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出版名:颜如莲花开落) by郁郁乎文 -(全文)
(2008-12-09 13: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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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章
无非心事到春凉,初著淡红裳。灯影双肩,青丝一臂,水墨 袭时光。 恍然此夜成相忆,檐下雨琳琅。栀子花开,紫藤花谢,人在 水中央。 《少年游》——发初覆眉
引子
民国十二年·上海 灰蒙蒙的雨幕使黄昏更添了一种愁意,电车叮叮地摇着铃铛开过来,街上的行人撑着杏黄色 的雨伞步履匆匆地走着。民国十二年八月初八,今天与最平常的日子本该没什么不同,但对 禾生剧场来讲却非比寻常——京剧名角程老板今晚将在此首演《红拂传》。他在京成名,此次 赴沪的首演,声势排场都十分惊人。现在离开演还有半个时辰,院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队伍 等着入场。 启铭钱庄的少东家齐云昊当然不用排队。小汽车刚在剧院的侧门处稳稳停住,穿着制服的门 童就殷勤跑来将车门拉开,恭恭敬敬请他下车,引着往二楼的包厢去。 齐云昊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身家自不必提,更兼长相俊美,连女子都要赛过,刚满双十还 未曾婚配,引得一帮影星名媛如浪蝶般,整天无事也往钱庄去几趟。他又生成一种风流态度, 来者不拒,今日和这个上报纸头条,明日又追捧那个明星。这一众女子,人人都离他远不远、 近不近,不甘心又舍不得脱开手,纠缠不清。程老板这场首演,不知道经理替他约了谁,估 计是刚红起来的沪上名媛王遥杳。听说这女子极会用手段,他不觉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浅浅 微笑来:若跟他用手段,倒要看看她有几分道行。 上楼梯右转第五间,包厢门帘上贴张黄色纸条,上用楷书工整写着“已定 齐”。那门童将纸 条撕下来,打起帘子请他进去。包厢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小圆桌子上仿着西式摆设,铺着 雪白台布,桌上搁着一枝鲜红的玫瑰花和烛台。他在心里冷笑一声:“真是不伦不类。我等着 你,有多少手段尽管使出来。”女伴竟然敢比他晚来,这可十分罕见。虽说女士迟到天经地义,在他这里就要反过来,往往他是迟到那个。今日赶着看程老板的戏,好不容易早来了几分钟, 竟前所未有地被晾了场子,怎能叫他不生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剧场里坐满了人,渐渐嘈杂起来。台上的气灯唰唰齐亮,将舞台照得如 同白昼,台下便先喝一声彩。敲过一巡开场锣鼓,这女子仍是不见人影,他冷冷地想:“我倒 看你能忍得几时。”
这出《红拂传》果然不同凡响,整整一个台子载歌载舞,端的叫人眼花缭乱。程老板扮的红 拂女穿梭在一众舞姬当中,出尘脱俗。此时演她不愿再做歌姬侍宾待客,手持拂尘唱来一段 二黄慢板。二黄板本就苍凉深沉,程老板的唱腔又极是清远雅致,隐约一点哀怨含而不发, 台下如雷般叫起好来。 云昊一心两用,双眼看台上,又分心听楼道的动静,不由焦躁起来。听楼梯恍惚有响动,却 不是高跟鞋咚咚踩过来的声音,门童刻意压着低低的声音:“小姐,齐公子的包厢请这边走。” 他嘴角浮起微笑:她到底来了。能忍到此时,委实不寻常,起初倒将她小看了。 身后的门帘动了一下,他哪里肯转过身去,只装作专心听戏的模样。此时红拂见李靖在座间, 慧眼识英雄,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程老板此段自创一段云帚舞正演到佳处,配以西皮二六唱 腔。西皮板昂扬欢快,他身形纤瘦玲珑,举手投足如仙子般飘逸。台下都凝神盯着台上看, 连好也顾不上叫。 门帘半掀,从门边嗖嗖地刮进风来,这女子竟就此靠门站住,要进来却不进来,仿佛预备着 随时要走。云昊忍了半晌,终于转过头去,恨恨地在心里想:“果然手段高明,今日竟要败在 你手下。” 此时李靖上场,与红拂舞起“马趟子”,两人仿着纵马飞奔间眉目传情,热闹无比,锣鼓点子 敲得一时比一时的急。云昊转头看向门边,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浑身像有冰水浇下来,冷 彻心肺。 满场锣鼓仿佛离他越来越远,竟至杳然不闻,云昊身不由己地慢慢立起身来,朝那女子伸出 手去,欲扶她坐下,臂上却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无,他跌坐回椅子,心中懵然空白,似喜似 悲,愣了半晌低声问:“你是谁?”第一章 记否相逢深一瞥
一年前·民国十一年 青浦 陈祖荫在当铺料理了一回事情,又将上海带来的本月洋行盈亏账单对了一遍,眼看着到吃午 饭时候,便坐轿回府来,到门口刚下了轿,便见刘家老太太抱着新添的孙子,身边的丫头领 着大孙女鱼贯而来,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低声吩咐贴身伙计进宝:“快去马厩里牵一匹快马, 配好了鞍辔在后门等着。” 自己满脸笑容地迎上去,抱起刘家大孙女晓络亲了亲放下,笑道:“老太太,您今儿倒有空过 来,也不吃了饭再走?晓络可越长越秀气了,这小孙子也雪团般可爱,您可真是享福呐。” 刘老太太却不受他的奉承,绷着脸道:“论起来你跟我家大儿子前后脚成的亲,如今他都儿女 双全了,你怎么连个响动都没有?好歹有个一男半女的,也别让你娘孤零零的难受。”说罢回 头看祖荫母亲一眼,摇头上车去了。 祖荫最怕她提这个,却是怕什么来什么,硬着头皮转脸向母亲笑着道:“娘,外头风大,快回 屋吧。” 陈老太太见刘家的车走远了,脸上那一丝笑容立刻抹去,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少奶奶 玉钿赶紧回身跟上,行走间抽出掖在镯子里的手帕,拭了一下眼睛。 祖荫不得已,也只得低头跟在后面,心里十分忧愁。以前每次刘家老太太带着孙女来过,他 就要被母亲狠狠训斥一顿。今儿人家连新添的孙子也一起带来,免不了便是一场雷霆大怒等 着他。 果然他母亲进了正房坐下,面如寒霜,将桌子一拍道:“给我跪下。” 祖荫忙跪下,玉钿也跟着跪下,这一屋子的佣人见他俩跪下,也齐刷刷地里里外外跪了一地, 鸦雀无声。 陈老太太未开口说话,眼泪先直直地流下来:“祖荫,你是读过圣贤书的,给我好好讲讲不孝 有三是什么意思。” 祖荫料得他娘便要问这个,早就在心里揣摩好了,低声答道:“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 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 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陈老太太冷笑道:“无后为大?你也知道无后为大,成亲四年,你可给我养个后人出来没有?” 祖荫低着头不敢作声。屋里的西洋自鸣钟恰恰到整点报起时来,音调拖着极长,声音沉闷, 咣——咣——咣。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十二下,终于停住,犹有嗡嗡 的回音绵绵不绝。 他娘见他默不作声,更是生气,眼中泪流得更急:“刘家大公子跟你一起娶亲,比你还小两岁, 如今小孩子长得粉雕玉琢。你爹去的时候,为这个牵肠挂肚,眼睛都闭不上。我也这把年纪 了,膝下连个跑跳的都没有,你忍心让我明日死的时候也合不上眼?你不如现在拿刀来杀了我,也省得我这般怄气。”越说越气,顺手竟拿过太师椅边的拐杖,劈头盖脸地朝他打下来。 那拐杖是整根乌檀木削出,十分沉重,陈老太太在气头上,那杖落得又急又稳。祖荫躲闪不 及,肩膀上挨了两下,便火辣辣地疼起来。地下跪的佣人一见这个架势,离老太太近的便往 她杖边凑,抱住拐杖求情不迭。离祖荫近的便偷偷拉起他来,只将他往门外送。 祖荫被连拖带拽地拉出门来,忙忙地便往后门跑去。一路跑到后门,见进宝已经将马备得妥 当,拉着马探头探脑地在后门张望,见他出来,笑着问道:“今儿可挨打了没有?” 祖荫一腔火正没处出,踢了他一脚道:“别问我挨打没,仔细我先打你。”说毕拿手去揉着肩 膀。 进宝深知他脾气,仍是嬉皮笑脸道:“少爷,你若打了我,下次就没人偷偷给你预备马了,看 你还往哪里躲。” 祖荫绷不住也笑了,道:“你这小子真欠揍,偏偏又挑不出来错处。”翻身上马又踌躇道,“这 整个青浦里我能躲的都已经躲遍了,还能往哪里去?” 进宝笑嘻嘻道:“少爷不如还往张先生家去,他画的西洋画儿,女人都光溜溜的不穿衣服,看 着好痛快。” 祖荫掌不住便笑了,在马上狠狠踹了他一脚:“正经事记不住,就把这些记得清清楚楚。上次 躲到他家去,结果害得他家画室都被老太太派人砸得乱七八糟,我还有脸再去?快想个地方 远点的,让我多躲几日再回来。”心念一转,突然有了主意,笑道,“我想到个好地方,也不 用担惊受怕地躲着,又能舒舒服服的。你在家老老实实呆着,要帮着大管家忙忙生意,别光 知道玩。” 进宝大失所望:“少爷这次不带我去?” 祖荫扬鞭笑道:“我想清清静静躲几天,可不能带你这皮猴子去。”一鞭下去,这马撒开蹄子 快跑,竟就此走了。出了城门,视野骤然开阔,二月的原野,好像一幅泛青画儿。一条青泥路夹在原野上,直直 往西去。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路上还有些未干的积水,坑坑洼洼。祖荫只带着马往干 的地方去,速度不知不觉就慢了,抬头看前方道路漫长,眉头轻皱,勒住马自言自语地道: “这样走法,何时才能到陈家湾?” 肚里火烧火燎地饿上来,他将马肚子一夹,笑道:“现在肚子饿,也顾不上你了,等到了湾里 再好好给你洗刷吧。”马蹄嗒嗒急响,不再躲避水洼,直踩得一路泥水四溅。
祖荫将马骑得很快,眼看前面就是陈家湾了。一湾春水色如碧玉,清亮亮地一分为二,一股 继续往东流去,另一股与村里的水渠相汇。他久未来过,立在岔路口踌躇,见湾边有个浅红 衫的女子正在浣衣,便将缰绳一带,放缓速度朝她走去。 她正抬手擦拭汗水,指尖水滴泠泠落下,激起圈圈涟漪,一湾嫩绿春水在她身前纷然碎裂,
整个人亦似落在天光水影里,盈盈欲流。许是听到身侧马蹄嗒嗒,她缓缓侧脸朝他看来,一 双凤目如山间清泉般明亮。 他只觉心里一动,含笑道:“姑娘,请问……去陈诚家的路怎么走?” 她啊了一声,微笑道:“你要找陈管家吗?”指指渠边的道路道,“他家就在水渠边上,你沿 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见到门口有小石桥的就是了。”说完脸微微一红,继续俯身洗衣。 他连声道谢,便将马带到她指的小路上,走了大约二里远,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坐在渠边号啕 大哭。那孩子小小身躯蜷成一团,哭得声音都哑了,着实伤心万分。 他心下怜惜,忙将缰绳一勒,到了近前下马,走到那孩子身边蹲下,温言问道:“小弟弟,你 在这里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那小孩抬起头来,两只眼珠子黑亮黑亮,眨一眨眼睫毛便似蝴蝶翅膀般扑闪,十分可怜,抽 抽噎噎地说:“我的斗笠掉到渠边,我不敢下去拿。回家我娘见我丢了斗笠,一定会打我的。” 说完又大哭起来。 祖荫低头一看,果然斗笠落在渠边的斜坡上,小半个都没在水里了,随着水波轻轻摇动。他 不知怎的,心下只觉得义不容辞,笑着道:“你替我牵着马,我下去帮你拿回来。” 这水渠斜坡的坡度虽缓,到下面却滑溜溜地很不好走,他小心翼翼撑着斜坡,半蹲着慢慢往 下,好容易够着那斗笠,便将身稳住,一手将斗笠掀起,笑着扭头道:“你看,这不就拿到了?” 谁知岸上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匹马孤零零地站着,低头去啃路边的小草。他立起身 来一看,见那小孩顺着渠一道烟似地跑远了,正拧眉诧异,却听耳边嗡嗡直响,竟是一群马 蜂铺天盖地飞了过来! 他心下知道不好,丢下斗笠转身便往岸上爬,可哪里能快得过有翅膀的东西?脸上、耳边火 辣辣地已经着了十几下,有两下正巧刺在眼睛周围,立时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岸上的马 亦长嘶一声,嗒嗒地跑远。雪樱在湾边洗了半晌衣裳,觉得脖子酸痛,抬头看天上太阳,已经快移到西边山头,便捶捶 肩膀站起身,却见一个斗笠浮在水面上,慢慢从渠里漂来。乡下人家,一针一线都是珍惜的, 丢了斗笠还不知道要怎样心疼呢。她伸手够着那斗笠,湿淋淋地提起来。 斗笠沿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间房子一个小人,十分眼熟,竟像是自家的东西。正惊疑间,岸 上却有马蹄急响,只见一匹棕红色的马沿着渠边小路跑来,马后有一只蜂子穷追不舍。那马 见到人,放慢速度直直跑来,似在求救一般。 她忙放下手中衣服,绕到马后挥起手中的斗笠,几下子便将蜂子赶走了。这匹马浑身上下一 根杂色毛也没有,她心下喜欢,抚摸着马鬃微笑道:“好端端地怎么去招惹蜂子?那可是最厉 害的葫芦蜂,尾巴有毒,要被蜇上可就惨了。” 那马似有灵性,吁吁作声,将嘴来叼着她的袖子,摆头往回路上看,眼中依稀有乞求之意。 她猛然醒悟,皱眉道:“刚才那人……被蜂子蜇了?你快带我过去。”陈家湾里第一个燃起晚炊烟的人往往是陈诚婶,也怨不得她,一家子上下连带长工十几口人, 都指着她做饭。这日她在绣房督着柳柳做了会儿活计,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走到院里,见 那日头果然已经走完大半个中天,便转身进厨房抱出一捆青菜,蹲着摘菜。 院门吱呀一声响,徐徐开了,却又没人进来。陈诚婶以为是村里顽童在闹着玩,站起来笑道: “又是那个猴崽子把门推开了?下次被我抓到,仔细你们的皮。” 门外却传来马打响鼻的声音,她心下诧异,走到门边一看,大吃一惊。只见雪樱满脸焦虑, 牵着一匹马站在门外,见她出来,松口气道:“婶子,这人在水渠边被葫芦蜂蜇得厉害,瞧着 情形真是不好。刚才他还能说话的时候,叫我送到湾里管家这儿来。我已经将他脸上显眼处 的蜂刺拔下来,也拿蒲公英汁子抹了,只是看着不怎么管用。” 陈诚婶见那马极是神骏,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不敢怠慢:“既是来找你陈叔的,先将他扶下 马来再说。” 两人合力,将人从马上扶下来,祖荫已浑身软绵绵地站不住了,脚一落地便往地上倒去。雪 樱见状,只得一把扶住他。他比她高出一头,将整个身子都靠过来,十分沉重。她还是未出 嫁的姑娘,此刻与一个大男人贴身站着,脸羞得通红,却不敢撒手,额上汗水密密浸出。 陈诚婶忽然惊叫一声:“好少爷,你怎么突然到湾里来了?”当下急得声音都嘶哑了,朝屋里 大喊,柳柳,快去田里叫你爹并所有长工回来,再差一个人去请大夫,少爷被蜂蜇昏了。”雪樱同着她将人扶到房里躺下,便默默转身出来。回家的路原是走惯的,却不知怎的脚下发 飘。原来刚刚那人竟是陈家少爷……以前跟柳柳一起绣花时,柳柳言语间把他家少爷夸得那 样好:邻村给二郎神起神身时,泥匠塑了半月,庙祝总不满意,结果十六岁的祖荫跟着父亲 到陈家湾来,被泥匠看到,大喜之下就照着他的大模样起了神身,这差事才成了。后来此事 被陈家知道,将工匠叫来一顿好骂,若不是神像已经开过光,庙里香火又盛,灵验得远近闻 名,定要将神像拆了不可。 想着柳柳说起少爷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再想到刚才渠边那人被蜇得满头包的模样,雪樱忍不 住便扑哧笑出声。走到自家院外,隔着柴扉便瞧见青牛小小的身影坐在院中,手里不知道拿 着什么东西玩呢。她故意将脚步放重,上前一看大惊失色,绷着脸问:“青牛,柴刀也是你该 玩的东西吗?还不快放下,小心一会儿把手削了。” 青牛抬起头来,喜笑颜开:“姐姐,我当官兵啦!爹爹答应给我做刀,都快一个月了也不动手, 我自己做好刀,就能上阵杀土匪了。” 雪樱知道他这几个月心心念念就牵挂着当官兵,却因为年龄小,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儿,一听 也十分高兴,笑道:“咱家青牛可真了不起!今天怎么当上的啊?” 青牛嘘了一声,招手让她蹲下,趴在她耳边笑眯眯地说:“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告诉娘 去。”雪樱微笑着点点头:“你说给我听,让我也替你高兴高兴。” 青牛蹦起身来,拿着杨木叉子在院子里呼呼舞动,大笑道:“铁蛋要我去抓个土匪,就收我入 伙。我去找了个蜂巢,放到水渠边上,再用斗笠扣上,坐在渠边哭起来,一会儿就哄了个骑 马的过来。他下马帮我拿斗笠,一掀起就是马蜂窝。他被蜂子一蜇,一定会跳到水里去,我 就算抓到人了。” 雪樱越听越觉得心惊,问道:“他若没跳到水里去,被马蜂蜇了怎么办?” 青牛摇头道:“谁会那么傻,见到马蜂还跑?我还特地把斗笠放在渠边,只要他跳到水里去, 蜂子怕水,又蜇不到他,一会儿就飞走了。他再傻些,手里还有斗笠呢,挥一挥就能把蜂赶 走。除非是傻瓜,怎么可能真被蜇了?” 他见雪樱眼睛发直,奇道:“姐姐,你脸色好奇怪。对了,我放在渠边的斗笠怎么在你手里呢?” 雪樱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半天才艰难地说出话来:“青牛,你闯大祸了。你在家好好待着, 我先去跟陈诚婶子说一句……若他醒来了,先赶紧替你道个歉吧。”才一会儿功夫,陈家方才还空落落的屋子便多出十几个人来,交头接耳,乱成一团。雪樱站 在门口,从人缝里看进去,祖荫静悄悄地躺在床上,毫无生气。陈诚婶坐在床沿,声音透着 十分焦急:“我的好少爷,你别将脸侧开。若不把刺先拔干净,没法抹药。”过了半晌,摇着 头站起道:“柳柳,还是你来吧。” 柳柳转头东盼西顾,吐吐舌头笑道:“方才都试过好几次了,怎么还指望我?” 陈诚婶额上的汗滚滚而下,叹口气道:“少爷怎么谁也不让碰?若医治不及留下疤痕,这可就 是天大的祸事……”转目突然看到雪樱站在门外,忙招手叫她,“樱儿,你来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嗖嗖地看向门边,此刻什么道歉的话都不必再说了,更不能转身离去,她只 得走进来轻轻道:“少爷,刺里有余毒,若不赶紧拔出来,日后会留疤痕的……您别再躲开了。” 她将手抖抖缩缩地伸到他脸边,自己先把脸羞红了。 这声音似乎蕴含奇效,祖荫竟不再扭头侧脸,静静地一动不动,由着她拔完蜂刺,又拿白棉 布往伤口抹药。 陈诚婶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低声笑道:“好姑娘,你可帮大忙了。”扭头便对柳柳说,“快去, 跟她娘说一声,今晚要留下雪樱照顾少爷。等忙过了,我亲自上门道谢。”想一想又对陈管家 道,“恐怕柳柳说不管用,你也跟着一起去,一定要把人留下。” 管家忙带着柳柳去了,满屋子的人顷刻间撤得干干净净。陈诚婶心神初定,笑向她道:“亏你 亏你,不然少爷此次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陈家湾上下好几百号人都不够赔的。好雪樱,婶子 知道你素来妥当,就暂时在这里陪着少爷吧。我先做晚饭去,他若醒来,你赶紧叫我。” 房间还没点上灯,渐渐地暗下来,他仍是昏沉沉皱眉睡着,只怕是疼得厉害,眉头深深蹙成 了一个“川”字,双手紧紧握成拳。 她静静看着他,想了又想,慢慢伸出手去,正欲替他把眉头抚平,门却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她忙将手缩回,端端正正放在膝上。却是柳柳连蹦带跳地进来,笑眯眯地说:“雪樱姐,你娘 答应让你留一晚。今晚咱们两个人一起看着祖荫哥哥。” 她心里不知为了什么,蓦然一松,点头微笑道:“青牛在做什么呢?他可说什么没有?” 柳柳想了想道:“青牛……好像在削木头刀呢。你问他做什么?”俯身到床边看看,扑哧笑道, “祖荫哥哥被蜂子蜇得真惨……哎,这下可要在咱们湾里多耽误几天了。”
第二章 一捻醉红倚纱窗
窗户纸渐渐暗淡,四下里一丝一丝地冷上来,两人抱来被褥在地上铺好,又在被窝里说了半 天闲话。柳柳漫无心事,说着话渐渐便睡着了。 雪樱只将外袄脱了,和衣卧着不敢睡沉,梦里也凝神听着床上的动静。半夜恍惚醒来,窗棂 外似乎有风沉沉刮过,树叶微响,明明隔着窗户,那风却像是刮在身上,浑身都不自禁地抖。 她撑起身一看,只见推窗半掀半开,一点雪青的月光透在窗户纸上,阴影落在地上如蝴蝶的 翼。 虽已春末,夜风犹凉,往里丝丝缕缕渗着寒气。柳柳裹着被子睡得正香,也不知道梦见什么, 唇边犹带笑意。她叹了口气,起身披上外袄,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将推窗关紧,又把小销插 上,正要回地上再睡去,却听床上有动静。 她一动也不敢动,就在原地静静站住。过了许久猛然醒过神,悄悄地走到床边,颤抖着手划 了一根火柴,借着一点荧荧的光,只见他额上密密地都是汗水,正烦躁不安地翻身。 她心里一惊,被蜂蜇重了容易体热——恐怕他也是发起热了,不及多想,伸手一摸他的额头, 果然滚烫如火。忙去将豆油灯点燃,又倒了一杯茶端过来,斜着身子在床边坐下,轻声道: “少爷,喝口水吧。” 许是灯光刺眼,他翻了个身向里而卧。她咬着唇想了半天,慢慢伸出手去,将他身子一寸一 寸地扳过来,将茶送到他唇边。 他也似有知觉,张口将水慢慢喝完了。她心下大喜,忙又去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 微笑道:“这水是温的,多喝几杯就不难受了。”正要伸手去揽他肩膀,却呆在当地,双颊飞 红。 他许是略有了些力气,虽然眼睛肿得睁不开,却已欠起半身,正伸手解衣服的第一个扣子, 左撕右拽,盘扣却纹丝不动。 她又羞又窘,端着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垂下眼睛不敢看,半晌叹了口气,扭身坐在床边, 替他将扣子解开。云白色的衣领一敞开,他神情蓦然轻松,嘴角动了动,含笑道:“柳柳,你 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变得这般体贴人了?” 她无声地一笑,站起身低头道:“少爷渴了吗?我拿水给你喝。”豆油灯莹黄的光圈在暗夜里极刺眼,虽然知道他此时看不见,她也把头发拢了拢,才将茶盏 端过来,半欠着身子送到他唇边。他微一迟疑,抬头将一盅水就着她的手喝下去,默了一晌, 突然摇头皱眉道:“你不是柳柳。你到底是谁?” 她垂眼掠过他半开的衣领,不自觉略略注目,只觉脸颊烫得如开水浇过一般,扭头咬唇微笑 道:“我是宅里的丫头。” 他只觉头疼欲裂,闭目摇头道:“陈家历来有规矩,不许乡下宅子请丫头。你不肯说就罢了, 明日我再问别人。”含笑复翻身倒下,哼了一声道,“顺便让陈管家查一查,谁家的小孩那么 胆大,居然敢捉弄我。” 她心里一紧,忙轻声道:“少爷……下午水渠边的小孩是我弟弟。他人还小,一时贪玩,请您 别跟他计较。”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只静静地不再出声。她俯身将被角掖好,默默叹口气,吹灭油灯回被 窝睡下,心里仍然不踏实,却到底劳累一天,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雄鸡远远地叫了,一声既起,只消一会儿工夫,村落四下里的公鸡便此起彼伏地打鸣。陈诚 婶照例是鸡一叫就醒的,忙到祖荫这儿察看,见他脸上余毒已褪,睡得很沉,略放下心。转 身走到地铺边,轻轻把雪樱推醒,见她睁开眼睛,轻声笑道:“好樱儿,村里的有福家今天娶 媳妇,婶子和柳柳她爹都要过去照应。家里实在是没人了,我也指望不上柳柳,就把少爷托 付给你,你多费心看着点。等过了今日,你就好好歇几天,也不用来替柳柳绣嫁衣了。” 雪樱听到她说“也指望不上柳柳”时,微笑不语,坐起身来将大袄披上,才慢慢地说:“婶子 放心去吧,这里万事有我。” 她起身收拾好被褥,转目看向床帏间,只觉心跳如鼓。他正翻身向里睡着,大半个后背都露 在被子外面。那衣裳原来是雪地白的,不似昨晚灯下的云白色。怔了半晌,雪樱悄悄走到床 边,替他将被角扯好,这才返身推柳柳道:“我去绣房做嫁衣裳了,你醒了就过来吧。”叹了 口气,微笑着转身出去。 外头檐下有几只鸟儿扇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柳柳坐在绣房里只是心神不定,听远 远有唢呐声吹打而来,定是迎亲的花轿进了村子,跑到窗前凝神细听,扭头对雪樱道:“好姐 姐,我去瞧瞧少爷醒了没有。” 雪樱头也不抬地笑道:“我刚去看过了,还没醒呢。你想干什么就去吧,不用跟我遮遮掩掩的。” 柳柳听那唢呐昂扬欢快,心里痒痒的按捺不下,跑到院门口张看,送亲的队伍正沿着公用的 大道走来。那帮吹鼓手眼见着到了村里,越发卖力,将一首《迎花轿》吹得千回百转。她不 知不觉地便撵着轿子去了,直到花轿抬到陈有福家门口,眼看着新娘子下了轿门,才依依不 舍地回来。 雪樱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绣嫁衣,见她兴高采烈地进了门,回头笑道:“你这丫头真是心 急,过几个月自己就做新娘子了,还怕没得看?”一边笑,一边指着嫁衣道,“肩上的小团凤 如意云纹都已经绣完了,你来试试吧。”衣服一展开,绣花果然已经完成大半,下襟用盘金牡丹大镶滚装饰,与胭红缎面上的百蝶牡 丹暗花遥相呼应,心思十分精巧。柳柳又惊又喜,点头笑道:“雪樱姐姐真是仙女下凡。”拿 着衣服左看右看,越看越爱,欣喜道,“雪樱姐姐,不如你穿给我看看好不好?” 雪樱慌得将手乱摇,笑道:“嫁衣服怎么能乱穿?你还是自己试罢。” 柳柳眼睛一转,立刻双手齐上,将她的发簪拔下,藏在自己怀里,笑道:“你不答应,我就不 给你簪子,让你披散着头发没法见人。”一步跳到门边,大笑道,“我去将我娘的珠花拿来, 好好把你打扮起来。好姐姐,你想想看,衣服穿起来是给别人看的。我若自己穿,哪能瞧得 见?” 簪子被抽走,雪樱满头青丝乱纷纷地落了一肩,委实无法见人。况且这衣服其实是她一针一 线做成的,绣工十分精细,像把千回百转的女儿家心思也缝进去了一般。她低低叹了一口气, 伸手拿起衣服轻轻抚摸,摇头笑道:“罢了,那你快去快回。”柳柳脚步敏捷,稍转即回,不但拿了珠钗,还将胭脂水粉统统搬来。忙了半天,把她的头发 挽成琵琶髻,将镂空穿枝菊花钗斜斜插上,又往她脸上拍了一点胭脂,诸事妥当,退一步偏 头看着,十分得意。将菱花镜往她面前一推,嘿嘿笑道:“雪樱姐姐,将来你嫁人的时候,新 郎倌一掀起盖头来,当下还不魂飞魄散?今天婚礼上的新娘子跟你比起来,可要差得远了。” 婚礼许是到了拜堂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唢呐和着锣钹齐鸣。那锣一长三短,停一时再敲一 次,唢呐在锣声停下的时候补入,喜庆里透着十分庄重。鼓乐一毕,噼里啪啦燃起百子炮仗, 热闹到了极点。 她将脸都飞红了,微笑道:“玩够了没有?我可要将衣服脱下来了。” 柳柳笑着摇头,指着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快站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她脸上佯怒,却对柳柳无可奈何,站起身笑道:“你挽的髻不牢,头发丝窝在脖子里痒死了。” 俩人正在调笑,却听门外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略过了一刻,竟有人掀帘进来。 她第一个反应便是手忙脚乱去解身上的衣服,偏偏这盘扣做得极复杂,一急之下丝毫也动不 得,又忽地想到这个动作大大不妥,当下窘得手足无措。祖荫扶着墙也呆在了当地,失魂落魄。她微施粉泽,唇上沾了一点猩红,双颊嫣红如醉,低 眉浅笑,略带窘意。背后便是窗户,窗外一树桃花云雾漫漫地开着,她的衣服云肩、下襟上 绣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屋外的春暖日妍,仿佛在空气里毕毕剥剥地燃烧, 一瞥之下眼睛都已烧毁。 屋里蓦地静到连彼此的鼻息都能听见,她却伸手去解扣子,鬓边菊花钗上垂下来的穗子簌簌 轻响。他喉头一紧,强迫自己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开,转到她衣角细碎的折枝牡丹上,低声 道:“方才渴得厉害,叫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我当只有柳柳一人在屋里,真是对不住。”他 的声音在微微打颤,但要很仔细才能听出这丝颤音。
雪樱蹲身福了福,低头笑道:“刚才外头噼里啪啦地燃着炮仗,我们在这屋里确实没听见。少 爷请略等等,我马上去倒水。” 她的声音温婉柔和,他的眼里忽然一亮,惊喜得难以置信,一瞬间仿佛要将她看到透明透亮: “昨天是你在湾边洗衣裳吧?昨晚……也是你。你……真是宅里的丫头吗?” 柳柳在旁摇头道:“我们哪敢坏了陈家的规矩?昨天是雪樱姐姐把你从水渠边救回来的。你也 真是奇了,明明昏迷不醒,却除了她谁都不让碰。我娘只好把她留下,陪你睡了一晚。” 他怔了怔,脸上慢慢笑意盎然,点头道:“陪我睡了一晚?”见她脸刷地便红了,只觉十分适 意,笑道,“那我可要跟陈管家说一声,赶紧上门提亲,莫要让她吃亏。” 雪樱脸色通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笑道:“柳柳,我要回家去,再也不来替你绣衣服了。” 柳柳立刻便急了,上前将他连推带搡地送出屋去,顿足道:“这几个月为了绣嫁衣服,都快被 我娘骂死了。好容易雪樱姐姐肯帮忙,你可别来捣乱。” 他扶着门框扭头深深地看着她,摇头笑道:“昨晚我隐约听到有人求情,让我莫要怪罪小孩子。 我现在头疼得很,若被赶出这门去,说不定转脸便忘。” 她立刻哑口无言,无可奈何地横了他一眼,低头笑道:“是我求情……他是我弟弟,请少爷莫 跟他计较。少爷若不愿走……就在屋里坐着好了。” 他微微一笑,放下帘子转身出去了。她缓了口气,抚胸对柳柳道:“亏你平常还夸你家少爷稳 重,明明这般风言风语。” 柳柳笑得喜气洋洋,低声道:“祖荫哥哥方才瞧你的样子,简直快要把你揉到眼睛里去了。这 样也好,明儿我嫁到刘家去,你若也嫁给少爷,我在城里就不孤单了。” 她啐了一口,三下两下地换回衣服,咬唇笑道:“你也风言风语的。你娘说,过了今日就让我 好好歇几天,也不用替你绣嫁衣,我真个家去了。”也不管柳柳在身后声声哀求,拿着针线包 便咚咚出门。刚走到大门外却愣住了,他竟牵马在门口的水渠边亲自刷洗。那马儿一身棕红色皮毛,衬着 淡绿色的水波,耀眼鲜明。她不由自主便慢慢走过去,轻声道:“少爷不是说头疼吗?况且昨 日被蜂子蜇得厉害……应该多休息才是。” 他慢慢地回过头,淡淡笑道:“这马脾气桀骜不驯,在这儿除了我,谁也近不得它的身,还是 我自己来吧。” 雪樱哦了一声,忽然皱眉道:“谁说这马桀骜?我瞧着它很通灵呢,昨日让我去救你时,在我 面前屈膝跪下,让我上马。” 他立刻摇头道:“不可能。这是我的马儿,我还不知道它?你肯定在骗人,不然……你再试试, 它定会掀你下来。” 听他说骗人,她心里极是不服,哼了一声道:“那你瞧着吧。”俯身拉过马儿的缰绳,“来,咱 们给你家少爷看看。”见马儿依言将前腿屈下,心下大喜,侧身上去坐好,将脸一扬笑道,“看,
