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

妹妹这次回来，唠叨得最多的是“老伯”：老伯的家。老伯的书。老伯的助听器。老伯送的花。

老伯是妹妹在波士顿的房东。

半年前，妹妹从外头海阔天空地玩了一圈回学校，发现没有地方住了。对于她这种自带资金的编外人员，学校采用抽签的办法来分配有限的宿舍，住满一年重抽，不幸落选就得自找住处。妹妹着急出去玩，一心一意地觉得自己会再次走运被抽中，结果精疲力尽地跑回来，还得象打仗一样翻报纸，看地盘。

定在老伯的家，也是不得已，时间到了，又无其它选择。记得电话上，妹妹小声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房子到处都散发着老人的味道，卫生间擦了很多遍，还是有老人的味道。

我立刻仿佛闻见老外婆屋子里几口樟木箱的味道。老伯八十岁，在那里住了几十年，物件和气场想必都跟妹妹有代沟吧。我安慰她：你成天除了加班就是跟朋友快活，回来有个床就够了。

妹妹回渥太华前，寄了几张照片来，有两张是挽着一位白发老人拍的。老人瘦高，六七十岁的样子，风度翩翩地。我心里叹道，麻省理工的教授哦！其实错了，那便是老伯。到家的第一个晚上，都11点了，疯丫头闹着要做蛋糕。她说，在波士顿的时候，我每两天就做个小cheese cake，三分之一给老伯，老伯可喜欢吃了！

在我的抗议声里，烤炉飘出极其诱人的香味。妹妹小心又迫不及待地把蛋糕端出来，两人吹着气，你一刀我一刀地切着吃起来。妹妹就开始讲老伯。

第一天搬进老伯家，看得出房间和卫生间都擦洗过。但是马桶沿下有出水孔的一圈由于平时看不见，可能很久没有清洁，已经黑了。妹妹告诉老伯，老伯先是不相信，弯腰看清了，就觉得很内疚。第二天，妹妹回家，老伯很自豪地带她去看马桶，说擦了八个小时，总算快弄干净了。妹妹一听八个小时，手套也没用，心疼起来，跟他说不用再擦了。老伯说，没关系，只差一点点。第二天，又擦了一天才满意。

妹妹感谢老伯，做饭给他吃，有空还帮他吸尘，收拾家里。老伯说，从来没有房客给他吸过尘，妹妹美好得象个天使。

老伯很会说话，他原是跟书打交道的，做了一辈子书商，七十五岁才退休。家里有近两吨的书，地板都被压变形了。老伯的父母亲算很有学问的人，都是牛津大学的教授，母亲还做过牛津字典的主编。老伯的兄弟们不是教授便是律师。他偶尔会自嘲：我们家，属我和我儿子最没出息。老伯的儿子是跆拳道教练，照片上看着很帅。老伯跟妹妹说：奥立弗还是单身，你应该跟他试试！想一想又改口：可我觉得奥立弗实在配不上你。

老伯当年也是很风流的。年轻的样子比儿子还俊，被女孩子宠到四十岁才结婚。太太比他小二十岁，离婚后，又嫁给比自己小二十岁的新丈夫。现在，新丈夫是老伯很要好的朋友，隔段时间，会上门来看看他。老伯也有位女友，偶尔结伴去吃饭看场电影。不过自打妹妹搬来后，还没见过。老伯说，让她留宿，怕不太合适。妹妹说：那你们结婚啊。老伯摇摇头：一把年纪了，过习惯了。

妹妹喜欢撺掇老伯尝试新事物，比如喝那个他一闻见就想吐的西米露，或是鼓励他同她一道去教堂礼拜。老伯说，我活到这把年纪，都挺好，不想改变什么了，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了。不过，妹妹受洗的那天，他还是很高兴地去观礼。教堂就在街口，妹妹搀着老伯往教堂走，觉得他们就象祖孙俩。礼拜开始，大家齐声合唱的时候，老伯偷偷地把助听器摘了。不一会儿，妹妹上台感言，又见他急得四下乱找。

老伯虽然总说自己一把年纪，却承认是不服老的，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拒绝使用老年卡享受优惠。八十岁生日那天，他意识到用不用卡人家都看得出他是老人了，还不如就占些便宜省点钱。省钱这个概念，老伯也是退休后才逐步建立的。赚钱的时候，一向是想要什么买什么，什么好买什么。有一次，妹妹跟朋友去看戏，临出门找不着手套了，老伯转身取了六双全新的手套出来给她挑。妹妹拿了一双软的，戴到手上才发现商标还没剪，175块。

平时妹妹的工作很忙，每天都是七八点钟以后才回家。每天打开门，都会看见老伯一边从房里跑出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戴助听器。有一次，妹妹用功了一宿，凌晨五点才到家。老伯就坐在客厅里，说担心了整晚，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蛋糕转眼就给吃掉一半。妹妹嚷嚷着要减肥，强行把桌子收了。末了，咂着嘴回味了一句：老伯真好！我也神往起来：真想见见老伯。妹妹说：没问题！下次来波士顿，就跟我住老伯家。老伯说了，如果爸爸妈妈来，不必住旅馆，他把他的房间让给他们。我当然推辞，这怎么行。老伯说，行的——你爸爸妈妈能养出你这么好的女儿来，他们一定是好人，我很希望认识他们。

啊，老伯。那天晚上，我们俩念着老伯的好，满足地睡去。

过了圣诞节，妹妹说，老伯该从女儿家回来了，给他挂个电话祝他节日快乐。电话上老伯很是想念妹妹，他说：你那盆植物我都记得浇水，长得很不错。我跟自己说，如果不小心弄坏它，怎么跟你交差！还有厅里的玫瑰花，你相信吗，快两周了，它们还开着呢！

玫瑰是妹妹放假前老伯买的。那天，老伯捧着一束玫瑰回家，妹妹笑他：今天有约会？老伯说：这花是买给你的，祝你一路平安。

过了新年妹妹就要回波士顿了。老伯执意要开车去机场接她。妹妹谢了他的好意，老伯却不服气：你觉得我老到连车也不能开了吗？妹妹还是谢了他的好意，告诉他，已经跟朋友讲好，安排好了。

妹妹的朋友，女性朋友上门，老伯都很欢迎，礼数很周全。男性朋友，他一概是不瞧的。不久前，家里有事情，妹妹男朋友来帮忙，事后老伯的感谢还是交待妹妹转告的。老伯就是这样，会任性得象个孩子。

老伯爱上街。老伯爱喝咖啡。老伯的咖啡壶坏了。妹妹忽然说：有时候我好怕老伯年纪到了，突然就没了……

2008年伊始，我也祝老伯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