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张宗铭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
部队到了机场附近,张云轩迅速组织好部队,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坚定信念,从三个方向,向日军正在修建的防御阵地冲杀过去。奇怪的是,日军在密集的炮火还击下,对反攻部队也发起了反冲锋!咬牙切齿的中国军队和杀红了眼的日本人,在枪炮声中绞杀在一起。刹那间,头颅在硬地上滚跳、肢体被分解、鲜血喷泉而出……置身于这血与火、生存与死亡的杀戮之中,杨永春的头脑昏乎乎的,四周的枪炮声喊杀声震耳欲聋!他听到张云轩的叫声:“弟兄们,报仇雪耻的时候到了!”
于是,杨永春手持大刀站在张云轩前面,欲与迎面而来的日本人奋力搏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将他震荡得目晕头旋,摇摇欲坠,待他在硝烟中睁圆双眼,寻找他的长官时,只看见旷野里全是捉对砍杀的双方将士。哇哇怪叫的日本兵从他前面冲过,那股傻气和杀人的疯狂,着实令人胆怯几分!他猛地清醒了,从摇晃中站定,他熟悉的战马呢?他可亲的长官呢?杨永春惊惶之余,突然发现一堆新土,土包下伸出的一半马腿。
他发疯地朝那土包扑去,喊着:“张参谋呵张参谋,你不能这样早早的去了呀!”
但是,哭归哭,叫归叫,他本能地丢下了有些碍手碍脚的步枪,开始又哭又叫地拼命地用大刀刨着泥土。一个杀红了眼的日本军曹,提着血淋淋的战刀跑来,他在寻找新的对手,当他抡起战刀要砍下时,却认为刀下的杨永春是个吓疯了的胆小鬼!他踢了杨永春一脚,看见二连三排排长刘礼靖提着大砍刀向他冲来,又怪叫着向刘礼靖扑去……那日本军曹果然有些厉害,已经是够凶猛的刘礼靖,在不大一会功夫便只能招架,不能还手了。他忍不住用刚学会不久的川话喊道:“杨永春,你龟儿眼睛瞎了?张参谋早就炸死了,你活的不救救死的?”
杨永春不听他的,继续刨着泥土。
刘礼靖又骂了起来:“你龟儿是不是要见死不救?快帮一把,老子真的挨不住了!”
那军曹此时正好背对着他,杨永春顺势一刀从他背后砍去,那军曹的砍杀动作僵持在半空便停止了,他扭回头来,怪怨地瞪着他,仿佛在怪他背地里下毒手!刘礼靖不失时机地又向他拦腰一枪刺去……日本军曹快气绝时,那怪怨而凶狠的目光也依然瞪着杨永春,他咕噜地说了些啥,便在他的面前吐出口血水,倒下了……杨永春抹下那死不瞑目的军曹的眼皮后,才又心安理得地刨起土来……他拚命地刨呵刨……那一刻,他只想把张云轩的尸体快些刨出,不能让这个待人和善、温文尔雅的长官的尸体留在荒郊野外……终于,他刨出了他的身子,他的两条腿还被马背压着。
此时,几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又从他身边跑过,他们也懒得料理这个又哭又喊、似乎吓破了胆的中国军人。杨永春好不容易才将张云轩的双脚从马背下拖出,也不管他是死是活,背起他就拼命地往没有硝烟、没有战场的地方跑去……他居然安然地跑离了杀声震天的战场,当他的泪水在夏日的凉风中干涸了时,他听到一声叹息,这声音就在他的背后,他急忙跑进路边的树林中去,将张云轩放在一棵老槐树下。令他不能相信的是,张云轩的鼻翼开始煽动起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像初生的婴孩那样茫然地毫无表情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远处的枪炮声似乎将他唤醒,他问着杨永春:“部队呢?我们的人呢?”
“前边,还在同日本人拼哩。”
“啥?你说些啥,我咋一句也听不清?”
“我说,我们的部队……”
“我听不清,一点也听不到。大声些说话!”
杨永春拉大嗓门拖长声音:“我--们--”
张云轩仍听不清楚,杨永春明白了:他的长官被炮声震聋了!
前边的部队溃退了下来,聋了耳的张云轩既不清楚战场的情况,也听不到军官们的讲话。这时,军部的传令兵骑马狂奔过来,递给张云轩一道命令:“安庆已于晚七时被日军占领,立即率部撤至无为一线。”
张云轩看完命令,不由怅然长叹。在台儿庄大捷的余威下,按二十七兵团原来的防御方案,小日本想占领安徽省的省会安庆城,管叫他不脱一层皮也要伤他几根筋!殊不知,日本人采取腹背夹击的大胆战术,加之派突击队巧夺安庆机场,这种信心十足破釜沉舟的战略战术,这是参谋部和兵团司令都料想不到的!此时,他感觉到耳穴内的疼痛,但是,使他更为痛苦的是,他急切等待的与日本人决一雌雄的决心和勇气,只在短短的一天,城池便被敌人夺去,优势的兵力在敌人的进攻面前溃散,偌大的中华民族的军旗、自尊被倭寇践踏!他为参谋长、为杨森、为自己、为中华民族而汗颜,这是多大的耻辱多大的伤害呵!
杨永春护送张云轩到武昌的疗养院接受治疗。与此同时,五战区的最高长官李宗仁,也因安庆一天便失守气急攻心,眼睛突然失明,也住进这家疗养院。一个美国的五官科大夫为张云轩动了耳腔手术,并同意他回家休养半年。
本来,张云轩对杨永春的舍死相救并不在意,只当是部下对长官的尽职所为。没想到兵团司令杨森却十分重视这件事,认为一个马夫如此尽职尽情尽义,堪属罕见,重赏杨永春一百块银洋!此外,张云轩还得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从中校参谋晋升上校参谋!
