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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創痕(之五﹐六)

(2009-08-29 17:00:30) 下一个

【寒冬臘月朔風緊】

 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陰霾常籠罩著天空不散。枯黃的樹葉被風吹落﹐在地上飛轉
奔跑。曠野上的晚秋作物早已收淨﹐留下了一個個灰矇矇的草垛靜靜地蹲在田塍和
空地上﹐大地一片蕭瑟。
 我們到達鄉村時﹐農忙已過﹐剩下的是些零星的雜活﹐如種油菜﹑播小麥﹑除草﹑
苜蓿田裡打排水溝之類的較輕便農活。雖然不是重活﹐但因為天寒風烈﹐雙手和雙
腳整天跟泥土打交道﹐越來越乾燥﹐越來越粗糙。寒風無孔不入地從領窩﹑從袖口﹑
從褲管裡鑽進來﹐衣服好像失去了禦寒的功能﹐常弄得我們鼻涕眼痕5c直流。
 農村往往在冬閑季節﹐會大修水利﹐這年派到的任務是加固十里外的一段堤壩。都
已經是滴水成冰的天氣了﹐我們必須每天帶著鋤頭﹑扁擔畚箕等工具和飯包﹐溯北
風而上。大地被冰凍得像石板似的﹐腳步倒爽氣。記得當時計酬﹐是以擔數記工﹐
好像擔七十擔土﹐算一工。擔子的淺滿﹐並沒有標準﹐有幹部在工地巡視﹐看不上
眼的﹐攔下來稱一稱﹐以比例打折﹐整天的都受影響﹐那就慘了。所以一般人是規
規矩矩的﹐只有一些幹部的家眷﹐依仗有勢﹐敢弄虛作假﹐擔的土是輕輕的﹐還向
分籤的使眼色貪便宜。這些事我們看在眼裡﹐卻誰也不敢道破。
 農村婦女的幹勁和傻勁﹐堪稱一流。她們為了養家活口﹐起早貪黑﹐不辭勞苦。譬
如拿這次築堤來說吧﹐工地在十里路之外﹐走在最前面﹑步履最快捷的﹐總是那些
青年婦女﹐她們早早來到工地﹐立刻投入了擔土的勞動。她們擔著土﹐捷步如流星﹐
空擔往回走時﹐都是跑步以爭取時間﹐這樣忙到傍晚收工﹐往往掙到一個半到兩個
勞動日。沒來築堤的幹部﹐看到婦女們掙的工分比他們還多﹐於是將一天擔土的標
準不斷提高﹐多擔的得不到實質好處﹐卻弄得我們體力不如農民的知青﹐狼狽不堪。
類似的情形﹐後來在挑窯柴時又充份表演了一次﹕那是個既高又陡的山崗﹐一天只
能挑兩擔﹐規定只要完成此數﹐就記一個勞動日。誰知這些婦女簡直不要命﹐後半夜
兩﹑三點就憑借微弱的星光上山崗﹐挑完兩擔﹐才不到上午八﹑九點﹐按日記工的
還剛下田呢﹐於是一天的任務增加到三擔。農村婦女就有那麼一股傻勁﹐難怪年過
三﹑四十﹐渾身病痛﹐身體就老得像柴根了。當然農村婦女還有一個特點﹕愛打小
算盤。如果不是包工﹐她們會儘量偷懶磨佯工﹐隊長來了﹐裝模作樣一下。所以要
說「貧下中農心最紅」﹐我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長年的貧窮﹐使他們中的大多數養
成一種錙銖必較的習性﹐為了半分工分﹐可以爭得面紅耳赤六親不認﹐弄得像仇人
似的。偶爾碰到個把積極分子﹐只要你耐著心等著瞧﹐準會發現他所以表現積極之目
的﹐例如有的為入黨﹐有的為當選幹部﹐有的想出風頭﹐也有的騎虎難下不得不表
現先進。
 我們知青雖然體力不夠﹐為了不貽人笑柄﹐只好強打精神﹐勉力而為。那些築堤的
日子﹐好在多是晴朗天氣。九﹑十點鐘﹐地上的冰開始融化了﹐草鞋底黏上厚厚的
土塊﹐走起來十分笨拙﹐我們就學農民的樣﹐將草鞋和襪子一脫﹐捲起褲管﹐赤腳
踏在冰泥裡﹐冷得椎心般痛。不一回兒﹐疼痛變成了麻木﹐當從麻木中緩過來﹐才
有身輕如燕的感覺﹐可見意志真能戰勝某些困難。
 最難受的事﹐卻是吃午飯。我們帶去的飯包﹐雖裹著厚厚的棉絮﹐等中飯時打開﹐
只剩一點微溫。迎著西北風用餐﹐飯粒很快冷硬如鐵﹐嚥下去週身發冷﹐冷得我們
飯後寧願不休息﹐立即擔土取暖。十三歲那年在農場放牛①﹐因肚饑難耐偷蘿蔔充
飢﹐得了胃病﹐後來稍長②推獨輪車﹐吃的也是冷飯﹐胃病加重﹐如今再吃冷飯﹐
不言而喻了。

