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靈山塔

這些年來﹐我們常常想起﹑談起母親。老人家慈祥和藹的音容也不時在腦中浮現﹐可是已人天永隔﹐再沒有親近的機會了。

想起母親﹐真有太多的懿行作為我們的典範。她不愧是一位賢妻良母﹐對父親的奉獻﹑對兒女的慈愛﹐以及任勞任怨﹑不畏強權的堅韌﹐無處不彰顯中國舊時代婦女的美德。而尤其難能可貴的﹐她念佛六﹑七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斷。

人生是空的﹐唯有學法求道不空﹗近代淨土宗師印光大師﹐都說是大勢至菩薩的化身﹐主張老實念佛即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這是根據釋迦牟尼佛講述的《阿彌陀經》的經文內容。解脫成道有八萬四千法門﹐而念佛求生西方淨土是阿彌陀佛前身法藏比丘立下的誓願﹐最便捷最奏效的法門。歷代許多高僧大德﹑善男信女蒙佛陀的願力接引﹐獲得了大利益﹐我們相信我們的母親也是其中一人﹐這只要看她平生對佛的信仰和臨終的因緣與瑞相﹐便使我們深信不疑。

也是因緣巧合。父親的第一段婚姻破裂﹐他有一次去參拜新昌大佛寺時﹐看上母親溫文端莊而托媒迎娶回家的。那年母親二十一歲﹐也正是憑媒人說我父親信佛蘸V﹐我的外公外婆才放心將女兒嫁過來﹐說這樣有善念的家庭靠得住。

父親畢業於法律系﹐因家境富裕﹐又顧慮當法官或律師冤獄難免﹐所以他一生沒外出做事而在家潛修佛法。母親進門後﹐父親教她念西方三聖﹑地藏王菩薩﹑藥師佛等聖號。後來母親還學會念心經﹑往生咒﹑大悲咒等較短的經咒。母親不識字﹐家務事又多﹐要想學會念誦更多的經文確是難事。父親說﹐只要心心诚，在質而不在量。自那以後﹐母親心中種下了一粒菩提種子﹐她不論家務多忙﹐或者身體違安時﹐都堅持早晚課。

日寇竄犯中國期間﹐父親收拾家裡細軟帶著全家老小去深山避難﹐除了財產被土匪劫掠一空﹐母親與我二哥還被扣為人質﹐土匪頭目開出巨額贖金﹐情勢異常險惡。母親說起那次歷險﹐事隔幾十年﹐還有餘悸呢﹗她說﹕“我拼命念觀世音菩薩﹐沒有別的出路了﹗”奇跡果然發生﹕她趁看守的土匪一時疏忽﹐在鄉人的協助和夜色的掩護下﹐逃出了虎口。

四九年風雲突變﹐一家陷入極大的困境。父母親日日夜夜不是開會坦白交代﹑罰跪鬥爭﹐就是無償的勞動改造。家裡五個小孩﹐嗷嗷待哺﹐生活卻無來源﹐如何是好﹖這還不夠﹐土改初期﹐硬要地主們補繳這樣那樣的租稅﹐繳不出的被捉被關。有幾家私下藏起金銀首飾的﹐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只好忍痛變賣換回一個平安。可是我的父親﹐一向不善理財﹐在抗戰年間又遭土匪劫掠﹐待到江山易主﹐只留下一座偌大的宅子和動不得的田產了。而這些宅子田產在土改伊始﹐就沒收歸公﹐家裡除了破爛傢什已無長物﹐根本再榨不出一丁點油水來的。可是政府不信這一套﹐不補繳嘛﹐人就別想出去。關在臨時設的牢房裡﹐不時提出來跪地鬥爭﹐直到逼出錢糧。在山窮水盡一籌莫展之際﹐我們唯有虔诚地称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祐了﹐說來也真靈驗﹐居然往往“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父親的佛教界朋友常在最急難的時候出現﹐來解燃眉之急﹐尤其使人難以忘卻的﹐有些善心人士竟化名捐贈﹐最終不得而知其真實姓名﹐真如《金剛經》所說的“無住相而布施”的善男信女﹐相信一定是觀世音菩薩循聲拔苦化現來的。

那真是暗礁遍佈的歲月﹐母親協助父親督促我們每天要念佛。我那時才三﹑五歲﹐也被教著念。全家人不知多少次聞到檀香隨清風飄來﹐父親總是合十對空禮拜﹐而我們小孩子也個個緊張而興奮﹕菩薩來救我們了﹗這樣的事例多不勝記。

母親的個性有極其柔和的一面﹐也有極其堅強的一面。她伺奉父親無微不至﹐但當父親往生的節骨眼上﹐她強忍悲痛﹐把我們從熱被窩中拉出來﹐冷靜地吩咐我們圍跪父親身邊念阿彌陀佛號﹐事後她一個人去角落偷偷啜泣。她無聲地承擔起風雨飄搖中的“爛攤子”﹐那年她才四十三歲。

後來﹐大陸的政治运动不断升级，每次运动，都會把地主分子拉出來作為活教材批鬥一番。母親沒讀過書﹐卻有文化人般的鎮定﹐因為她心中有一座靈山塔﹑一尊莊嚴佛﹐任外界如何重大的衝擊﹐她心定神閑。我問她心裡怕不怕﹐她笑笑說﹕“怕什麼呀﹐要是躲不過劫難﹐也是自己的業報。這一生苦難多﹐沒得說﹐現在多念念佛﹐不做惡事﹐以後的日子一定會好過。”道理很簡單﹕她深信因果。

母親念佛利用一切場合。被土匪扣留時﹐心雖慌張﹐以觀音聖號鎮定情緒﹔開會訓話﹐她管自在心中默念佛菩薩﹐往往幹部們說了什麼﹐她搞不清﹔擔土﹑掃地﹐她也在念﹐忘了勞動的重荷﹔掛著牌子示眾在大街上﹐或者跪著被鬥爭﹐她更加念﹐以紓解內心的羞辱感和憤怒﹔至於平時﹐就更不必說了﹐買菜﹑洗衣﹑做飯﹐處處是念佛的場所﹔也任憑嚴冬酷暑﹐母親必定做完晚課才睡覺。

歷次的政治邉运动，我們家像遭受篦子梳頭般的清洗﹐連佛像都不留一張﹐如何禮佛供佛﹖母親真有無師自通的正見﹐她說﹐只要心中有佛﹐就在念佛禮拜了。後來我們在經書裡讀到這麼一首偈﹕“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就在汝心頭﹐人人有座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方覺得母親雖不識字﹐有些見解卻很高明。

後來國家步上了軌道﹐母親的地主帽子被摘掉了﹐還請她去列席婦女代表大會﹐母親婉拒了﹐她覺得還不如在家多念一聲佛﹗

有了幾十年念佛持齋的資糧﹐所以當母親往生時﹐因緣具足。雖住進加護病室 ﹐醫生破例允許我們陪侍在側﹐助念往生﹔母親口已不能言﹐我們湊近母親耳邊﹐輕聲提醒她千萬別忘了念阿彌陀佛﹐母親微微地點點頭﹐相信這是憑了她最後的一點力氣向我們示意﹐也是對兒女們最後的關懷﹐她要我們放心啊﹗她還欲移手胸前結金剛拳﹐一如父親當年往生﹐念佛禮拜﹐但因力竭而未逮﹐母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母親在心念裡已結成了金剛拳﹐向她的靈山寶塔頂禮﹐那又何須計較表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