我没骗人吧?是你在骗人。” 他哈哈大笑,将手指放进嘴里打个呼哨,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马儿竟一声长嘶立起身来。 她吓得手足无措,惊叫一声,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他眼明手快,一把接过缰绳,偏腿跨上马 去,紧紧地将她搂住,轻声笑道:“有我呢,别怕。” 说话间,他已纵马沿渠边小路飞奔。渠边大片田地都种着油菜,已零零落落地开起花儿,一 片一片的金色随风微微起伏,她整个人亦被阳光染成淡金色,耳边的碎发在日光里微微发抖, 侧脸的轮廓娇美到不近情理,忽而转过脸来微微一笑,笑容如云彩般流光耀眼。他心里一动, 俯身在她耳边笑道:“你叫雪樱?” 她从未骑过这般俊逸的马儿,紧张地看着前面的路,一句话也不敢说。见前面已是村口,他 便将缰绳一收,让马儿缓缓停下,自己先翻身下来,正要伸手去扶她,她却已顺着马背滑下, 凛凛地看着他道:“少爷,你竟然骗人。” 他含笑不语,轻声道:“我哪里骗你了?你看,是马儿自己喜欢上你了,连我的话也不肯听, 撒蹄子便跑到这里来。”指指眼前一湾碧水,“昨天你是在这里洗衣裳吧?指的是什么路啊? 害得我……被你弟弟放的蜂子蜇得满头包,这笔账该找谁去算?” 她本来板着脸,却忍不住扭头笑了,咬唇道:“好吧,我以后不在这湾里洗衣裳就是了。”她 已换回一件蓝底白花的棉袄,更显得一张脸皎如明月,楚楚动人。眉梢极长,浅入鬓角,凤 目斜飞,眼底比明前茶水还要清澈,此时牢牢看着他,脸上笑意荡漾。 他几乎在这笑容里窒息,默默偏身上马,朝她伸出手,微笑道:“罢了,你昨晚照顾我,两下 里抵过了,咱俩谁也不欠谁……来,我送你回去。”第三章 星辰一堕碎成萍
草木灰加了颜料染的蓝黑料子,一按在溪水里,山色水影都似被染蓝了,拿着棒槌一记一记 地敲打下去,水滴浆浆,溅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湿漉漉的。雪樱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洗 着洗着便怔怔出一回神,皱一回眉头,又自顾自微笑。听林子里一对鸟儿滴溜溜叫着,婉转 悦耳,便呆呆仰头瞧着头上的树林。新叶才长到有一多半大小,阳光透过叶尖照下来,嫩绿 里透着金,只觉得那叶子薄到了极点,一碰就破。 也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精神一松,手也慢慢松开了,浣衣的棒槌随着水势直直流去,等她回 过神时,眼看它已流到溪水的转弯处,轻轻靠着岸边荡漾。她忙站起身,正抬脚往下游走, 浣衣篮子却被带得一偏,慢慢朝溪水斜下。篮里已有一件衣服倾出,随水势轻摇。她忙蹲身
去扶篮子,又牵挂着浣衣槌莫要被水冲走了,正要回头看,那木槌却正正落在她脚下。 她又惊又喜,慢慢站起身来,嘴角微动,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蹲身福了福,微笑道:“谢谢 少爷……少爷的伤都痊愈了?” 祖荫遥遥站在溪水转弯处,穿一件石青色长衫,潇洒挺拔。他休养几日,脸上余毒褪尽,眉 目清明,文静安详,似换了一个人。他慢慢沿着溪水走过来,微笑道:“你这傻丫头,还真不 去湾里洗衣裳了。怎么好几天也不来柳柳家?” 有过冬的枯叶深深埋在草棵里,脚踩上去一声脆响。枯叶粉身碎骨的声音,恁的惊心动魄。 她心跳如雷,往后退了一步,却碰上浣衣篮子,暗叫不好,篮子已狠狠一歪,衣服落到溪水 里缓缓流走。 她手足无措,正要挽裤趟水去捡,他却朝她摆手示意,合着鞋袜踩入水中。溪水虽不甚深, 刚能过膝,到底春寒料峭,他却浑不在意,将湿衣一件件捞起,站起身朝她眨眼微笑道:“你 这样忙手忙脚的,以后怎么做我的媳妇?” 初春的阳光洒在后背上,慢慢有种灼热的感觉。溪水潺潺,水色天光皆是鲜活一片。她双颊 绯红,低下头想笑,到底忍住了,抬头绷着脸道:“少爷说话好没正经的。” 他欲言又止,走上岸来,将衣服放到浣衣篮中,默了一默突然笑出声,“别叫我少爷。我最不 爱听这个了。” 她飞快地提起篮子,三步两脚便蹿到小树林里,盈盈笑道:“少爷快回去换鞋吧。你的鞋袜…… 都湿透了。” 其实岂止是鞋袜,连长衫下摆都滴滴答答地流水。他似恍然不知,朝着她的背影大声道:“别 叫我少爷……晚上我还在这里等你。” 她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只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渐渐跑远了。雪樱一口气跑回家中,脸儿通红,额上冒汗。将洗好的衣服一一晾在绳上,心里也不知是甜 是酸,靠着晾衣杆子托腮微笑。 却听屋里似有人谈笑,正是陈诚嫂的声音:“雪樱这孩子,我瞧着生得又好,脾气又好,不知 比我家柳柳强到哪里去了。这次多亏了她,不然少爷若是有个差错,我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今日特地来谢谢您。明儿也不知道是哪个有福气的,娶了樱儿去。” 三德婶笑道:“总觉得雪樱还小,还想多留她几年呢。不过眼看柳柳就要嫁到城里刘家去了, 我也该替樱儿留留心,若碰见合适的人家,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两人说起婚事都极有兴致,笑语晏晏,只听陈诚婶道:“您没见少爷前几年娶亲时的排场,那 可是,光炮仗炸的纸屑就铺得有一脚深,流水价开席。”顿了顿,言语中极是赞叹之意,“少 奶奶到底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真是好仪态,穿着大红彩云福字妆花缎袄,满身珠光宝气,将 一只手搭在喜娘胳膊上,款款走进来。百褶裙上系着总有二三十个银铃铛,走路却一点声音 都没有,连裙子褶都不抖。女宾们都交口称赞,说陈家少爷真真好福气。”雪樱站在院里怔怔听着,听她们说到陈家少奶奶的百褶裙,低头瞧着自己身上蓝底白花的夹 袄,那蓝是草木灰加了颜料染的,暗暗的颜色不均匀,一块深一块浅,像刚被羊啃过的草丛, 乱糟糟得不堪入目。 晾衣绳上挂的衣服,洗完不久又未曾拧透,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下头的青泥地洇湿了一大 块。她心里渐渐寒冷如冰,手握在绳上往下一拉,砰地便将绳子崩断了,上头的衣服扑通扑 通掉了一地。三德婶立刻在屋里问道:“谁在院里?” 她忙蹲身将湿衣一件一件地收到篮子里,带着哭腔说:“是我不小心……衣服白洗了。” 祖荫沿着溪路正要回去,却听树林里哗哗地有响声,回身一看,只见雪樱无精打采地提着篮 子走回来,脸上犹有泪痕。见了他理也不理,自顾自地走到石蹬子上,把衣服拿出来重新清 洗。 祖荫往水里一扫,心里已是明了,微笑道:“怎么又忙手忙脚地把衣服摔地上了?” 她心里一酸,抬袖拭泪,并不答话。他见她脸色不对,悄悄走到她身边,瞧着她肩膀微微耸 动,十分可怜,叹口气微笑道:“你洗着衣服,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她将衣服重重地扔到水中,在水里狠狠漂洗,又唰唰地收回篮中,板着脸并不理他。他也不 恼,含笑道:“我在青浦城里有个留过洋的朋友,上次他拿了一本西洋书给我看,有个阿里巴 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也不管她听不听,自顾自一口气说下去。 她开始挣扎着不肯听,后来故事讲到佳处,不知不觉扑哧笑出声。他的呼吸声却赫然已在耳 边,热气吹在脖子里痒酥酥的,声音含着笑意低低回响:“樱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不过现在既然笑了,就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她心下无限悲伤,气一阵阵地往上涌,猛地转过身来,抬起胳膊狠狠打在他肩上。这一拳几 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的泪水也如夏天的骤雨,昏天黑地地落下,哽咽着说:“都怪你…… 你这个短命的……”将脸上的泪水胡乱拭着,她敏捷得像一只小鹿,提起篮子沿着小路绕个 弯,钻进树林里便不见影了。 这一拳正中在前几日被檀木拐杖打过的地方,旧痕新伤翻天覆地地疼,他立刻蹲下身来拿手 按着伤处,朝着她消失的方向喊道:“樱儿,你别恼了……晚上我还在这里等你。”心里也不 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低低笑了一声,“傍晚就让陈诚婶去提亲。”快乐一点点漫上心头,将 整个人都要浸没了。田里劳作的人都是看太阳估摸时辰,每日太阳快要挂上山头时,便收拾农具回家去。祖荫虽 不必下田做活,却要等陈诚婶替长工们做完饭,诸事妥当,逼着她往雪樱家去了,自己才到 溪边等候。暮霭渐起,天空里有点微云,月亮正升到树梢,只朦朦胧胧的一弯,月色不甚明 亮,照在新发的苇草上,便如起了烟雾一般。 他在溪边上转了半晌,等得心急火燎。好容易听到树林里有轻轻的脚步声,忙站起身全神贯
注地凝望。只见她慢慢从树丛中走出,眉目间如笼轻愁,蓝底白花大袄的袖子极阔,朦胧间 显着手腕极是纤巧,身上淡淡芳香,非兰非麝,随风迎送,教人心驰神怡。 他心下一喜,迎上去微笑道:“樱儿,我等了好久,真怕你不来。” 雪樱摇头道:“我怕你在溪边呆呆地等一宿,才来跟你说一声。既然说过了,我就该回去了。” 不易觉察地后退了一步,她转脸向他微微一笑,笑容凄苦,比哭还难受。 他呆呆地怔住了,拧起眉头道:“你在怄气?” 她泫然欲泣,哽咽道:“陈诚婶刚才上门去提亲,让我出来散散……你都娶过亲了,干嘛还来 招我?” 祖荫怔住了,半晌轻轻道:“我下午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现在大概知道了。我娶过亲不假, 可是那是家里定下的,并不是我的意思。那天骑着马从湾边过来,看到你穿着浅红衫在绿水 边浣衣裳……樱儿,我一眼就喜欢你了……” 她已簌簌地落下泪,哽咽道:“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喜欢你。” 他却微微笑了,伸手替她拭泪道:“你若不喜欢我,干嘛要哭得这么伤心?”柔声道,“你别 哭,我念一首诗给你听。”转目瞧着那河水低低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 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隔了半晌怅然道,“我刚进书塾念书才三四岁,晨读时坐在第一个,听先生念过这首诗,一听 之下,不知怎的便记住了。后来认得字,渐渐知道这首诗说的是什么。一个人明明看见自己 想要的东西就在对岸,却如何也够不着,只能远远地看着,心里悲伤……樱儿,你不知道我 娶亲时心里有多难受,可那是父母之命,我没有办法……” 雪樱默默无语,只觉得他语调低沉,一颗心也不由得跟着黯然,本来已经转身欲走,思量几 次,叹了口气道:“你是尊贵的少爷,娶的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还有什么好难受的?世上还有 什么东西是你够不着的?” 他温然微笑,摇头道:“你不明白……我若不往乡下来,不被马蜂蜇,不遇到你,不被你救下, 我也许一直这么躲躲藏藏过,躲到几时是几时。可是樱儿,天可怜见……让我遇见了你。” 月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脸上,半边肩膀都是叶子零零碎碎的剪影。他深深地看着她,郑重其事 地说:“我现在明明白白地说,我一眼就喜欢你了,如今这世上就是你让我够不着。我这次什 么也不管了……方才让陈诚婶去提亲,只要你娘答应,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她眼眶里的泪水滚来滚去,心里如被滚油泼过,煎熬着又疼又热。他被蜇时闭目极力忍耐的 模样;豆油灯的暗黄光晕里,他半欠身闭目坐在床上,云白色的衣领半松……那么多零零乱 乱的片断,交替着在心上来去,许久许久,她含着眼泪摇头道:“我不嫁……就算我娘同意, 我也不会答应。” 祖荫浑身微微一颤,轻声道:“你不会答应?” 她认真地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道:“你已经娶过亲了。” 他重重地叹口气道:“樱儿,你不用一遍一遍地提醒我……我知道自己已经娶过亲了。”忽然轻声笑了,“我娶过亲不假。可是自从遇到你,我就想,若是你能一直像那晚一样,跟我在一 个屋子里睡着,晚上醒来时,你就在我身边。”他嘴边含着一丝微笑,声音低得像梦呓,“我 们住在河边的房子里,后窗临水,院里种上石榴花儿,红彤彤地像火焰燃烧。仲夏夜晚,凉 风习习,屋里尽是金银花的清甜香气。樱儿,就我们两个人静静住着……这辈子我再也不会 有别的奢望了……”沉默半晌,语意悲凉地道,“我真是傻,把不可能的事情说得这么真。你 都不喜欢我,我还痴心幻想什么……”却含笑扭头看她,一寸一寸地伸过手来,在她腕边停 住。 她默默无言,转身便走。他一把牢牢地扣住她的手,沉声道:“樱儿,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 不喜欢我。只要你说一句,我不会多说一个字,立刻放你走。” 他的瞳仁乌黑,沉淀着一片情深意重。她满脸泪水纵横,半个字也说不出,隔了许久许久, 低头哽咽道:“真的只有咱们两个人吗?”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如高山般坚定沉稳:“放心,就咱们两个人。” 两人都不再说话,握着手静静不动。月色清朗,风低低吹过,四下里脉脉地尽是树木的晚香, 树影落在水里,像墨色山脉绵绵不尽。水影清清的,天上水中两个月亮缠绵。 他忽然轻声笑了,低声道:“樱儿,到时候我骑着马来娶你时……可别让你弟弟放蜂子蜇我了。” 她仰起脸微笑,素脸如美玉般莹然,在薄薄夜色里被月辉镶上一道微蓝的边。他心下虽舍不 得走,却知道该是回去的时候,将她手一捏,笑道:“回去必能得个准信儿。樱儿,我好欢喜。”第四章 淡月回廊谁合睫
门轴日久发涩,吱呀一声响,虽然动作轻微到了极处,在这寂寂的夜里听来,仍是刺耳得很。 三德婶定定坐在灯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见陈三德荷着锄头进门,勉为其难地微微一笑, 轻声道:“田里的活计不用这么赶,明儿再做也是一样。” 陈三德叹口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半道上才学耕田种地,错过了时令节气,秋天就无 米下锅了。”皱眉道,“你怎么了?怎么恍恍惚惚的样子?” 三德婶略一摇头,淡淡笑道:“三德,咱们要预备把雪樱速速嫁出去了。”她的眼睛里如置寒 霜,冷冷地道,“今晚陈诚婶来提亲,说他家少爷瞧上了樱儿,立下心想娶。我说樱儿还小呢, 一口就回绝了,可坐在这里越想越怕。若他不肯死心,查到咱们是半道搬来陈家湾的,再往 后知道樱儿的身世……万一传到南京齐家去,我们万万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又要背井离乡, 迁到远处。如今年纪不轻,再改名换姓重来一次,可再受不起了……” 陈三德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迟疑道:“那怎么办?那年珍珠把女儿送来,害得咱们立刻搬家。 好容易藏在陈家湾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三德婶默然无声,取剪子将灯芯绞了半寸,火苗腾腾地燃起。灯光一暗一明间,她的脸也像 活泛了一下,眉目间全然不是平日里朴实无华的农妇模样。她凝视油灯半晌,含笑抬起头道:“今儿被这事情一搅,倒让我想起先前在兰菊社的日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咱们都老了…… 三德,你还记不记得‘文珍珠、武碧玉’?” 陈三德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们两个人那时可是兰菊社的台柱子。后来珍珠嫁到南京齐家, 你又嫁给了我。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他深深地叹口气,摇头道,“珍珠给齐家老爷唱戏那晚, 我就在台侧拉琴。碧玉,我看到她上台时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三德婶眼里蒙起一层雾气,低声道:“她一直瞒着我。等她一走,‘文珍珠、武碧玉’的牌子 也就倒了……”
文珍珠,武碧玉。二十年前新定府的兰菊社最负盛名时,每晚在水粉的戏牌子上头,另外用 竹竿子挑起灯笼来,里面燃着的蜡烛比小孩子手臂还粗。灯笼上写着的六个大字“文珍珠”、 “武碧玉”,半里地外都瞧得清清楚楚。戏院门前摆的瓜子摊、点心摊、茶水摊,开戏前吆喝 声此起彼伏。 那晚兰菊社上上下下紧张万分,因为新定府首富王家三天前便包下全场,专程招待金陵的富 商齐如山。王家老爷事先沉着脸打招呼,若是因为戏演得不好让生意谈不成,兰菊社就不必 在新定府呆了。 本来珍珠唱青衣,她工刀马旦,锣鼓喧天,先上武戏,唱完半场,达官贵人陆陆续续到齐。 将锣鼓一收,方才还热闹不堪的戏院立时鸦雀无声,笙箫齐鸣,后半场的文戏开场。那晚却 为着怕吵闹,事前只点了几出清淡的文戏。 珍珠像是心神不宁,默默由着她描眉画鬓,突然展眉一笑,一双凤目横波如醉,轻声道:“碧 玉姐,我若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她正用丝棉沾了胭脂轻轻涂抹,听此话说得没头没脑, 手里丝毫不停,笑道:“这上天入地的,你还能去哪里?我们入了唱戏这行,便是身不由己的 人,怎能撂开手说走就走?”说毕叹口气。 这话听着辛酸,却是实情。唱戏的女孩子,在台上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场里的叫好 声比雷还响,下了台便是低贱的人和行当。珍珠虽是兰菊社的台柱,也强不到哪里去。珍珠 心又强,每每下台跟她抱怨:“我瞧着那些坐在包厢里的少奶奶、姨太太跟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凭什么就该她们穿金戴银、披翠带花?总有一日,我也要天天打扮得珠光宝气、粉雕玉琢的, 比她们还风光。” 今晚台下坐的人虽少,却比往日里满场观众合起来都重要,她见珍珠心绪不宁,以为她心里 害怕,轻言慢语地抚慰。珍珠仍是默默无言,听那箫管悠扬,该是上场时候,终于站起身来, 往镜中照了一照:“碧玉姐,你看我美吗?” 她此时才猛地发现珍珠装束得全然不对,发上的水钻如露珠般熠熠生辉,戏班子从来没有这 般雍容华贵的头面。珍珠已经缓步走到台侧,气灯的光将她照得一半儿明,一半儿暗,她站 在台边的幕布里,转过身来朝她挑眉一笑,那笑容合着乐器的嘈嘈切切,看上去恍恍惚惚的, 有种特别的意味。戏台子后头的远近喧嚣在耳边蓦然尖锐,铺天盖地的恐惧翻滚着涌来,她约略猜到珍珠想做 什么,拼命摇头。张口欲喊间,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袖子被谁紧紧扯住,兰菊班主的声音 低低地在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她自己答应的,这都是命。碧玉,这都是命。” 她的泪水如小溪般汹涌流下,在泪眼里模模糊糊地看着珍珠用水袖遮起面来,一步一步地, 款款走入那满台光明的所在。
原来珍珠瞒了她整整三日。包场的水钻头面都是王家事先送来的,那晚只待金陵的富商点头, 王家的生意便谈成了,她也能脱了戏班,嫁去金陵做齐家四姨太。 嫁衣是极精致的,百褶裙间垂下的铃铛,小巧玲珑,个个都是黄金打就,铃铛上系的流苏用 七色丝线细细拈成,比女儿家的心思还要纷繁几分。喜冠上遮面的珍珠浑圆匀称,宁静皎洁, 映在镜子里淡淡光泽。她将丝棉上沾了胭脂,小心翼翼地扑到珍珠颊上,一边说:“今儿是你 的好日子,多扑些胭脂。”一边扭头掉下泪来。 珍珠脸上红扑扑的,此时却是一种惶然之色,不言不语,突然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我好 怕。”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她扶着珍珠出门,手按在殷红嫁衣上,妆花缎子像水一样冰凉。飞 扬的鞭炮碎屑在阳光里簌簌落下,鼻里尽是硫磺火药的淡淡芳香。地上厚厚的一层红纸屑, 脚踏上去松松软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极细微的怆然在心上流动。花轿顶上滴溜 溜的一个木绣球,微有风便转个不停,喜娘一声“起”字,花轿颤巍巍地被抬起来,在喧天 的锣鼓鞭炮声中远去,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回头。外头起了风,门没有关严实,屋里的油灯摇摇欲灭。三德婶忽然打个冷战,咬牙道:“当年那 姨娘送来雪樱时神神秘秘的,说珍珠突然病死了,怕留下女儿被齐家人欺负,才交给咱们抚 养。”缓缓看向陈三德,轻声道,“当初咱们义愤填膺,带着樱儿便离井背乡地远走。这几年 有了青牛,我有时候定心回想,只觉得珍珠的死因蹊跷。她是从小练功打熬的身体,更不是 忍气吞声的性格,怎么会突然病死?” 陈三德眉头紧锁,点点头道:“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若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确实有说不得的隐 情……你说得有道理,若这陈家少爷对樱儿起了心思,一追到底,万一查出她的身世,再连 根掀起当年隐情,咱们可就是一场泼天大祸。” 三德婶目光闪烁,抬眼道:“我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想想珍珠是怎么死的,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管怎样,雪樱这丫头留不得了,趁陈家少爷还没立定心思,赶紧找个本分人家嫁了她完 事……前两个月邻村王木匠家来提过亲,我瞧着就是他家吧。”神情蓦然轻松,微笑道,“你 先去睡吧,我在这里等着雪樱回来。”夜幕极快地将周遭一切吞没了,微微地起了一点风,树木新生的叶子在微风中近似无声地响
动,像遥远的叹息。屋里已经灭了灯,浓黑一片,雪樱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回身朝祖荫招 招手,见他的背影融到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方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 黑暗中却嗤地响了一声,桌上摇晃着亮起一圈柔和的光。她吓得几乎惊叫出声,忙拿手蒙上 眼睛,半晌才慢慢将手放下来。
三德婶一直凝神看着手里的洋火,等蓬蓬的小火苗快烧到手时,才将火柴梗扔掉,转脸瞧着 她道:“回来了?”看她满脸羞涩欢喜,摇头微笑道,“樱儿,娘等了你一晚上,有重要的话 跟你说。原本想等你大一岁再提此事,眼下却等不得了……你虽快满十七了,在娘心里头还 是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如今说早也不早,只是这么仓促将你嫁出去,真教为娘的舍不得。” 说罢眼角微有泪光,将手边的一叠红绸推过来。 那红绸叠得整整齐齐,在油灯的光晕中如西天一段红彤彤的云彩。先前翻来覆去想过许多次, 嫁衣要如何裁剪、如何绣花,今日真真实实到了眼前,倒觉得懵然如梦。她低头偷偷微笑, 嗓子里的声音细微如蚊:“娘,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三德婶脸上笑容夹杂着一丝惋惜:“你快去睡吧,婚姻大事娘给你做主,你只管听话就是。” 见她进屋去了,转身到灶王爷面前点上香,含泪跪下,在心中默念道:“珍珠,我给雪樱寻的 亲事,是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虽家境平常,人却极忠厚,孩子也很老实。当年我念在咱 们姐妹情深,再者我与三德也无牵无挂,二话没说就把雪樱接过来抚养。可现在时过境迁, 我不能冒险将雪樱嫁给陈家少爷,万一被齐家找到,追根究底起来,这后果连想也不敢想。 你看在我养育雪樱十几年的苦劳上,莫要怪我独断专行。”念到后来眼泪纵横,想了又想,终 于缓缓站起身。 夜深了,人都沉沉睡去,屋里静到能听到轻重缓急的呼吸声。灶王爷面前的香案上新点的香 仍未燃尽,在一团漆黑间明灭,如同一双悲悯的眼睛,睁了又合,合了又睁。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陈管家庭院檐下的两个灯笼还放着玉也似的光,如两只未睡去的眼睛, 嵌在这一片暗夜之中。祖荫默默无言,瞧着那对灯笼微微摇动,烛光玉白,似离人很远很远, 一丝一毫的温暖都传不来。 他心下纠结如乱麻,沉吟半晌忽然皱眉一笑道:“她娘怎么会不答应?是不是仓促间没带着聘 礼去?陈管家,拿笔墨纸砚来。” 毛笔的笔尖落在纸上,寂静中有一点轻微的沙沙响声。墨是仓促间磨的,许是加多了水,一 笔写完凝聚着老是不肯干。他写毕又默念了一遍,见纸上仍是墨迹淋漓,拿起来轻轻吹着, 微笑道:“陈管家,明儿就照着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原样翻一番写张单子。”又递过那张纸, “把这个也用了印,一并拿去再提亲。” 陈管家恭敬接过,一眼望去满纸极工整的小楷,笔迹还未干透,在灯下每个字都微微反光, 心下先赞叹一声,才看了一句已是耸然变色:“少爷,这万万使不得。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已是很重,翻一番更是了不得。若再加上一百亩地,不是我说,也太逾礼了。当年给少奶奶下定 时,也不过……”他话未说完,见祖荫的目光扫过来如含冰霜,只得将剩下半句咽回。 祖荫等他无话时才缓缓道:“我给不了名分,难道连聘礼也给不得?今日她娘不肯答应,明日 将聘礼单子和地契一并拿着再去。”脸上沉静如水,灯下凭添一种惆怅之意,“陈管家,这事 请婶子千万上心。若办不成,我就……”其实他倒是真没想过若办不成要怎样,此时这种可 能仅仅在脑中一掠而过,心里已像火烧油煎一般难受。
陈诚婶第二趟往雪樱家去,跟昨日的时辰差不多,料得大家已经吃过晚饭了。春天的天气晴 得通透,晚霞满天,半边天上绯粉、橙黄颜色交杂,十分好看。 青牛正坐在院里削木头刀,雪白的木花屑儿铺了一地,四下里纷飞。三德婶出门来瞧见这一 地狼藉,又气又笑,斥道:“好好的木头,给你糟蹋得不像话。那多粗的一根杨木杈呢,就给 你削得只剩下这点子了?多败家啊。” 青牛却连头也不抬,手上不停。三德婶又气又笑:“你倒上心得很,不过赶明儿等你姐姐的事 情定了,这木头刀啊剑啊的,要多少有多少,你先省省力气罢”。 青牛一听到木头刀剑,扭头问道:“姐姐的什么事情定了?” 三德婶犹未答话,见陈婶已经在院门外了,忙闭口不语,将她让进屋来。陈诚婶坐下笑嘻嘻 地道:“我昨天空手来说了一番话,也怨不得您不答应。回去少爷发了好大脾气,今日厚着脸 皮又来了,这次可不是空手。”说罢推过来一红一白两张纸,笑道,“三德婶,您瞧瞧这单子 吧。” 三德婶低头看了一眼,摇头道:“我不识字,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陈婶笑道:“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来时,我家老陈跟我嘱咐过一遍,我倒还硬记住了。”说罢 拿起红色礼单来,将聘礼依次念一遍,又拿着白色纸笑道,“这张地契是少爷亲自写的,你瞧 瞧这手好字,方圆百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三德婶听她念着,又惊又疑,等她念毕,站起身来:“这是什么意思?我倒听不明白。” 陈婶笑道:“三德婶,您若答应这门亲事,这些都算聘礼。论理咱们也不会在这上头争多论少, 可是少爷说,钱财是小事,心意才重要。我也算眼睁睁看着少爷长起来,他脾气又好,又对 樱儿这般心思,若得了这样一个女婿,不是我说,整个陈家湾都要羡慕您的好福气。” 三德婶眉头紧蹙,站起身道:“陈婶,你莫跟我开玩笑。昨天我不是说了吗?陈家少爷门庭太 高,我们指望不上。” 陈婶也慌得站起来:“三德婶,你若嫌定礼还轻,只管开口,少爷必是答应的。” 三德婶摇摇头,冷冷地道:“便是抬了金山银山来,这事也不用再议了。实话说罢,雪樱已经 许给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了。您瞧灶王爷的供桌底下压着庚帖呢,半月内便要成亲。你转 告陈家少爷,定礼多少我不稀罕,我们凭自己力气吃饭,也用不着拿雪樱去换钱换地。少爷 是神仙般的人,我们高攀不上,也不想高攀。”陈婶愣了半晌方醒悟,原来三德婶竟在一天之内速速地找了别人,只觉得空中打了个焦雷般, 手里捏着礼单,抖抖地说不出话来。
西厢的门咣啷打开了,雪樱煞白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半截红绸,身躯亦在微微发抖,颤 声问道:“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三德婶瞧着她神色不对,仓促间沉下脸来:“这是哪里的规矩?让你在屋里好好做嫁衣裳,倒 竖着耳朵听这个?这话是姑娘家该听该问的吗?”
