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梅从小身子弱。奶奶经常跟人说乌梅刚满月从广州抱回大余的时候,很小很小,象半升的米桶那么大。乌梅不知道什么叫米桶,半升有多大。总之,奶奶说左邻右舍都以为她养不大,会夭折。所以,全家大小对她格外怜惜。特别是爷爷,他生的三个女儿都夭折了。这个孙女跟她那些小女儿们长得那么像,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也要离开人间。爷爷对小孙女格外着紧,不准任何人疏忽了乌梅,更不用说打她骂她了,连稍稍怠慢一下都不行。连乌梅的妈妈都没有这个特权。爷爷是个脾气很坏的老头,但是从来不对乌梅的妈妈大声说话。爷爷一直很维护这个媳妇,他只有一个儿子,可是乌梅的妈妈给乌家总共生了四个孙子。所谓子少孙多,福气多多。爷爷从来不说媳妇半个“不”字,只有在乌梅的妈妈批评乌梅的时候,发话说:就这么一个独生女,你竟舍得说她?这个家爷爷最大,连爸爸也要听爷爷的,妈妈自然也不会跟爷爷过不去,唯有对女儿的刁蛮任性睁只眼闭只眼。有爷爷撑腰,加上大家抱着这种对待垂危病人的态度看待乌梅,自然是什么都依了她。这人都快离开人世了,天大的事情,也要满足了她的心愿再说。家里人,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没有谁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谁的声音稍微大一点,乌梅的眼泪就会出来。爷爷只要看到乌梅的眼睛湿湿的,就心疼,就难受,就要骂人,而挨骂的对象往往是奶奶。爷爷除了骂奶奶还能骂谁?他从不骂儿子和孙子,媳妇不愿骂,小孙女疼爱都嫌不够,除了自己的老婆子,还有谁可以骂?
奶奶大半辈子生活在爷爷的疼骂中。爷爷疼奶奶。乌梅经常看见爷爷给奶奶烧洗澡水,往冒着热气的水里面放一把盐,还帮奶奶搓背;奶奶是街道居委会的积极分子,经常在外面搞活动,在她回家时,爷爷就会做好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饭桌给奶奶。爷爷也经常骂奶奶,乌梅不知道爷爷为什么骂奶奶,反正奶奶只当耳边风,只管笑眯眯地做自己的事情。所以碰上爷爷骂人的时候,没有谁觉得有何不妥,都当成家常便饭了。奶奶和妈妈一样,都有洁癖。婆媳俩都爱收拾房子,把家里搞得干干净净。她们的关系也很好,从未红脸吵过架,乌梅的家因此经常被居委会评为5好家庭。
奶奶是个文盲,来自南安镇旁的新民农村。脑子里是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对丈夫百依百顺。奶奶知道老头心疼孙女,一反重男轻女的态度,也爱屋及乌对乌梅格外疼爱。乌梅自小胃口差,爱吃零食不爱吃饭。可人是铁,饭是刚,不吃饭怎么能长大。奶奶每天都要想着法子给乌梅喂饭,什么招都想了,没有用,小女孩就不吃。后来奶奶发现有一招特灵,屡试屡灵,到后来几乎百发百中。让奶奶不可思议,直到乌梅长大了还老跟乌梅念叨,让乌梅觉得自己够恶毒的。那绝招就是,奶奶每次喂饭都要说:妹仔,快快把饭吃光光,饿死奶奶!这句话就像咒语,乌梅一听就会咯咯咯笑个不停,张开大嘴巴一口把饭吃下去。乌梅不明白奶奶怎么会想出那么一句话?自己怎么就是这么邪乎的女孩?
为了乌梅的胃口,家里人想着法子给乌梅弄吃的,什么有营养就弄什么,什么好吃就弄什么,鸡蛋肉饼几乎是乌梅每天的食物,偏偏乌梅不爱吃。乌梅爱吃泡菜,大余人叫“浸盦”。乌梅爱吃酸萝卜和生姜。60年代的大余,面条是一种很珍贵的食物。乌梅的奶奶每次回娘家,最受欢迎的礼物就是面条。国家凭票供应粮食,农村的粮食都不够吃,何况精面粉做的面条?那时的女婿第一次上岳母家,如果能吃到一碗面条加两个鸡蛋,就是丈母娘对女婿最好的招待了。乌梅不吃面食,碰上家里吃面条,乌梅就悄悄地把面条倒到家门口随便哪个隐蔽的地方。这样当然瞒不过乌梅的妈妈,只是妈妈从来假装不知道。乌梅从来没有因为糟蹋粮食挨骂,只是在填高考志愿时,妈妈死活不让女儿去北京,把大学范围限死了:不能过长江。就是担心女儿要饿死,因为中国的北方爱吃面食。
乌梅记得有一回哥哥犯错被妈妈处罚不给饭吃,后来奶奶把哥哥找回家来吃饭。乌梅看着哥哥狼吞虎咽,自己也嘴馋想吃。奶奶给乌梅新鲜炒了一个菜,可是乌梅就想吃哥哥吃的剩菜,以为那才是人间美味,要不然哥哥为何吃得那么津津有味?最后哥哥乐得跟妹妹交换。从小家里人就千方百计要给乌梅最好的东西,反而让乌梅觉得反感和厌恶。结果凡是大家觉得好的事情,她都一概表示怀疑。久而久之,凡事不入大流反其道而行之成了乌梅独立独行以至我行我素的性格特点。一句话,你不能指望乌梅按规矩出牌,她的牌理,谁也不知道。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张牌要出什么?她总会有异想天开的想法和做法,让你觉得出其不意,偶尔暗自惊叹一下。你觉得应该的事情,到了她那里偏偏不应该;你认为不正常的事情,在她看来太正常不过了。这个世界没有人可以左右她,控制她。她不知道什么叫规矩,她的对错标准很有可能跟你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