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李飞听说老同学相认,一通电话打过来报道。嘻嘻哈哈地,就约定周末在任健家里团聚。李飞好奇当年的帅哥有没有被岁月摧残,陈龙龙则更感兴趣他家的女主人。
是女主人开的门。齐耳的短发,单薄素净的脸,一个清澈见底的笑容。她领着大家进来,走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说不出的淡定,说不出的和谐。任健戴了顶白色的厨师帽,说是在精心制作他的油焖大虾。她煲的汤。她蒸的鱼。她炖的鸡。她的白焯鲜鱿,瑶柱烩菜胆和橙花骨拼春卷。李飞见了大呼厨外有厨,人比人气死人。任健用勺子指着她俩笑,“你吃过了再夸她!”
一顿饭吃得幸福团圆。任健跟“精英”谈笑风生,太太飞个眼神过去,就起身给大家端汤递水倒酒。陈龙龙绕有兴致地喝着,听他们盘问男女主人的家史。她来自香港,长他一岁。两人在羽毛球俱乐部里相识,交往了八个月,她祖母病危,他在医院的停车场里求的婚。六年也没要孩子,有时间便满世界地游走,这才从秘鲁回来。药剂师?陈龙龙心里一笑,这菜里是不是下了点什么,怎么看她越看越舒服?二十一世纪的潮流兴许就是这样的清汤挂面。
晚上几个人半躺在客厅乳灰色的L形大皮沙发上,看尼科尔森和基顿主演的《爱是妥协》。老流氓在海边纯白的房子里,曲折地感受了不含伟哥的愉悦。画面上飘雪的时候,陈龙龙看两旁的人,都理所当然地互相靠着。她想,这样的夜里,哪怕一块木头,也能跟他弄出些爱情来。
十八
远在异乡,陈龙龙缺乏婚姻和亲情,倒也不寂寞——如果她不愿意寂寞的话。公司里的大好青年尼柯已经约了好几次,都被她以“不跟一同工作的人出去”为由婉拒了。去年逃也似地搬来这个城市,才上了三个月班,就因为上司的攻势而无奈辞职。原本很纯粹的事情,因为生计,就青面撩牙起来,追求变成了追逐。尼柯无所谓,闲着也是闲着,隔三两周总要费些脑筋试探一番。
五月的最后一天,任健踏进办公室便看见桌上的巧克力和生日卡。“好一句‘生日快乐’,从盼望跟你说到终于说出来,用了十五年。”
他放下卡片,敏捷地打开信箱,丁丁当当地敲了几串字符,想了想,抹掉。又敲了几串,又想,又抹。又想。又想。不知怎地,想起了多年前班里流行的仓央嘉措诗两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当时有豪迈女生把原文篡改为:“世间再无双全法,宁负如来不负卿。”唉,谁是如来谁作卿!
陈龙龙蜷在座上,等了一上午,却等来尼柯的看电影邀请。她不动声色地准备着即将发往欧洲的产品介绍,看任健的邮件终于飞进了信箱。“……很佩服你的好记性。也很惭愧,没能记住你的生日。……”啪一声,陈龙龙的指尖果断地砸在“删除”键上。
那天夜晚,下了场暴雨。闪电不时把瑟瑟的树影投在窗帘上,任健睁眼躺着,轻拍怀里紧随霹雷声滚进来的人,禁不住想,这个时候,她也会害怕吗?
十九
城市的另一端,电影正散场。陈龙龙和尼柯在剧院门口等雨停,打趣着大混战中蜘蛛侠被敌人撕烂的战衣,换个镜头便自行修复。陈龙龙叹了口气,虽然玛丽珍不能和彼得在一起,但至少彼此是心照不宣的。说完觉得有些失言,夜幕里单身的男女谈感情,未免太暧昧。雨终于细缓下来,尼柯把外衣脱了,撑在陈龙龙头上,说:“我们快走!”
路不长,两人靠得很近。陈龙龙闻见尼柯身上的古龙味,肩头甚至感觉到他胸口的暖意。上车后,陈龙龙道谢,尼柯笑了,“谁知道呢,有你的魔力,或许我的衣服也能自行烘干。”
第二日清早,陈龙龙取车上班,发现车边立了个人。他看见她,亮晶晶地说:“很抱歉小姐,昨天的电影弄得太晚,又遇上大雨,罚我今天给你当司机。”
空气里透着不知是属于清晨的,还是雨后特有的清新纯净。任健破例来得很早,早到竟要给公司的防盗警报解码。一个人端着咖啡,在平日繁忙的横竖过道里走走看看,心里生出许多窃喜。他忽然发现自己站在陈龙龙的座前。桌上很简洁,放着几幅产品操作流程图。荧屏边有张照片,红艳艳的很醒目。是李飞的大喜合影吧,他禁不住拿起相框。烫金的龙飞凤舞匾下人面桃花,比现在的她微胖,笑得极富感染力,让他也咧起了嘴角。失去相框的遮挡,一块石头骤然暴露在天光里。小小的石头,泛着桔红,中间谨慎地刻个“缘”字。
在餐厅的窗前,任健面对停车场,慢吞吞地喝咖啡。印象里,他总是到得比她迟,算一算,这个钟点她该来了。车一辆接一辆地多起来,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孔行色匆匆地向楼里赶。看到尼柯把陈龙龙从车里迎下来,他有些吃惊,难道他们昨晚在一起?