她脸上两行泪水直直地流下,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我不嫁什么劳什子木匠。我不嫁人,我 不嫁人了。”一边哭一边便往外跑。
三德婶一步便挡在她前面,死死地攥着她的胳膊冷笑道:“说亲的人还没走,你就丢了魂似地 急着往外跑?见人家是个少爷就动了心了?这会子要往哪里去?好好回屋做你的衣裳。” 见她眼中凄苦之色,三德婶心下虽是不忍,却不得不硬起心肠,缓过一口气温言道:“你素来 是个温良恭顺的,这次倒这么固执,你以为嫁给少爷就成了凤凰了?现放着大房奶奶在那里, 有你的苦楚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只管做好嫁衣裳,到时候欢欢喜喜上花轿。”
第五章 倾春落定沉香屑
祖荫负着手在院里徘徊许久,一腔情丝剪不断理还乱。看陈诚婶咚咚地走进来,脸上神色十 分难堪,心下一沉,只觉得如五雷轰顶般,立刻往外急走:“我不信。樱儿都点头了,我要亲 自去问明白,为什么她家不答应。” 陈诚婶一把拉住他袖子,见他挣扎得厉害,额上汗水都挣出来了,又急又气,厉声道:“少爷, 你还要不要你的身份?三番两次上门去求亲,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人家今日已经另外许了 亲事,不日就要嫁娶,还有什么可问的?阿柱,过来把少爷给我拉住。老昌,把院门关起来。 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大门。” 长工们本来三三两两地在院里走动收拾,一见到这个阵仗都吓得原地呆住。此时听陈诚婶喊 叫,忙奔去将大门关起来,阿柱脸涨得通红,过来先拱手说句“少爷,得罪了”,从后面将他 两只胳膊紧紧箍住。祖荫立刻被攥得牢牢地,半步也走不了,急怒之下回头喝道:“快放手!” 阿柱摇头道:“少爷,陈诚婶子自然是为你好。” 祖荫眼里要喷出火来:“你还记得我是少爷?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她的?快放手,不然我真恼 了。” 陈管家见他如痴如狂,若真一味纠缠翻了脸,到底是底下人吃亏,便过来深深做个揖道:“少爷,在这里自然该听您的。可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虽说老爷如今不在了,也不该不让老太 太知道。如今就叫人套车,我跟您一起进城去。若是老太太不介意是已经许过亲要嫁人的姑 娘,我们也不怕没脸,依旧回来再去求人。”转身连声命人套车。 这话说得虽恭谨,却是句句都打在七寸上,祖荫一听便不再挣扎,目光茫然,颤声道:“她已 经许过亲要嫁人了?她昨晚才答应我……怎么这么快就许了别人?”良久回身对阿柱道:“你 不用拉着我了……你们都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陈管家无声地叹口气,挥手令众人退下,四下里蓦然静得出奇。祖荫独自站在院里怔怔仰头 出神,月亮悬在半空中,如水月华将整个田野大地笼罩得无微不至,村庄也似枕着月色沉沉 睡去。 乡下的月色,与城里果然大不相同。从陈家老宅子的院落中看去,月亮只是飞檐间很小很小 的点缀,苍白无力。小时候最怕隆冬天,刚敲过五更就要上家塾去念书,丫头在前提着灯笼, 他尽量挑着月光能照到的地方走,地上像铺了一层冰霜,脚踩下去却悄然无声。 每天他第一个到家塾,坐的位子离塾师最近,晨读时听到老师抑扬顿挫念着之乎者也,念到 陶醉处摇头晃脑,只有一次,塾师用最平常的语调淡淡地念了首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念了这几句,沉默一时,无声无息,又缓缓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抬起头见他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竟很和 善地微笑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快念你的功课吧。” 他那样的不服气,为什么小孩子就不应该懂?只默默地将这两首诗记在心里,等认的字多了, 将它们找来看过,自以为懂得了诗的意思,却其实一直都不懂。直到今日今时才知道,这两 首诗,说的原来是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却原来如此。 仰头看那月色久了,眼里也似渗进月光,心下冰凉,背上却一温,回头看时,陈诚婶拿了件 夹衣披到他后背上:“少爷,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祖荫叹口气,垂目道:“我心里乱得很,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陈婶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道:“少爷,不是我多嘴多舌地惹你烦,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谁也强 不过这个理。陈三德家是半道迁到湾里来的,无根无底。雪樱亦是身世不明,连姓什么都不 知道。她把陈三德叫叔,谁知道她亲爹在哪里?若不是不知根底,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才许 亲……少爷这般人才和家世,该有的都有了,值得为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心中更不知是什么感觉,轻声道:“她什么身世来历我都不管,我就是喜欢她这个人。” 陈婶默然不语,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不管你喜欢她什么,她娘已经将她许给别家了。少爷又 何必自苦,不如明儿就走罢。你下乡走了这么久,家里只怕惦记得紧。” 祖荫心中一寒,竟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缓缓闭上眼睛,夜凉如水,高高的泡桐树叶上落下 一点夜露来,如泪水般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冰凉一缕直透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良久,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枉然了。你去安排吧,我明天就走。” 陈婶蓦然放下心来,忙答应着去了。祖荫见她背影已进了堂屋,转脸朝院角泡桐树微笑道: “柳柳,你在那儿躲了半天,也该出来了吧?” 树后果然转出一个银红衫子的人,吐舌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里呢?” 他眉峰一挑,轻声笑道:“你这毛躁性子,将衣服在树上蹭得直响,十里地外都能听见……” 蹙眉道,“我瞧着樱儿那边定有什么难处。她昨晚已经答应我了,怎么又在一天之内速速地许 了别家?”含笑看着她不语。 柳柳扑哧笑道:“祖荫哥哥,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他微微一笑,回手解下腰间的玉佩,轻声道:“我如今也不能去瞧她。你明早帮我去问问她, 若是她心里有我……不管她许不许亲,我只要她跟我走。” 柳柳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吐舌道:“你要带她私奔?她说不定已经被她娘看起来了……” 他忙伸手捂上她的嘴,轻声道:“你娘用一百只眼睛盯着你,你也有法子跑出去玩,更别说这 点小事。我知道你主意最多,此事就拜托你了……柳柳,我若就此丢开手走了,一辈子也不 会甘心。除非她不愿意,否则我想尽办法,也要带她回青浦。”初春早晨的寒气是点点滴滴的,更兼着停云霭霭,天色青白得又硬又冷,沉沉地压下来。院 里的柳树枝一根根往下垂着,新生的小翠叶子上凝着细细的露水,良久才落下来一滴。雪樱 坐在窗前默默垂泪,见柳柳推门进来,两颗极大的泪珠慢慢滚出眼眶,倏忽便顺着脸滚下。 柳柳满心怜惜,长叹一声:“你倒是何苦来,一夜工夫这般失魂落魄。”取过木梳来替她梳头, 微笑道,“我笨手笨脚的,若是弄疼了你就说。” 她心里一酸,哑着嗓子道:“反正也见不得人,梳不梳的有什么关系。” 柳柳抬眼看看院子里,三德婶正凛凛地坐在院中,便轻轻说道:“我刚才求了半天情,好容易 才进来了。你娘难道把你关起来了?” 她哽咽难语,惨然笑道:“我娘说上花轿前,我可出不了这个门。娘也不下地,这几日就在家 里瞧着我,我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柳柳愣了半晌,叹道:“实话告诉你罢,祖荫哥哥听说你另许了别家,难受的不得了,他也不 愿意眼睁睁地瞧着你嫁别人,赶着今天傍晚便走。我娘正在准备行李,也顾不上我,我才偷 偷跑来告诉你一声。” 她听得这几句,心如刀割,眼泪如走珠般往下掉,站起来又默默坐下去:“走罢,留下又有什 么分别?不过多添些苦楚罢了。”到底心中有一丝不甘,挣扎问道:“他可说什么没有?就这 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柳柳瞧着她泪水盈盈,神色哀戚,心里一动,反手从怀中摸出玉佩来放在桌上,咬唇笑道: “他说……这块玉留给你添嫁妆,日后若是缺柴米钱,就换了它度日吧。” 这青玉做比目鱼状,碧沉沉地握在手中,竟像是握了一块千斤重的火炭,烧得手发烫,胳膊也丝毫举不起来了。她满腔气苦难言,沉下脸道:“他倒想得周全,我既不嫁他,他替我操什 么嫁妆的心?”反手便将这玉递回给柳柳,“我不要他的玉,你拿回去罢。” 柳柳扑哧便笑了,伸手替她拭泪道:“你不嫁他?他可心心念念地想要娶你呢。”俯身在她耳 边说了一会儿话,笑嘻嘻地站起身。 她像是怔住了,脸腾腾地便飞红了。柳柳笑了一声,转目看看窗外一片春深似海,叹口气道: “祖荫哥哥傍晚才走,还有一天工夫容你慢慢想,我先回去绣衣服吧。”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 了她一眼,微笑着转身走了。
祖荫这一天度日如年,徘徊间怅然如失,眼瞅着太阳一路向西,渐渐要落下山去,一颗心如 搁在沸水中,怦怦乱跳。门外阿柱已将车套好,正在整理缰绳。 陈管家见时辰差不多,便将几个长工齐齐叫到院中,恭敬请祖荫:“少爷,你这一去,还不知 道什么时候再来了。我们经年才得见你一面,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就趁着这会儿说给大家 罢。” 他心里焦急如焚,见七八个人十几只眼睛定定瞅着自己,都等着示下,只得轻咳一声,勉强 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几日瞧着诸事都很妥当。大家的勤谨,我都记在心上。到今年年 末,大家上城里宅子里,我请诸位喝酒听戏。”说毕朝着陈管家微一点头。 陈管家躬身道:“谢少爷示下。我们在这里,必是尽心竭力,但请少爷放心罢。”将手一挥, 这七八个人便散成两排,夹道送他出门。他走了两步,忍不住转身道:“柳柳呢?我还有话问 她。”话音刚落,便听柳柳在檐下喊道:“祖荫哥哥!” 他朝陈管家略一点头,急急转身将她拉到侧厢,沉着脸道:“你怎么从绣房里出来了?不是让 你去问樱儿吗?事情……到底如何了?” 柳柳眼睛扑闪扑闪地眨了两下,目光十分同情,摇头道:“早晨就去问过了,雪樱姐姐……她 不愿意跟你去。她说她娘寻的亲事很好,请少爷自己回城去罢。”又蹙眉道,“她说……谢谢 少爷送她玉佩添嫁妆,日后若是缺柴米钱,就换了它度日……我怕你听了生气,才一直躲着 不肯出来。” 他像是没听明白她说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半晌脸色渐渐惨白,低笑一声,摇头道: “罢了,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算我错付了这片心思罢。”心下痛如刀割,回头便往门外走。鞭子在空中甩个脆响,马车缓缓动了。祖荫呆呆地坐在车辕上,瞧着周遭一切慢慢后退,胸 中一片死灰般寂然,沉默无声。 连着几天都是通透的好晴天,青泥路晒得结结实实,马蹄踏上去是一种轻快的嗒嗒声,车轮 辘辘地响着,一路向东。乡间的路曲曲折折地没有尽头,出了村庄便是一望无际的田地,油 菜花一片片开着,合着落日折返的缕缕金光,满目都是灿烂灿烂的金黄,喧闹到了极处,反 而心中泛起无边无际的哀凉。
天色渐渐昏暗,淡墨色的夜幕上挂起大半个月影,隔着薄云撒下清晖。阿柱见他仍然呆呆地 坐在车辕上,如失了灵魂般不言不语,也不敢出言相劝,只闷头赶车。见到前面一片大青杨 树林,忍不住出声道:“少爷,夜里有凉风,早点进车里去吧。” 大青杨树林迎风哗哗响着,在夜色中如一架墨黑的屏风般直直矗立。祖荫目光如痴,半晌点 头道:“是有些冷,你也加件衣服吧。”转身掀起车帘欲进去,往里一瞧又极快地将帘子合上, 隔了许久才慢慢问道:“阿柱,咱们现在走到哪里? 阿柱指着那树林与他看道:“到这大毛杨树处,就估摸着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离陈家湾有四 十里地。车上拉的东西不禁颠簸,不然还能再快些。” 祖荫沉默不语,一颗心怦怦地跳得飞快,简直要跳出胸腔。忍了半晌,终于回过头又将帘子 掀起一角。 也许只过了一瞬间,只听他急惶惶地大喊:“快停车。”
阿柱仓皇之下,将缰绳使劲一拉。两匹马儿正跑得欢实,被巨大的拉力生生拽回,长嘶一声, 咣当一声便停住了。车一停阿柱便跳下车来,一边紧拉着缰绳以防马儿往前直奔,一边问道: “少爷,出什么事了?” 他却并不答话,阿柱只觉他的身影似在微微打颤,紧张地问道:“少爷,你怎么了?车颠得不 舒服吗?” 祖荫坐在车辕上,将手紧紧地按着车前帘,目光在夜色下如星芒般闪烁不定,半晌才轻声道: “阿柱,从这里回去陈家湾要多久?” 阿柱大惊:“少爷,咱们走得好端端的,怎么又要回去?” 祖荫摇头道:“不是我们回去,是你回去。”顿了一顿道,“我有一本极紧要的书放在枕头底下 忘了拿上,你回去帮我拿吧。” 阿柱听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心想这书必是十分重要,才非得立刻掉头去取,低头想了一回: “若是快些,一个时辰就能打个来回。” 祖荫道:“那你立刻骑着我的马回去拿,我在这里等着你。” 阿柱摇头道:“少爷的马性子桀骜,旁人可骑不得。拉车的马也能骑,就是稍微慢些。” 祖荫已经略略镇定,想了一瞬便点头道:“这主意好虽好,只怕你骑不得无鞍的马。” 阿柱将胸一拍,笑道:“少爷真是小看我,莫说是没有鞍,便是没有缰绳,我也能骑回去。将 马肚子夹紧些就成。只是您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真让人放心不下。若是这本书紧要,我先 把少爷送回城去,明儿我再专门跑一趟送书罢。” 祖荫立刻摇头道:“如今田里的活那么忙,就别瞎耽误了。我在这里散散,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快去快回吧。快去,快去,回去找柳柳要这书来。”说到后来,语气十分急促,立逼着他回 转去。 阿柱无法,只得将车赶到杨树林里停下,又解下一匹拉车的马来。他倒是真能骑无鞍的马,照样稳稳当当,骑在马上刚说“少爷,你要……”,祖荫伸手在马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这马 吃不住痛,立刻便撒开蹄子跑了,没说出的那句话也就此生生掐断,一起往回路奔去。
他见阿柱去得远了,扭过头去轻轻将车帘子掀起,看了半晌,像在做梦一般,静悄悄地不敢 出声,怕一有声音,美梦就要被惊醒飞去。 只见雪樱半倚在包裹上,左手紧紧抓着右手衣袖,皱眉沉沉睡着,一张素脸上犹有泪痕,眼 睛一圈微微红肿。夜色一分一分地变薄,她的眉目一分一分地清晰,朝夕慕想的人就在眼前, 却像隔了千山万水般远。想替她拭去眼泪,身子却像泥塑一般,连小指头也动不了半分,半 晌才伸手推她,轻声唤道:“樱儿,是你吗?” 她慢慢睁开眼睛,面上有种迷离之色,抬起手来将眼睛揉了又揉,突然嘴角一翘,笑意越来 越浓,看着他只是说不出话。 他心中亦恍然如梦,千言万语一起涌到嘴边,竟至无语凝噎,半晌叹息道:“樱儿,真的是你。” 两人脸上神色恍惚,眼中却满满地尽是笑意。他忽然跳下车辕,看着她纵声大笑,朗朗笑声 将晚栖的鸟儿也惊得扑棱棱飞起:“樱儿,天可怜见,让我又见到你。”毛杨树的叶子经风一吹,哗啦啦如落雨般清脆。这两人竟就这样面对面傻傻地对笑起来,谁 也不说话。半晌笑声稍歇,他走到车前,将手交给她挽着,轻轻一带将她扶下车。她借着他 臂上的力量双脚沾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一个站不稳,便倒到他怀里去。 他心里的欢喜像海上起了飓风,一浪一浪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打得心神俱乱,半晌低低笑道: “柳柳这丫头,将我骗得好苦……樱儿,你怎么一点声音也不出?早些让我知道你在车上, 我也少受这四十里路的煎熬。” 雪樱微微一笑,轻声道:“你老是不进来……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眼中泪水盈盈,含笑朝 他仰起脸。 他近乎满足地叹口气,低声道:“樱儿,你可是……打定主意要跟我走?” 她默默无言,却将身向他靠得更紧。他欢喜到几欲落泪,一刹那间做梦也不会这般美满,许 久许久醒过神来,转头向来路道:“阿柱半个时辰就回,只怕他必不是一个人来,我们骑马走 罢。” 走到车后将马解下来,微一迟疑,回身郑重指着月亮道:“樱儿,我陈祖荫今日今时以此明月 起誓,若日后负了你,教我这一辈子生无欢,死无所。” 毛杨树枝叶响得哗哗一阵急,阵阵凉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雪樱翻手来捂住他的嘴,眼中泪珠 莹然,微笑道:“你也不必起这么重的誓。我既然……偷跑出来,便全心全意相信你。” 祖荫一把搂住她,将她抱起轻轻放在马鞍上,自己也翻身坐上,只觉得她在怀中轻轻颤抖, 温言问道:“冷吗?” 雪樱摇头道:“不冷。”他更不多说,反手将身上穿的皂色团花缎的夹衣解开,将她搂进胸膛,用衣服裹得严实了, 方笑道:“樱儿,今日事出权宜,委屈你骑马。你坐稳了,紧紧地抓住我。”将马肚子紧紧一 夹,这马似与他心意相通,扬蹄便狂奔起来。 她藏在他的怀中,身上发间不知道是什么香气,淡淡地萦绕鼻间,中人欲醉。他心神微动, 忙极力自持忍住。月亮的银光如烟如纱罩着这无边无际的麦田,极目望去,田垄的尽头处升 起一层淡淡的乳白色雾霭,夹着道路越发黑得分明,马蹄一起一落嗒嗒轻响,道边的草木良 田一带而过,耳边呼呼风声,教人连灵魂都轻飘飘地飞起。 一路风驰电掣地行来,路像是极远极远,没个到头的时候。骑马时间久了两腿发麻,因为紧 张生出一种酥痒,像有一千只小蚂蚁在身上爬一样,难受至极。他觉察到异样,低头在她耳 边说:“好樱儿,你看前头就是城墙的影儿了,咱们马上就到了。” 果然路尽头处与先前不同,慢慢显出个巨大的城池轮廓。那大半轮明月低低挂在城墙角楼的 飞檐上,看上去远远不似乡下田野间的明月无拘无束。她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隐约 夹杂别样的新奇和欢喜,向他怀里缩了又缩,默然无声。 他的笑声就在耳边,热乎乎地吹拂着她的脸颊:“樱儿,我终于带你回青浦了。将来咱们家里 清清静静的,就你和我两人住着,你欢喜不欢喜?”承章 一柄清华,移步瑶池,蘸影野塘。爱恹恹迟日,枕波低睡; 盈盈向晚,照水轻妆。半抹微红,三千深碧,曾见人间沉醉 乡。消凝处,正风摇星乱,萤挑灯黄。 为谁漫卷芬芳?是一脉心痕一脉香。记耶溪旧约,倾城倾盖; 鹭鸥前盟,莫失莫忘。佩水情长,裳风梦冷,不合此生相对 望。花无语,剩好天良夜,有月初凉。 《沁园春》——发初覆眉
第六章 谁谓茶苦甘如荠
祖荫的父亲当年迟迟不肯替他定下婚事,自有原因。陈家祖上做生意起家,后来虽渐渐发达, 门第却差了些。本地高门户的哪肯将正出的小姐嫁与他家?若是庶出的女儿,陈家又觉得吃 亏,左选右挑竟没个顺心如意的。
陈家为了赌门第这口气,祖荫一落地能走路时,便逼着他念书。虽然光绪三十一年里科考停 了,也由着他一直读到 17 岁,不能不专心接手生意了,陈父才上孔师傅家去亲自辞谢。也是 天缘凑合,这天孔家雇的丫头荔红正巧病了,不得已让小姐玉钿端茶招待。 陈父后来向祖荫的娘夸道:“孔家的小姐仪态好得很,端着茶盘就像是飘过来一般,走路时裙 子纹丝不动。”孔家家境虽平常,说起来到底是书香门第。况且祖荫开蒙起便由孔老师授课, 逢年过节陈家都上门拜谢,关系非同一般。孔家也十分钟意祖荫,这凑巧间三管齐下,亲事 便说成了。
玉钿 16 岁嫁到陈家,时光荏苒,四年如流水般过去了,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几年来陈家上下 翘首盼望子嗣,她却月月放空,一点响动也没有。老太太明里暗里都劝儿子纳妾,祖荫只装 作听不见。那日老太太狠狠地发了一回脾气,他便一溜烟走了,竟躲得无影无踪。
往常祖荫也为这个躲出去,不过总不如这次时间长。玉钿今日一觉醒来,见窗户纸微微透着 一点亮,想必天色还早,偏头瞧着床上铺的纹金缎被面,上头绣的鹦鹉细细密密用金线织就, 栩栩如生,色彩十分富丽。两只鹦鹉相向而立,拍着翅膀要飞起来一样——无端端的便叫人 发烦,伸手将绣着花鸟草虫的纱帐拉过来蒙着自己的眼睛,屋里一堂檀木家具便如骤然跌到 云里,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瞧了一会,双目炯炯睁着再无丝毫睡意,不如穿衣起来。 妆台前放着一盆重瓣水仙花,白花绿叶清雅素净,香气阵阵浮动。玉钿掐下朵开在最底下的, 将花儿一瓣瓣地撕下来,默数花瓣数目,到最后却是双数。正待再掐一朵重新数过,门吱呀 一声响,丫头荔红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进来,见满桌子撒的都是花瓣,惊叫道:“小姐,这花 儿今天要拿到庙里上香献观音的。”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正是去城西的沉香寺里上香的日子,前两天特意预备水仙花准备献给送 子观音,笑道:“倒难为你记着。我瞧它开得好看,不知不觉就掐一朵下来。”荔红将盘子放在桌子上,擦汗道:“这可是小姐的头等大事,我能不记着吗?好容易护着花儿 到这时节才开,可别糟践了。药煎好半日,不热不凉的,快点先喝药吧。” 汤药果然并不似往日般热气腾腾,触手生温,她端起来喝了一口,皱眉道:“今天这药怎么不 像前几天那么苦?倒有些甜津津的味道。” 荔红笑道:“我见小姐前两日苦得难受,特意多加了些甘草。” 她话还未说完,玉钿便刷地端起碗,将汤药咣当折到痰盂里,横眉怒目道:“谁叫你自己私自 增减配方的?这药虽然不苦,你可知道喝下去还能起什么效果?” 见荔红眼泪汪汪,她将声音放缓道:“红儿,我知道你是好心,觉得我喝这汤药苦得难受。可 你不知道,这上上下下盯着看着我不生养,怨声载道。这药苦一会儿便完了,我还经受得住。 你去将药重新煎过,记住照着药方子,一点分量都不能改。”
荔红嘟囔道:“姑爷十天倒有九天住在书房里,哪里都能怪小姐了?”见她眼风扫过,才骨朵 着嘴不敢言语了。 屋里蓦然安静,半晌她深深地叹口气道:“他历来就是这个性子……” 荔红突然想起大半夜里的动静,迟疑道:“昨晚睡下半天了,仿佛听得马厩里有声响,说不定 是姑爷回来了。” 玉钿摇头道:“他既然回来了,怎么这半天都不教人知道?左不过是马儿打架,别自己瞎猜, 快去煎药吧。估摸着时辰也该预备去沉香寺了,早些去人少清静,也显得咱们心诚。”
沉香寺里果然十分清静。玉钿亲自将水仙花供在送子观音的香案前,将三炷香插起,默默提 衣跪下,闭目许愿。她许愿的声音极低,荔红离她虽近,也隐约只听得一两句:“……情愿一 辈子持斋茹素……另起金身……” 见她起身欲立起,荔红忙上前伸手搀扶,怨道:“小姐,你许多少钱倒没关系,怎的把你自己 也许进去?一辈子吃素,人怎么受得了?” 玉钿扶着她的手,款款跨出门槛,苦笑道:“持斋茹素也不过许愿罢了。就算我千愿万愿,也 未必能遂了心愿。” 荔红见她不开心,心想该找个法子哄她高兴些才好,灵机一动笑道:“小姐,昨天听说金宝绸 缎庄新进了一批蜀锦,十分鲜亮。我们去看看可好?现在时辰尚早呢,回去也没事情做。” 玉钿见荔红兴兴头头的模样,倒不好拂她的意,原知她一心哄着自己高兴,便笑道:“你既然 说好,咱们便去看看。这春天里的衣服也该添置几件了。” 荔红躬身打起轿帘来,见玉钿进去坐好,便招呼着将轿子调转了头望正街上来。云层厚厚地笼罩着,已是卯时了,光线也不见得明亮。街上的商铺正陆续地开门,勤谨些的 铺子早将门板卸下来,将货架理过了一遍。绸缎庄刚开门不久,见头一位顾客进来,满身珠 光宝气,俨然是富门大户的少奶奶,掌柜的眉开眼笑,亲自接待,他不认识玉钿,只殷勤将 新进的绫罗一匹匹打开供她挑选。 天色黯淡,这一柜台缎罗咣当当地铺开无数颜色,五彩缤纷分外鲜艳。玉钿瞧了一回,也没 十分中意的,随手指了几匹出来。转脸见荔红进来了,招手笑道:“你来替我挑吧。我只觉得 眼睛都要被照花了。” 掌柜的一见荔红,忙扔下手里正打理的缎子,满脸堆笑招呼道:“荔红姑奶奶,今天怎么得空 过来?府上要用什么衣料,招呼一声我叫伙计送上门就是了,倒难为你跑一趟。” 荔红劈头唾了他一口道:“亏你整日迎来送往,眼睛是做什么用的?眼睁睁瞧着少奶奶站着, 倒来招呼我?” 掌柜的一听之下,如天上打个惊雷般,忙忙作揖不绝,笑道:“我这双眼睛该摘了去,万万也 想不到,竟是陈家少奶奶,还劳累您站着。”一边唤伙计倒茶。玉钿哪里肯喝他们的茶?坐下随意挑了几匹料子,正站起身预备走时,只听掌柜在旁笑道: “今儿倒是巧了,早晨还没开门,贵当铺大掌柜就打发人来说,各样货色都多多预备。府上 的事情我是最上心的,连忙就摆上昨天刚到的新货。本以为顶多大掌柜过来瞧,谁承想竟是 您亲自来,真是意外之喜。” 玉钿心下十分诧异,转头问荔红:“你难道早就跟人说好今天过来呢?” 荔红亦是皱眉不语,摇头道:“我也不晓得。难道大掌柜家里有喜事?不如咱们去当铺问问罢。”
