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有朋友问起这趟旅行我最难忘的地方是哪里,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波士尼亚的Mostar。
“为什么?”的确,Mostar是这一趟旅行里最无名的城市,但就在这里,我体会到旅行的深度。
复杂的历史种族背景
大部分人听到波士尼亚,唯一的印象就是90年代那场战争。那时候我还在台湾上中学。新闻里闪过的画面模糊而混乱--坦克,枪洞,轰炸,疲惫的士兵,搞不清楚属哪一国,谁是好人坏人。
波士尼亚的全称是"Bosnia and Herzegovina",人口四百万。4世纪的时候,罗马帝国一分为二,边界刚好落在今天波士尼亚和塞尔维亚的国界上。15世纪,信奉回教的土耳其人入侵,波士尼亚成为奥图曼帝国的西陲,其后五个世纪,大量当地人改信回教。至19世纪后期,被奥匈帝国吞并,波士尼亚成为天主教奥匈帝国的最东陲。1914年奥地利费南迪大公造访波士尼亚首都萨拉热窝被刺,揭开一次世界大战战幔。战后被并入南斯拉夫。
复杂的历史造就了波士尼亚多元的种族。战前民族的组成-44%为信奉回教的波士尼亚人(Bosniaks),31%信奉东正教的塞尔维亚族(Orthodox Serbs),17%为信奉天主教的克罗埃西亚族(Catholic Croats)。三族混居了数百年。不论是Bosniaks,Serbs,Croats,都是斯拉夫人种,容貌相似,语言相通。
波士尼亚战争
80年代南斯拉夫强人总统Tito身亡后,各成员国民族主意日渐高升。1991年斯洛文尼亚,克罗埃西亚,和马其顿先后公投然后宣布独立。
继承南斯拉夫的塞尔维亚总统Milosevic正处心积虑欲成立Great Serbia,占据其他共和国有Serbs聚居的地盘。
波士尼亚也在1992年进行了公投,Serbs在Milosevic挑唆下抵制公投,结果90%以上的票赞成独立。但对于独立不满的Serbs受Milosevic的支持,开始军事行动,清扫境内的Bosniaks和Croats。Bosniaks和Croats联盟反击,但后来双方发生嫌隙,反目成仇。
东边的邻国克罗埃西亚也虎视眈眈准备一起瓜分波士尼亚。有了‘祖国’撑腰,Croats掉转枪头,向Bosniaks开火。
平日间鸡犬相闻的邻居变为你死我活的死敌,甚至于同一家庭,因为族群不同,夫妻断情,子女决裂。平民甚至孩子成为狙击手目标,迫击炮在菜市场遍地开花,昔日好邻居破门而入,抓你去集中营。
战争打了3年9个月,最终95年美国和北约轰炸塞尔维亚,签署Dayton和约。死亡人数逾二十万人,逃难的难民多达两百万。这场战争是自纳粹以来欧洲最血腥的民族屠杀。
在路上
Mostar是Herzegovina最大的城市,在内战前,城内的通婚比例接近七成,是全南斯拉夫最高的。不幸的是,这场战争中,Mostar受战火摧残最为严重。
来Mostar是我的主意。对于这个曾经种族融合,经历种族清算,至今仍在疗伤的城市,我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和向往。大概是由于自己特殊的成长背景:初中从大陆去台湾,接着去加拿大念高中,然后来美国读大学。从小耳濡目染共产党一手遮天的洗脑,到台湾后再面对国民党对历史政治的翻面宣传,经历过台湾本省人和外省人的族群对立,也亲身体会到文化大熔炉的美国各种族间的偏见歧视。
从Trogir到Mostar只有两个多小时,车子从海滨驶向内陆,穿越重重山峦,沿着碧绿的Neretva河,一路上人烟稀少,风光怡人,点点农舍掩映在苍山翠谷间。浑圆的回教清真寺,洋葱头式圆顶东正教教堂,哥德式天主教教堂,交接在窗外出现,构成最特别的天际线。
路过一个小小的水果摊,我们买了一些桃子杏子。
Pocitelj
