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张宗铭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
下午,唐维绮跪在主耶稣的圣坛下,在静静地祈求着:“主呵,指引我们远离凶险,远离魔鬼的试探吧……”
这时,戴敏神色慌张地进来,她那掩饰不住的惊惶,令唐维绮的心又一阵地疼痛,她努力地抑制住心灵深处的痛,问戴敏:
“他们……又要我去?”
戴敏伤心地朝她点了点头。
自从张云轩被叫到单位“停职反省”的那一天起,夫妻俩被人强迫分离的事实,便心如利刃般地划伤了唐维绮的心……过去,由于农会经常上门来索赔,把石头扔进大院和瓦房上;派出所为农民找上门来;商店、工厂里的工会找上门来……唐维绮就隐约地感受到了这种心痛。这是一种隐隐的,由不安、恐惧、惊悸……产生的心痛,是一种倏地飞来又倏地消失的隐痛,是似有似无似在非在转瞬间产生又转瞬间痊愈的隐痛……但是,从云轩被单位的军代表带出家门那一刻起,这种隐痛就升级了,它由那隐隐的痛变成了如利刃扎伤的刺痛。
这些日子,家中的两个男人都呆在一处去了,负责基督教教会清查工作的公安人员,仿佛不失时机地也撞进了家门,这些……就是从无畏惧的人,此时也会胆战心惊!
戴敏朝她点了点头,把脸转到一边哭泣起来……唐维绮的心又猛地刺痛一下,心也狂跳起来。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地捂住心口,寻思着这突发的刺痛究竟有多少次了?具体的次数她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反正,这种刺痛在一天天的加剧、频繁了!
戴敏啜泣着:“都怪我……怪我,害得你们一家子人……好苦……好苦呵。”
唐维绮心灵深处的刺痛在转瞬间消逝了,她朝着戴敏笑了笑:“这怎么能怪你呢?万事都是主安排好了的,是命运,嫂嫂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相反,唐维绮也感觉到了宽慰。这是无私的宣扬基督精神和教义的回报,这个沉迷在世间上的可怜的乡下女人,如今在善与恶的面前,也懂得了承担罪责,用基督博大的精神,来洗涤自己的罪行!
这个可怜的乡下女人,她的命运并不好,她或许根本没有过上一天真正的生活,根本就没过上过几天开心的日子,她是从穷苦人家走出来的乡村女人,新社会使她从一个苦境又走向另一个苦境。
其实,她啥罪也没有,啥法也没犯,她的所有罪恶全因她是一个被恶霸地主长期摧残的女人!她的尊严与权利早已荡然无存,她惶惶不可终日,没有一点奢望,只想有一个能容纳她和她的孩子生存下去的空间,能享受到人起码的生存权利!
现在……戴敏反过来为她而颤栗了,担心了。她是害怕失去她呢,还是怕失去她现在依赖的生存环境?想到这些,唐维绮又认为:假如戴敏的思想里也有上帝和主耶稣的话,她的痛苦或许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假如戴敏的心中也有个上帝,面对惨淡的人生,主的从容便是你的从容,主的离去便是你的离去,你眼前的杀戮、残忍、迫害、告密、尔虞我诈……主在你的前面已经做了榜样!可惜的是,戴敏不是基督教徒。于是,唐维绮宽慰地拉着戴敏的手:
“嫂嫂,公安局的人找我,是有关教会的事情,和你一点无关。”
戴敏的眼泪流了出来:“咋无关呢?假如我不进入你的家门,你和云轩兄弟,就不会有那样多的愁烦。这家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乱子。我晓得,我是灾星,是祸根,是害人精,是霉神,是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坏女人!”
唐维绮叹息一声,心里十分清楚:自新政权把外国神甫、外国牧师驱逐出境后,立即对各教会采取了“反帝爱国三自原则”的新政策。新政权大力宣传教会是美帝国主义欺骗中国人民,是毒害中国人民的侵略工具,是反动教会。还要所有的基督教徒、天主教教徒、穆斯林教徒……在“反帝爱国三自原则”革新运动的宣言书上签名。
唐维绮拒绝在“反帝爱国三自”的宣言书上签名……因为她认为:既然新社会宣扬信仰自由,为啥要去“反帝”?基督教首先是英国人祝名扬(中文名),穿着草鞋跋山涉水到贵阳传播的,基督教教徒“反帝”,不就连上帝也一起反了?此外,那“三自”原则,唐维绮也寻思不透。“三自”是自治、自养、自传,主的福音是没有国界的。若是自治、自传,那基督教还能来到中国吗?
唐维绮是贵阳有名的贵妇人,也是教会最信赖最有名的基督教徒,又是起义将领张云轩的夫人,她拒绝在“反帝爱国三自原则”的革新运动宣言书上签名,对于新政权来说,会带来多大的政治影响?这样,公安人员也就很自然的找上门来,从说服教育开始,今天发展到了请她到公安局去说清问题的时候了……
这几天唐维绮频频出现在公安局,她想用些时间潜心地祷告而留在家里,公安人员也会毫不留情地上门来“请”她。这个一向平静的贵妇人不几天就感到厌倦了,茫然了,开始害怕了,甚至也后悔了!她想到过逃避,甚至暗自怪怨宋老先生。自她晓得宋老先生是中共地下党员后,就感受到了一种被人欺骗了的滋味……但是,唐维绮又反思:我究竟犯了啥法?凭什么要我去讲清楚问题?这个新生的人民共和国究竟给不给人一点权利?
……想到这里,唐维绮又平静了下来,她对戴敏说道:“嫂嫂,这样的事有必要去哭吗?你也真是!”
戴敏罪人般地哭跪在唐维绮的膝前,哭得那样的悲痛欲绝……唐维绮想起这几天,她每一次走出大院门,便看见王妈和戴敏可怜巴巴地目送着她,每一次出门,她都会产生一股莫名的悲伤和依恋,戴敏总是跟在她的身后,这个可怜的好心人,她是那么地担心她呵!
每一次,唐维绮也都装得无限的轻松,她会强忍眼中的泪水,挥手对戴敏喊道:“嫂嫂,不会有事的,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家去吧。”
戴敏就住了脚,朝她说:“我晓得,晓得。弟妹还是坐黄包车去吧!”
唐维绮不想再剥削人了,还是步行着。她又走了好一段路,回头一看,见戴敏依旧远远尾随着……她心里不禁一热,不约唤道:“呵,嫂嫂,亲亲的嫂嫂呵!”
现在,当唐维绮又一次要被叫到公安分局去时,戴敏真的在无情地鞭笞自己,唾骂自己,她越哭愈伤心,越哭愈心碎,在善良而胸襟开阔的弟媳面前,戴敏亏心到了极点,她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下!可是,她真的不想死呵,她还想活呵,也还有着她的期盼和未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