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我检讨利比亚农耕队又一开始的轰轰烈烈,到后来的遭受冷淡待遇,以致不能不撤退,其原因有好几桩:第一,我们所选择的中心工作项目不当,未能针对当地环境及他们的需要。我国派驻海外的农耕队,始自民国五十年。在最初的十多年中,所以各农耕队,无不以协助当地农民种植水稻为主要工作项目,疏于注意当地自然环境页当地人民的生活习惯和对农业的认识。更不要说水稻生产的经济效益和发展前途了。
即以利比亚而言,利比亚是一个沙漠国家,全境为沙漠所覆盖,水资源极为珍贵。我们能在沙漠中成功的种植水稻,固然很为当地人及世人所赞佩。但是稻作是需水的作物,在沙漠中种稻,所消耗的水量为一般稻田的十倍以上,对水资源十分珍贵的利国而言,这是不能普遍接受的。另一方面,种植水稻的过程很复杂,工作辛劳,所需劳力也多。非洲人很难接受这种娇贵的作物。在他们对海枣和橄榄这些无需费神照顾的农作物尚且弃而不顾之时,要他们接受水稻,无异登天。另外,稻作是已国际化的经济作物,世界市场上稻米价格很低,纵使我们能够让利国农民乐于种植水稻,以利国可耕之少、水资源之稀少,充其量能生产多少米谷,所生产的米谷的成本又是多少,能不能在自由市场竞争?其经济效益的低,毋需我在此多言。
后来我们放弃稻作,改而试种其他作物。在我们的手下固然有许多能种植,但其经济效益仍然难以比拟。其中比较有希望者是在有充足水源之处种植饲料作物,配合畜牧事业,或许尚可为利国勉强发展一点农业来。但在当时利国油源充裕,人民生活获得改善,安于逸而不欲劳之情况下,有多少人愿在烈日下辛勤耕作,实在值得怀疑。
第二,当时我们所展开的是宫廷外交,首任大使手段灵活,工作积极进取,和当时利国国王王后的关系,十分良好。农耕队在国王的支持下,顺利在利国展开工作,在利国中部撒哈拉大沙漠中种植水稻。利国农业部中并不是完全没有能够洞察实情的农业人士。但是凛于国王的权威,都不欲逆鳞持反对意见。加上后来我们因水稻种植成功,在利京举行盛大酒会,大肆庆祝。事后又向我国国内及欧美各国传播,声震遐迩这件事大大引起利农部这群反对人士的反感。他们的话,间接传到我们耳中,他们说我们来到利国,并不是真心诚意要给他们帮忙,只不过利用利国来做我们的国际宣传而已。这些话在三年后我到了利国仍能听到,可见当时他们反对的心意是如何强烈了。
在我国大使换人后,后任大使和宫廷的关系,不及前任的密切。利农部乃逐渐对我们疏远,态度转趋冷淡。首先,要我们自白拉克退出,移师桃乌茄,放弃水稻,改而试种其他作物。后来又利用我们队上人员返国休假及人员更替的机会,逐步迫使我们减少人员。我当初接受任命后迟迟不能启程来利,事后我打听到,就是受到利农部的阻扰,迟迟不同意我的任命。几经大使馆交涉,才勉强同意,以致我延迟三月,才能启程。当时利农部就期望农耕队在无人主持之情况下,把留守的二位技师于任期届满后回国,无声无气的结束了这农耕队。哪知大使馆仍坚持要我到任,使农耕队的寿命又勉强延长了两年半。使我在这冷淡的气氛中度过两年半无奈而辛苦的日子。
在我看来,我国对利比亚这个国家,当时大可不必派遣农耕队。利比亚那时尚在独立后的初期,政府百废待举,加以不久又在沙漠中发现地下丰富的石油矿藏。石油出口使政府收入骤增,国家建设所需人才极为缺乏。观乎我们当时应聘来利工作的大批工程师、医师、护士、以及港务、交通、气象、水利等等技术人员,所受到的欢迎,迄今时逾二十年仍然不衰之情况,可知只要针对他们的需要,就可在当地大展身手,无形中增加两国人民的友谊与合作。比我们自己花钱派遣还不能针对他们需要的农耕队,要有效得多。