陈家的当铺设在正街上,门面宽阔,十分气派,远远地便瞧着“当”字幌在空中高高挑着, 白字黑地,亮得刺眼。当铺伙计一见少奶奶亲自来了,吓得魂飞魄散,又没法将人推出门, 只得迎进来上座沏茶。 玉钿看了一圈,却不见大掌柜的人影,便问当头的一个伙计:“你们大掌柜呢,怎么不见他人? 可是他家里有喜事吗?” 一帮伙计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言语。她见众伙计神情各异,心下更是疑惑,追问道:“难 道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些伙计还是不肯出声。她略略沉默,将声音抬高问道:“一个个都哑巴了?大掌柜家若有事, 你们都这么不上心,这伙计是怎么当的?” 见她起了急,方才说话的伙计不得已,又行了个礼答道:“今日天刚亮了一会儿,大掌柜就被 少爷叫走了,说有紧要的事情要办。临走的时候少爷嘱咐说,谁来找大掌柜,都只说他不在。 不是存心瞒着您,我们还以为您是知道的。”越说声音越低。 外面天色昏昏的,当铺里面更加黯淡无光。举目从高高的柜台上看出去,街上的人奇异得只 露出半个身子在行走,面目看上去却非常清晰。她只觉得伙计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懂,愣愣 地看着他问道:“你刚才说谁把大掌柜叫走了?谁家的少爷?少爷都几日没见人影了。”这伙计最会察言观色,听着玉钿话头不对,迟疑半天才说:“我也只是依稀听声音像少爷。那 会儿天色太暗,又晕晕乎乎刚睡醒,没看得十分清楚。”他说话时不敢看玉钿,只将眼睛紧紧 盯着墙上贴的粉色纸条——“陈记当铺,童叟无欺”。 柜台上排了好几个人等着当当,伙计们却一动也不敢动。她渐渐醒过神,心里无限疑问,面 上却一丝不露,款款站起微笑道:“我想起来了,少爷确实这么嘱咐过。既然如此,你们做生 意吧。” 出门刚上了轿子,犹未放下轿帘,便见一人直奔当铺飞跑,眉眼十分熟悉。她心里一动,皱 眉向荔红道:“那不是进宝吗?快将他叫住。”
云层漠漠,太阳的光线从云缝中漏出,一时明一时暗。院里种着几株杏树,粉白花儿快开败 了,红色几乎褪尽,尽是单薄的白。荔红坐在院门口看着,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天,见进宝垂
头丧气地开门出来,也顾不得搭理他,几步抢进屋里问:“小姐,进宝可说了什么没有?” 屋里暗沉沉的,只借着纱窗上一点光照着,窗户也没推上去。玉钿坐在床边沉思,像是恍若 未闻。她也不敢再问,先转身将轩窗大开,眼前骤然明亮,新鲜的清冷空气一拥而入。 玉钿慢慢抬眼,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将髻上的缺月钗拔下,招手叫荔红:“来替我重新梳头罢。” 荔红见她脸上神色不喜,也不敢多问,伺候着将发髻散开,突然惊讶地“咦”一声,见她猛 然抬头,目中询问之色,忙若无其事地摇头道:“没什么,刚刚梳子刮到手了。” 玉钿将脸一沉道:“有什么你就说。难道旁人瞒着我,你也要瞒着我?” 荔红只得低声道:“头发有一簇白了,不过倒不多,只在发根处一点点。” 玉钿眉心渐渐浮起一丝恼意,轻轻叹口气道:“没一样省心的事……方才进宝说,少爷从乡下 带回个丫头,又郑重其事地在放生桥找了一处房子。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罢了,随他 去吧。” 荔红微微一怔,立刻竖起眉毛道:“小姐,少爷是要纳妾吗?他当初……答应过咱家老太爷的, 若真是如此,这口气你忍得下,我可忍不下。这般大事,你怎么能随他去呢?” 玉钿摇摇头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我撕破脸去跟他吵闹?” 荔红目光闪烁,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她沉吟半晌,转目看着镜中人影,轻声道:“好 吧,就照你说的,今儿先瞧瞧少爷的心思……万一不成,咱们再回娘家讨主意。”伸手从妆奁 另取出几样富丽华贵的珠翠首饰,在鬓间略略一比,微笑道:“开箱把那件大红彩云福字妆花 缎袄拿出来吧。”第七章 莲花睡里开无数
岸边新柳如美人眉,片片点翠,软软地垂在碧沉沉的水面。雪樱身穿一件做工精致的粉红折 枝花卉缎袄,下面配着如意凤尾裙,极淡的粉,经日光一照,如笼烟雾。祖荫看着她抬手将 一簇新发的柳枝拢在手中,浅粉衣服配着嫩绿柳叶,像画儿一样美,摇头笑道:“天下除了你, 再也没人配穿这样的衣服了。” 雪樱脸色微红,低头看袖上的绣花儿,含笑不语。见艄公将船慢慢划近树下,转脸道:“怪不 得非要拉着我来淀山湖,这里风景真美。” 祖荫伸手扶她上船,温言道:“到青浦若不到淀山湖,可算白来了。”想了想又道:“我让进宝 先收拾一处房子给你暂时住着,这猴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先去游湖,上岸就能有 消息。” 船划到湖心,已经离岸甚远。湖面上波光粼粼,岸边的垂柳如同一道淡绿的屏障,围着满池 翠色春水。艄公在船尾静默地划船,水声慢悠悠地极有节奏。雪樱突然立起身,站在船头默 然无语,半晌转脸叹道:“怎么像做梦似的,就到青浦来了……也不知道我娘急成什么样子了……” 她整个人被阳光染成淡淡金色,耳边的碎发在阳光里微微发抖,侧脸的轮廓娇美到不近情理, 眉梢漫漫惆怅之意。他心里极是怜惜,伸手与她相握,含笑摇头道:“樱儿,咱们的事情有我 安排,你只管放宽心罢。” 她未及答话,突然遥遥指着岸边道:“你瞧,那边又有船划过来了。” 那只船如一枝利箭,在水上行得极快,船上亦是一男一女携手而立。两人眉目渐渐清楚了, 那女子穿着西式衣裙,头发蓬蓬卷着披散在肩上,喜笑偃偃地转脸与身边男子讲话。 祖荫摇头笑道:“原以为此时就咱们两人有兴致游湖,他们竟然也赶着这时来。” 雪樱诧异道:“你认识他们两人吗?他们的衣服真奇怪……” 说话间船已经到跟前,艄公将两船靠拢,两人一步便跨过来。那女子过来便落落大方地向祖 荫伸手笑道:“好久不见。” 祖荫脸微微一红,跟她行了握手礼,笑道:“上次带累你们,害得画室都毁了,我哪里好意思 再去?” 那男子也朝雪樱伸出手去,祖荫却在旁笑道:“树之,她没行过西礼,你就不要难为她了。” 那男子笑嘻嘻地缩回手去,直勾勾看着雪樱笑道:“这是哪里的妙人儿?我和清流这几日画画 找不到模特,愁得坐卧不宁,才出来散心。方才一眼看到湖上的仙女,没命地教艄公快快划 船,原来竟碰到你。”微笑着朝她微一鞠躬道,“敝人张树之,幸会。”又指着那女子道,“这 是内子俞清流。” 清流笑吟吟地站在旁边,侧脸向祖荫道:“我们正在尝试用西洋油画技法来表现东方闺秀,找 不到合适的模特,画了许久都无法将两者融合,几乎要放弃了。你从哪里帮我们找了这般恰 当的人选?” 张树之方才在岸边便瞧见雪樱,指给清流看,俩人都是欣喜若狂,找到一条船便往湖心划来。 此时与她站得更近,看她小小一张笑脸如海棠盛开,赞叹道:“你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使。一 定是上帝赐给我的模特。” 雪樱啊了一声,转目看向祖荫,轻声道:“什么是模特?” 清流在旁笑道:“简单地说,就是你静静不动,我们替你画像。”伸手抚着她的肩膀道,“请你 一定要答应。” 见她眼中期盼之色,言语又极为和蔼,雪樱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忽然醒悟过来,转目看向祖 荫。 祖荫与他们夫妇私交甚好,并无不悦之意,含笑道:“你若喜欢就去吧。”也不知道进宝将房 子收拾得如何了,恐怕仓促间难以周全,想了想道,“这样也好,等明日再去放生桥,今晚就 请树之做个人情,让你在他家住一宿吧。”张家虽然不及陈家的宅子深,也是青浦有根基的人家。一路沿乌檐白墙曲曲折折走来,遥遥
瞧见前面一处月洞门上隐约凿着“酴醾”两字。祖荫笑道:“这院子景致很好,名字不好。” 树之笑道:“睡足酴醾梦也香,这院子最雅静,就请雪樱在这里住罢,一会儿让清流送几本西 洋画给你解闷。” 院里几树梨花开得漫然无际,旁边立着大株芭蕉,几间小小精舍纤尘不染。清流在前推开门, 回头笑道:“我们画室离这里太远,也不常往这边来。其实若论起来,倒是这处房子最安静不 过。”说话间一个丫头抱了被褥铺在黄梨炕上,引得帐钩子豁朗朗乱摇,大红帐子的流苏排穗 儿也颤微微地动。 雪樱微笑道:“这屋子收拾得红彤彤的,真像新房。” 清流扑哧笑了,点头道:“原本就是给树之预备的新房,除了将窗户换成西式玻璃,其余摆设 都丝毫没动。我们在国外就行过礼了,我也睡惯了西洋的弹簧床,老觉得中式床硬得硌人, 才没在这儿住。” 张树之脸上喜气洋洋,端详着雪樱道:“中国女子的美丽,在出嫁时最是顶峰,粉面云鬓,璎 珞玉带,让人又欢喜又敬畏。我总想画一幅凤冠霞帔的新娘画像,终于能心愿圆满了。一会 儿让清流给你找身衣服试试,再把画架搬过来,先试试光线。” 祖荫正要说什么,却听院里连蹦带跳的脚步声十分熟悉,扭头一看果然是进宝,叹了口气摇 头笑道:“进宝,你这猴子钻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不见你?”见进宝脸上神色不对,诧异道, “怎么了?” 进宝面上略略忖度之色,点头道:“少爷,大掌柜家里……来了几位客人,要请您过去瞧瞧。 老太太也刚知道少爷回来了,立逼着找您呢。” 祖荫慢慢地沉下脸,沉吟不语,转目看着雪樱,静静地朝她略一点头,轻声道:“你先好好地 休息一晚,我明儿再来接你。”对树之笑笑道,“樱儿就先托付给你们了,我得赶紧回家去。”马蹄在青石板的甬路上嗒嗒响着,满是催促之意。祖荫心下烦躁,打起帘子来道:“慢点走, 着急这么快做什么去?” 进宝扭头道:“少爷,我快把缰绳勒到马脖子里了。” 祖荫叹了口气道:“陈诚夫妇和三德婶从湾里赶来了?大掌柜现在怎么处置的?” 进宝迟疑道:“大掌柜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倒没说别的,只说想问您到底是什么打算。老太 太那儿,自然是多日不见,想你回去呢。” 祖荫凝神想了想,皱眉道:“既然如此,先回宅里安抚老太太。你去告诉大掌柜,我明儿再去 当铺,今天就托他好好招待这几位客人。”他主意既定,心下大松,掀起车帘来瞧着外头的景 致。太阳已走到西天,街边的槐树枝叶间漏着满天淡红云彩,阴凉疏朗。
暮霭渐起,外头起了风,庭院里植的几株常青树相互摩擦,如绵绵不绝的涛声轻响。一片新 叶被风吹落,落在窗纸上扑棱棱响。玉钿一直凝神听着门外动静,轻声道:“好像……有人来
了。”她鬓间插着一对双凤鎏金钗,侧脸间钗上的紫瑛穗子和耳后翡翠玉铛相击,叮叮轻响。 荔红端着菱形的银粉盒,又将红粉扑子往她脸上拍了两下,才笑嘻嘻收拾妆奁。抬目见一只 昏黄灯笼影慢慢从院前的甬道挪过来,忙走出反手关上门,正走到堂屋门口,却惊得原地站 住,愣愣地问:“拢翠姐姐,怎么是你来了?” 拢翠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站在门口往侧厢张了张,含笑道:“少爷刚刚去给老太太请安,说 这几日荒废不少,晚上要去书房看账,请少奶奶不必等他,自己歇息了罢。”说毕朝屋里蹲身 一福,转身提着灯笼走了。 荔红极是失望,哦了一声,默默回转侧厢,正要说什么,却见玉钿已伸手将鬓间的鎏金钗拔 下,照着镜子便摔去。金器与铜器相击,暗夜里听来惊心动魄的一声锐响。她的眼里亦渐渐 升起一层薄冰样的寒意,伸手将鎏金钗握在手中,钗尖在烛光下利如星芒闪烁。 荔红从小服侍她,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吓得张口结舌,半天拧眉劝道:“不过是个乡下丫头, 有什么稀罕处?将来左不过称个姑娘……少爷既然要在书房看账,小姐不如给他送点心去 吧……”祖荫今日忙了一天,躺在书房的榻上翻了几页账本,只觉得倦意沉沉涌上。书桌上的蜡烛腾 腾照着,合着眼半明半暗间,模模糊糊做起梦来…… 仿佛回到小时候,秋天丹桂初蕊,苍穹里一轮明月又圆又大,他偷着躲开奶娘,翻花园栏杆 去折桂花。桂花生得很小,一簇簇的只躲在枝叶底下,甜香袭人,月下树影婆娑,如画儿一 般美。身后却有轻轻的脚步声,忙缩回手来回头看,却是个极清丽的美人轮廓,含笑踏月而 来。 他呆呆地看着她,只觉得像极一个人,却万万想不起来是谁。可这样温婉的美人,就像是心 底藏了很久很久的梦……他不由得伸手去握她的手,触手一温间猛然想起这眉目像谁,张口 喊道“樱儿”,一出声立刻便醒了,手往回一缩,竟真拽着一个人。 他惊得翻身坐起,定神一看,竟是玉钿低垂着头站在面前。忙将手松开,渐渐回过神,淡淡 笑道:“我不是差拢翠说了吗?下乡好几天,好多事情都荒废了,今晚得赶一赶,一会就歇在 书房里。”他顿了顿道,“你不用等我,自己先回去睡吧。” 见她穿着大红彩云福字妆花缎袄,头上插得珠光宝气,他呆了一瞬猛然醒悟,脸微微一热道: “我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罢。”转身站起,踱到乌木书桌前。 桌上托盘里齐齐整整搁着四碟点心和一个薄胎海棠茶壶。屋里的沉默让人心烦意乱,他叹了 口气,伸手倒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一线温意沿着喉咙落到胸腔,立时又辣又热。 他喝得甚急,眼泪都快呛出来了,转身抚胸咳道:“这茶壶里……怎么装的是烈酒?” 她的脸腾腾地红了,却低头并不说话。屋里蓦然安静,两人呼吸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他静静 地站了半晌,终于叹口气说:“我要看账本,请少奶奶先回去吧。” 地板用朱漆刷得亮铮铮的,光可鉴人。她蹲身福一福,裙角窸窸窣窣拂过地面,银铛只在百褶裙间极轻微地晃动,如清风簌簌吹远,悄然退出。
他本不惯喝酒,返身往榻上躺下,只觉腹中一团焦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起身点亮蜡烛拿 过账本看,一列列的账目却像变了形般,根本就认不得。酒意在胸中翻滚,烦闷到几欲大声 呼喊,伸手将账本扔得远远地,迈步便往外走。进宝早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忙问道:“少爷, 你要去哪里?” 夜色沉沉,还能往哪里去?他被问得呆住了,默然半晌,猛然转身道:“悄悄预备马匹,我去 张家看一眼就回来。”
张家的房子都安着玻璃窗,只要掀起窗帘一角,外头的景致便一览无余。雪樱站在窗前看了 一回芭蕉,蕉下几株梨花在暗夜里像落着雪,安静得无声无息。回首看桌上的西洋画册,只 见起首一幅画着两个暗蓝的花瓶,瓶里插着一把干枯的黄花,无精打采地垂着花瓣儿。 她心下极是诧异,一幅一幅地翻下去,渐渐笑出声:有一张画着几个吃饭盘子,旁边搁一个 咬过的苹果;还有一张是个怪模怪样的羊头骨,白森森地钉在黑墙上——全是见所未见的事 物。 这一册书很厚,她突然起了好奇心,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一个女人坐在石凳上,旁边 围着几个小孩,大人小孩都不穿衣服,脸上神情泰然自若。她羞得满脸通红,啪地便把书合 上,想了一想,悄悄伸手欲再翻开,却听院外似有凌乱脚步急急而来,忙将画册推到桌角。 脚步声走到门外便停住了。她心里怦怦乱蹦,壮着胆子问道:“谁呀?” 过了许久,是祖荫低低的声音,在暗夜里像是假的:“是我。” 她迟疑着走到门边,手放到门闩上又停住,轻声道:“很晚了,明儿白天再见罢。”等了半晌 也无回音,门外寂然无声,想必他已走了。 她不知为什么,自己轻轻笑了一声,却听他的声音也像带着笑意般传入:“樱儿,我放心不下, 看你一眼就回去。” 门一打开,他一步跨进来,身上隐约酒香。她皱眉道:“你喝过酒了?”又垂目笑道,“不是 说了明儿来接我吗?怎么这么晚还来?”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眼中神色如痴如狂,脸腾地便 热了,垂首微笑道,“张大哥刚刚让我试新娘子的衣服,说明日画画时用……我还没来得及换 下来……” 眼前的烛光如有生命,跳跳跃跃地闪亮,惹得人心里一上一下地发虚。门咣当一声合上,下 一刻她已经被打横抱起。她又急又气,狠狠地拿手去揪着他的衣裳,挣扎着往下坠。他臂上 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只紧紧地抱住她,走到床边放下,侵略里带着酒气,排山倒海地涌来, 俯身柔声道:“好樱儿,做我的新娘子吧……”她急急用手推着他的胸膛,就像抵在石头上一样,丝毫推不动半分。情急之下,狠狠一拳砸
在他肩上,眼泪铺天盖地落下,哽咽道:“你快放开我……” 听她言语里已有哭音,他缓缓地顿住了,默默站起身,轻声道:“对不起……你今晚真美…… 我说了瞧一眼就走,这就该走了。”垂首走到门边,正要推门,却听她在身后哽咽道:“谁说…… 让你走了?” 他难以置信地站住了,慢慢转过身去,她也泪水盈盈地看着他,半晌从床边立起,缓步走到 桌边,将一对红烛点亮。 她身着凤冠霞帔,百花褶裙下大红绣鞋,行走时步步生莲,脸颊微粉,在腾腾红烛下如日出 牡丹,回身坐到纱帐间,拿过盖头慢慢覆上脸。 是在人生的梦里憧憬了许久许久,终于触到了这一刻。他像被钉在当地,胸口如怒涛激荡, 张了张嘴轻声道:“樱儿,我是不是在做梦?”一步一步地走回床边,迟疑半晌,才伸手轻轻 揭起红盖头。 烛光照在胭脂色帐子上,暗暗的光如水波纹般向外扩散,波光潋滟,嫣红满地。黄梨木炕头 卷舒的云头,胭脂帐上的黄铜钩子,与眼前如花似玉的人,皆是这般绵密深稳。世上一刻, 在这屋里像是千年。 她一双凤目澄澄如含春水,抬脸嫣然一笑,灿烂如桃花漫漫盛开,将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上, 含笑道:“祖荫,你要……好好待我。”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心中蓦然涌起千言万语, 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温然微笑,缓缓俯身吻上她鲜润的唇。 她在朦胧的黑暗中,看着红帐脚上垂着的流苏簌簌摆动,就像村里办喜事时新娘子乘的花轿 围子,青天白日下一摆湖绿的流苏、一摆娇黄的流苏、一摆粉红的流苏,当归当归地随着唢 呐声摇过来、摆过去。新娘子按例是要哭嫁的,一丝嘤嘤哭音夹在喜气洋洋的唢呐曲子中, 女儿家的一生都要明了了……这一生,悲也是他,喜也是他……第八章 我有珠玉堪效爱
祖荫自幼养成习惯,刚交五更便被叫起去家塾念书,后来慢慢接管家中生意,虽不必操心买 卖上的琐碎事,仍将天明起身的习惯延续下来。今日到时辰自然醒转,却见屋内光线十分黯 淡,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张家是西派作风,玻璃窗上拉着杏子红厚窗帘,被褥是桃红的, 空气仿佛也带着嫣红色,触目所及皆是喜气。 雪樱皱着眉头犹自沉睡,一张素脸脂粉不施,贴心知意的清丽。他起身悄悄在床边立了半晌, 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一亲,方走到门边,轻轻开门出去。脚下青石板路面阴润润地潮,不知是 露水或夜来细雨。树木清华芬茂,衬着迤逦的乌檐白墙,只觉得安静切实。
进宝早就在大门外牵马等候,见他出来,迎上前埋怨道:“少爷,你也真是的。说看一眼就走, 结果进去就不出来了,害得我呆呆地等到后半宿,最后只好跟门房挤在一处打个盹。您可不
知道,他的呼噜声吵死人了。”又挤眉弄眼地笑道,“少爷,夜来好睡?” 祖荫并不答话,对他的抱怨亦充耳不闻,骑上马后突然含笑道:“你这猴子才多大?懂得什么 好睡不好睡的?” 进宝一边利索地收拾马辔头,一边笑嘻嘻道:“只要不睡书房,当然是好睡。” 祖荫思索半晌,竟想不出话来回他,哑然失笑道:“你哪里知道,有时候睡书房才是好。”又 正色道,“大掌柜这个时辰也起身了吧?咱们先去当铺。”
时辰尚早,正街上的铺面还没开门,不过里面已经收拾得井然有序。见祖荫进来,伙计们都 停下手中的差事过来请安。大掌柜正在桌边写着什么,也忙丢下笔站起来道:“少爷过来了? 要不要先把这几日的账理一理?” 祖荫摇头笑道:“理不理有什么要紧,我还信不过你?倒是昨天的三位客人,咱们是如何安置 的?” 大掌柜挥手让众伙计都回避了,方微笑道:“少爷不问,我也正要禀告。少爷昨日回来就没有 瞒我,陈诚与我亦是几十年的交情,他所来为何,我也约略明白。此事未打开天窗之前,知 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昨晚让客人都在我家住。我斗胆问一句,少爷下面怎么打算?”他的 眼中透着一片了然,微含笑意。 祖荫皱眉不语,拿过薄胎白茶杯握在手里,沉吟半晌忽然微笑道:“有什么好打算的?我昨天 不就跟你说过吗?有什么就给什么。” 大掌柜哑口无言,愣了半天突然又想起一事,咳嗽一声道:“少爷,昨日咱们上海洋行的买办 寄来一封信,说上海闸北有一家纱厂老板有意退休养老,要将厂子折价出让,问您有没有兴 趣接手?”却深知他于做生意的耐心有限,历来只管守成,只是随便问问,聊尽人事。 却听“咚”的一声,茶水飞溅,桌上水渍狼藉,祖荫已急急站起身道:“你将信拿来我瞧瞧。”当铺后堂四壁的家具都极高阔,将日光挡得严严实实,室内永远有一种太古洪荒的阴冷,春 夏秋三季到了这里立刻转成冬天。祖荫捏着信在堂里慢慢踱步,眉目也仿佛染上萧索清冷之 意,愈来愈凝重。他突然停下问道:“大掌柜,咱们现在能凑齐的现银有多少?” 大掌柜默默地在心里算了算账,将双手一张道:“最多不超过这个数。” 祖荫点头道:“这间纱厂现在是三千锭纱,两百名工人的规模,倒真是个好生意。你写信去告 诉洋行买办,纱厂老板说是折价二十万出让,其实纱机都已经用旧了,只怕咱们接手后,五 分之一都得重新更换。请买办先跟老板去谈,我们顶多出到十五万。”想了想朝门外笑道:“进 宝,你去刘家告诉二公子,他的准泰山大人进城来了,就在大掌柜家里,请他瞧着办吧。”
大掌柜见进宝咚咚走了,才微笑着道:“少爷历来不在生意上留心,原来是深藏不露,不鸣则 已,一鸣惊人。”这屋里光线甚暗,他也看不清祖荫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少爷今日气质大不相
同,沉稳里隐约意气荡然。 祖荫默不作声,突然轻笑道:“先前总觉得家里的产业也尽够度日。今日细细一想,这份家业 都是先人辛辛苦苦挣来,日后还要传下去,我总不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做甩手掌柜,分毫不添。” 大掌柜默默无语,沉吟半晌才斟酌着道:“这十五万本钱砸下去,万一翻不了本,陈家便要元 气大伤。何况纱厂虽然获利甚巨,但日常事务千头万绪,不是此间小小当铺可比。将来若在 上海和青浦间两地奔波,车马劳顿,比现在辛苦多了。您可要考虑清楚。” 祖荫无缘无故叹口气,含笑道:“我闲散了这么多年,这次既然下定决心做生意,辛苦奔波当 然都是份内事。你还怕我吃不了苦吗?” 大掌柜朗声笑道:“少爷怎么不早几年下决心?早知道您有这般雄心,我又何必将心操碎?也 能早享清福了。” 祖荫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表看,见指针走到辰时光景,已是当铺开张的钟点。大掌柜忙起 身去督着众伙计卸下门板,挂上门幌,开始忙碌。半晌进宝从刘家回来,笑嘻嘻地进来禀告 道:“少爷,刘二公子一听就赶紧去将陈管家夫妇接走了,说是中午吃完饭再回来。剩下的那 位客人,看着有点心事重重的模样,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祖荫脸上笑容慢慢敛去,有点难为情地叹口气:“既然已经去了两个人,咱们这会子就好去大 掌柜家了。”大掌柜家在青浦城东,过了放生桥再往南走半里地。放生桥下河水汤汤,河塘里许多乌篷船 来往。祖荫走到桥顶站住,默默瞧着龙门石上雕的八条盘龙。盘龙雕工精美绝伦,绕着一颗 明珠追逐,形态逼真,直欲破石而出。他心中突然意气激荡,什么东西满满地装在胸腔里, 只是说不出来。 进宝悄悄站到他身边,往南一指道:“少爷,那位女客住在大掌柜家的西厢客房,要不要我先 去打声招呼?” 祖荫犹自出神,半天微一点头,将栏杆一拍,笑道:“客人住在西厢的客房?你先去让大掌柜 家的闲人回避,我随后就到。” 客房十分宽敞,窗户纸都是新糊的,阳光疏疏地穿过窗棂,房间轩敞明亮。三德婶本来默默 在房中盘算,突然只见院落中清扫地面、收拾杂物的佣人三三两两地走开,四下里陡然安静, 忙掀帘察看,看了一眼却冷哼一声,扶着门框皱眉道:“请少爷将雪樱找来,我好带着她回去 了。” 祖荫却恍若未闻,将长衫下摆一提,尘埃里就地跪下行大礼。阳光透过桑叶漏下来,照在地 上点点亮斑,他眉目间仿佛带着日光的金粉金沙,一片安详宁静。台阶上砌着淡青石条,日 色落在阶沿,只见一团团茸茸柳絮挤在石阶角落,轻轻挨挤。春意暖人,三月柳絮如雪,成群逐队地只往人身上扑。白茫茫一团轻软在发际浮动,她只觉
得痒酥酥的感觉极难忍耐,便悄悄伸手去拂。刚一抬手,便听到清流急急制止:“雪樱小姐, 请千万不要动。” 清流专心作画时端正认真,神情严肃,发间已经积聚不少柳絮,却恍然不知,手上不停,只 听炭木条在画布上划过,嗤嗤轻响。她忙将手放回原处,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是小姐,叫我 雪樱就够了。” 清流面含霜威,抬头皱眉道:“开始作画时的位置轮廓非常重要,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再 坚持一会就可以休息了。” 她只觉脸微微一热,十分难为情,忙端端正正地坐好。一身短袄淡淡的粉,衬得背后的大株 芭蕉如碧玉般的绿。春阳潋滟,打在蕉叶上似有轻微的沙沙声。时光无声流转,也不知道过 了多久,清流终于画完草图轮廓,左右端详一番,抬头笑逐颜开:“雪樱,快站起来休息一会 儿。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画画就忘记你才第一次做模特,又不舍得放笔,让你坚持这么久, 一定很难过。你的手脚都麻了吧?”她已经几乎纹丝不动地坐了近四个小时,开始时只是手脚酥酥的痒,后来便渐渐无知觉了。 现在压力陡然一松,微一挪动,浑身简直难受到了极点。见清流询问,抬头微笑道:“不碍事。 除了坐着,什么都没干,怎么会难过?” 她嘴上说不碍事,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却扑通坐到地上,又窘又羞,脸热得发烧,忙低头伸 手撑地,身上却力气尽失,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如何也站不起来。听散乱的脚步声匆匆往自 己身边来,抬头苦笑道:“多坐了一会儿就站不住,真是丢脸。”话说完却愣住了,只觉心口 一甜,嫣然一笑,缓缓侧过脸。 祖荫默不作声,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急急便往屋里走,将她放到床上才温然道:“你稍微歇会, 等你缓过来了,我带你去见你娘。”只觉她浑身都在颤抖,伸手与她相握,轻声道:“放心, 该说的我已经说通了。你娘就想见你一面,有几句话交代。”
外面有高跟鞋的声音走到门边停住,只听清流在外笃笃叩门,稳稳重重地笑道:“樱儿,我进 来瞧瞧你好些没。今天真是对不起。” 雪樱赶紧往回抽手,他却坐在床沿纹丝不动,脸上笑意盎然,见她急得脸色通红,笑了一声 方站起身来,踱到桌边低头翻那西洋画册。 清流但凡收起画笔离了画架,便和颜悦色,观之可亲,手里捧着一杯茶,小心翼翼地踏进房 中,笑叹道:“雪樱,明天我画画时,一个小时就歇一次。你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累。”她但 凡提到画画,总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正经神色,将茶端到雪樱面前深深一拜,“来,喝了这杯茶, 别再生我气了。”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祖荫合上画册转身笑道:“清流,这模特难道非得雪樱做不可吗?”又笑 向她道,“可别喝她的茶。不然这杯茶喝下去,她说什么咱们都只好答应。”
