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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榆树

(2009-03-29 09:22:48) 下一个
三棵树屯儿坐落在一片黄土岗上,由村东头儿曾经生长着的三棵大榆树得名。不过当我
插队落户到那里时,它已经名不符实了。当我和十几名刚刚毕业的同学戴着大红花,被
敲锣打鼓的社员们接进屯儿的时候,在细雨中兀立着迎接我们的,只有那一棵枝桠不圆
的大榆树了。

   后来听屯子里上了年纪的人说,高级社那会儿,那三棵树还并排的立着。后来大跃进
时春天求高产深翻地三尺,秋天炼钢铁全屯儿出动,结果一半儿土地弄得几乎颗粒不收,
另外一半儿烂在地里没人收。建屯儿百年的三棵数从来没有过那么严重的大饥荒,饿疯
了的人们把树叶、树皮,但凡能吃的都吃光了。那两棵树大榆树也没能幸免,只有这一
棵虽然树皮也被剥了一半儿,但还是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屯儿里的人都说这棵树命硬。

   说大榆树命硬,不仅仅因为它曾被剥皮还能幸免一死,还因为它常常分担厄运却枝叶
不败。和许多中国人一样,三棵树的人们也相信死了男人的女人命里有克星,所以每当
村里寡妇出嫁,或者有寡妇嫁到屯儿里时,再嫁的寡妇都要搂一搂这棵大榆树,人们相
信这样作会除掉克夫命。这个办法灵不灵说法不一,但是有一条要是说起来,全屯子的
人可是一致的,那就是每次再嫁的寡妇抱了大榆树之后,它都会枝衰叶卷,多少天打不
起精神来。特别是那年长兴媳妇改嫁时抱了它之后,大榆树竟是整整两年没长叶、没生
枝。人们说大榆树有灵。

   长兴的祖上是这个屯儿的老户,他太爷爷打小儿就给大老爷府的王爷放马,屯子里流
传的长兴太爷爷的马上功夫可够神的,什么马肚子下的蹬里藏身,马背上的金鸡独立,
要多神有多神。讲起来最绘声绘色的要算是他给王爷卖马的故事。那时候卖马不按匹卖,
甚至也不按群卖,而是按山卖!买马的和卖马的站在山坡上,随便在山沟里的马群中指
定两匹马作为标山马,讲好价钱后,双方的骑手就开始赶这两匹马,买马的加劲儿把它
们往两头赶,卖马的拼命把它们往一起拦,最后赶出山沟后,这两匹马中间能夹出多少
匹马,买马的就带走多少匹。据说长兴的太爷爷凭着超人的骑术,有一次竟让一个花了
一百匹马钱的马贩子只赶走了两匹标山马。当然,后来王爷也没亏待他,在他三十岁上
时,赏了他一个女人、一片地,放他出府安了家。经过三代人的经营,到长兴他爹那辈
儿,他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富户了。土改时地和家当自然是被分了,但是长兴爹人缘儿
好,没受太多皮肉之苦,也没定成四类分子,只是划了个富农成份。

   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长兴父子两代都是车老板儿。那是长兴结婚的第二年冬天,他
到外地去拉脚,在回来的路上,马被从后面突然冲来的拖拉机吓惊了。长兴用尽浑身本
事,连拽嚼子带甩鞭子,受惊的马还是狂奔不止。正在这当口儿,前面的岔道口儿上突
然出现了一个领着孩子的妇女,娘俩儿被这飞驰的马车吓呆了,竟站在那儿不知躲闪。
长兴当时想都没想就跳下马车,用力把辕马往里一拽,连人带车冲进路旁的小沟里......
长兴死了以后,县委宣传部和县广播站曾经来人到屯里收集他生前的事迹,说是要写一
篇报导什么的,可是他们回去后就再没有回音。要知道那是一个如火如荼、英雄辈出的
年代,报纸上经常看到这样的报导:“某某省委号召全省人民向为抢救集体财产英勇献
身的英雄XXX学习”。这些英雄有的是为了抢救国家的数根木材,有的是为了抢救被洪
水冲走的生产队的西瓜。与他们相比,长兴是用自己的命换了母子两条命。我和集体户
里的同学们曾不解地问过屯儿里的人,为什么县采访组不报导长兴的事迹,一致的答复
是“县上嫌长兴成份太高(成份不好的意思)”。富农的儿子命也不直钱。

   政府无情,可老百姓有义,长兴出殡那天,被救的母子俩特意从三十多里外赶来,那
女人一见长兴的爹妈就让儿子跪下认爷爷、奶奶。安葬时那孩子更是披麻戴孝,摔丧盆、
指冥路,打着灵幡一路哭到坟地,尽足了孝子之礼。十多年以后,当我们插队到屯儿里
的时候,逢年过节时,还常见母子俩来看长兴的爹妈。长兴两口子虽然也是爹娘包办结
的婚,但是婚后一年多小两口恩爱有加,感情日深。长兴死后,媳妇说啥也不肯改嫁,
可长兴的爹妈咋能让人家二十几岁的女人守一辈子寡,还是说着、劝着的给她找了一个
好人家。长兴媳妇改嫁那天,在出屯儿时也免不了要象所有改嫁的寡妇一样,去抱一抱
那棵大榆树。据说她抱着它足足哭了几袋烟的功夫,才被人们劝起来。大榆树被她抱了
之后真的两年没生新枝、没长新叶,屯儿里的人都以为它死了。但是,在第三年春天,
当她抱着刚满百岁儿的儿子,和丈夫一起来看长兴爹妈时,大榆树又奇迹般的发出了新
牙儿。人们说大榆树死而复生。

   离开那里已经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了,这期间祖国的乡村、城市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
地的变化。上大学后,每次回家也常常听当年集体户的同学们谈起三棵树的人和事儿,
但是从来也不曾有人说到它──那棵为三棵树世世代代人们的生活见证、并承担着苦难
的大榆树。但愿它还健康的活着,但愿屯儿里的人们,不仅仅是那些苦命的寡妇,仍然
常常的拥抱它,但那不是为了让它承担噩运,而是与它分享幸福。

   6/4/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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