其实,我国政府派遣农耕队到各国,也并不是完全盲目的。都在遣派之前,先由国内农业专家组成考察团,前往实地考察。然后再根据考察报告派遣农耕队。可惜的是,初期对考察团的人选,已先入为主地由稻作专家为主体,在技术层面考虑当地自然环境可否种植水稻,水利如何开发等来看问题,未能顾及当地社会环境和种植水稻地经济效益,及评估当地社会对种植此作物能否配合接受等,当不至于使考察报告只偏重于稻作及技术层面地偏颇结论,而造成日后难收实效的结局。
我们在利比亚的生活,和在其他地方有很大的区别。我们的住处离米苏拉达市二十五公里的距离。米市是利国一个中型城市,人口大约有十多万。地当利国连接东西两个首都公路之上,又是通往利国费桑省所必经,故交通设施完备,水电等基本建设亦不缺乏。而我们所住之处则不过是这公路上的一个小村落,一切生活基本建设俱无。因此我们过的是无水无电的生活,对来自台湾过惯水电不缺的我们,感到极大的不便。
由于无电,我们以煤油灯来照明,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抱着以电池供应电力的短波无线收音机听远方电台播放的新闻和音乐来度过漫漫长夜。好在我们还有一台还相当好用的冰箱,可以保存我们由远处采购而来的肉类食物,否则日子更为难过了。说起这种冰箱,一般人很少看过用过,它是以燃烧煤油作物能源来保持冷度,其结构非常特别。冰箱的底部,有一具扁平形状煤油燃炉,炉火不大但终年不停,每一个月添加一次燃料。这冰箱功效还不差,只因要燃烧煤油,难免厨房内有少许煤烟和煤油的气味,这一点点缺点,我们不与计较,有了它的服务,我们已很满意了。煮饭煮菜,我们用桶装瓦斯,这一点比我们在光复初期用煤球煮饭,要进步得多。
用水最不方便了。在我们宿舍前方,公路的另一侧,有一条用砖砌的水路,里面流水周年不断。此水来自一处自流井,水质尚佳,但带有盐分,咸咸的,又因他通过村落,常有小孩在内洗浴及牛羊饮用,怕已污染,故只能用来洗涤衣物及洗澡和冲马桶。取水处在一百公尺外,又要越过公路。故每日提着水桶取水,就成为我们日常功课。至于煮饭及饮用水,则来自米市。每次我们去米市访友或取邮件,都要带几个五加仑的塑胶水桶,在米市那些台湾朋友家中装满自来水运回应用。初期我们无车,最不方便。后来有了汽车,就不太愁了。但每隔一二日就要开车去取水,每次往返五十公里,算起来这些饮水的成本也不低。两年下来,感到水的珍贵,用水十分珍惜,常把洗过衣服的水聚集起来作冲马桶之用,养成了爱惜物力的良好习惯。
食物的采购,也是一个问题。米市有个市场,但其中的东西,多不合我们之用。例如肉类,大多为骆驼肉,有时也有羊肉。我们仍喜食的猪肉鸡肉,要到二百八十公里外的利国首都的里波黎市,才能在那里由意大利人所开的肉店里买到,因为回教是忌食猪肉的。因此,我们至少每个月要跑一次的里波黎。一方面向利农部及大使馆接洽公务,一方面采购食物及日用品。往返五百多公里,常摸黑出发,摸黑回家,相当辛苦。有趣的是,自从我们不再种植水稻之后,我们已无自己种的蓬莱米可吃。在的里波黎超级市场有米可买,但都是我国大陆运销的‘中国大米’。我们台湾搞农业的反而吃起大陆米来,在当时确一件令人感不好意思的事。
米苏拉达市有一个规模相当完备的公立地区医院。这所医院,除了少数几个意大利籍修女之外,所有医师护士连同院长和爱克斯光技师,全部来自台北的台大医院。这些医务人员,连同他们的家属,在米市形成一个小型的台湾社区,里面并有一个小小学校,由医师的太太们担任教师,教小孩子读中国书。这学校已报经我国教育部立案,所用课本也来自台湾。