回到家后,张云轩的头部依然裹着绷带,与他说话还只能用手势,抑或是你说东他说西,弄得尚无孙子的张老太爷焦急万分,也弄得笃信基督教的唐维绮心惊肉跳。老父天天为他烧香拜佛,娇妻天天上教堂,请求主赐福给云轩,赐福给家人。
当家庭的温馨洗涤了张云轩内心的耻辱与忧伤时,他突然间恢复了听觉,对自己今天能面对家人,他提起了杨永春的救命之恩。回家都快一个月了,家里人才知道杨永春将张云轩从泥土中、从战马的尸体下、从刀光剑影的厮杀中救出张云轩的经过……这令张老太爷惊呆了眼,半响,他颤抖着手抱住杨永春:“好汉呵好汉,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哪,好汉!”
唐维绮望着这个细瘦黧黑的汉子,心中激动不已,这就是主的差遣和意志:假如上帝不派遣杨永春在云轩身边,假如没有上帝的光环和仁慈,杨大哥能及时地将云轩从地狱中拉扯出来?能安然无恙地脱离那凶残的战场?假如……假如……真是太可怕太奇特也太神了!
这时,陈家根又冷不溜秋地说:“这样,你们就这样抗日、抗日的,结拜成为了兄弟?”
杨永春这时踌躇满志,他想:说打共产党犯法,说打日本人总是立功吧?于是他骄傲地答道:“当然。”
陈家根把桌子奋力一拍:“奶奶的,你这国民党的兵痞好张狂!竟敢在镇反运动的刀口上,为那刮民党涂胭抹脂!你那蔫卵又蔫卵的故事,纯属反动言论,真叫我越听越蔫卵!那狗日的国民党会抗日?敢抗日?它不卖国不投降就是中国的福了,还抗日哩,奶奶的!”
好在杨永春晓得那国民党打不过日本人,要不就是日本人没有来就跑,要不就是打不赢就走--真正的没有打上几个硬仗!就同孙子兵书上说的那样,这东一跑西一跑的,他们从江苏省跑到了安徽省,又从安徽省走到了湖北省、湖南省……让日本人都打进贵州省的边边上来了!所以,陈家根的发怒杨永春认为合情合理。
啥叫赢家?打得日本人没有一点嚣张的气焰;打得日本人退到海上去;打得日本人退到他那卵大的岛子上去,打得日本人的内伤到了每逢天阴下雨、刮风下雪骨头都会发酸、胀痛,听到中国就要发抖的地步;叫它想伸出爪子来试试的勇气都没有,那才叫赢家!
所以,陈家根用他“蔫卵”的口头禅来回敬他,用事实来回敬他,杨永春也一点也不生气和伤心。说打日本人,你说的是打输了的、差不多还把张云轩也打残了的故事,本身叫人听了就蔫卵。那蔫卵又蔫卵的故事,你拿它来张扬干哪样?
谁知陈家根一点也不想放过杨永春,这就清楚地表明了共产党的大老粗与国民党的大老粗根本的不同,彻底的不同!这里除了他们的共性之外,共产党的大老粗们明白革命的道理,有着鲜明的阶级利益色彩和强烈的觉悟性!陈家根在革命根据地时就清楚:共产党领导的平型关大捷、百团大战,那才是把日本人打得蔫卵了的故事;才是打得日本人不敢进犯延安的故事!国民党的军队全都是饭桶,全都是投降派,这个国民党的兵痞,还在说国民党抗战!于是,信念坚定的共产党员陈家根开始猛追猛打,他指着杨永春道:
“看来,你不是隐藏的特务,就是真正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杨永春跳了起来:“蔫卵!你咋就喜欢拿大帽子罩小老幺?你不知道今天的特务和反革命,是要被敲沙罐被杀头的么?老子就不相信这年月就没有讲理地方,老子打了日本人都成了罪人!”
那些干部明白了陈家根的意图,也真的认为杨永春在作“反动”宣传,都一齐喊道:“听呵听,这家伙又说‘抗日’了!把他扭送公安局去!”
杨永春终于气得暴跳如雷,他跺着脚跳道:“老子就抗日了!抗日了!扭老子去公安局有卵用,老子的行李被盖都送来了,莫如把我和我的老弟,一起停你妈的‘职’,反你妈的‘省’吧!”说完,他扛起被窝,“咚咚咚”地朝楼上跑去。
工商联的干部们和陈家根也懒得料理他,他们都相信他们在镇反运动中,终于挖出了一窝的反革命和匪特。杨永春住在这里也好,再用他来揭露张云轩,岂不一举两得?于是,陈家根吩咐秘书,赶紧写出张云轩的结拜兄弟杨永春跑到工商联来宣传“国民党抗日”的报告,立即上报到省里去!
这时,杨永春高兴他能同张云轩同甘共苦了,他一上楼就喊:“兄弟,大哥陪你来了!”
张云轩在一间被人看守着的屋里答道:“大哥,我在这里。”
杨永春进了房门,张口就说:“老子说老子抗日,他们说老子是反革命!老子就想看看这‘反革命’是咋得来的。兄弟呵,弟妹、炎炎和我,都想你呵,兄弟!”
张云轩又一下跌坐在一张破椅上,他拍了拍桌上的一叠信笺纸:“老哥呵老哥,你咋好的不说,偏偏就说国民党抗日呢?当了国民党无罪也有罪,说国民党“抗日”,不是无罪也有罪吗?老哥!”
杨永春张口结舌:“我就这……这样拙笨?就真的拙笨得不该说的也说了?我……”
此时,陈家根也接通了省委的电话--前两天他对张云轩“停职反省”的决定--单位的组织决定--他事先没有向省委请示--现在,才是他真正向省里请示和汇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