这里离县城有三四十里路,离最近的人家少说也有十把里路。大约这两人太丑陋太平凡太无知太不招人想念的缘故,这里居然没有来过村干部和共产党的部队。这对夫妻天才晓得是咋撮合在一起的,山外边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似乎也与他们无关。他与她唯一感兴趣的,似乎是一块岩盐,一块用草系着的、在菜汤里涮两三下就得急忙提起来的岩盐!
有一次弟兄们在露天里炖蛇肉吃时,伙夫毫不经意地往石头上砸碎了一块盐,随便往锅里丢了一点,就粗略地又将碎盐包在袋子里。刘礼靖发现:麻婆翻白的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那块石头,脸上的皮肉古怪地痉挛起来,她那朝上翻开的硕大的狮子鼻头也一起一伏地张合着……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他始终注视着她,心里大惑不解。心想:这女人咋啦?这里蛇多,吃蛇肉也是学着她俩吃的,咋就这样眼浅薄皮的,看人吃顿蛇肉眼珠也落进锅里了!等伙夫将锅端走,才发现她哪里是盯锅里的蛇肉,她像怕被人发现似地看看四周,才几大步跨到石头边,小心又小心地把能撮得起来的盐放在一片竹叶上,又用树枝剔出石缝里的碎盐,连同上面残余的细末一起,用草片扫进竹叶里……她扫了一遍又一遍,待她完全相信那石块上再不存留一丁点盐时,这才弯下身,伸出舌头舔食着岩石……刘礼靖第一次目睹到贵州山区庄稼人对于食盐的需渴!
一种恻隐之心在刘礼靖心中作祟,也许是躲藏在深山老林里的百无聊赖,刘礼靖悄悄地在伙夫的袋子里取出了一块约三两重的岩盐,晚饭后来到她与他被撵进的窝棚边。他的到来并没有给她与他带来多大的惊奇。女的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土坎边的临时灶台前,煮着一锅不知名的野菜;男的懒洋洋地靠在斜坡上,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刘礼靖靠坐在柳条拐的身边,慢条斯理地摸出那块岩盐托在手掌中,微笑着将岩盐递给麻婆。麻婆扁平的脸上满是疑问与惊奇,她睁圆双眼,显得焦渴难熬地不住地舔着嘴唇,两只粗糙的双手摩擦着胸间腐朽的布衫,那颤抖着的双手就是不敢伸出来。
猛然间,刘礼靖发现这对丑陋男女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块岩盐!这东西在她与他眼中,似乎比金子还闪光比肉食更为稀罕!就在这一点稀罕物面前,种种的希望与疑问,浮夸地呈现在她们的脸上:送我?不,这么金贵的东西!你为啥要作弄我们!你要换苞谷吗?要我们为你做事吗?……
刘礼靖看着麻婆说:“拿去吧。”
麻婆一边不相信地摇着头,她舔着干燥的嘴唇。
刘礼靖转向她的男人:“送给你们的。叫她收下吧。”
那柳条拐此时向他的女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震撼山林的雄狮般的吼声:“他是送给我们的!还不快接住--你这憨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