这些来自台湾的医师和护士,给我们许多方便和友谊,使我们这两三个孤立一隅的台湾客,得到很大的慰藉。不说有病时可以得到很好的医疗照顾,平时我们也相互往返,彼此都可稍纾孤寂的心身。米市虽说是个城市,但在阿拉伯人主宰下,生活也极无聊。医师护士们每到周五(回教以周五为休息日)或假日,都一家家驾车来到我们宿舍,喝杯茶,聊聊天。我们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只好到农场采写蔬菜给他们。其中有几位喜欢打猎,备有猎枪。农场附近水源地区,水路纵横,散布在一个相当辽阔的区域。沙漠中许多鸟类常来此饮水及觅食。这些鸟类就成为医师们狩猎时的目标了。
有一种羽毛为黑色的鸟,体型中等,每只重量约有三四两。数量很多,成群而来,落在有水处觅食。这种鸟为医师们所最喜猎。常常半天下来,丰收时可打到十多只。因为我们也多半伴同他们前往狩猎,归来时就多半在我们宿舍处理这些猎获物。我们只用最简单的办法,先剥去外层带羽毛的外皮,再除去内脏,就用火烤着吃。有了几打啤酒,再加上两盘新鲜蔬菜,大伙儿也就吃得酒足饭饱,尽兴而别。
谈到狩猎,我们的大使先生也极有兴趣。他常不远千里,于假日驾车由的里波黎来到米市,和几位医师及我们一同到桃乌茄去打鸟。他听说撒哈拉沙漠中有羚羊可猎,有一次他邀几位医师及我们同到沙特市附近的沙漠去猎羚羊。沙特市在利比亚的沙特湾海滨,是利比亚石油产地之一。那年美国和利比亚空军在沙特湾海面上空遭遇,美国击落利比亚两架米格机,就是此处。晚饭后两位当地向导引我们分乘两辆英制四轮传导的吉普车,向沙漠中奔去。是夜月色甚佳,车子在沙漠中奔驰,寻找羚羊。据向导说羚羊夜间成群憩息,车灯一照就会奔逃,是猎捕羚羊最好时间。哪知那晚我们二辆车在沙漠奔走了两三个钟头,没有发现半只羚羊。到后来甚至迷了路,我们几乎迷失在沙漠里,几经向导东望西望,最后看到了沙特市区上空的灯光,我们才在灯光的指引下返回沙特。
次日早餐后,大伙又继续出发。白日里光线好,进入沙漠后不久就发现羚羊在我们前面成群奔跑。我们二辆车在后追赶,不到几分钟,羚羊就进入我们射程内。大使心花怒放,举枪打去,果然有羚羊应声倒地,大伙一阵欢呼。据说羚羊奔跑的速度很快,每小时可达六十公里,但我们的汽车速度更快,在沙漠中可达八十到一百公里。故羚羊终不敌人类的机械,而成为我们的猎获物。我看羚羊奔跑时常成群地跑,如不成群改为分散而奔,则我们的目标便不那么集中,击中的机会便要少得多了。可怜它们习性如是,不知目标分散的道理,以致终于成了我们枪下的牺牲品,十分可叹。
一个上午两部车子狩猎的成绩,总计打了十多条羚羊。大使带了两条回去,两条赏给了向导,其余的便分给一同打猎的同伴。我们虽未动枪,只做一名随车行动的旁观者,大使仍很慷慨地给我们一条羚羊,让我们吃了好几天的羚羊肉。事后据说当地政府把羚羊列为禁猎物,以保护其生存。当时有警察在暗中注意我们的行动,只因大使身份不同,有外交豁免权,他们只得忍下这口气,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驻在利国的医护人员、工程人员分散各地,使我们在利国得到不少方便。我们曾利用较长的假期,和米市的医生朋友,结伴驾车作深入沙漠作长途旅行。一次向东行,经利国东都班加西,再到埃及边境,眺望埃及景色。来回五千多公里。一次向西行,经的里波黎,越过边境,进入突尼西亚。一次向南行,到费桑省省会,到农耕队初期在白拉克耕作过的旧地,作一番观察。进入沙漠旅行,不是那么简单。车况要好,带足汽油与用水以及食物,同时要结伴而行,不可单车独行。每车又要带一块长木板及铁铲,因沙漠中道路有时会被风沙所覆盖,必须有工具来开道,排除路上积砂,清出路来。行程上何处打尖,何处投宿,都要事先联络安排。好在各主要地点都有我们来自台湾的医护朋友,不仅食宿无虞,而且每次都获得他们的热忱接待。他们和我们同样处在孤寂的小地方,难得有同文同种的朋友来访,以纾解心中的岑寂。
