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千觥 [003]
(2005-04-18 22:36:20)
下一个
那天我在灯上苦苦思索了一晚,填下的却是对梦想的背叛。造化弄人,我至今还不明白,那个决定我命运的重要时刻,是什么力量驱使我选择南方的旅途。那些对北方的无尽怀想:劲烈粗犷的风,纷扬恣肆的雪还有我和榛子要织两条猩红色大围巾在雪地里合影的约定,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存在。我只清晰地记起隔壁“老两”有名的公鸭嗓子吼着一首老歌《毛毛虫希望明天有双美丽的翅膀》。
通知书发下来了,一切在意料之中,一切在意料之外。榛子大学梦的归宿终于落在了那座著名的北方都市。火车站的候车厅内,我搂着她的腰,生离死别般沉重。我抗拒不了冥冥之中的预感:我们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日后的榛子再也不会是从前那个陪我哭﹑陪我笑﹑陪我淋雨的小姑娘了,而我亦然。那天,我一道送走的还有正阳。他和榛子同一所大学,专业不同而已——惊人的缘分。榛子的奶奶牢牢牵着她的手话别时,正阳走过来。
“正阳,一路顺风!”脸上的肌肉不自持地颤动。
他盯住我,眉心微蹙,一线很飘忽的神情在眼里一闪而过。“为什么要去南方?”就连语气也一模一样,他和榛子总有那么多的共同之处。“这是我的地址。”纸上的墨迹又粗又黑,极有力度,他的风格真一点没变。
“留下你的地址让给我,记得多联络。”他随身掏出一本精致的通讯录,命令式的坚定不容我多想。
我来到这南方的海滨城市,是孑然一身的。外公突然中风,家里人忙得无暇照顾我。拖着沉重的皮箱我走出了火车站,天色灰蒙蒙一片。通向大学的公汽上写着:“车费2元不设找赎”,那是通知书外的信息。脾气暴躁的司机操着极难听的方言训斥着一个没带零钞看起来像新生家长的中年男子,他赔着小心尴尬地笑着,在旁人冷冷的观望中,急得满头大汗。我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伤感所击中,那背影看来如此熟悉,我第一次体会到父辈们肩膀上扛着的沉重艰辛,那是我和同龄人忽略已久的东西。我翻出剩下的四元零钞,帮他塞进了投币箱。
校园不大,但很美丽,我在给每个人的信里都不厌其烦地描述校道两旁的紫荆花树和颀长挺拔的假棕榈。关于我的生活,轻描淡写,不着痕迹。
我和同学彬彬有礼,交谈时总用自己的方言谈得酣畅淋漓。在我试图飞翔的梦里,我过早抛弃了故乡,也过早地为故乡所摒弃。没了方言,我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我曾经小心翼翼地护卫着故乡,很努力地介绍故乡宁静的传统﹑华年的旧迹以及许多名人吟咏它的诗句。她们心驰神往的赞叹声里,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的空茫:故乡的确老了,老得只能昭示出年轮间的苍白。
初来时的新奇在兵荒马乱结束的状态下一扫而空,除了早中晚餐无人伺候外,大学生活与中学的并无多大不同。榛子来信说这才是梦想的归宿,有梦想便有失落,同时证实着生命存在的理由。她是个很容易适应环境的人,她有小学就读七个学校,同学还来不及认识就得说再见的经历。“国庆我和正阳还有几个同学一起登了长城,还逛了王府井大街。北京小吃真多,要是你在就好了,我们可以吃个够。那个缺德的正阳说我胃不好,不让我吃麻辣烫,气死我了。”笔迹很飞扬。我想象榛子着坐在阳光灿烂的窗前,飞快地用手掠掠额前一绺遮住视线的刘海,笔尖柔柔地触着纸面时唇角露出一抹微笑。
“你的假期怎样,不要说你找到bf了。”
这榛子,总是想尽办法损人。国庆五天我回了趟家,探望我离别多日的爸妈,还有大病初愈的外公。望着他们新长的白发和故乡民居特有的青砖灰瓦,我一时明了,无论我飞多远,他们都将是我永远的牵挂。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眼里的楣子,从来一副都是没心没肺,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模样。
正阳的信不久也来了,看来他还没有丧失幽默的本能,新生活被写得有声有色,差点让人误会成星际探险。国庆之行,他只字未提。绿色的邮票是倒贴的,室友们打趣:“叶楣,别说你们是清白的哦。”我摊摊手,这正阳,做事总那么离谱。电话响了,“请问叶楣在吗?”“曹操”送上门来。
“啊,是我,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啊?”我没好气。
“大小姐,谁惹你生气了?”不咸不淡的腔调不由人不冒火,我懒得说话。
“你收到信了吧,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相信我,好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低沉而沙哑。电脑冷冰冰的提示音不适时地响起:“对不起,您只剩下一分钟通话时间”。我木然握着话筒,听见彼此浊重的呼吸,思维乱得理不清头绪。“嘟,嘟,嘟………”一连串单调的声音切割我努力搜索的词汇聚集,我颓然盖上电话。很遥远的感觉又沿路匆匆赶来,记忆的泡沫浮出一大段空白,我忽然明白,从前那透过白杨树隙的阳光,正阳棱角分明的脸庞以及他一次次从我身旁掠过的背影,都将成为我生命里永远抹不去的片断,在我新的爱恨悲欢里时时回放,构成一个玄妙的链式循环。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校道上,听自己的脚步叩击水泥路面与自己的心跳合奏而出的鞺鞳之音。正阳此刻一定在北方很蓝的天底下微笑。我想,我还是不要抓住他的好,我不要做悲情故事里可怜的女主角。
一只灰鼠拖着硕大的身子从草丛里钻出来,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晒着路边最灿烂的一缕阳光。不远处一只狗在等待着情人,它俩彼此心照不宣地微笑,的确不是多管闲事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校园里的狗远比人神气活现,它们不用背英语,不用做早操,不用为考试准备大大小小的纸条,不用总是肿着眼睛拎着书包和早餐如负重的马家军在课室与寝室之间气喘吁吁地小跑,因此它们比我们活得更为纯粹也更为自我,激情来的时候追逐或接受面前出现的任何异性,兴趣缺缺的时候谁也不理,甩着尾巴大摇大摆傲气十足。
在对狗的种种自由的向往中我看见自己微薄的泪光,想起以往在游戏中逗着人念 “你眼里有条狗,我眼里有个人”得逞后莫名其妙的狂喜。是成长?是堕落?我辨识不清。
应该说,阿宾的出现是我的程序的预设性错误,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其实我的要求并不高,个子高点,人精神点,重要是适应我的逻辑,即使长得蹩脚,我也会忽略不计。不幸的是,阿宾所具备的只是然而那一刻他真实地站在我面前,宣布我身上沐浴着他爱的阳光,望望他唯一可以高过我并不宽的额头,我不置可否。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为自己挽救了一个在爱情边缘流浪的少女的仁慈感动不已,期待我为他伟大的牺牲感激涕零得只差吻他丑陋却高贵的脚趾头。我说你错了你错了,你优秀得让我无法不仰视你。他踌躇满志地闭闭小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骨子里有散漫无着的忧郁,够资格做我同行的伴侣。我很怜悯地看着他越来越夸张的唇形:多么青春的生命!然而他还是不屈不挠地和我耗上了。尽管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没有交汇的中心。牛皮糖似的咽之不得,唾之不去,冤家路窄得让人望风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