饶是清流平日极为大方,此刻也急得顿足,却不肯再作声,只将一双明眸牢牢看着她,满脸 期待。 她深深地看了祖荫一眼,抿嘴一笑,接过茶来喝了一口,轻轻地道:“清流姐,明天你爱画多 久就画多久,不碍事的。我往日绣花时也是一动不动坐半天,也不像今天这么狼狈,慢慢习 惯就好了。” 清流大喜过望,伸手去扶着她的胳膊,笑吟吟地说不出话,突然想起张树之还在院中,忙走 到门边招手笑道:“树之,雪樱还接着给咱们做模特。” 张树之脸上亦是如释重负,笑嘻嘻地进来道:“清流早上画,我傍晚才画呢。樱儿还要继续辛 苦,谢谢你了。”他倒是真心实意的感激,说毕便深深一鞠躬。 祖荫摇头叹道:“我赶紧带她走罢。你们俩轮番上阵,早一幅晚一幅,她可只有一个人,如何 应付得来?”长笑一声道,“罢啦,此时先回放生桥,傍晚再送她过来吧。”
两人并肩出门,叫了黄包车往放生桥去。那车夫见祖荫一派贵介公子模样,眉目沉稳,非富 即贵,一路埋头拉车十分卖力,只听车把上系的白铜铃铛叮当作响。 街边的槐树枝叶招展,对生卵叶碧绿青翠。阳光从树叶间中漏下来,车子仿佛在光影里穿行。 祖荫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沉默一时道:“你娘只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单独讲。别担心,我都跟她 说通了,不会再让你回去了。” 见她仍是愁容满面,目光一闪,将话锋一转道:“樱儿,上海有一家纱厂折让,我预备将它买 下来。这次带着你回来,突然发现这家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没有自己一分一 毫功劳。”他眼中有种含蓄的认真,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安静地说,“樱儿,富贵荣华, 金玉满堂,我都要给你亲手挣回来。” 她心里极是感动,摇头道:“富贵自有天注定。贫苦日子照样能过,平平凡凡、无忧无愁也是 很好的。只要你诚心待我,比什么都踏实。” 她的手握在手中温温的,仿佛有凡世人间的无限温馨,他含笑摇头:“樱儿,你不懂。”无缘 无故地叹口气道,“我见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该让自己的女人现世安稳。我这辈子欠你名分, 可别的上头,定让你太平得意。” 她安然微笑,静静地依偎着他一声不响。他亦默默搂着她不动,见车已走到河岸边,指指漕 河笑道:“咱们家的后窗下就是河水,时时都能听到溅水声。” 河岸边的青石板路即使晴天也像洇着水渍,阴润润的湿。河岸人家栉比鳞次,日色淡黄,照 在极白的粉墙上,乌篷船在河中悠悠来往。黄包车到巷口就不往里走了,祖荫扶着她下车, 指着巷里第二户人家道:“就是那里了。” 她瞧着那两扇乌黑发亮的大门,突然间生出无穷惧意,无论如何不敢上前拍门。门却吱呀一 声洞开,进宝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后,拱手道:“雪樱姑娘,婶子在楼上等您半天了,快上去罢。” 这院子从外看并不惹眼,进来了却精巧深邃,庭院深深。青石的小径甚是清洁,一株白玉兰种在小鱼池边,半开半含苞。半边树被屋檐影子罩着,阳光未到处,花朵上露水犹湿。二楼 临院第一间房的窗户大开,一人正扶着窗框往下看,见她进来,无声无息地隐没在窗后。
雪樱迟疑半晌,终于走进屋里,踏着木楼梯往二楼去,仰头看上去,雕花朱漆栏杆间透着淡 碧的天色,一枝玉兰斜斜在朱栏间盛开,白得刺目。她闭目深深叹一口气,且停且住,好容 易挨到二楼第一间房前,背上已密密地出了一层汗。 三德婶整个身子都隐在门后,神色不甚分明,凝视她半晌,终于徐徐开口,语气波澜不惊, 不喜也不怒:“进来坐吧,给姑娘道喜了。” 这话听在耳里如针刺刀割,她几乎要坠下泪,哽咽道:“娘,我知道自己有错处……” 三德婶脸上神色极是平静,说的话却如平地惊雷:“你不用叫我娘。我特特地从陈家湾赶来, 又等了半日,就为了跟姑娘说一句,我不是你娘。”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的亲娘珍珠,当年嫁到南京富贵人家,过了几年不明不白地死了, 死前偷偷地把你托给我抚养,我和你三德叔就是为了这个,才辗转搬到陈家湾。”凄然苦笑道, “姑娘论起来是大户家小姐,果然是金贵身子,乡下养不住。既然敢跟陈家少爷私奔,又跟 他圆了房,日后的苦楚就请姑娘自己担着罢。陈家湾容不得私奔的人,你也回不去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流一滴泪,却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我虽没生你,可十五年来含辛茹苦将 你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求姑娘一件事。”抬手拭泪道,“你娘的事情,我也说不好, 总之她只怕瞒着我什么。我老着脸求你,请姑娘起个誓,日后若被人问到身世,千万别提到 陈家湾。”说到此处,突然神色极为坚执,“请姑娘起个誓。只要你起了誓,就算与我两不相 欠,我也好回家去。”雪樱早已泥塑木雕似地呆了,双膝一软跪在当地,眼泪纷纷:“娘,您一定是骗我的。我从记 事起就在陈家湾,连村口都没出过,怎么可能跟什么南京有牵连?” 三德婶神色冷漠,站起身道:“诸路神灵在上,方才若有半句假话,教我口舌生疮。你自己既 然不肯发誓,那就听我说罢。”侧目往院中扫了一眼,只见祖荫负着手站在楼前,背影清峙挺 拔,心中突然起了一阵恨意,冷然道,“你若日后对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轰,青天 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陈祖荫身上。”未待雪樱答话,便一阵风似地出了门。
祖荫站在院中小鱼池边,看池中金鱼嬉戏,无端端只觉打个寒战,却见三德婶满脸寒霜,咚 咚地从屋里出来,冷笑道:“该说的都跟雪樱说了,恭喜少爷心愿圆满。昨日原是搭着陈管家 的车进城的,他不过碍着全湾人的面子,才跟着我来劝您。您是少爷,不爱听谁也管不了, 爱送他们夫妇上哪里,本来也不关我事。只是这会子该回去了,我还得搭车,求您将他们找 回来吧。” 祖荫微有窘意,抬头见楼上毫无动静,心里牵挂,略一沉思叫过进宝:“你将婶子送到大掌柜
家等着,再去刘家请陈管家回来。”三德婶听毕一声不吭,转身便往大门走。 他心里突然百感交集,不假思索喊出声:“婶子请留步。”将长衫下摆一提就地跪下,只觉眼 里微微发潮,想了半晌说,“谢谢婶子成全。”三德婶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昂然走出。
他看着三德婶出了院门,忙忙回身上楼,进门便瞧着雪樱呆呆坐在地板上,脸色煞白,目光 涣散,如失了魂一般,心下极为怜惜,俯身拉起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樱儿,你娘虽然走了, 以后万事皆有我,你别担心。” 她一声不吭,半晌抬起头来,凄然一笑,虽然唇角微笑,眼中却有种惨厉之色,像是受了极 大惊吓,忍着苦楚说不出来。 他猛吃一惊,将她紧紧搂进怀中连声道:“樱儿,你娘都跟你说什么了?”只觉她的手如置冰 炭,握在手里一时凉一时热,心里又急又气,站起身便往外奔,“我马上去追你娘回来,你别 怕。” 她听到娘这个字,激灵灵地似有五雷轰顶,整个人已是痴了,醒过神时只听楼梯咚咚作响。 她浑身起了一层虚汗,扑出去趴在栏杆上几乎声泪俱下,哑声哭道:“你快回来,你不明白……” 话未说毕,只觉得天晕地转,软软地沿着栏杆就瘫了下去。 眼前一切都像被烟雾笼罩,隔着泪水只见他眼中一片焦虑和疑问,她浑身簌簌发抖,不假思 索地躲开注视,扭头看着窗户。自楼上轩窗望出,天际白云悠悠是虚的,人家乌檐粉墙是实 的,可不管虚实,落在眼里都似变成怅然。 他却不依不饶地拉着她的手,声音极是冷静:“樱儿,你说我不明白,你自己现在又是这个样 子,到底你娘说了什么,让你判若两人?” 她胸腔里咚咚直跳,慢慢转过脸,见他眉峰微蹙,满脸怜惜之色,心里一松,几乎张口欲言, 又默默闭上嘴,忽然伸手抱着他,含泪轻声道:“祖荫,我只有你一个了。” 他眼中如水温柔,伸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慢慢抚着她的头发,良久道:“我心里也只有你 一个。” 院门哐啷一声响,有人咚咚地跑进来。她心里一惊,一把便将他推开,站起身抬手急急拭泪。 脚步声一停,便听进宝在院中大声喊叫:“少爷,大掌柜让我给您带回一封十万火急的信。” 她默不作声,走到后窗边手扶窗框远眺。他听进宝的声音急惶惶地,也不知道有什么大事, 只得转身下楼,走到房门时忍不住回头相看,见她背影安静婉顺,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丝辛 酸感动,含笑道:“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窗下河水荒荒,乌篷船便如水面上的花瓣,轻飘飘来去。河对岸是一长溜街市,大多是卖鱼 虾的摊头,挽着竹篮的女人们与摊主讨价还价,言语有一两句传到耳边。青浦与陈家湾的口 音稍有不同,说话时尾音上翘,拖得略长,每句话仿佛都在咦咦地扬声询问。 她在窗边静静倾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楼梯间传来咚咚脚步声,还未转过身来,他的声
音已到耳侧:“樱儿,方才在路上跟你说过的纱厂,有好几家工厂都想接手。我得亲自去上海 走一趟。” 她猛然一惊,转过身来瞧着他。后窗下河水汤汤,晴天里水气疏淡。日光照进屋子里,只觉 得日色亦是湿湿的,他的眼睛在阳光里闪闪发亮,看着她含笑不语,过了半晌蹙眉道:“樱儿, 这辈子我定让你太平安稳。许诺过你的,日后定为你亲手挣来。这次不知道要在上海耽误多 久,你若一人在这里,我放心不下。一会儿送你去张家,你再往他家住几天吧。”轻轻叹口气 道,“等上海的事情一完,我立刻就回来。你住在张家,把树之当成哥哥就是,他与清流都是 很和气的人。” 人世这样不安定,才聚了两日,他便即将渐去渐远。她想说什么,终于咽回不言,微微一笑 道:“哥哥……那我在张大哥家等你回来。”
第九章 盖世界浪子班头
上海 启铭钱庄
陆豫岷在门口犹豫着站了半晌,仍是不敢叩门。门只是虚掩着,丝丝青烟从门缝飘出来,是 最熟悉不过的淡巴菰味道。他站了半天有些焦躁,右手略一使劲,不提防手里捏的纸卷叭一 声轻响,里面已有人沉声问:“谁?” 他低头苦笑,只得推门进去。屋里光线甚亮,天花板上悬的水晶吊灯繁复得累累坠坠,僵白 色的灯光洒下一片晶澈,脚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鸟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启铭钱庄的少东 家齐云昊神色冷冷地站在窗户边,手里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尽了,青烟一蓬一蓬地往上冒。他 知道云昊这几日必定心情不好,便将手里的礼单递过去,轻声道:“二少爷,明日就该回南京 给大太太上寿了,你先瞧瞧礼单吧。” 云昊接过去看了一眼便撂下,淡淡地说:“面子上的事情,自然越响亮越好。把前日得的那尊 缅甸白玉观音也一并带上。” 他忙点头称是,转身欲出去,云昊却叫住他,叹了一口气道:“还是没有小姐的消息吗?” 陆豫岷只觉得云昊的目光扫在身上,冷飕飕的如含冰霜,只得点头道:“派到京冀一带找寻小 姐的人前两日回来了,还是没找到。四姨太当年说将小姐送给往北走的乞丐,不一定是真的。” 云昊神色漠然,良久淡淡一笑道:“我就这一个亲妹妹,一定要将她找回来。”声音低下去道, “我不能怪我娘,但这世上我只剩下妹妹一个亲人,我只有她了。当年我娘是怎么说的?你 在旁边可听清楚了?”陆豫岷半天才反应上来,这次二少爷指的“我娘”,是他的亲娘四姨太,不由得抬头看着云昊。 晶澈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像是汪着一潭水,最深处一片浓浓哀伤,全然不似平日风流倜傥 的模样。窗上大幅的落地深紫天鹅绒窗帘被微风吹得起了涟漪,那紫色如同得了灵魂,细细 地起伏……
四姨太站在妆台前,胸口剧烈地起伏,薄薄的嘴唇上刚涂了新鲜的胭脂,鲜红欲滴,渐渐绽 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云濛了,实话告诉你罢,我把她送给过路的叫花 子了。齐如山,你锦衣玉食花天酒地时,我总要你记着,你的三小姐正饿肚子光脚跟着乞丐 沿街要饭。” 齐如山气得快说不出话,冷笑道:“云濛是你生的,你就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她却微微一笑,凤眼斜飞,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般晃动,神情妩媚:“横竖我都是要死的人 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眼波一转道,“我若一死,你转眼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可不 能便宜了你。哪怕你一辈子恨我,也比忘了我好。齐如山,将来你死的时候也得记着,四姨 太把你的三小姐送给乞丐了,那时候只怕你眼睛都合不上。” 她的嗓音娇俏动人,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狠过一句。齐如山眼里直要喷出火来,无声地挥了 挥手,旁边的人早已预备好了,一拥而上,将麻胡桃塞到她嘴里,几下子就将人绑得跟粽子 似的,用麻袋从头套到脚。她开始仍徒劳地挣扎,终于不动了。 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了般,沙哑着发抖:“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 死了。”他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突然转身道,“陆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 去,让他改口叫娘。” 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紫色窗帘被风吹着乱响,从帘角处时时透进一抹 墨黑的天色。十六年已经无声无息地逝去,可每当想起四姨太唇边那抹微笑,仍让人心痛如 割…… 云昊却笑了,将手里的雪茄随手往地毯上一扔,眼里又挂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懒懒地说:“给 大少爷的鸦片要隐蔽些,别让旁人知道是咱们送的。” 此事一直是陆豫岷亲自秘密经手,加进去的“特料”分量循序渐进,十分谨慎。他点点头低 声道:“二少爷放心,每次都混在旁人送的烟里,以后发作了,也万万疑心不到咱们身上。” 云昊还要说什么,电话却丁零零地响起,他朝陆豫岷打个手势,转身接起电话,声音蓦然温 柔:“嗯嗯,蜜糖,我也想你。牌桌子都搭得了?就差我一个?好,我马上就来。”放下电话 笑道:“这麻将估计要打大半宿,你明儿直接在车站等我就是了。”果然这麻将打了整整一宿,云昊熬得双眼通红,上车就哈欠连天地趴到铺上,翻来覆去半日, 总觉得隆隆声吵得人心烦,好容易有点朦胧睡意,半醒半梦间却有一丝嘤嘤的哭声萦绕耳边, 比喧嚣的火车还要可恶。他忍无可忍一拍铺坐起,怒道:“他娘的,掌车的做什么去了?上等
车厢也有人嚎丧?” 陆豫岷默不作声,推开包厢门出去察看。掌车在车厢一头拖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嚷嚷,急 得满头大汗。那女孩穿得破破烂烂,不依不饶地只是哭,赖在地上不走。他皱着眉走过去道: “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让她混到上等车厢来了?哭得人心烦,赶紧领走。”掌车也是怨气冲 天,又不敢朝他发作,狠狠地照着那女孩肋间便是一脚:“你跟你哥在三等车厢挤丢了,到这 儿来乱窜什么?快滚回去,再不走我可抽你嘴巴了。”那女孩痛得眼泪汪汪,却极是坚强,仍 是不肯走,一边哭一边朝车厢里喊“哥哥”,十分凄楚。
包厢门砰一声开了,陆豫岷扭头一看,只见云昊抱着胳膊靠在包厢门边,脸上薄有怒色:“掌 车的,把那女孩给我带过来。”这头等车厢非富即贵,掌车的哪里敢违背他的话?忙揪着那女 孩的胳膊将她拉扯到云昊面前。 云昊却连女孩看也不看,扬手就给了掌车两耳光。他打得又稳又狠,掌车捂着脸几乎要蹦起 来,张口欲骂,被他如电目光看得气馁,扭过头去低声嘟囔。 云昊打了这两巴掌,才缓缓蹲下身,十分温和地问那女孩:“小妹妹,你在找哥哥吗?” 这女孩与哥哥在车上挤散,一路全凭勇气闯来,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此时见云昊这般和气, 哇一声又大哭起来,抽噎着说:“我跟哥哥上车时手拉着手,后来人一多,不知怎么就找不见 他了。”云昊双眉微微一蹙,摸摸女孩的头,微笑道:“莫哭了,我让人去帮你找。” 他站起来看了掌车一眼,那掌车只觉得他的目光像刀锋一样扫过来,情不自禁竟打个哆嗦。 云昊脸上却又挂起惯常似笑非笑的神色:“掌车,你一个月多少薪水?” 那掌车心中纳闷,又不敢不答,低声道:“10 块大洋。” 云昊朝陆豫岷使个眼色,俯身对小女孩说:“小妹妹,等你找到了哥哥,可要牢牢地拉着他的 手,千万别再分开了。”他缓缓站直,眼里闪过一丝惆怅之意,往里一闪身,砰一声便将包厢 门关严。 陆豫岷叹了一口气,转脸对掌车道:“带着这女孩,给她弄点吃的,再把她哥哥找来。”他嘴 角闪过一丝微笑,“你这两耳光倒挨得真值,一个耳光就换五个大洋。”云昊被这么一搅和,倒将心事轻了几分,合眼便睡着。恍恍惚惚只觉得身子摇晃得厉害,睁 眼一看,见陆豫岷正推他呢,打个哈欠翻身坐起,笑道:“到下关车站了?” 陆豫岷点头道:“马上就要到了,少爷还是起身吧。”犹豫半晌才迟疑道,“少爷,这次回去给 大太太拜寿,她必然要敲打您,提点着说日后等大少爷病好些时,就要将钱庄交还。”神色凝 重地叮嘱道,“您自己面子上要有分寸,千万别露出半分恼色。” 云昊坐在床沿上,睡眼惺忪的摇手道:“行了行了,我还用你教这个。”穿上鞋站起身伸个懒 腰,突然想起那小女孩,笑道:“那女孩子的哥哥找到了没有?” 陆豫岷笑道:“掌车的听说有十块大洋拿,屁颠屁颠地去了,一会儿功夫就把她哥哥找过来了。
两人也真好笑,一个往南头车厢走,一个往北头车厢走,怎么能碰得上?”
火车进站时呜呜地拉起长笛,轮子敲击铁轨的当归声越来越慢,隔着车窗看出去,窗外景色 像缓缓回放的电影胶片,黑白间有种说不清的凄然。云昊刚睡醒还有点发怔,望着窗外不言 不语,半晌才摇头笑道:“我也是发神经,今日好端端地起回善心。” 陆豫岷不敢答话,拎起行李箱伸手去开门,门一开齐齐滚进两个孩子,见到云昊便双双跪下。 云昊一下便愣在当地,苦笑道:“这是怎么说?你们也不怕折我的寿。”忍不住伸手拉起那女 孩,对那大点的男孩道,“你这当哥哥的,可要好好保护妹妹,别再让她被人欺负了。”叹了 一口气,朝陆豫岷点点头,自己当先走出。 陆豫岷慌忙摸出一把银元放在女孩手中,提着箱子匆匆忙忙跟出去,却看云昊正往相反的车 厢走,忙喊道:“少爷,走错方向了,咱们要到那边下车。” 云昊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道:“没看大太太的人在车厢门口等着吗?偏叫他们接不着。让掌 车滚到这边来开门。”齐宅坐落在南京常府街上,正门一般紧闭,平常只从侧面开的角门进出。因着明日是齐家大 太太的正寿日,今日两扇大门洞开,连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身上也挂着红绸。赶着今天贺 早寿的人,大多与齐家沾亲带故,半条街车马不绝。 齐如山两年前染了急病猝然去世,丢下设在上海的启铭钱庄,无人堪用,乱成一团。齐家虽 有三位公子,嫡出的大公子云腾却不争气,早早染上了鸦片瘾——这瘾来得极重,身体熬得 如枯柴般,竟渐渐起不了身。三公子云淳还小,只有二公子云昊刚满十七岁,无奈之下只得 让云昊暂时接手。人人皆在心里忖度着齐家恐怕从此要往败落的路上走,谁知云昊接手钱庄 后,不但生意没折损,倒比先前更兴隆。 云昊是大太太养大的,因此大太太今年虽不是整寿,也按着整寿的规格,订了整整三天堂会, 从昨日唱起,后堂里嘈嘈切切热闹得不堪。大太太在后堂打了一下午麻将,赢得杯满钵盈, 自然喜不自胜,看着快到开席的时辰了,招手叫过丫头道:“收了牌桌,到花厅听戏去。等着 云昊回来就好开席。” 此时花厅戏台上一折戏刚刚唱毕,班主一听大太太要过来看戏,忙换上早准备好的《龙凤呈 祥》。这折戏讲的是三国时刘备被吴太后招亲,与郡主孙尚香成百年之好,祥瑞热闹,用来祝 寿最合适不过。大太太穿着青地彩云寿字妆花缎旗袍,富贵难言,眼睁睁看着戏台上载歌载舞,眉心却微有 点忧愁。想起来云腾如今比往日更不成人形——这满台呈祥的祥瑞半点也落不到他身上—— 大儿子云腾身体一日一日地坏,虽说二公子云昊也是她带大的,但不是自己亲生,终究隔着 一层。正沉思间,丫头翠峰走来说:“太太,去接二少爷的人回来说,车站人都走光了,没见
到二少爷。” 她微微吃一惊道:“不是前两天打电报说今日回吗?莫不是接的人去晚了?” 翠峰摇头道:“接二少爷的人今日一大早就去车站等着了。”她迟疑一下,接着说,“咱们都等 着他开席,现在可怎么办?” 大太太蹙眉想了一想:“再略等一刻钟,若是还见不到人,就先开席吧。”她想着都因为大儿 子不争气,此时才要指望旁人,心头又复烦恼,叹道,“老二到底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然怎么这时节还见不到人?” 话音刚落,二姨太在旁笑道:“唉呀呀,姐姐真是心急,二少爷虽不是您生的,可待您那份孝 敬劲,大家谁不夸赞?这时节的牡丹花是什么价钱?二少爷人没回来,先吩咐花房送温室养 的牡丹来拜寿。” 还是春初二月,戏台前却密密匝匝摆着牡丹,朵朵都有碗盘子大,姹紫嫣红,端的叫人眼前 生辉。戏台本就布置得美轮美奂,更兼被精心布置成“福”“寿”字样的牡丹漫漫簇着,两下 里交索互染,只觉富贵安逸到超乎人的言说。 大太太默然无声,半晌叹了一口气,微笑道:“我也是着急才多说两句。这折戏让人看得眼花 缭乱,唱完让他们歇会儿,只怕云昊也就该回了。” 等这出戏唱完,云昊却仍然不见人影。因大太太刚刚吩咐在先,戏班子便停了管弦休息。台 上丝竹锣鼓一收,陡然安静,台下一帮花枝招展的女眷低声谈笑,声音如莺歌燕语般细碎。台侧的琴师歇了半晌,突然将京胡拿起调弦,打云板的待他弦声一定,便打起过门。台下女 眷们正在说笑,见台上有响动,立时鸦雀无声。大太太回过神来奇道:“刚叫他们歇会儿,还 没吩咐开锣呢,怎么又唱上了?” 云板一收,京胡咿咿呀呀地拉起西皮流水,正是《红鬃烈马》中一折《武家坡》的过门。这 出戏的看头大半落在旦角身上——终于轮到王宝钏的戏份,只见台侧缓步走上一纤秀身影, 从台前几十盆怒放的各色牡丹中看上去,王宝钏身着青衣褶子银泡子,婷婷雅致如一枝淡墨 描的菡萏,台下轰然喝彩。 二姨太看了半天,笑道:“这个青衣挺面生的,唱了两天戏也没见过,难道班头有心藏了宝贝? 就是身材略高了些,扮相倒美。”大太太皱眉摇头道:“《武家坡》这一折虽然好听,但极难唱 好。昨天没点这折戏,就是怕他们唱走样了。”想了想微笑道,“这青衣身段扮相都不错,且 听听嗓子怎么样。”
说话间生旦开始对唱,这青衣起初发音略有些生涩,唱了几句渐渐流畅,与眼神身段搭配, 十分有戏,将落魄相府千金被歹人逼迫的模样演得楚楚可怜,台下又喝了一遍彩。 及至后来薛平贵唱到“这锭银子三两三,赠与大嫂做妆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制簪 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时,满是调戏之意,王宝钏本应该又气又怒,指着薛平贵痛
骂,台上这青衣嘴角却挂起一丝微笑。 二姨太轻轻噫了一声,女眷们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必大家都觉得此处表情不对。接下 来更是匪夷所思,王宝钏竟将水袖舞得如两朵白云,一前一后回旋甩出,恰恰搭在薛平贵的 肩上,竟成女调戏男之势,众人立刻大哗。 台上这王宝钏浑然不管台下乱纷纷,眼波斜飞,满脸笑意,一句句接着唱这段快板,口齿伶 俐,咬珠断玉:“这锭银子奴要了,与我娘做一个寿礼的钱。买绫罗,做衣衫,寻翠钿,添妆 奁,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又合着摇板唱道,“来来来,一马双跨往南京赶,给我 娘祝寿礼才端。” 全场皆轰动,翠峰惊叫道:“二少爷!”话一出口忙不迭拿手捂嘴。 二姨太听着唱词本就满腹狐疑,一听提点便醒悟,向大太太笑道:“二十四孝里有老莱子斑衣 娱高堂,咱们二少爷也仿着这出给您上寿。不是我说,他这份孝顺劲儿,就算是亲生的也未 必赶得上。”大太太握住帕子捂着嘴,乐得笑眯了眼,半晌向台上招手道:“快将戏停了。云 昊就知道瞎闹,还不换了衣服下来。”云昊又扯着水袖朝台下团团一拜,才笑嘻嘻地回后台。他从上海乘火车时本穿着西装,此时 回到南京老宅中,便换了一身竹根青长衫,英气稍敛,倒添了三分儒雅之色,走出来给大太 太行了大礼,笑道:“娘,这出《武家坡》唱得如何啊?” 大太太满脸笑意,端详着他道:“扮相不差。不过你好歹也是钱庄的大东家,怎么还跟小孩子 似的贪玩?” 云昊正色道:“我一年也难得回来尽孝,借着您过寿,哄您乐一乐,哪里是贪玩了?” 他的眼睛里如汪着一潭清泉,明澈见底,语气诚挚:“娘,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我这大 东家不过帮大哥几年忙。我在上海没日没夜辛苦,把钱庄做得兴旺发达,将来等大哥病好了, 就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他。”
大太太日夜悬心此事,本来还担心这次如何对云昊开口,现在听他亲口应承,心里一热,几 乎坠下泪来,笑道:“忙也要有个分寸,别把你自己身体熬坏了,到时候可叫娘指望哪一个?” 拿帕子拭着眼角道,“云腾将来要像你一样争气,娘心里就踏实了。”招手叫过翠峰,“二少爷 回来了,吩咐开席。”