我在到利后不久,大约半年多之后,突然接到国内来电报说,要我到西非象牙海岸国去协助勘察种子繁殖的场地。电报中指定我先到罗马,等候另一位农业专家,一同前往象国。于是我依照电报,先向利农部告假,办好利国出入境签证手续,即搭机来到罗马。由于罗马到象牙海岸首都阿必尚没有直达班机,只好先到巴黎,再由巴黎换机到阿必尚。
我国计划在象牙海岸设置种子繁殖之主要目的,在生产水稻及一般作物种子,以供各农耕队就地使用,以节省由国内长途运输供应之烦。同时又将种子繁殖及加工技术传授给当地农民。由于我曾到美国学习种子技术,并在台湾的种苗繁殖场工作多年,所以我才被遴选为勘察人员。本来我还很有希望成为设场后的主持人,但后来听说国内考虑,若我一旦被派来象国,利对势必另外再派人前来接手。我这次来利任职,已经受到利国的阻扰,如再派新人很可能遭到拒绝,而使农耕队又成为无主状态。由于这层顾虑,我来象国任职之议,终被打消。使我一时尚难脱离利国的苦境。
不过,我这次来象,收获仍然不少。驻象农耕队是我国当时在非洲各农耕队中规模最大的。人数高达一百八十多人,工作据点遍布象国各地,达二十多处。工作重心仍以水稻示范为主,为配合水稻栽培,也做了不少中小型水利工程,以便利水稻灌溉。我们二人在象国,就根据象队的建议,勘察了多处可供设立繁殖场的场地,因此也在象国各地跑了不少地方,对象国的风土人情,多少有一点了解。
象牙海岸在非洲西部撒哈拉大沙漠以南,地邻大西洋,与赖比瑞亚、尼日及加纳等国,同称黄金海岸。是一片很富庶、资源很丰富的地方。国内地势平坦,无高山巨川。过去原是法国的殖民地,法国人治理殖民地,以榨取物质回馈本国为宗旨,故没有什么太具规模的经济建设。除像首都阿必尚等几个大城市的建设还像样之外,内地各城镇仍极落后,一般人民的生活水准仍没有脱离原始阶段,极为困苦。
我们在象国各地勘察了好多天,最后认为阿必尚数十公里的‘大埠’一地,较为理想,即以此为设场预定地,向国内建议。勘察结束后,即立刻象国。我则经由日内瓦转机返利比亚,总计历时十六天。此行除象国外,我们的足迹踏过罗马、日内瓦、巴黎等大城市,也浏览了一下这些城市的风光,虽然惊鸿一瞥,但在当时也颇感不虚此一行。也给我在利国苦度岁月的难挨时光里,一点小小的调剂,成为我两年半在利生活中的一个插曲。
此行有一个小小故事,可博一粲。当我在象国内地某小镇时,曾信步走访当地市场,看到路旁许多黑人妇女摆设的农产品小摊位上,有生姜出售。虽然是瘦瘦干干的,很不起眼,但仍引起我的兴趣。我把它全部买下,价格非常便宜。我又把邻近摊位上的生姜也通通买了下来,引起了许多人的奇异目光,陪我走的象国人员也颇为不解。于是我在回程的行囊中,除去换洗衣物及日用品外,全是生姜。到的里波黎入境通关时,海关人员也露出诧异的目光。
原来利国土地因盐分及干燥,无法栽培生姜。我们这些由台湾来的医师护士、工程人员和使馆人员,找遍利国菜市场,找不到生姜。煮鱼煮虾时,少了这一味调味品,煮不出适于我们的口味来,人人都以为苦。因此当我把这些生姜,一小包一小包的分送大使及其他朋友们,极受欢迎。尤其那些太太们,更喜出望外,认为这是给他们最好的礼物。想不到这所费不多的异国土产,竟成了送礼珍品,切合了经济学上‘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