①60年小學畢業﹐全家(母子三人)即被遣送去「下畈地農場」。
②61年我15歲﹐和三哥各買獨輪手推車一輛﹐加入章鎮副業隊﹐搞運輸賺運費。最
遠的路程來回60里﹐
每公斤運費2分﹐運200公斤得4元人民幣﹐可買1公斤黑市大米。 

【稼穡艱辛】

 過了農曆新年﹐很快地進入了春耕準備工作。所謂準備﹐也不過是將破舊的犁耙修
理修理﹐那是木匠的事。我們可做的﹐是打大量的犁索﹐給牛耕田用。
 江南三﹑四月多數是陰霾天。春天悄悄降臨﹐柳枝早發芽了﹐桃樹上也結滿了苞蕾﹐
卻極難見到春光明媚桃紅柳綠的景色。桃枝在寒風中顫抖﹐柳葉在冷雨裡搖擺﹐從
南方歸來的燕子﹐逼於生存﹐穿梭於春雨中覓食﹐不時發出「咭﹑咭」的叫聲﹐好
像也在訴說對天氣的抱怨。
 家鄉的農田﹐以栽種水稻為主﹐而播種水稻是以秧苗移栽﹐所以做秧田是農活中的
重要一步﹐育不出好苗﹐難有好收成。播種﹑插秧﹑收割都必須遵照四時節氣﹐環
環相扣﹐延誤不得。因此天氣雖然惡劣﹐排好的農活必須按時完成。
 我們身穿厚重的簑衣﹐頭戴笠帽﹐肩揹工具﹐打赤腳﹐哆哆嗦嗦地出門去了。春天
的地氣雖轉暖了﹐風雨天走在泥濘中還是冷徹骨的。春風在文學作品中給人的印象
是柔和的﹑溫暖的﹐帶著美的韻味吹醒了大地﹐吹綠了山野。但才過了殘冬的陰寒
天﹐春風將細密的春雨打斜﹐帶著讓人顫慄的寒氣﹐一股腦向我們襲來﹐好像有意
與剛落戶鄉村不久的年輕人為難。
 育秧苗的田﹐需要選擇土厚泥肥的上好田﹐人下到水田裡﹐爛泥沒上了腿肚子。做
秧田是細活﹐區分好排水溝後﹐要在畦面細細耘土﹐將較大的泥塊捏碎﹐沒腐爛的
苜蓿按進土深處。這些倒勉強可行﹐要命的是田水透徹骨髓的寒冷﹐因寒冷而使兩
條腳骨痛得受不了﹐只好逃到田塍上稍暖一會﹐如此反復數次﹐才能適應田水的低
溫。看看週圍老農﹐個個神色自若﹐可見我的體質不如他們。
 曾讀過一首唐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經歷了稼
穡之苦﹐才明白詩人刻劃農家的辛苦﹐一點不假。
 在往後的十六年與田地相處中﹐飽嘗了勞作的艱辛——
 從種子落土到粒米上桌﹐要經過多少道手續﹗灌水﹑施肥﹑除蟲﹑插秧﹑耘田﹑收
割﹑曝晒﹑碾軋。其中插秧﹑耘田和收割﹐下的辛苦最多。春天的氣候﹐一日三變﹐
說下雨就下雨﹐田間插秧﹐必須帶上笨重的簑衣斗笠。彎腰拱背一整天泡在寒冷的
田水裡﹐其苦難言。開始的幾天﹐腰腿酸痛得上下樓梯都難﹐四﹑五天後才會習慣﹔
耘田雖不消耗太多體力﹐趴在爛泥上﹐看來也輕鬆。殊不知卻有幾道「關」也頗不
好過﹕第一怕耘砂石田①。雙膝跪行在砂礫上﹐劃出道道血絲﹔第二怕耘‘三遍田’
②。稻杆長到齊膝高﹐勞作時必須頭戴「苗推」③﹐否則臉頰準被劃破。頭頂是火
辣辣的太陽﹐下邊是滾燙的田水﹐稻杆長得高﹐人陷在不透風的稻田裡﹐被熱氣蒸騰
得汗下如雨。有一次待耘完一行八十公尺的長行﹐我的臉色發白﹐汗沒有了﹐手腳
冰冷﹐惡心直想吐﹐才知道中暑了。這樣耘田﹐即使不憋出病﹐其苦也是難熬的。