我们在波士尼亚的第一站是一个中古小镇Pocitelj(是UNESCO site)。这个小山城在奥图曼帝国时是个军事重镇,因此在山顶修筑了堡垒和城墙。小镇里有一个清真寺,还有一些卖手工艺品的小摊子。通往山顶的小径全部是大鹅卵石铺成,很陡又很滑脚,我们家小朋友要手拉手很努力才可以往上爬。全城的建筑都是用灰白色的大石块建造,疏密有致地排列在小径两旁,散发着古老粗朴的气氛,整个景致就像电影布景一样。而且,这样美丽的山城,除了那几个卖纪念品的小摊,见不到什么居民,也只有我们一家人游客,安静得让人简直不习惯。
原来,这个小镇在战争中遭到种族清洗,全城老少都逃了,小镇被遗弃多年。直到现在在政府大力鼓励下,也只有很少的人搬回来,难怪这里会这样没有人气。
其实在去Mostar之前,我们在克罗埃西亚已经看到一些战争的痕迹。Plitvice公园是一个多么山清水秀的桃花源,但我们在住宿的B&B后院和Marco聊天时,他指着篱笆说,“当年炮弹就落在这里。”
战争结束后的十几年,克罗埃西亚已经把战争的痕迹掩盖,藉着地理优势,发展成新兴旅游胜地。而邻居波士尼亚,由于深处内陆,资源有限,加上政府腐败无能,至今仍然是百废待兴。2011年波士尼亚人的人均GDP仅仅8000美元,不到克罗埃西亚的一半(18000)。
Mostar
Mostar的外围树立着很多前社会主义时期的丑陋单一建筑,还有很多被遗弃的残破房舍。我有点后悔,“干嘛花时间来这个地方?”但当我们越来越接近老城,就像黑白的书册上忽然添加了彩色画页,眼前的景物生动明亮起来,我们很快明白没有来错。
Neretva河缓缓流贯这座古老的城市,河水泛着幽幽的深绿色,清澄如翡翠。
河岸的两旁是古朴的土耳其式石屋,长长的鹅卵石小路,熙熙攘攘的市集,热闹的餐厅酒吧,身着传统服装的女侍带着微笑,一幅歌舞升平的岁月静好。Mostar的女孩子生得美,少女们打扮得靓丽新潮,走在石板路上轻松嬉笑,三五成群去clubbing。我特别有留意,女孩子个个都穿得清凉惹眼,短裙和高跟鞋,一点看不出是穆斯林。这里的回教徒其实非常世俗化。
天然石穴改建成的阿里巴巴club是年轻人聚集的舞厅
市集里卖的是各式各样的香料,布料,刀剑,手工艺品,也有一两家画廊。在这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已经可以消磨半天。我喜欢这异国情调,好似时光倒流,回到古代的伊斯兰社会。
但最最美丽夺目的,无疑是Stari Most,旧桥,这个城市的标志。Mostar的意思就是“桥的守护者”。桥长100英尺,中间高高拱起,足有七十英尺高。远远看到,半月形的桥身简洁又优雅,贝贝脱口而出,“这桥弯弯像彩虹一样。”自16世纪以来,这座石桥连接两岸,更是Mostar文化交融的象征。波士尼亚的画册十有八九以这古桥作为封面。但我们眼前的其实是2004年重建而成。原来的旧桥,在战争中被Croats炸毁,目的是为了摧毁Bosniaks的精神支柱。桥塌了,守护者也倒下了。
桥旁的石碑上刻着,“Don't forget.1993”到底不能忘记的是桥的沦陷,人性的泯灭,和平的珍贵?
铺在桥上的石头极其光滑,加上坡度大,我们几乎滑倒,一定得脱了鞋子才能勉强爬上去。我和老公的工程师脑袋不禁想到,我们行人尚且走得这么辛苦,16世纪的建筑师怎样架设脚架,修筑这座桥?
爬到顶端,举目四望,清真寺的宣礼塔直刺天际,成为最显著的城市风貌。
我们在桥下的河边玩水。老公教孩子们打水漂,一个两个三个,在水面上漾开来点点涟漪。大概很少看到亚洲人,特别是我们这样拖儿带女的一家子。当地人很好奇,问我们从哪里来,每个人都很热情友善。
妈妈,快看,这是无花果!
然而就在这热闹市集的紧邻,不用仔细找,战争的痕迹到处都可见--那些蜂巢似的弹孔,断垣残壁,比比皆是。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让我感到战争的残酷是这样真实,这样接近。小朋友更是看得目瞪口呆。Mostar令人惊叹,但不是看到美景的惊艳,而是触目惊心,“我要记住这一刻。”我想,我会和桥上那块石头写的,“Don't forget."
哇塞,这里也有我们中国同胞!