这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再与祝寿的亲戚一一寒暄,诸事消停,大家各自回房睡觉时已将近 三更。陆豫岷跟着云昊回屋,把明日的事情又叮嘱了一遍,忽然间笑了,见云昊诧异地拿眼 看他,忙笑道:“看过好多回《武家坡》,头一次见薛平贵反被王宝钏调戏。少爷这出戏真是 出其不意。” 云昊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眉眼斜飞,英气勃勃:“我在车上看到大太太身边的人捉贼似的神气
在下面等着,心里就有气,偏偏叫他们扑个空。” 陆豫岷笑道:“齐二少千里奔波,斑衣效彩为母祝寿。恐怕满南京城的人,明天都要传颂您的 这份孝心。” 云昊笑道:“今天台下那么些人眼睁睁看着,口耳相传,这孝子的名声我就算想推也推不掉。” 唇角浮上浅浅促狭笑意,“我在上海跟影星名媛约会,报纸天天追着拍照写头条,启铭钱庄连 做广告的钱都省了。只苦了我,为了钱庄牺牲色相。” 陆豫岷笑道:“我看少爷倒是乐在其中。”
第二日是正寿日,车如流水马如龙,来拜寿的几乎把门槛踏平,送的寿礼都堆在正房的条案 上,五光十色。云昊送的那尊缅甸白玉观音放在正中,别的礼物与它相比,立时黯淡无光。 三少爷云淳耳边听得众人都啧啧称颂二少爷,十分不服,气呼呼地回房生闷气。 到中午开席时,云昊眼睛一溜,还缺二姨太和三少爷两人。众仆人都忙忙乱乱,他们俩并不 是重要的人,谁诚心看顾?云昊自己也是庶出,如何不知这里头的分别?摇头暗叹,自己悄 悄去请,走到二姨太住的厢房外,却听三少爷怒气冲冲的声音:“我就是不服,我哪里比不上 他?他跟我一样的身份,凭什么他能做少东家?”又冷笑道,“他如今有钱有义,人人都道他 是孝子。等他有朝一日知道他亲娘是怎么死的,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仿佛二姨太去捂他的嘴,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仍是不依不饶挣扎:“上次听到陆娘姨偷偷 跟您说,当初是大娘让那戏子去勾引四……”说到此处声音渐无,想必嘴被捂严实了。陆豫岷正在账房督着下人忙乱,却见云昊在外朝他招手,忙出来笑道:“二少爷,怎么不去入 席?只怕筵席已经开了。” 云昊却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上次恍惚听你说三少爷迷上了秦淮河上 一个歌女,有没有这回事?” 陆豫岷被问得莫名其妙,眨巴半天眼睛才反应过来,笑道:“好端端的怎么问这个?” 云昊目光冷冽,若有所思地道:“今晚要请三少爷夜游秦淮河,没有歌女助兴怎么行?”长笑 一声道,“昨儿演了一出《武家坡》,再瞧瞧今晚演什么戏码吧。”
第十章 当时温柔入旧图
秦淮河的水在夜色下碧阴阴的,夜幕低垂,大小船儿都点起灯火,华灯映水,昏黄的一串光 晕在柔波里游走,水里像沉着一江繁星。云昊躺在舱前的藤躺椅上,仰头看着头上灿灿明亮 的灯彩,半晌转过脸来,眼睛里仿佛也揉进星光,懒懒地问:“都安排好了?” 陆豫岷一躬身道:“那个歌女叫玉潞,就在后头的七板子上呢。一会儿您掷杯为号,船老板就 送她过来。”云昊点头无语,挥手让他下去。陆豫岷跳到岸上,遥遥地道:“少爷,我在大中
桥等着您。您自己要有分寸,该收手时就收手。此事能问出最好,万一问不出您也别气恼, 十几年前的陈事,就算现在追究出来,也于事无补。别传到大太太……”话未说完只觉眼前 嗖的一个东西划过,忙一闪身,一个瓷杯便落在脚边,摔得粉碎。他苦笑道:“三少爷还没来 呢,您可别先把杯子摔完了。”说毕转身一溜烟走了。 云昊起身往船后一看,只见岸边泊着无数七板子。所谓七板子,其实就是秦淮河上的小船, 栏杆漆成淡蓝色,被灯光一照,十分清隽。他乘的这种大船本来能容纳二三十人,因整条船 都被包下,此时舱里空荡荡的。他一人独立在舱前,青衫下摆进了风,扑拉拉地翻飞,无限 萧索。 他往岸上扫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向船尾的老板招手道:“预备开船,三少爷到了。记得 到大中桥时,就靠岸放下我。” 船老板忙点头称是,等得云淳上来,缓缓划桨开船。
大中桥外有三个桥洞,如三扇阔大的大门张在清艳的夜色里。桥上的砖因着历史悠久,已转 成一种烟熏火燎的深褐色。桥外十分空阔,一眼望去,尽是阴森森的林木,仿佛藏着无边的 黑暗。桥内两岸却排着密密的人家,家家都点着汽灯。点点晕黄的灯光落在河里,繁星般在 水波里交错,腾起一层恍惚的光雾——大中桥便恰恰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接处。 陆豫岷在桥上打了无数个来回,看到一条空荡荡的大船划过来,他心里一喜,忙往岸边走。 那船靠岸停住搭起跳板,云昊踩着跳板摇摇晃晃地上了岸。 船舱透出一丝摇摇不定的灯光,红蓝玻璃窗上本映着两个人的侧影,待云昊一走,立刻紧紧 搂做一处。这船满载着细碎的歌声人语,仍旧沿着绿如陈酒的河面慢慢划远。
陆豫岷见云昊脚下虚浮,身上微微有点酒香,忙抢过去扶着他道:“少爷,您喝醉了?” 云昊挥手将他的手格开,冷笑道:“就那么点子酒,也就做戏哄哄老三。我是那么容易喝醉的?” 他甩开陆豫岷,独自走到桥的最高处,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摸出一根烟点燃,红红的火光 在黑暗中明灭,星芒般的微光照着他的侧脸,轮廓如雕像般冷峻。 他忽然挥手一扬,半枝烟带着火星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刹那间便落到桥下森森的流水里,立 刻熄灭了。陆豫岷急急抢上去拉他道:“少爷,晚来起了风,你又喝了酒,当心着凉。咱们还 是回去吧。” 云昊连他理也不理,半晌转过脸来,神色已是泰然自若,微笑道:“陆哥,这趟回南京真是收 获不小。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咱们明天就回上海。”他嘴角一撇,面上一抹讥诮之意,“老三 真是个不中用的,许了他一个歌女就神魂颠倒,问什么说什么。跟老大一样,当初见到个略 齐头平脸的歌妓,连腿都挪不动了,莫说人家勾搭他抽鸦片,便是请他吃毒药,也保管一口 吞下去。”他哈哈大笑,笑音却渐渐悲伤,却听夜色中传来一丝圆转的歌声,由远及近,似与 他遥遥相和。河面上一只七板子速速划来,走到近处才瞧清楚,船头坐着一个月白上衣的歌女,怀里抱着 琵琶,正是她口中唱着青衫,抬头向他凝望,一双明眸在灯下如寒星般清亮。 云昊忽然起了顽意,摸出一块银元对准船舱扔下去,大笑道:“老板快停船,我要点戏。”银 元落在舱里,叮当一声脆响,这船立时停了桨,在河面悠悠荡着。伙计从舱里钻出来,朝桥 上拱手道:“两位客人可要上船?” 云昊扶着栏杆朝歌女笑道:“先给爷唱个《十八摸》听听,唱得好爷再上船不迟。” 那歌女立刻将琵琶横在膝盖上,怒道:“我不唱那个。”俯身捡起那块银元来,挥臂朝着桥头 掷上,却失了准头,扑通落到绿波里。 那伙计又急又怒,照着那歌女肩膀上便是一拳,冷笑道:“给你脸不要脸,既入了这行,还能 由得你挑三拣四?”又朝桥上赔笑道,“两位客人别恼,她新近入行的,不懂规矩。” 云昊却心情甚好,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不爱给爷唱,爷唱给你听如何?”他倒真拉的下 脸,当下摸出一块银元,与桥栏杆相击做拍,唱起一段散板。 那歌女听他唱得激昂,抱起琵琶与他铮铮相合,将近高潮处,他却忽然失了兴致,收口不唱, 将手上的银元遥遥朝船舱一扔,笑道:“爷也不爱唱了。你既不唱有劲儿的曲子,就赶紧走罢。” 伙计听这客人竟扯着嗓子给歌女唱起曲儿来,早已呆在当地,还以为遇上了疯子,此时听到 让走,如蒙大赦,忙捡起银元钻到舱里。那歌女立起来默默地福了一福,依旧坐下弹着琵琶 唱起刚刚的青衫调。小船便如箭弩般沿着河射出,歌声亦随着小船渺渺远去。船后起了白白 的浪花,在碧沉沉的水上如扇面般铺着,渐远渐淡。云昊望着小船去远,笑嘻嘻道:“好在老大和老三迷上的都不是这类有风骨的歌女,不然倒让 我难下手。” 陆豫岷方才一直在旁默然无声,听云昊这样说,哑然失笑道:“任是她多有风骨,遇上少爷您 还不立刻兵败如山倒?”他用手拍着栏杆笑道,“不过当初少爷年纪小,心肠尚软。您留着那 歌妓一条命,可大太太是个极精细的,见云腾突然迷上了鸦片,必觉有蹊跷之处。她查来查 去,最后总要查到这歌妓。再往下一拷问,便要落到您身上。” 云昊猛地转过头来,眼中似有一簇火苗闪烁:“你怎么知道的?”他凝神回想,缓缓道,“当 年我做得极秘密,连你也没告诉,怕万一事情败露,多搭一条人命。”他倒吸一口气道,“怪 不得,大太太刚放话要查是谁让老大抽上鸦片的,那歌妓便失足落水死了。我还以为是上天 给我的好运气,原来是……”他脸色煞白,张口结舌道,“原来是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陆豫岷沉默半晌道:“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我来做。少爷的好心,我岂会不明白?因此我偷偷将 那歌妓灭了口,也并没有再告诉您。” 云昊默然无语,慢慢踱到桥外一侧的栏杆处,在黑暗里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 开口笑道:“你猜老三跟我说了什么?” 他却不待陆豫岷回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先前一直恨我娘,她怎么能不管不顾地做出那样的丑事?她一死了之,还把妹妹送出去,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他想起那段岁月,心中一酸, 几乎声带哽咽,“小时候我在大太太房里长着,明里暗里总有人悄声骂我是贱种。除了你护着 我,谁把我当少爷看?” 陆豫岷轻轻叹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云昊眼中如有星芒,亮得可怕,扭头道:“我要提。当年究竟有什么曲折,只怕除了大太太贴 身的人,谁也不清楚。老三鸡零狗碎地说,我娘与唱小生的戏子……有私情是真,但那戏子 却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趁着老爷出门时,借着唱堂会之机在台上暗送秋波。”他冷笑,“我 娘有错,可引来这火种的人却是大太太。哼,原本还想留着云腾的性命,既然如此,一命抵 一命,我也不用心软了。”
陆豫岷呼吸慢慢急促,喃喃道:“原来如此。”这段讳莫如深的陈年往事,起初乍然落在耳里 像恍若未闻,渐渐地心上却泛起无边无际的钝痛。 那年他十四岁,被挑去做了云昊的书童。因着云昊那日忘了带课字本,他匆匆忙忙地回四姨 太住的屋子拿去。走到院门外不敢贸然闯入,好容易碰到个丫头也往院里走,忙拉住她去传 话,请四姨太差人将云昊的课字本送出来。 四下寂然无声,他在院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再出来招呼。院里种着一株极大的红梅,怒放 的梅花如朱砂般点在苍劲的枝上,看得久了简直让人眼睛失明。不知道等了多久,院里扑啦 一声响,他悚然一惊,忙转头去看,只见临院的和合窗从里推开,四姨太扶着窗户,正微笑 着朝他遥遥招手。 他知道这是不合礼数的,然而他像着了魔,情不自禁便往窗边走去。站在窗外先恭恭敬敬地 请了安,才将取课字本的话说了一遍。 四姨太倒没说什么,先问了一回云昊的功课,突然端详着他笑道:“云昊性子太强,偏偏又不 如云腾命好。现在他还小,日后恐怕受气的时候还不少呢,你要多多替他担待些。”他莫名其 妙,也不敢询问,只点头答应不绝。四姨太却扑哧笑了:“我又不是老虎,你老低着头战战兢 兢,怕我吃了你吗?”他只得缓缓抬起头来,心怦怦直跳。 她突然从窗中递出个本子来,笑道:“你瞧瞧是这个课字本吗?”他不敢说话,飞也似地从她 手中拿过本来握着,点头道:“是这个本子,谢谢四姨太。” 她却恼了,赌气似地说:“我让你瞧瞧,你瞧过了再说话。”声音并不严厉,他却只觉背心上 层层汗水渗出,忙伸手翻开课字本。 课字本中夹了东西,一翻便恰恰翻到此页。他看了一眼微吃一惊,抬头道:“四姨太,你忘了 把相片拿……”话刚说到此处,她便竖起食指按在唇上,见他住口方微笑道:“你替云昊收着。 等他长大了,你再拿给他看,让他瞧瞧他亲娘是什么模样。” 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张口结舌地道:“四姨太,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握着帕子掩嘴吃吃笑出声。云白丝帕上绣着湘黄云纹,帕边上一排淡绿穗子也随着笑声微微抖动,半晌终于收敛笑容,摇头道:“说给你也不明白。过几天老爷就该回来了,那时候自 然就知道了。” 她望着满树红如朱砂的梅花出了一回神,突然幽幽地道:“陆豫岷,我知道你心地仁厚,所以 才挑你做云昊的书童。只怕日后也就你一人真心看护他,我先谢谢你。”叹了一口气道,“豫 岷,等到云昊不怪我的时候,你再跟他说,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 心不足。我便错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便回不了头。”她眼中突然微有泪光,语气却如裂锦断玉, “但愿云昊将来终有一天别再怪我。我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说毕默默不语,良久轻咳 一声,缓缓地关上窗户。
他心中无限疑惑,呆呆站在当地,半步也动不得。四姨太方才的话语和举动,与这几日私下 里听到的细碎流言合在一起,他渐渐有点知觉,只觉一丝钝痛慢慢从胸口浮上:“传言四姨太 趁着老爷不在,暗地与人私通,难道竟是真的?”老爷两个月前出门,这流言自一个月前府 里请戏班子唱堂会后,便暗地里在下人里传播,难道……竟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过了两日,老爷刚从外地回来,便听人辗转诉说此事,被气得暴跳如雷,关起 门来怒气冲冲地拷问四姨太。她竟丝毫不否认,一口应承。按照家法,这样的丑事自然绝对 容不得,四姨太当夜就被沉了河。
那是此生最长的夜晚——他站在窗边亲眼看着: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红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 镇定自若,缓缓地俯身在妆台上点起整整一排红烛。蜡烛腾腾燃烧,妆台上嵌的铜镜流光掠 霞,在黑夜底子上盛开一朵晶明的花。烛光倒着照上来,她的脸如同羊脂玉般净白,凤眼斜 飞,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晃动,神情妩媚。 老爷一挥手,一伙人一拥而上,将她捆得结结实实,从头到脚蒙上麻袋。 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沙哑着发抖:“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死了。” 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突然转身沉声道,“陆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去,让 他改口叫娘。” 她开始时仍然徒劳地挣扎,最后终于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可一听到这句话,突然朝着窗边直 挺挺地倒下,扑通一声,似乎双膝落地。他站在窗边几乎摇摇欲坠,咬牙忍住,心里突突乱 跳。 她很快就被抬出了屋,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屋里陡然一空,四下里静得吓人。 屋外的夜色一团墨黑,千方百计地朝室内侵入;妆台上的蜡烛惨淡地燃着,与黑暗对抗。他 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后背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将头埋在双膝间,抱着肩膀静静流泪。他被卖到齐家的时候才六岁,开始整整四年一直做最脏最细碎的活计,受尽了欺负,可无论
旁人怎么打他骂他,他都没哭过。可今夜目睹这个奇特的女子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赴死, 他心底似乎隐隐生出一种佩服和惋惜,还夹杂着一丝生离死别的痛楚——这种复杂的情绪乱 纷纷地涌到一处,难收难管。他坐在比冰块还凉的青砖地面上,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可他们到底挨过来了,云昊如愿以偿地成了“代 理”钱庄东家,将生意做得兴隆发达。如今南京城里人人竖着大拇指夸赞二少爷,羡慕大太 太养了个好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虽然亲生儿子不争气,却另有二少爷可以指望。
岁月悠远,真相如莲子般被层层剖开,哪里才是因果的头?
他默默转脸看着云昊。云昊的脸庞轮廓与他亲娘十分相似,下巴弧线不可思议的温柔,只除 去一双眼睛不像——四姨太是一对勾魂凤目,云昊的眉眼只在尾梢处微微上翘,少了些轻佻 之意。 云昊许是感觉到被凝视,忽然转过脸来,眼里又挂上平日里的疏离傲慢,脸上神色却微有怅 然之意:“可惜我长了这么大,连亲娘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先前偷偷翻老爷的相簿子,大太 太和其他姨娘的照片在册子里都有,独独找不到我娘的。”他轻轻叹口气,笑道,“想必是当 年出事后便将她的所有影像毁掉了。” 陆豫岷犹豫了一下,慢慢地道:“少爷,你真的不怪四姨太了吗?” 云昊恍若未闻,只管专心致志地吸烟,这一支烟眼看着便烧完了。他将烟蒂往河里一扔,又 摸出金制的烟盒握在手中,却又略略走神,神情复杂地看着碧沉沉的河面。 陆豫岷也不言语,从他手里接过烟盒,轻轻按下开关,盒子嗒一下轻轻弹开。云昊摸黑拿出 一支烟,顺手嗤地划亮火柴。暗夜里一簇小小的火苗一闪,像乌云层间迸出一线明亮的阳光, 短短一瞬将烟盒照得金光灿灿。 他的精神仿佛突然被这金灿灿的烟盒吸尽,整个人都安静到极点。那火苗都快燃到木头梗的 尽头了,他仍是懵然不觉。火光缓缓熄灭,指尖像有根烧红的针在狠狠地扎着,又热又疼, 他低头寻思半晌才有所反应,松手将木梗扔掉,用左手来重重掐着被火苗灼过的手指,抬起 头来,目光如痴如醉,如大梦初醒:“原来这烟盒……我竟然从没仔细看过。” 陆豫岷含笑不语,半晌轻轻叹息道:“四姨太当年跟我嘱咐,等您不怪她时,再告诉您,世事 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她便毁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眼中突然熠熠生辉,露出极为佩服的神情,“四姨太说她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她真是 个……奇女子。” 云昊整个人在黑夜里仿佛有种泠泠然的气息。他默不作声,不停地划火柴,手却微微颤抖, 根本失了劲道,一下轻一下重,火柴折断了两三根仍是点不燃。 他像赌气的小孩一样,深深咬着唇,专心致志盯着手上的火柴盒,折断一根立刻再拿根新的,从头再来。划到第五根火柴时终于嗤的一声,雪白的梗上腾起一簇渺渺的火焰,像茫茫海面 上亮起灯塔,一点微光立刻叫人心安——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有你在,我就心安了。
烟盒被照得金光耀眼,隐蔽的夹层抽开后,里面居然放着一张相片。相片年深日久,已经微 微发黄。即使如此,隔着 16 年的漫漫时光,照片上这容颜如玉的女子,笑容仍然如斯温暖。 她微扬双眉,凤目斜飞,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着一潭春水,媚姿嫣然。 牡丹亭里那段唇齿生香的唱词说,则为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 谁家院。姹紫嫣红开遍,却原来尽付与断壁残垣。 世间何处有富贵荣华?好比水中月,雾里花。世间安得双全事?要了一样,就不能再要第二 样。戏里唱得恁般情意绵绵,终究被生生辜负了。
第十一章 小荷嫩芰娇如滴
张家是西式做派,日常起居十分简洁。半月来清流与树之都忙着画画,连一日三餐亦草草将 就,就着红茶吃两片面包。这一日已是暮色昏暗,早已过了晚饭钟点,树之仍专心致志地往 画布上着色,清流在旁边执了一对蜡烛替他照亮。 炕桌上亦腾腾燃着两对红烛,喜气盈盈,雪樱坐在炕沿边,穿戴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装扮,系 着百花裥裙,一双大红缎鞋上绣着龙凤呈祥。她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又搽过胭脂,面如 桃花,与烛光衣影相照,艳丽不可方物。 树之突然用英语说了一句“我的上帝”,将画笔一掷,笑道:“清流,小时候被奶妈抱着去看 戏时,戏台子上喷了一阵烟雾,九天仙女冉冉下凡。我画着画着,只觉得自己面前就坐着九 天玄女,满心里敬畏,只怕我画得不好,会亵渎神仙。” 清流满脸赞叹之意,微笑道:“我看着雪樱穿着凤冠霞帔,一直暗暗后悔,当初在国外,怎么 就在教堂里匆匆忙忙地跟你结了婚?” 雪樱这几日与他们相处渐渐熟了,知道他们一旦开口交谈,今日的进度便算完毕,便站起身 笑道:“清流姐,你结婚时穿的白纱衣像云朵一样,手里捧着鲜花,比画册上的安琪儿还好看, 有什么可后悔的?” 清流大是诧异,叹道:“我就让你看了一眼相片,你就记住了?真是冰雪聪明。”又笑道,“树 之几乎把初稿画好了,你过来看看,像不像你?” 油画的立体感极强,画面上的潋滟光影像翩然流动,新娘端坐在纱帐间,面上一种娇羞清纯, 又喜又惧。雪樱轻轻地呀了一声,半晌微笑道:“张大哥画得真是好,喜庆里又透着庄严。” 清流在旁咦了一声,树之以眼神制止,转脸向她笑问道:“喜庆里透着庄严,这句话甚合我意。 你是如何看出来这层意思的?”她又偏头看看油画,微笑道:“我也说不好。湾里办喜事时,新娘子一路上只是哭,过了那天 就不是女儿家了,往后就该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我瞧着你的画,只觉得画上的新娘又喜悦 又凄凉,又仿佛有种要承担责任的决心。” 一席话说得清流十分震动,简直欢喜得诧异,微笑道:“樱儿,你这样聪明,可不要被埋没了, 不如跟我学画画吧。” 雪樱脸一红,轻轻低头道:“清流姐和张大哥都是出过洋的,想必西洋画很难,我只怕学不会。” 树之含笑摇头道:“西洋画没什么难的。清流以前从不答允教人画画,这次看你实在聪明,破 例开口,你可莫要辜负她的心意。” 雪樱的眼睛瞬间如星辰般灿烂,盈盈地朝清流拜下去。清流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拉起笑道: “咱们不作兴这个。从明天起,你就先来画室里观摩吧。只要你肯用心,用不了多久就能学 会。将来等你画好了,还可以去考上海的美术学校。” 张树之在旁插嘴道:“祖荫不也去上海了吗?他去了有多久了?” 她这几日天天计数,立刻便答道:“算上今天,已经十五天了。” 张树之摸摸下巴,呵呵笑道:“但愿他晚点回来,我们才能霸着九天仙女,清清静静地多画几 日。”画室里搁着一部留声机,一张圆盘转着,声音缓缓流出。不知道里面弹奏的是什么乐器,叮 叮咚咚像月光一样清亮。清流听着听着就微笑起来,目光柔和,扭头向雪樱道:“这是教堂里 的赞美诗……用来歌颂上帝。”雪樱目露诧异之色,轻轻问道:“什么是上帝?” 清流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含笑道:“这个么,给你看的西洋画册里,就有耶稣画像。他 是西洋人的神,保佑人世平安。” 雪樱点点头,皱眉道:“那他跟玉皇大帝是一样的吗?” 清流扑哧便笑出声,如春日牡丹般大方,摇头道:“西洋人的神和咱们的不一样,不会天生就 享福。耶稣降生在贫苦人家的马厩里,长大后教化了很多人,却被门徒出卖,最后成了救世 主,让他的圣徒们传播道义。”她眼波柔和,轻声叹道,“我在法兰西学画那几年,每个礼拜 日都去教堂听唱诗班的圣歌,那一刻心里真是安详宁静。”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颊上浮起浅浅微笑。法兰西的透蓝天空下面,尽是铁灰色的尖顶子小 屋,花格窗户小得很,却偏偏安着大块的彩色玻璃。深紫色的蝴蝶兰开得像草一样茂盛,从 小花园一直长到水门汀的道路边。 她和树之在巴黎认识,又在巴黎结婚。婚礼在宁静的夏天举行,那天早晨先是下了雨,太阳 又立刻出来了。教堂的灰顶子异常干净,一群野鸽子从湿青的天空里咕咕地飞过。她低头将 戒指套到树之的无名指上去,仰起脸来一笑,树之轻轻地掀起她遮面的白纱,在她耳边低低 地说:“我愿意。” 他的吻里带着玫瑰的清香——是她手里的捧花,深红玫瑰配着飞燕草、白丁香,用银灰缎带绑成细细一束。琴师在教堂一角弹着竖琴,叮叮当当如泉水轻响。唱诗班的三个小朋友,穿 着雪白的衣服,一丝不苟地为婚礼唱赞美诗。
赞美诗一首首地唱下去,天使般的童音无休无止,是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美好。清流转脸看 一眼雪樱,在心里叹口气,终于忍不住道:“樱儿,祖荫是娶过妻子的。现在已经是民国了, 名义上都……一夫一妻,你知道吗?” 她默默无言,只低头拿着画刀将调色板上的颜料抹来抹去。好几种颜色混到一起,成了一种 青扑扑的黑,半晌抬起头,低声道:“我知道他娶过亲,可我……就是喜欢……” 清流目光复杂,叹口气道:“我瞧得出来,祖荫倒也真心喜欢你。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 点迂,明明看透了他家少奶奶,却依旧在场面上撑着。明儿见了他,我一定劝他离婚再娶你。” 张树之一直在角落里静静往画布上色,突然插话道:“清流,你这脾气又犯了。劝祖荫离婚? 亏你也想得出来。这城里有点薄财的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他突然嘻嘻笑了,“你还以 为人人都似我般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清流一笑,叹道:“我只是替雪樱可惜,这样美,又这样聪明。” 树之摇头笑道:“我倒是知道祖荫,他虽然有点呆气,心地倒真诚,与雪樱两情相悦,彼此珍 重,也算难得了。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缛节?名分终归是虚的,两人真心相对才最是踏 实。” 一席话将清流堵得哑口无言,却终归有点忿忿不平,在心底默默盘算。忽然灵机一动,笑吟 吟地拉过雪樱的手道:“樱儿,西洋画光凭我教是教不出来的,你还要自己领悟。要是想画得 好,不但要手勤,还得眼勤,平时多多看书。” 雪樱一双凤眼如有星光闪烁,亮了一下却又黯淡下去,低头小声道:“我不识字。” 清流明眸顾盼生辉,笑吟吟地说:“我送佛送到西,连识字也一起教你。下午学中文,晚上学 法文,再加上学画,你要好好上心呢。” 雪樱诧异地皱眉道:“还要学法文吗?” 清流此刻像个最上等的淑女,吐气如兰,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神色,笑道:“法语是世界上最 美丽的语言,一定要学。再说你画西洋画,当然得懂法语才行。”雪樱的世界突然比三春花事还要丰富。写中文的毛笔是软的,画油画的刷子是硬的。法文像 中国的风水一样,居然每个单词都有阴阳分别。 清流做了描红贴,教她照着临。她初使毛笔,腕力不匀,写出来的字不但大,而且笔画似在 哆嗦,曲曲拐拐。清流在旁笑得前仰后合:“雪樱,你哪里在写字?明明是画字。” 她被笑得不好意思,搁下毛笔讪讪地道:“我瞧着它们可不就像画儿?你看,这个字的右半边 真像过年时门上挂的灯笼,还带着灯笼穗子。”清流侧目看了一看,扑哧笑出声,指着告诉她: “给你一说还真是有点像。这个字是‘樱’,就是你的名字。从今日起,你就知道怎么写自己