稻杆變粗變硬了﹐空間變小﹐穿著褲衩的光溜雙腿﹐整天在稻杆子旁摩擦﹐大腿內
側﹐劃出斑斑血痕﹐化肥浸入﹐有火燎般感覺。
 還有「咬一口﹐痛得終生難忘」的「田蜂」的偷襲﹐和拉扯不斷的吸血螞蟥。而最
捉狹的﹐要數潑上人糞後的耘田了。不知是誰的發明﹐說那樣子耘田﹐稻苗最受肥﹐
卻全不顧對人的傷害。手摸著一團團大便﹐心裡直起雞皮疙瘩﹔不時劃過脣邊的稻
葉﹐立刻有一股咸澀的滋味滲進嘴裡。貧窮﹑無知和愚蠢結出的果實﹐必然濃重地
沾染了它們的色彩。
 而尤為使人談之色變的是夏收夏種。在那一個月裡﹐天氣炎熱﹐勞動繁重﹐工時長﹐
休息不好﹐人如一部冒著青煙的柴油機﹐負載到了極值﹐快散架了。
 清晨三點﹐公社廣播響了﹐那是為怕人失覺催起床而設的。一夜的燠熱好不容易熬
到後半夜稍清涼了﹐卻被廣播聲吵醒了。上一天的疲勞尚未恢復﹐新的疲勞又將壓
來。努力睜開酸澀的眼睛﹐腦袋像塞著一團棉絮般﹐草草料理早餐和點心④。
 清晨五點就要出工﹐至正午收工。上午和下午﹐都得吃點心以補充體力。那半小時﹐
坐在草垛旁或樹蔭下﹐簡直是上好的享受了。可見生活的感受都是相對的﹐享受的
層次和方式也是十分懸殊的。
 說起收割脫粒﹐都是重力勞動。七﹑八人一組﹐一字兒排隍7d﹐因為以畝分計酬﹐
大夥兒幹活仿如比賽﹐鐮刀的「嚓嚓」聲﹑雙腳在爛泥裡的疾走「噗噗」聲﹑人力
打稻機的「隆隆」聲以及不時要拖曳打稻機的吆呼聲﹐交織成一篇農忙的樂章。汗
珠不停地往外冒﹐綴滿補丁的「百納衣」幾乎沒有乾燥的地方了﹐厚重地黏附在劇
烈運動的軀殼上。沒黏著皮膚的衣片﹐干燥後留著一層白色的鹽漬﹐滿壺茶水總是
不到收工就底兒朝天。待雙腳踏著了日光下的頭影才收工﹐早已飢腸轆轆精疲力盡﹐
還要挑一百四﹑五十斤的穀擔到村裡的曬穀場。像我這樣瘦弱的身體﹐只有自家得
知﹐真是咬緊牙關捱到家的。
 午飯後約有一小時午休﹐隨便找個地方蓆子一攤倒頭就睡。可是在「農業學大寨」
那些年頭﹐那麼炎熱的天氣也是沒得午休片刻的。任憑正午的毒太陽白得耀眼﹐任
憑戶外的氣溫高達攝氏六十多度﹐扒完飯粒﹐必須立即出發﹐因為學大寨積極分子
必定以最快的速度﹐肩扛著紅旗跑在了前頭。後面跟的﹐決不能太離譜﹐否則到了
田頭要「請罪」⑤﹗ 如此這般像著了魔似地忙到天煞黑。然後呢﹐還沒有完﹗待稻
穀擔進了倉庫﹐乘著月色星光﹐再去插秧﹐一幹又是一﹑兩個鐘頭。雖不必受烈日
炙烤之苦﹐但成群結隊的蚊子猛攻﹐沾着泥水的手亂抓亂撓﹐也讓我們叫苦不迭。
還有吸血的螞蟥﹐趁著夜色掩護﹐往往吸血吸到變成小茄子般粗細還不被發覺。
 這樣折騰完畢﹐做男人倒還利索﹐跳進池塘或小溪中洗個痛快﹐泥垢頓時被清涼的
水沖刷一淨﹐疲勞也因身體涼快了有所緩解。可是婦女們卻沒有這份福﹐她們必須
拖著疲憊的﹑沾滿泥巴全身汗臭的軀體﹐去繼續她們的角色——張羅晚尷5c﹑飼雞
餵豬﹐有的還得給孩子餵奶﹐然後才可以洗澡——在一隻直徑不過七﹑八十公分的
木盆裡完成。待一切料理停當﹐已近深夜﹐離下一次起床廣播只三﹑四個鐘頭了。