二十
隔膜无声无息地滋长,感觉到时却是实实在在的。两个人在走廊里相遇的次数越来越多,笑容越来越浅,招呼声越来越响亮。陈龙龙没有再赴尼柯的约。得不到的东西不会去推算它的好坏,唯独眼前吃的缺了一味,穿的短了一厘,用的不够顺手,在一起的少了几许温柔。不应付也罢。
所幸工作量渐增,上面已经确定指派她去拉斯维加斯的业界展销会负责公司的产品演示。公司对这次展销会很重视,特制了海报,除参展之外,还申报了研讨会上的技术讲座。出风头的好机会,陈龙龙当然是全力以赴。演示方案里的技术问题,主要由任健指挥落实。有两天几乎是泡在会议室里。她乐意。听他讲解,可以专注而没有负担。只是偶尔走了神,会微感凄凉,明明是她先遇见他。
展销会为期一周,人流量超过预期。坐惯了办公室,陈龙龙在演示台里每天都站到脚心疼。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操作,从生理到心理的厌倦。花花绿绿的夜成晚地交给了酒店那张舒适的床。最后一天,陈龙龙跟同事商量,如果他可以在下午结束后来收摊子把机器装箱,白天她就自己守。同事欣然答应。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任健是凌晨赶到的。他的讲座被安排在上午十点,午饭后,就投奔了组织。
熬到两三点,陈龙龙见他满眼通红,把他支回去,约好六点在酒店楼下的中餐厅见。
二十一
餐厅的侍应黑西服白手套,团花簇锦的红地毯,桌上青瓷配银器,方玻璃盒里立着一支恣意盛放的天堂鸟。本可以让人如鱼得水地拘谨矜持,偏又固执地播放着轻慢的广东歌,以示民族特色。上茶的美国小伙见二人东方面孔,热情地问知不知道05年底来开过演唱会的刘德华。
两人正给满心的想法堵着,如此便从刘德华说开。明星不伤感情,风沙鸡不伤感情,好比隔靴搔痒不伤身体。渐渐也就放松了。然后,缓缓地一阵二胡声,餐厅深处传来《一起走过的日子》。
陈龙龙挑起几颗饭,放进嘴里反复地咀嚼。她感到身体毫无设防地被这音乐抽空。有多少年没听到过这首歌了?当年深情唱过它的人,从记忆里破茧而出——他曾经说你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孩。他此刻就坐在你的面前,他不声不响地看着你,他那张令你心碎的脸,永远将可望而不可及……
还坐在这里干什么,等你的眼泪出卖你,等他告诉你他不记得这首歌了吗?于是推开杯盘,发足狂奔。
赌城的晚上灯火流彩人车熙攘。这么多的人,有谁会在乎!冲进酒店的房间,陈龙龙靠着门,哭得直不起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发现耳边断续的声音是有人在敲门。打开门,任健低着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提包。门里发髻半散的女人,梨花带雨。门外矛盾交错的男人,欲语还休。他们对站着,踌躇着,疯狂地抱在一起。
“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他的刚毅。她的柔软。
她的浅吟。他的低喘。
他唇舌上的滚烫。她峰峦间的芳香。
她以孤注一掷的缠绵把他包围。他用义无反顾的爱怜将她填满。
辗转起伏中,他索取着,她回应着……
快乐来临的那一刻,陈龙龙在心里想:
“让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象是终于能
死在你的怀中”
二十二
阳光里,陈龙龙的睫毛忽闪了几下张开来,倏地看进另一双眼睛。夜里的记忆逐渐清晰,她缩着要翻转身去,却被按住肩头,无法动弹,也不敢再看。
任健望她良久,坐了起来,穿戴整齐。他走进浴室,将浴池注满,试了试水温,又回到床边。纯白的床单下,娇庸的女人仍是侧躺的姿势,双目微闭,细密的长发披了一枕。他小心地横抱起她,轻轻放入池中,再取了架上的方巾,衣袖也没挽,仿佛照料婴孩一般地为她擦洗起来……
水声沥沥。他的手隔着湿漉漉的白巾,从她的肌肤上缓缓划过。
水声沥沥。她怀疑听到的是时间的脚步声:嘀嗒、嘀嗒。他停了。他的影子挪开了。他订早餐的声音。钥匙声。门声。泪珠终于被关门的响动震了下来。
陈龙龙在机场的药店,买了“次日一早”,就着矿泉水吞下去。药丸的副作用很快生效,她登上飞机找到座位,便昏昏欲睡。在她模糊的意识里,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粘稠,她的幸福在粘稠里也许再也找不到方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