的名字了。” 雪樱一怔,正欲讲话,却听门外一声极熟悉的轻咳,忙抬眼去看,只见祖荫背着淡薄的日影 站在玻璃窗外,眉目不甚清晰,脸色略有些憔悴。门外细雨初过,草木枝叶如笼湿烟,只映 得他眉目清秀如竹,含笑与她隔窗相望。清流无声一笑,蹬蹬地出门走了。他亦微笑着掀帘 而入,却并不言语,只深深地看着她。 她被瞧得心里发虚,侧过脸去眼睛往下一溜,突然看到桌上还摆着刚写过字的纸,伸手欲收 起,却鬼使神差般从砚盒边拿起笔来,直直往纸上落下。忽然醒悟过来,红着脸笑道:“我的 天!”话未说毕,只觉得腕上一紧,祖荫从背后伸手来握着她的右手,替她将手腕稳住,一笔 一画地写下去。 白绵纸质地细密,笔尖从纸上划过,是如春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她随他手腕轻转,轻声问道: “这写的是什么?我都不认识……”他并不答话,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行一行地写满整 张纸,才悄然放下笔,含着笑意道:“没关系,这些字你现在不认得,以后慢慢就认得了。清 流的字太潦草,开始不能跟她学,明儿我去找卫夫人的帖子给你照着临。” 他的眼里尽是静静的喜悦,笑了一声道:“樱儿,真是对不起你,一下子走了这么久。不过忙 了大半月,终于把纱厂买下来了。巧得很,纱厂生产的布就叫雪鹰牌棉布,可见与你有缘。” 她的脸如煮熟的虾子,一点一点地红了,微笑道:“你明儿把它改了吧,听着……怪别扭的。” 他却极正经的模样,伸手将她箍到怀里摇头道:“这可算是名牌,以前获过针织大奖的,怎么 能随便改?” 她羞得拿手蒙上脸去,顿足道:“那怎么办?传出去会被别人笑死的。” 他强将她的两只手拿开,很慢很慢地微笑了,轻声说:“到了纱厂里,大家一提‘雪鹰’,我 就觉得像在唤你,越听越觉得牵肠挂肚,赶紧把事情谈妥了就往回赶。你还不该念着它的好?” 他的声音那样沉静,是让人什么都不愿再想的安稳,“樱儿,咱们回放生桥。”放生桥处的房子空置半月,无人照管。院门一开,树上栖的几只雀儿乍然惊起,拍着翅膀唧 唧地飞到半空里去了。半月前初来,一树玉兰半开半合,清露滋润。倏忽花期匆匆过了,花 瓣落了一地,萎黄不堪,有几瓣恰恰落在金鱼池中,半浮半沉间被沤得烂黑。空气中甜郁郁 的腐败之气,比发酵的酒还要浓烈。 进宝见他眉头微蹙,忙笑道:“我去大掌柜家瞧瞧,若有合适的丫环,立刻就带过来。这院子 空了这么久,一个人哪里打扫得过来?”说罢不待他答应,一溜烟竟走了。 祖荫一句话刚要出口,见进宝早已无影无踪,摇头苦笑道:“这猴子就知道偷懒。”携手扶着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花径,与她一起到堂屋坐下,才皱眉道,“我听树之说,你这半月像是着了 魔,心心念念地就想着画画写字,恨不得连睡觉都省了,晚上要丫头催好几遍才肯躺下休息, 可都是真的?”他脸上佯装怒意,眼中却满是怜惜之色。 雪樱啊了一声,扑哧便笑了,见他面沉如水,忙拿眼四下里乱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头木刻墨印着几个字,急忙指着那纸道:“你瞧,那张红纸上写的四个字,是不是风雨国民?” 他本来绷着脸,到底忍不住,微笑着摇头道:“明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个字,被你一 念,就少一半去了。”脸上浮起一抹赞许之色,“不过,才半个多月,你就能认识四个字,真 是聪明。” 她将脸一扬,轻声笑道:“我刚才着急没看清楚,最后一个是平安的安。若再加上它,就一共 认得五个字了。对了,清流姐还在画室里专门给我立了个画架,她说画画如练功,一日也不 可懈怠,以后我要天天去张家练习。” 祖荫不禁气结,拧着眉头半晌道:“真是岂有此理。”却忍不住微笑,“看来我也得努力些,不 然连自家媳妇也看不住。明儿请树之过来瞧瞧,咱们哪间房子适合作画室,就依着他家的规 格,建个一模一样的。” 她大喜过望,脸上笑意盈盈,几乎说不出话。祖荫亦是心满意足,抬手缓缓抚摸她乌黑的发 髻,突然低声问道:“樱儿,上次走得匆忙,也没听你把话说完。那天……你娘到底说了什么?” 她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中,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下意识地往后缩去。 八仙椅既深又阔,她整个身子都几乎蜷进椅中,一双眼睛如鸽子般温驯纯洁,含着一丝凄楚, 摇头不语。祖荫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只觉得她浑身瑟瑟发抖,心下极是不忍,咽了口气慢 慢道:“樱儿,那日你说,你只有我一个人了。既然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 他的眼中一片情深似海,让人不自禁沉沦。这世上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跟他说?她心中一酸, 泪水几乎涌到眼中,刚张口说“我娘——”,那誓言却一字一句如焦雷般在耳边炸响——“你 若日后对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轰,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陈祖荫身上”。 她打个冷战,将嘴抿得紧紧地,默默瞧着门上贴的红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最后一个字 是平安的安,万事安好,消灾得吉。 她终于扭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说:“我娘说既然我情愿没名没分地跟着你……日后有 什么苦楚,统统得自己担着。”他胸口一闷,千种复杂感情纠结一处,想解释却无从说起,终究默然踱到门边瞧着院里一地 残花,低声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你不明白……” 玉兰花瓣如污秽的纸巾铺在地上,一阵阵腐败之气潮水般涨落,简直让人窒息。这是一种行 将死去的味道——那间几乎近月没开过窗的屋子、密不透光的窗帘、久不清洗的褥单、说话 时胸腔如风箱般拉动的呼呼声、门外低低切切的啜泣——合在一起便是这种陈腐的味道。 其他一切都能慢慢腐败,唯独诺言历久弥新。
第十二章 软语轻嘘过画梁
院中久久无人打扫,春日潮地,万物都易生长,向阳处的小草已有二寸高矮,难收难管。祖 荫心里一瞬间亦然如是,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如阶角丛草,除了乱还是乱。 玉兰树上新生的嫩叶却是绒绒的,叶与花一般好看。虽然花儿已尽归腐朽,眼前一切却是全 新的。祖荫心里似乎也从纷乱中生出一丝期盼,颇有感慨之意:“樱儿,清流教你念书画画, 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起初见到他们夫妇二人,我简直惊讶得 要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伴侣,能够凭着自己意愿结婚?后来往他们家去的多了, 才渐渐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脸上鲜有一种如孩童般的纯真神色:“我原本已绝了指望,自觉人生不过如此。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只是心中的白日梦罢了。可自从遇到你,竟像美梦成真。”他的眼神一暗,叹道, “我极羡慕树之与清流,朝夕相对,再无旁人,何等美满?可我已允诺……亡师在先,不能 食言……” 他背向雪樱而立,一席话说得甚快,身后却毫无回音。院里的石阶亦悄然似反省,他只怕她 生气,低低唤了一声“樱儿”,她仍是不言不语。他心里愈发难受,忍了又忍,缓缓转过身去, 却怔在当地,良久苦笑一声,走去抚着她的脸道:“樱儿,这里对着门,当心风寒受凉。我抱 你上楼睡罢。” 雪樱这半月来日夜用功,本就是乏透了。方才将整个身子躲进椅子深处,说了两句话困倦上 来,不知不觉便靠着椅背睡着了,此时慢慢睁开眼睛,见祖荫一脸怅然之色,自己也怪不好 意思,口中忙不迭道歉。祖荫却像是乍然回神,双臂一展,已将她抱在怀中,摇头微笑道: “念书学画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我看着你,你且好好睡一觉吧。”他将她抱上楼安置到床上,见她呼吸渐渐均匀,方轻轻松开手。只听后窗河里,船桨与流水 回环相和时,一片溅水声,便起身走到窗边将推窗合上,悄悄退出房间。二楼的栏杆上挂了 几瓣枯萎的玉兰,与朱栏相衬,黄扎扎地刺眼。他正欲伸手将萎瓣摘下,抬眼间却见巷口上 似有人朝楼上眺望,目光相对,立刻就不见人影了。他心中大奇,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凝 神回想,却万万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院门啪啪被拍得一片响,还不等人应声,便咣当大开。进宝笑嘻嘻地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 娘进来,见他站在楼上,忙向上拱手道:“少爷,大掌柜家的前两天就把丫环预备好了,就等 着您开口呢。我一去,嘱咐了两句便让带过来了。”又转身对那小姑娘道,“快给爷请安。”祖
荫忙朝下摆手,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关得甚严,才点点头笑道,“也没什么安不安的。进宝 也帮着忙,先把这院子打扫干净。” 进宝答应一声,面上却浮起难色,想了又想,突然扑通跪下,哭丧着脸道:“少爷,上次少奶 奶遇见我……已经知道雪樱姑娘的事了。听说这半月一直在娘家……您还是赶紧回家看看 吧。” 祖荫怔了怔,缓缓皱眉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扭头看看房里,点点头道:“既然如此, 你在这里瞧着,我回家看一眼就回来。”
陈宅在青浦出了名的开朗畅通,门房也比别家显着敞亮。春阳和煦,照进房里暖洋洋的,深 宅大院昼长人静,正是歇午觉的时辰。看门的老周喝了两壶浓茶下去,仍觉得困意浓浓,不 知不觉便眼睛半阖。 却好似有个不知趣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在门房外徘徊,“登登登”的声音没完没了地响,惹人心 烦。老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眼一瞅,勉强瞧见一人背光站在外面,正以手叩门。他刚梦 到发双倍工钱,正数钱间却被吵醒,自然不耐烦,将眼一闭道:“我家少爷出门去了,你有什 么事过几日再来。” 那人静了一静,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老周恍惚间突然觉得不对,直直跳起身往外一看,又 惊又悔,急急嚷道:“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站住,正是祖荫无疑,眉目间略有点倦怠,微笑道:“晚上关门后,自己去账房领 罚。”抬脚欲走,又站住问道,“老周,你可记得少奶奶什么时候回娘家去的?” 老周面有惭色,低头想了半天道:“少爷,确切的日子我不记得,不过前后的情形大概还说得 上来。”又在心里盘算了一回道,“先一天大掌柜差人告诉宅里,少爷您去了上海。又过了一 天,第三天早晨我刚开了大门,天还没亮透呢,少奶奶就带着丫头走了。”祖荫仿佛若有所思, 过了良久才点点头道:“罢了,今日就不必去领罚了。下不为例。”老周又喜又愧,一躬到底: “谢谢少爷宽厚。”只听脚步声往里宅去了,才直起身来。老太太的屋子在里宅正中央,庭前架上满满一树青翠,茎叶退了残红,湿漉漉的绿。侧厢房 里笃笃作响,木鱼声慢悠悠的,不疾不徐,在深宅的肃静中听来,一记一记异常稳实。祖荫 在门外悄悄地立了半晌,心神初定,方掀起帘子进屋,只见丫环拢翠跪在侧厢的观音牌位前 敲木鱼,母亲手里拢着念珠,在里厢的太师椅上阖着眼半躺半坐。 他有意放重脚步,慢慢走向侧厢。拢翠扭头一瞧,面上立刻浮上欢欣喜色,手上的木鱼不知 不觉便停住了,老太太却在旁含含混混地问道:“翠儿,困着了?” 他忙摇手制止拢翠出声,又挥手让她立到一边,将长衫下摆一提,自往蒲团跪下,拿起黄杨 木小槌继续敲起。才敲了几下,便听老太太叹道:“拢翠,你要把木鱼敲碎吗?” 他忍不住停了木鱼笑道:“我怎么听不出有什么分别?”丢下小槌站起身,走过去扶着老太太,
笑道,“娘,我回来了。” 老太太仍有些瞌睡朦胧,眼睛半睁半闭道:“木鱼督人精进,最讲究心平气和。照你那么乱敲, 菩萨都要被惊扰了。”说了几句话,慢慢醒过神,睁眼见是祖荫,脸色一沉道,“你还有脸回 来?十五万本钱的生意都不跟与家里商量,真个自己翅膀硬了?” 祖荫却陪着小心,说话含笑,胸有成竹:“娘,这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您辞行,惹您担心 受累,确实是儿子不对。”扶着老太太坐端了,又向拢翠使个眼色。 拢翠捧了卷荷叶样式的小茶盘静静走过来,里面放着一个薄胎青花盖碗。他端起盖碗,双手 奉给老太太,微笑道:“娘,您先喝杯茶润润口,我再把这半月的经历好好讲给您听。”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还敢跟我多嘴多舌?当年刚嫁给你爹的时候, 我也经见过些风浪。生意场上成者王败者寇,一着不慎,前头几辈人的心血就打了水漂。只 要你能守住祖业,一辈子衣食无忧,安逸富足,陈家的家底难道还不够你花的?又何苦劳心 费神去弄什么纱厂?” 这杯茶本不欲接,却见祖荫眉目间尽是憔悴之色,自然是大半月劳碌奔波而致。她到底不忍 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摇头道:“你自小爱读书,不喜营营,娘还以为从牛栏里出了一匹马…… 结果这马到头来又变回牛了。” 祖荫眉目清明,但笑不语,半晌轻声道:“娘,我总不能靠祖宗的荫佑过一辈子。家业日后还 要传给后世子孙。”说到此处心神一荡,缓缓道,“我哪能一辈子不思进取,分毫不添?”
老太太却大不以为然:“你爹辛劳了一辈子,没日没夜的忙,到头来有什么意思?这几年瞧你 安于守成,稳稳当当享福,娘心里极赞成的。至于添不添家业,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突然 神情一肃,徐徐道,“可是你既然接手纱厂,就莫要小看这盘生意。十五万本钱砸下去,你若 经营不好,陈家不因你富,却要因你而败了。”
祖荫恭恭敬敬点头道:“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纱厂有二百号工人,我若不上心,把厂子弄 砸,他们也就衣食无着。若因此流落街头,我的罪过就数不清了。我此番既然立志做事,自 会尽心竭力,先求无过,再求有功。”
老太太眼里却生了倦怠之意,摇头道:“你先做一年半载看看罢。唉,等你真正做起事来,才 晓得里头的难处。”她将盖碗放回茶盘,挥手道,“翠儿去菩萨面前接着敲木鱼,还是它听着 踏实。” 祖荫不敢答话,默默侍立,半晌见老太太只随着木鱼声一粒粒拨拉手中佛珠,闭目不言。他 原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结果竟这般轻松过关,心头陡然一松,正欲告退,却想起一件重要 的事,忙问道:“娘,听说少奶奶大半月都不在家里了,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大门方向远远地传来隐约喧嚣声,像马儿被抽时的疼痛哀鸣。老太太霍然睁目,皱眉朝窗外 看去。祖荫忙轻声道:“我一会儿便吩咐家里赶车的,不可再这般抽打牲口。”老太太轻轻咳 了一声,拢着手里的佛珠,又想了想才慢慢地说:“你走的第二天,玉钿娘家那边传过信,说 亲家太太突然得了急病,我就忙打发她回去照应着。前几日荔红回来禀告,亲家太太病已渐 愈,没什么大碍了,少奶奶不几日就回来。你明儿去瞧瞧,若是亲家太太好了,你就接她回 来。” 祖荫目光闪烁,到底什么也没说,悄悄退出侧厢,正欲向大门去,却想起该给樱儿拿字帖, 便转身往书房来。 书房前植着疏疏的百十竿燕竹,春阳照进竹林里,竹叶间似有青烟袅袅。新发的燕笋才二指 粗细,笋壳微黄,与竹竿疏叶相映,黄绿披拂,煞是好看。竹林里的雀儿并不避人,灰扑扑 一群在地上跳跃,不知被什么惊动了,唧唧飞到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头扎下来,如风呼啸。 他从书房里取了字帖,便急急往大门去,刚走到前院的游廊上,只见一个人影从门房处飞也 似地冲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急急道:“好少爷,你怎么倒出来了?你没见到少奶奶和……雪樱 姑娘?” 祖荫差点被扑倒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扶着栏杆站住了,挣扎着把胳膊抽出来道:“进宝,你 不好好收拾院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抓过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进宝抽手后退一步,哭丧着脸道:“唉,我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低着头也不敢看他, 期期艾艾地说,“您前脚刚走,少奶奶不知怎的,后脚就到了。她让荔红上楼把雪樱姑娘叫下 来,说要带过来给老太太见见……”话未说完,便听耳侧边轰的一声巨响,栏杆上的大栲格 子竟被祖荫一拳砸穿,碎屑纷飞,露出里面白森森的木头。他手上鲜血淋漓,目光如困兽般 愤怒到了极点,咬牙道:“她竟然敢!你怎么不早点进去找我?” 进宝吓得张口结舌,眨着眼睛道:“少奶奶说让我在门房侯着,不准乱走。” 祖荫似未听见,极快地将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眼时神态已安静平和,淡淡地道:“进宝,你立 刻去替我办两件事。”凝眉思索,慢慢地说,“第一件,今天从大掌柜家带来的丫头是什么来 历。第二件,去打听清楚,少奶奶回家侍的是什么疾,都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 进宝十分为难,低头踌躇道:“头一件还好办……第二件可真够难人的。” 祖荫啪地把字帖往他怀里一扔,喝道:“若不是你先前嘴漏,又死撑着不告诉我,如何能惹出 这事?”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道,“若再办不好,你小子就真个找绳子勒死自己得了。”说 毕略一挥手,转身便往里宅飞跑。从前院到后厢,游廊栏杆无穷无尽,他一路狂奔,好容易看到院里的花架了,才放缓脚步, 只觉得心怦怦地似要从胸腔跳出来。刚才若直直往大门去,恐怕就能碰上玉钿。谁知道偏偏 去书房找卫夫人的字帖,与大门方向正好相反,两下里便走岔了。
屋里荔红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四平八稳,说话极是流利:“少奶奶听说从乡下来了个姑娘,便 要打发我去接,不想少爷急急去了上海,也不知道将人安置在哪里,只好暂时撂在一边。”她 顿了一顿,接着道,“后来刘家大少奶奶来探病时提了一两句,才知道她的来历。原来少爷下 乡住了几日,回城时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躲在少爷的车上,偷偷跟了来。咱家少爷最是心 善,便替她找了一处房子暂住着。她却痴心妄想,想飞上高枝儿。现在青浦城里传得乌七八 糟,说哪有这般不要脸的女子?情愿无名无分,也要缠着陈家少爷不放。老太太您看,要怎 么……”刚说到此处,却听门外祖荫含笑道:“少奶奶怎么悄没声息就回来了?方才还正商议, 我明日亲自去接你呢。” 帘子一动,屋外阳光漏进来,铺了一地金影,屋里乍然明亮。只见少奶奶玉钿穿件香色地红 茱萸纹的缎袄,喜气盈盈,坐在乌木椅上捧着一杯茶水,含笑倾听。雪樱被荔红按着肩膀跪 在地上,虽然脸色煞白,却并无畏惧,腰杆挺得甚直。 见祖荫进来,屋里各人俱是一惊。玉钿放下茶盏,款款站起笑道:“听大掌柜家的说,你这次 去上海办大事,奔波劳累。我无德无能,替少爷分不了什么忧,却也不敢劳动少爷去接。” 祖荫微微一笑,转脸对荔红道:“你去找进宝,把我特意买的旁氏白玉霜给少奶奶拿过来。” 荔红话才说了一半,如何肯走?迟迟疑疑地转目望着玉钿。 玉钿握着帕子抿嘴微笑道:“虽是少爷一片心意,不过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日去拿也一样。” 祖荫摇头道:“明日我又要忙了,还是早些拿来的好。”见荔红仍跪在原地不动,眼风一扫, 淡然道,“我离家几日,连家里的丫头都差不动了。”看着玉钿含笑道,“想必少奶奶平日也差 不动她。这样的丫头还留着做什么?” 荔红吓得不敢再辨,只得站起来低头出去了。雪樱肩上少了压力,腰杆却动也不动,仍挺得 笔直,目光直直看着地面,嘴抿得紧紧的。她发髻蓬乱,衣领微松,想必从睡梦里被乍然拍 醒,便被立刻带到此处。 祖荫满胸翻天覆地的恨意,面上却不表露半分,含笑问玉钿:“方才荔红在说什么?听她讲得 兴兴头头的,有什么欢喜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玉钿脸一红,微笑道:“也没什么,闲聊罢了。” 老太太摇头道:“方才听荔红说了一长篇,又快又急,我还没听真呢,就被你进来搅和了,也 记不得她刚说到哪里了。” 祖荫目光冷凝,看着玉钿微笑道:“荔红要说的话,少奶奶自然知道。既然她说得不清楚,倒 不如让少奶奶亲自表白。” 老太太欠身坐起,点头道:“玉钿说话分明。你若知道她刚才想说什么,你表白也是一样。” 又看着雪樱笑道,“这孩子生得真是齐整,好可怜见的,惹人疼爱。如今早不是宣统年间了, 青天白日的跪在地下做什么?拢翠扶她起来坐吧。” 玉钿目光一寒,端起茶盏欲喝,又轻轻放下,唇角却慢慢浮起一丝细如水纹的笑意:“老太太, 玉钿要给您道喜了。”她缓缓转目看向祖荫,他亦炯炯地与她相望,嘴边含着微笑,一如往日在人前与她相敬如宾。 侧厢里光线不好,屋外春阳满地,屋内却深邃晦暗。佛龛前的铜炉里焚着香,极淡的青烟飘 袅,混着木鱼笃笃,宏静庄重。在这样的宏远里,人世若有恩爱夫妻……就只能相敬如宾。
第十三章 人间咫尺山千丈
木鱼笃笃,如棒槌捣衣声。做女儿的时候,挽着扁圆的竹篮去溪边洗衣裳。草木灰加了颜料 染的蓝黑料子,一按在溪水里,山色水影都被染蓝了。拿着棒槌一记一记地敲打,水滴浆浆, 溅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湿漉漉的。做得久了直起腰来,远远便瞧见村里人家的草顶上浮着 淡淡青烟。 那青烟却含着陌生的幽香,哪里是炊烟的烟火气?人世斗转星移,她又何尝仍是无忧无虑的 女儿家?陈家少奶奶的声音赫然在耳侧,温柔和蔼:“今天头一次见妹妹,赶得匆匆忙忙,也 没预备什么见面礼。这翡翠镯子是我日常戴的,也算是珍爱之物,就送给妹妹吧。”雪樱猛地 醒过神,只觉腕上一紧,右手已被人抬起。 玉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侧,满面含笑,将镯子强往她腕上一套,端详道:“回头妹妹只 管拿着它往阳光里看,水头十足,比玻璃还透亮呢。”扭头对老太太笑道,“见了妹妹这样天 仙般的人,我也不配戴这个了,让给妹妹吧。” 老太太笑道:“方才这孩子跪在地上,我也没细看,过来给我好好瞧瞧。”玉钿一边将雪樱推 过去,一边扯起帕子遮着嘴笑道:“今日把妹妹接进宅里来,就不用走了。老太太还怕没得看? 我刚才去放生桥的院子里瞧了一眼,虽说也略有几间房子,可院里污秽一片,缺东少西,到 底比不上宅里诸事齐全。” 她忽然住了嘴,如梦初醒般轻声惊道:“我真是糊涂。乍一看到妹妹,心里欢喜得什么都忘了。” 她眼圈微红,拉过雪樱的手叹道,“妹妹不知道,我在娘家的时候,听到些杂七碎八的坏话, 我才听到一半句,就气得连饭也吃不下了。说什么一个已经许过亲的乡下姑娘,却不知廉耻, 连聘礼彩礼的工夫都等不得,下了死心缠着陈家少爷……”缓缓地将雪樱的衣服理了一理, 摇头叹道,“妹妹这般人才,竟被糟蹋得如此不堪。” 老太太皱眉道:“这都传的是什么啊?祖荫,玉钿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还未答话,玉钿在旁紧紧接道:“自然不是真的,那些乱嚼舌头的话,理它做什么?” 祖荫背窗而站,乍然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觉一双眼睛如揉入寒霜,亮得惊人,盯着玉钿直直看了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微笑道:“少奶奶说得不错,自然不是真的。” 雪樱穿着件家常玉白描青竹叶的夹袄,衬得一双眸子明如清水。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 半日,又怜又爱,转脸瞅着祖荫道:“婚事嫁娶,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简直越 大越不知道礼数了。难道还怕玉钿拦着你纳妾不成?现在倒好,成了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即 使那些传言是假的,日后叫雪樱怎么在青浦做人?”