这天的晚餐,就去了桥边的Sadrvan餐馆。我们点了烤鸡和烤鱼总汇。那个鱼有够滂湃啊。饭后再来一杯传统的土耳其咖啡,听着淙淙流水,看暮色悄悄降临。
我们的waitress是个美丽的Bosniaks女孩,对贝贝和弟弟好甜蜜。但一说起Croats,女孩子柔美的笑容消失,露出决绝的眼神。“我们不和他们来往,他们也不理我们。”如今的Mostar,Serbs早被赶跑了,Croats和Bosniaks住在城市的东西两头,去不同的市场买菜,不同的医院看医生,彼此老死不相往来。最让人痛心的是,孩子们在族群隔离的学校上学,仇恨传给下一代。表面的和平下,种族分裂的仇恨和愤怨暗潮汹涌,让人不得不担忧目前的和平到底有多脆弱。
夜幕下,那一座座直刺天际的高塔,在灯光中逐渐温柔了容颜。静谧的河面倒漾着桥上的灯光,流露着一股带着神秘的韵味,眼前的画面似一千零一夜里跑出来的插图。
远处的山顶,有一座巨大的白色十字架,灯光照耀下尤其显目。弟弟说,“妈妈快看,那是耶稣被钉死的十字架。”
住在博物馆
我们住的酒店非常特别。Muslibegovic House是国家历史古迹(national monument),从前是奥图曼贵族居所,如今改建成博物馆,里面有几间房间出租为酒店。房子非常优雅精致,到处是精美的绣花,木雕,地毯,沙发团团围一圈。第一层还有两个穿传统服饰的假人。整个房子都古香古色的。我们住在最上一层楼的Pasha Suite。管理园子的老爷爷说西班牙文,叫我们“Senor, Senora”。他开玩笑说,“Senor William,今天晚上你是将军啊。”原来Pasha是将军的意思。这间酒店在2010年还被expedia选为全球10大最佳酒店。
庭院里种满了郁郁葱葱的可爱花草和棕榈树。坐在凉棚下,一抬头,孩子们惊喜地发现,头顶的藤蔓居然结着小小的kiwi果子,一个个毛茸茸的好可爱。
原来土耳其人和我们一样,进门都要拖鞋。
早餐好丰盛啊,每一样食物都好好吃。我好喜欢他们的新鲜番茄,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样香甜的番茄。还有一种很轻软的土耳其传统新鲜奶酪,涂在面包上好香浓。想来一定肥死人,但实在美味,也顾不得身材了。
白天不时有游客来这座房子参观。经营这座博物馆的是位非常优雅的女士,Leila。我们在凉棚下休息喝茶,虽然不好意思揭人疮疤,话题还是不免提到了战争,没想到她非常的率朗大方,一点不介意和我敞开了聊。
我想知道种族间到底有什么分歧。“那你们自己从面孔分得出彼此的种族吗?”“有些Bosniaks的祖先嫁娶土耳其人,面貌稍微不同;但是我们都是斯拉夫人,绝大部分看不出来你是哪一族。”“那么宗教的区别呢?”“其实接受了四十多年共产主义的洗脑,像我这一代人,大都是无神论者,只是还保留一些传统。”“所以你们彼此也认不出谁是谁。那他们怎么知道你是Bosniaks?”“他们一进门就查我们的种族证件,然后就吆喝着把你关去集中营。”“像纳粹一样。”“对,一样。”Leila垂下了眼睛,“当时我儿子才四个月大,我抱着他躲在家吓得胆战心惊。”后来Leila成为难民后,逃往德国。
我本来还想说,“其实还有一个比纳粹更接近的历史,那是我们中国的文化大革命。"
纳粹,文革,波士尼亚--族群分割不只种族,地域,宗教,阶级,政治立场。。。人性有多少黑暗,喂以仇恨,恐惧,随时可能被煽动,制造敌我,良知都被泯灭。我们要怎样学会分辨真伪,不再让偏见蒙蔽双眼?
Leila在德国上学,工作,战后她返回Mostar。我真感动她的爱国之心,放弃已经平稳舒适的生活回到千疮百孔的祖国重建家园。“当然啊,这里是我的家啊。”爱国,在这个温柔坚毅的女人身上,不是什么激昂却空洞的口号,而是最实在最彻底的行动。
但是最让我钦佩的,是当Leila说,她坚持住在Croats区,虽然儿子还是要送去Bosniaks区上学,而且每天冒着被其他Croats小孩扔石头的危险,他们还是固执地和Croats为邻。“其实,我的Croats邻居人都很好,我也有好几个Croats的好朋友。”
Leila的坚持让我看到了Mostar的希望,只有爱心,恩慈,宽容,良善能够带来真正的和解。
还有很多难民并没有回来。Leila说波士尼亚的经济很大一部分靠国外的亲友接济,国内的失业率高达50%。这个国家在重建,在疗伤,但走得跌跌撞撞。
离开Mostar的那天,我们的车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来。就在旁边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金发碧眼似洋娃娃。我过了很久才回过神,这个小女孩是个乞丐。隔着车窗,她大大的眼睛盯着看车里的贝贝,贝贝也看着她。“妈妈,她的妈妈在哪里?她是不是走丢了?”老公和我对视一 眼,痛心地说,“她的年纪不比贝贝大。。。”我和老公的眼里都拼命忍住泪水。红灯换成了绿灯,我们就这样离去,但心里抹不去那心酸的一幕。
Mostar是这样一个的令人难忘的城市。虽然她伤痕累累,却掩不住原本的美丽。我也忘不了Mostar的如画的风景,特别是她明朗的色调。漆成灰白或粉色的石头房舍,红色的屋顶,青翠的河岸,白色的尖塔,湛蓝的天空,还有当然,那新月拱桥优雅地架在碧绿的河面。Mostar令我牵挂,我在心里为他们加油,因为有着Leila这样温柔却勇敢的人,让我对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充满希望。即使伤痛是这么深重,我盼望他们能够真正和解,重建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