 當年村裡有位四十來歲的婦女﹐精力旺得叫女人們夠羨慕﹕在勞動最緊張的日子裡﹐
她覺得起床落鋪的太費事﹐索性不睡覺了﹐縮在大灶添火凳上打一會兒盹就算數。
長年體力透支的結果﹐不僅僅老得像柴根就算數﹐幾年後﹐得了癌症連一條性命都
斷送掉了。
 難怪「雙搶」⑥結束後﹐人人都顯得又黑又瘦﹐眼膛凹下去了﹐仿彿生過一場大病﹐
有些更像一具活骷髏。
 至於上山砍柴﹑推獨輪車運石運糧﹑施肥翻土﹐各有辛苦可言﹐也不及一一細說了。
而且所謂的辛苦﹐也是因人而異的﹐體力強健的﹐承受力相對較強﹐是另一翻感受
了。
 我們在十幾年重體力勞動中﹐種下了病根。我的脊椎骨凸出﹐彎腰做手指觸地運動﹐
指尖離地一尺﹐就無法再彎。另外風吹雨淋﹐還種下終生難治的氣喘病﹔妻也屬要
強的那一類﹐無論重活髒活﹐從不推辭﹐得最高女勞動力工分。一次雪後去拾柴﹐
山上的積雪沒膝深﹐再涉河水而過﹐得了膝關節酸痛的病根。肩挑重擔﹐扭傷背部
肌筋﹐落得個長年背痛的毛病。
 這就是農村重力勞動的縮影。生存的重壓﹐農民們已別無選擇﹐他們必須如此賣力﹗


①據說在1920年﹐特大洪水沖毀堤壩﹐將大量砂石沖入良田﹐故有了砂石天﹐田中
多有細小石粒﹐無
     法清除。
②稻苗插栽後﹐一般得耘三遍。何謂耘﹖將雜草拔除﹐結成板塊的泥土弄鬆﹐將有
機肥按進泥裡。
③稻秧太高易劃破臉﹐帶上竹製防護罩﹐狀如太空帽﹐可將稻秧推開。 
④勞動強度太大﹐時間太長﹐必須在兩餐之間再加點心﹐非為享受也。
⑤當時風行誰犯了芝麻綠荳類的小錯﹐去向偉大領袖像前認罪。
⑥搶時間收﹑種﹐謂之‘雙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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