玉钿握着帕子掩上嘴,轻轻笑了一声道:“也怪不得少爷。他最近忙着上海的生意,只怕那边 催起来,比动刀兵还着急。事有轻重,说不定便把这边疏忽了。”又含笑道,“今日我一早醒 来,便听见外头树上喜鹊喳喳报信,原来应在这件事上。少爷今日也回来了,阖家团圆,再 美满不过。” 她扫了祖荫一眼,见他面沉如寒冰,看不出在想什么。将心一横,微笑着道:“今日阖家团圆, 雪樱再搬进宅里,越发热闹了。不过日后却要教下人如何称呼?”她握住雪樱的手,对老太 太笑道,“依我的心意自然该称呼姨奶奶,可说起来到底没写婚书,名不正言不顺。若按着收 通房丫头的例子,以姑娘称呼,不但委屈妹妹,旁人还以为我没有容人之量。真是叫人为难, 不如请老太太一并拿个主意吧。” 雪樱的眼神渐渐发虚。腕上镯子微凉,一线凉意由腕至臂,渐渐渗到心底。眼前这女子笑意 盈盈,谈笑间三言两语却教人万劫不复。而大庭广众之下毫无矜持之色,伸手与她紧紧相握, 似缠在树上的藤蔓,亲密无隙。 她心里一动,突然想起清流的话,“旧式家庭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妻妾被男人当作私有财产, 本来就够可悲了,可女人自己也不争气,把男人的宠爱当作阳光雨露,像缠在树上的藤蔓一 样,为了一线空气,拚命地互相绞杀对方的空间。”清流的眼睛闪闪发亮,满含期待,“你是 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千万别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如何争宠斗气上。” 雪樱浅浅地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少奶奶……”刚说了三个字,却被祖荫打断。日光穿窗棂疏疏照入,他靠窗而立,只觉面色淡定,眉间似有一抹极浅的讥诮之意。见她回 头,以目默默示意。她心里一酸,也不知究竟是悲是喜,终于缓缓转过脸去,不发一言。 许是奔波日久,他的声音略带嘶哑,“少奶奶恭谨贤良,心怀堪比清风明月。此心不但我知, 天地亦知。恐怕青浦城里,这份贤德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忽然声音一沉,“可少奶奶这次贤 惠太过。若雪樱搬进宅里来,恐怕陈家便要香火不继,只能寄望于螟蛉之子了。”
铜炉里烧着檀香,很温和的香味,定心安神。屋里突然静得出奇,连笃笃的木鱼声也顿了一 顿。老太太愣了半晌,笑道:“祖荫,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祖荫脸上却极是平静,微颔首道:“自然不是信口开河。并非儿子不知婚娶大礼,隐瞒家里, 只是为了陈家子嗣,不得不如此做。”
他似被触动往事,神色肃穆,眼中夹杂一丝恍惚,低声叹道:“上次母亲为了香火的事情大动 肝火,我亦是忧心如焚,骑着马在青浦城中乱转,不知不觉就出了城门。刚出城门,便有人 在身后唤我下马。开始以为是个穷极要钱的,并不理会,结果这人竟在背后缓缓念了两句话,” 顿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高堂不称怀,孤单少弟兄。” 此话暗合心事,老太太不由得念了一声佛:“我的天,难道遇上有道高人了?” 祖荫深深点头道:“不错,只怕是母亲平日里持斋念佛,虔诚感动天地,机缘凑合,引得高人 来指点一二。” 他眉头微蹙,略一沉吟道:“这人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他说陈家一脉,白手起家,财运不衰, 却注定有禄无官。”老太太叹道:“这话说得极是。好容易见你是个读书的料,结果科考的路 子又断了。” 祖荫微笑道:“既然命中无官,又何必强求?后面的话才是真正要害,他说陈家历几代以来, 家道兴旺,但在子嗣上头却越来越艰难。若再不加约束,只怕……要认养螟蛉子了。” 老太太手里的佛珠啪地便落到了地上,强自镇定,声音却微微颤抖:“子嗣艰难……确实如此, 你爹那辈原本兄弟三个,长大成人的却……只有你爹一人。到你这辈,兄弟姐妹俱无……” 她脸色都变了,急道,“那高人可说有什么禳盖之法?花多少钱都使得。” 祖荫笑道:“娘,若无禳盖之法,他又何苦叫住我?你千万莫着急。”他叹道,“高人说,陈家 做了几代生意,由无至有,由有至盛,欣然富足。虽是命中注定如此,但生意场上锱铢必较, 不肯宽厚为怀,有伤阴德。财帛积得越多,就好比钢刀磨的越利,越利则越伤,此长便彼伤 ——子嗣如树木,木逢金而枯,竟报应到它上头了。” 老太太听得两眼发直,话也说不出了。玉钿神色一凝,拧眉道:“那却如何禳盖?难道要散尽 家财?” 祖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心中翻江倒海的恨意涌上,冷笑道:“你这话糊涂,难道要因噎 废食不成?况且我本来已经依言禳盖,却被少奶奶搅得乱七八糟,枉费我一片苦心。” 玉钿脸色微红,缓缓低头注目地面。祖荫却看着老太太笑道:“娘也不必惊惶。自从高人指点 我后,立刻机缘巧合,禳盖约束的法子随后便找到了。”轻轻吁了口气,正色道,“财禄如利 刀,刀能伤木,却不能伤水。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若能找个命相属水的女子,命若属阴 水,则引阳水助之。命若属阳水,则引阴水缓之,务必阴阳相合,就能躲过此劫。” 玉钿突然抬头微笑道:“咱家几个出色的丫环里,好像只有荔红命相属水。” 祖荫默了一默,皱眉道:“命相属水,不过其一。高人还说,这女子替陈家消灾,便是陈家的 恩人。我若有朝一日见到她,必然要为她所救,先受了她的恩情,如此才是命中注定的救星。” 玉钿只“哦”了一声,款款笑道:“这位高人说的话,令人眼界大开。却不知他现在何处?” 老太太方才听得入神,此时却摇头道:“玉钿,你年纪轻,经见得少,哪里知道这里的玄机? 他们都居无定所,来去无踪,肯出言指点,那是天大的面子。”轻叹一声,慢慢地说,“当年 我才嫁到陈家,祖荫他爹接到一桩生意,虽然利钱多,却要到远地交货。他仗着地理熟,硬要出门。也是刚出了青浦城门,有人拦下他,指着天空告诉他,西方一道白光,起了兵气, 不能去了。果然后来知道,那边闹长毛了。” 祖荫含笑慢慢点头道:“我先前听爹也说过这事。所以此次分外留心。”将当日在陈家湾被马 蜂蜇一段往事粗粗一讲,末了说,“我受了雪樱的恩情,已经灵验一半,又找陈诚婶打听,果 然她命相属水。”众人早已悚然惊动,他的声音醇厚平静,“既然如此,她虽然已许过亲事, 但只要是陈家命中注定的恩人,那又有什么要紧?但事出仓促,更不能逼人退婚,我迫不得 已,只得将她藏在车中带回来。” 他冷眼看玉钿脸上神色,她正巧也转目看他,视线交会间仿佛若无其事,眼底却分明有冷冷 的光芒闪烁,稍纵即逝。 他微微一笑,索性提衣跪下,郑重其事地说:“雪樱既是陈家命中恩人,自然不可以妻妾之礼 等闲待之。什么名分俗事,统统不必再提。”见老太太缓缓点头,趁势接着道,“雪樱命相属 阴水。放生桥边的那处院子,后面便是漕河,烟波渺弥,日月斜照,让她住在那里,正好取 阳水相助之意;况且离咱们家的宅子远,离得越远,就好比刀势越弱。”嘴角浅浅一勾,语气 却是不容置疑的坚毅,“若是本家的人前去,多少要带财帛打扰,就不灵验了。所以求母亲答 应,免了雪樱平日的晨昏定省,让她一人清清静静地住,只怕能速速奏效。”说毕目不转睛地 看向玉钿,颇有警示之意。 玉钿也只得随着跪下道:“老太太,少爷如此苦心安排,我今日确实行事莽撞,日后定然约束 下人,不得前去打扰。” 积年心事一解,老太太只觉眼睛发酸,立刻点头道:“雪樱不许搬回来,大家也都只准当作没 这回事,谁也不准混说去。若真灵验,能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能合着眼睛去见祖荫他爹了。” 亲自站起身,拉着雪樱的手,眉开眼笑,“好孩子,平日你不用过来。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 悄悄地叫丫环来告诉一声。我天天让拢翠念佛,保佑你早日替陈家消了灾祸。” 祖荫嘴角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侧目扫了玉钿一眼道:“少奶奶方才有那般心胸,我也是极欢 喜的。既然雪樱不能搬回来,少奶奶也照看不到,不如以后每日跟着老太太念佛祈福罢。” 玉钿默然半晌,终究从容一笑:“我定然日日烧香拜佛,祈求陈家香火得继,少爷请放心。”虽然节气已将近谷雨,白昼却并不甚长。吃过晚饭略待一刻,便是暮色青森,半轮明月渐渐 升到半空,素辉倾洒,花木的影子映在青砖地上,如水底藻荇纵横。远远的有人吹横笛,笛 声悠悠,直吹得人思心徘徊。荔红在檐下立了半晌,悄悄的不见人来,终究叹了一口气,默 默回转厢房。 因着房子已空了半月,关门闭户,通风不畅,特地将窗户全部掀起。夜风犹有凉意,呼呼地 穿窗而入,纱帐微动,帐上绣的花鸟鱼虫亦如得了生命般的鲜活。玉钿抱膝坐在帐里,呆呆 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见荔红进来,抬眼问道:“你听那笛子吹的是什么?” 并不待荔红回答,她又垂目看着床上铺的纹金缎被面,默默伸手去摸那缎上织的两只鹦鹉。
缎面微凉,如春水柔软,她突然万分失意,叹口气道:“咱们回家商议了半月,结果竟被他三 言两语就全盘否定,倒不如当初不去招惹,任那乡下丫头自生自灭的好。” 荔红劝道:“今日确实……出人意外,谁知道少爷怎么恰恰在那时赶回来了?小姐,您可不能 灰心,她也不过眼下讨少爷的欢心。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是什么光景?” 玉钿半晌无语,起身穿了红绣鞋,走到妆台前,将蜡烛点亮了。烛光荡漾,铜镜里的人亦是 面目模糊。挽起袖口,欲把镯子褪下,手腕上却空荡荡的,才想起那翡翠镯子已经送人了, 她扶着镜子冷笑道:“你懂什么?就算少爷今日不回,还有明日。只要他回来,就总有理由将 那丫头挪出府去。” 荔红正将窗户一扇扇放下来,转身笑道:“那也不要紧。咱们前两天把小榕送到大掌柜家时, 早就嘱咐过了,那乡下丫头的一言一行,要时时向您禀告。再者娘家太太也天天打发人去瞧 着。我就不信,还能抓不出她的错处?” 远远地有脚步声慢慢走近,荔红惊喜地道:“小姐,是不是少爷来了?” 玉钿凝神倾听,并不答话,却从粉盒里拿起粉扑,往脸上匀了两下,又往镜子里照了照,款 款站起身,烛光倒映,只觉得一张脸残酷的白。 那人走到门外,静了一静,声音怯生生地道:“少奶奶,小榕真是没用……少爷打发我把翡翠 镯子还回来……说那边不必我伺候了。”上好的翡翠,在烛光下透光透亮,如汪着一潭最深最纯的春水,水意荡漾。玉钿面色惨白, 盯着那镯子慢慢地问:“小榕,少爷除了打发你回来,还说了别的什么?” 小榕不敢抬头看她,嗫嚅着道:“也没说什么,就嘱咐我把镯子还给少奶奶。” 玉钿冷笑一声,忽然将桌子一拍,厉声道:“你若不说,我立刻叫人来把你卖了。” 小榕吓得双膝落地,颤声道:“少爷本来要自己过来的,走了一半又回去了。除了让我交还镯 子,就说了一句‘少奶奶侍疾时花的心思太多,日后好好静心养性,别弄那些暗刀暗箭’…… 还有,别再让他看见少奶奶娘家的人在放生桥的巷子里来回转悠。” 玉钿唇边渐渐浮上微笑,伸手摸到妆台上摆的一个铁盒,劈手便扔到地上。那盒子咣啷啷地 打了两个旋儿,慢慢停住了。盒面上印的美人,在烛光里笑得花枝招展,她满腔怒火似乎找 到一个宣泄点,恨声道:“把这破白玉霜给我扔了。”又指着窗户道,“谁让你们把窗户关上的? 全部都打开。” 轩窗一开,悠悠笛声随风而入,清明皓朗。她突然叹了一口气,眼神慢慢柔和,像梦呓一样 低声道:“别关窗户。听听这笛子……”那笛声渐渐到了高潮,悠扬高昂,从轩窗中望出去,只觉檐间夜色俱是笛声。她忽然忆起自 己,那年刚十四岁,趁着母亲歇中觉,偷偷地唤了海安去城隍庙前的戏台子看戏。 锣鼓敲得好生热闹,笛声嘹亮,台下食摊上小贩吆喝叫唤,庙里香烟缭绕,海安比她高半头,
急得要命,不时地低下头劝她:“玉姐儿,咱们回去吧。要是被师母抓到了,我就惨了。” 她恋恋不舍地不肯走,到底还是回去晚了,责骂自然免不了,母亲拿着板子对着她手心抽下 来,抽一声骂一声:“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捡个像模像样的。赵海安家是开饭铺的,闲了才 来念两天书,平时还要在家里帮厨。你被猪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 海安从此也不敢明着找她,两人暗地里书信来往。海安拿给她的信,雪浪笺上满纸工整的小 楷,每到落款总是一句“情深似海,相去依依”。第一次看到信时,她羞得双颊通红,将信笺 紧紧地按在胸口上,只觉欢喜不尽。 后来嫁到陈家,有次坐轿从娘家回来。从海安家的店前经过时,将轿帘掀起缝来悄悄张看, 饭铺里人声鼎沸,堂倌似变魔术般收碗上菜,招呼客人。轿子走了好远了,还能听到锅铲在 灶头上敲得咣咣响…… 当年的心事……又该向谁说清?若当初不执意嫁到陈家,只怕今日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谁 知道呢? 那横笛吹到尾声处,亮了一个高抛的滑音,紧接着便一丝清音袅袅,渐渐地听不见了。夜长 漏静,四下里漠漠无声。第十四章 光阴渐转镂花窗
似有人推门而入,院门吱呀轻响。清流笑吟吟地走出,扶着栏杆往下一看,回头道:“祖荫回 来了,我该走了。”雪樱亦随她出来,拉着她的袖子只是依依不舍。 果然是祖荫。他正抬头凝望,勉强一笑,眉宇间尽显疲惫之色。清流被他请来安慰雪樱,本 来心中很替樱儿不忿,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重重将脚一顿,低声叹道:“祖荫也有他的难处, 你莫怪他了。来日方长,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明天我就叫影儿过来,平时跟你作伴。这 丫头虽笨了些,心眼倒实诚。” 清流脚上穿的是高跟鞋,踏在楼板上,嗒嗒作响。楼下却也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紧接着惊 心动魄的一声“轰隆”,像是有什么重物倒下。 祖荫本来举步往屋里走,惊得原地站住,道:“进宝,你疯了?把门卸下来做什么?”进宝吃 力地撑着门,一边扭头道:“刚才雪樱姑娘说,晚上要罚少爷在堂屋坐一宿。我自然也得在这 儿陪着您,总得找个睡觉的地方吧。”他将门板靠在板凳上,擦着汗笑道,“少爷,还有一扇 门呢,要不一并卸下来?您要是实在坐不住,也有个躺的地方。” 这话说得极是诚恳。雪樱本来紧紧拉着清流的袖子不肯放,一听这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那手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清流满脸促狭笑意,将眼眨一眨,悄声道:“你可要狠得下心,连被 子也莫给他。”雪樱脸色微微泛红,扭头笑道:“我记得了。”祖荫送了清流出去,回头便见进宝抱膝坐着,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分明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 样。他又气又笑,沉下脸道:“进宝,今天就叫你去打听几句话,就凭空许了二百大洋出去。 我可没钱给你,你自己想办法补上亏空吧。” 进宝眨着眼半天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站起来嚷道:“少爷,您可不能过河拆桥。”他眼睛 一转,指指楼上笑道,“您若赖账,我就把下午打听来的话,一总都告诉雪樱姑娘去。” 雪樱在楼上如回应他一般,轻轻咳嗽一声。进宝立刻闭了嘴,吐舌微笑,缩着头站到一边。 祖荫眉头微微皱起,慢慢地道:“那些话连我都不想再听第二遍,你千万别再跟人提了。”他 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惆怅,抬头却一愣,淡淡笑道,“你怎么……下来了?” 雪樱站在楼梯口,一双眸子似明前新茶般清亮,注目间只觉笑意盈然,咬着唇笑道:“你怎么 还不上来?若真想在楼下坐一宿,请自便。” 他长笑一声,突然上前伸臂将她打横抱起,俯身柔声道:“好樱儿,就知道你狠不下心。”她贴身一件石榴红肚兜,在腾腾烛光中异常的艳,榴红底上绣的无数桃花是一种极浅的粉色。 是那日他挑帘而入,正对着窗外一树云雾漫漫的桃花,她站在窗前,衣服的云肩上、衣襟上 绣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春暖日妍,毕毕剥剥在空气里燃烧。 他的脸庞也似着了火般滚烫,深深埋在她的胸前,那肚兜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幽香,销魂入 骨。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悄声在她耳边笑道:“你身上好香。” 她嗤地一笑,翻转身背对着他,拉过锦被蒙着头,模模糊糊地说:“比什么旁氏白玉霜还香吗?” 他也不答话,伸手到她腋下呵痒,她开始竭力忍着不理,却终于忍不住了,扬手拉开被子, 笑道:“我不说了,你快住手吧。”他却紧紧地揽着她,在耳边轻轻吹风,手上仍然不依不饶。 她浑身又痒又酥,笑得连气也喘不上来,断断续续地求饶道:“好哥哥……我知道错了……” 他这才停了手,嘴角含笑,替她盖好锦被,欠身起来,将蜡烛吹灭了。今夜极好的月色,室 内烛光一灭,便见窗户纸上似有淡淡银光透入,晶澈清明。 她伏在他的胸前,心跳声赫然便在耳边,异常稳实的扑通、扑通。她突然轻声叹口气,将指 尖慢慢划过他的肩膀,低声道:“虽然她今儿那么待我,我却恼不起来。少奶奶……也怪可怜 的。” 他似乎已睡着了,久久不答。她也不再说话,脸依偎着他的胳膊,困倦上来,半醒半梦间, 他却深深地叹口气,拿手来抚着她的脸道:“你说这话,是觉得我薄幸吗?” 她并不睁开眼,慢慢地说:“你若这般对她……将来有一天,保不定便会那么对我……” 他立刻翻身坐起,脸上已略有怒色。她却仍闭着眼,小小脸庞如海棠盛开,只是眉心微蹙。 他心里一软,伸手抚上她的眉,叹道:“我只告诉你,凡事……有果必有因。这里头有你不知 道的缘故,可我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说她的不是……”不知她听到多少,嘴角含着微笑,鼻息 均匀,已是睡熟了。他低头看她睡得香甜,一头秀发如墨云般散落枕上,摇头苦笑,伸手替她梳理,千丝万缕在 指间只是纠缠不清。连着半月奔波,本已困倦至极,却被她一问,似走了困一般,再也睡不 着了,索性披衣起床,悄悄走到门外。
月华里如含着露水,照着人家屋檐,淡淡微光似从瓦缝中透出。夜航船上挂着的小灯,如几 只极小的萤火虫散落在河心,慢慢游走。是这样清凉安静的夜晚,他默默地立了半晌,突然 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傻孩子,不替你自己想想,倒帮她打算……” 月光透过玉兰树照在栏杆上,斑驳阴影,明亮的地方却并不像日光般刺目。只是注目久了, 那冷光也似能灼烧眼睛一般。他缓缓闭目,只觉得这种灼烧般的感觉十分熟悉,仿佛能回溯 到年少时某一天。 那日午后和暖,塾里的学生见老师不在,都三三两两偷着玩去了,剩他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 在桌前温课。窗外桑树已结了椹果儿,枝繁叶茂。阳光从桑叶间漏进来,落在书桌上,金色 圆斑烁烁闪眼。 窗户被拍得咚咚乱响,他扭头去看,光线乍然从明到暗,眼前一阵晕眩,过了好几秒才渐渐 适应。只见海安趴在窗台上满脸焦虑,见他回头,拼命招手道:“祖荫,你快帮忙去说说情吧, 师母在抽打玉姐儿呢。” 他问清原委,摇头笑道:“你也真是大胆,敢把玉钿带出去玩。” 海安微红着脸叹气道:“她非要去城隍庙看戏,我被缠得不得已,这才领她去了。再说,总不 能让她一个人乱跑吧。” 他只答应尽力试试。走到师母屋外时,听那竹板子啪地抽下去,连他也不自禁打个寒战,正 要出声求情,却听师母似咬牙呵斥:“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捡个像模像样的。赵海安家是开 饭铺的,闲了才来念两天书,平时还要在家里帮厨。你被猪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又是噼 啪一声抽下去,“现放着祖荫这样的家世人才,你倒不好好上心?若能嫁到陈家去……” 阳光里似有无数的金粉,直直地往眼里钻,灼得人眯起眼睛来,眼前一切都骤然变形。他不 愿再听下去,悄悄地退出来,海安正在外焦急地打转,一见到他喜不自胜,抓着他的胳膊道: “你可求上情了?” 他默默摇头,皱眉道:“师母正在气头上,只怕越劝越火,不如让她责骂几句消气。”海安只 得罢了,却仍不放心,红着脸道:“以后再想带着玉姐儿出去玩,只怕难如登天。祖荫,你文 章最好,帮我给玉姐儿……写封信吧。” 他手里握着栏杆,不知不觉便攥紧了。想到此处如万箭穿心,气都喘不上来,抬手便往栏杆 上重重一拍。栏杆嗡声不绝,身后却也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去看,雪樱竟不知何时披 衣出来。他皱眉道:“你不好好睡觉,又起来做什么?” 雪樱并不答话,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眉目间颇有探询之意:“你有心事。” 他不愿回答,仰头看天上那一轮明月,半晌慢慢地道:“樱儿,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你知道。你只记得,离少奶奶越远越好。将来等纱厂的日常事务都打理清楚,我就带你 去上海。” 她往他身上靠了靠,良久深深地叹口气。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只觉得心中烦闷稍稍平息, 指着楼下小径说:“明儿找个花儿匠,院子里多种些石榴,到了夏天开起来红艳艳的,又喜庆 又鲜明。”低声笑道:“石榴花儿,多子多福。”
青石小径两侧密密种的都是石榴,临近端午,时令初夏,树上已结了不少骨朵儿。间或有早 开的一半朵,那红便似胭脂点的一般,藏在碧油油的叶子里,艳得触目惊心。玉钿一踏进放 生桥的院子,触目便是如斯美景,赞叹不已,走到花阴里伸手掐下一朵,拢到面前闻了闻, 笑向荔红道:“这花儿看着红彤彤的,倒没什么香味。”影儿端着蚕沙从后屋里出来,正好听 见这句,笑道:“石榴花多子多福,才特意叫花儿匠多种了几棵。” 玉钿“哦”了一声,缓缓一捻,手里的花骨朵儿便被揉碎了,嫩黄的花蕊从指间纷纷落下, 碎绡般的血红花瓣却扑到衣襟上,像溅上了胭脂汁子。她扶着荔红一边往里走,一边微笑道: “雪樱姑娘不在吗?” 祖荫不在青浦时,雪樱便天天往张家去认字学画。影儿从未见过她,以为她只是寻常串门的, 点头笑道:“您来得不巧,她刚去张家画画了,天黑时才回来呢。您若有事,晚些再来吧。” 玉钿停住脚步,眉心微蹙,缓缓问道:“哪个张家?是画洋鬼子像的张家吗?” 影儿扑哧笑出声来,摇头道:“那不是洋鬼子像,是西洋画。雪樱也正跟着张先生学呢,刚刚 出门。太太若是有什么事,不如留个口信吧。” 玉钿长长地“哦”了一声,微笑着道:“瞧瞧,雪樱姑娘可真是大忙人呢。” 荔红眼睛尖,从第一间侧厢的门缝间望进去,瞧见半个破花瓶和一个桃子放在桌上,底下衬 着白布,忙指着告诉玉钿道:“少奶奶,你瞧那花瓶搁得真古怪。”劈手便将门一把推开。影 儿正要阻止,玉钿已迈进去四下张看,扭头惊讶道:“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怎么乱七八糟 的?” 影儿倒不好意思再叫她们出来,只得放下蚕沙,跟进来赔笑道:“这是西洋画室。你们光眼睛 看就对了,可别动手摸。” 荔红冷下脸道:“你是瞎子吗?连我们都不认识。还好大的口气,敢指手画脚的。” 玉钿脸色一沉,斜了她一眼道:“荔红,一处有一处的规矩,你只管听着。”又微笑着对影儿 道,“成天只听说西洋画好,今儿头一次见,你带着我们好好瞧瞧,也长长见识。” 影儿第一次听外人说西洋画好,高兴得脸都红了。她原本是张树之家里的丫环,耳濡目染, 带着她们参观画室,讲解得头头是道。玉钿一边听一边点头,温言温语地询问。 窗户边上的画架用白布蒙着,旁边搁着画笔和调色板,她见板上的油彩十分新鲜,便指着笑 道:“雪樱姑娘天天画的就是这个么?” 影儿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清流姐有时候挺忙的,雪樱就在家里自己练习,这阵子画的就是它。” 玉钿微微一笑,朝荔红使个眼色,又向影儿微笑道:“你是从哪里来的?真是个口齿伶俐的好 丫头。” 影儿脸微微一红,笑嘻嘻地看着地面,揉着衣角道:“我是张家的丫头影儿,清流姐让我来给 雪樱做个伴儿。”话刚说完,便见画上蒙的白布从眼前掠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她忙俯身去 拾,一边皱眉道:“刚说过不许动手……”指尖刚碰到白布,便听荔红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 玉钿也蹬蹬倒退两步,似不相信眼前所见,目瞪口呆。 影儿站起身来瞧了瞧画,奇道:“你们都是怎么了?没见过人体画吗?”她突然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你们第一次见西洋画,怪不得这么……” 荔红腾地红了脸,扭头侧脸道:“快把那布蒙上,羞人死了!怪不得不敢给人看,真不要脸。” 语气十分愤慨,拉着玉钿便往外走,“怪不得老太太上次让人连张家的画室都砸了。砸得真好, 画的都是什么呀?伤风败俗。回去我们便告诉老太太,看她怎么说。”影儿的脸刹那间变得煞白,惊叫道:“原来你是……陈家的少奶奶?” 玉钿亦震惊过度,脸色苍白,痴痴地随着荔红往外走。听到陈家少奶奶这几个字才醒过神, 挣脱了她的手原地站住,转脸斥道:“瞧个西洋画就翻了天了?瞧你这点出息。”朝影儿微笑 道,“我这丫头没见过世面,惹你笑话。我还没看仔细呢,你再细细给我讲讲。” 影儿见她笑容和蔼,放下心来,拿手抚胸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画室又保不住了。” 见玉钿眼神专注,专心倾听,她便指着那幅画儿,把来龙去脉都讲得明明白白,笑着说,“要 学好西洋画,人体画是非学不可的。” 荔红惊叫一声,见玉钿拿眼狠狠横她,忙捂上嘴,再也不敢出声。玉钿凝视着那画半晌,嘴 角渐渐浮上一丝微笑,点头道:“画得很好,你也很聪明。”说毕回身便往外走。 影儿忙将画儿依旧用白布遮好,跟着出来笑道:“少奶奶若是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来。我跟 雪樱说一声,让她在家里略等等就是了。” 玉钿站住脚步,沉吟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着急,我下次早些来。”她目光闪烁, 微一迟疑,微笑道,“影儿,少爷知道雪樱画西洋画的事情吗?” 影儿心地单纯,见她询问,也未多想,笑道:“自然知道。这个画室就是特意照着张家的样子 做的,几乎一毫不差。还说,免得他在家时,雪樱也惦记着老往张家去。”她见玉钿默默无语, 以为她没听明白,赔笑道,“前几日少爷从上海捎信,说是临端午节就回来。眼看就是端午了, 只要少爷在,肯定不放雪樱出门,少奶奶那时再来吧。” 玉钿的脸色越来越差,望着满院石榴呆呆出神。天色昏暗,衬得绿叶间的一点鲜红似火焰般 跃动,闪闪地灼人眼睛。良久缓缓笑道:“知道了,我们先走罢。瞧这天色,只怕要下雨了。”第十五章 芝兰滴露花深岸
临近端午,溽暑初上,梅雨亦随暑气来了。天色潮阴,如黄昏暮冥,那雨丝挂在灰蒙蒙的云 中,细到几乎看不见,只觉触目处皆是湿漉漉的。檐头前、栏杆上纵横地牵着绳子,上头晾 着大簇的新鲜桑叶。进宝在堂屋里拿着毛巾,手脚不停地将一张张桑叶擦干,再摆到大笸箩 里,一边揩一边抱怨:“虽说少爷现在开纱厂,可也不能靠家里人养蚕呐。就这几只破虫子, 弄得又操心又劳累。要我说,到时候只怕连桑叶钱都挣不回来。”他手脚虽快,那笸箩却甚大, 似总也装不满。 雪樱往年在陈家湾时,本就养惯了蚕。三月间偶尔提了一句,祖荫便叫人将后厢房收拾出来 做蚕房,略养了几匾,不过让她有个想头。等到蚕二眠时却阴雨不断,桑叶潮湿,必要晾干 了才能饲食,放生桥的房子便如一颗大树般,楼上楼下都迤逦散着新鲜桑叶。 祖荫昨日刚从上海回来,眉目慵懒,负手站在檐下,听到他抱怨,忍不住回头笑道:“让你多 干点活,就念叨个不停。再多嘴多舌,等蚕三眠的时候,就派你整晚看着。”蚕到了三眠时, 整把的桑叶撒下去,顷刻间便没了,一夜之间不知道要起来多少次,最是辛苦活计。进宝吐 舌一笑,紧紧闭上嘴,埋头揩叶。雪樱端着清扫的蚕沙从蚕房出来,见祖荫站在檐下,悠闲自得,顿足恨道:“大家都行军打仗 似的,就你一人闲着。眼看就要再撒一遍桑叶了,进宝一人哪里忙得过来?你快去帮忙擦罢。” 进宝埋着头吃吃低笑,听祖荫咳嗽一声,忙强忍笑容,抱起篮中揩过的叶子便往后厢溜。见 他背影进了蚕房,祖荫才低声道:“以后别当着人这样大呼小叫,好歹也要给我存几分面子。” 雪樱嗤地一笑,低头道:“我知道了,你快去揩叶子吧,莫把蚕宝宝饿到了。” 祖荫这才装作十分不情愿地挽起袖子,一边揩一边笑着抱怨:“又养蚕又画画,又写字又念书, 自己忙不过来,还连累一屋子的人都跟着你团团乱转。” 雪樱被他说得脸色微红,眼珠一转,咬唇笑道:“再多嘴多舌,等蚕三眠时……”话未说完, 便听大门被笃笃地扣了几下。略停了一晌,又是笃笃几声,极有节奏。祖荫似对敲门声置若 罔闻,朝她含笑挑眉,目带询问之意。她也不好再说剩下的半截话,只得恨恨地笑着横他一 眼,撑起油纸伞去开门。这雨连绵两天,地上已积了不少水洼。雨丝似专扑人衣襟一般,玉钿才下车进院走了几步, 百褶裙面上便蒙上了一层极细的小水粒。青石小径甚滑,一个踉跄踩到水洼里,缎鞋立刻便 湿了,鞋帮上绣的仙桃鹦哥被雨水一淹,血红翠绿,色彩狰狞。她提起裙角淡淡地看了一眼, 神色一丝不变,挽起雪樱微笑道:“不妨事。雨天就是这点不好,糟蹋鞋。” 她也不再用荔红打伞,只拉着雪樱的手并肩往屋里走,笑道:“前天来得不巧,不提防姑娘出
去了。今日特地赶个早……”突然间脚步一滞,直直看向堂屋里,眉头缓缓拧起。 空中铅云低布,堂屋里亦是光线晦暗。半个条案上倒着桑叶,叶面绿得发青,沾了潮气后, 似有幽幽浆水。祖荫眉目专注,正拿着毛巾一片一片地揩那湿叶。揩过的叶子整整齐齐地码 在笸箩里,堆得似尖尖的小山,满箩碧绿青翠。 她平日养成的仪态极好,脸上一丝错愕之色稍纵即逝,慢慢地松开雪樱的手,微笑道:“昨天 听拢翠说少爷回来了,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祖荫手上不停,只略一侧脸道:“少奶奶今日过来,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吧?” 玉钿心里一酸,百味杂陈,敛眉低目,暗暗地吁了一口气,抬头微笑道:“自然有重要的事情, 才敢上这边来。” 他眉头一皱,缓缓搁下毛巾,目光从她脸上掠过,也不知道是否稍有停留,微笑道:“既然如 此,少奶奶请坐。”转脸低声对雪樱说,“去沏杯热茶。”
玉钿看着雪樱的背影,似有半晌失神,荔红在侧咳嗽一声,她才默默将目光收回,微笑道: “五月初八是刘家娶二儿媳的日子。新媳妇就是乡下管家的女儿柳柳,论起来跟陈家颇有渊 源,少爷自然非去不可。我今日过来,是想问一声雪樱姑娘,她那日去不去?” 祖荫正将卷起的袖子慢慢地挽下来,听她说毕微微一怔,皱眉道:“雪樱跟柳柳一起在陈家湾 长大,情同姐妹,自然要去。”他叹口气道,“少奶奶到底想问什么,不如直说吧。” 玉钿脸色微红,缓缓拧过脸去,微笑道:“少爷上次当着母亲的面说了一番话,虽然陈家上下 皆知雪樱姑娘是家门恩人,外人并不知情。”伸手去摸茶杯,却摸了个空,缩回手停了半刻才 继续道,“论起来,到底当时行事也忙乱了些,什么聘礼婚礼都省了,不像样子。若五月初八 雪樱去刘家,旁人问起她的身份,该如何圆说才好?” 祖荫不以为意,嗤笑一声道:“旁人谁会问起?” 玉钿正色道:“少爷这话就不对了。天道悠悠,纲理伦常是人世大信。就算旁人不问,自己也 要行得端,走得正。” 祖荫脸色一沉,冷笑道:“照少奶奶的意思,是指责我行不端走不正了?” 玉钿微微一笑,不温不火地道:“雪樱姑娘是陈家恩人,谁敢指责少爷?我也只不过提醒少爷 一句,陈家到底是青浦大户,莫要在旁人口中落了话柄,失了体面。” 他牢牢地看定她,良久良久慢慢地说:“少奶奶句句金玉良言,我都记住了。”微微一笑,站 起身道,“少奶奶若没别的事,就请先回吧。”竟是下了逐客令。 玉钿又羞又怒,眼圈都红了,仰头冷笑道:“若是去呢,到底给我个准信儿,让我把那日要穿 的衣服预备好送来。妻妾有别,不能当着众人面乱了规矩。”定定地看着他,不依不饶。 两人往日在人前相对,总是平静和悦,相敬如宾,此时气氛却隐隐剑拔弩张。祖荫目光中似 有幽火闪烁,转目望着院中花径沉吟不语。石榴树的花和叶上存的雨经微风一吹,聚成水珠 盈盈坠落,仿佛叶梢的绿意也随着淌了下来。雪樱斟了茶出来,见玉钿脸色青白,眼中隐约含泪,心下大是不忍,微笑道:“柳柳跟我从小 玩到大,早就看得不爱看了,何必定赶着婚礼过去?我还要画画呢,就不去了。这雨下得真 冷,少奶奶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玉钿似松了一口气,隐约有感激之色。她方才不小心踩到水洼里,鞋湿得精透,坐在堂屋里 这一会儿功夫,脚下的砖地已湮湿了小小一圈。手里握了滚烫的茶盏,略觉温暖,抿了一口 碧绿的热茶才缓过神来,微笑道:“雪樱姑娘真是个聪明人。平日又养蚕又画画儿,可忙得过 来?我前日去瞧你画的西洋画儿,只觉得是个好,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呢。” 雪樱低头笑道:“在家里做惯了,乍然丢下觉得不习惯,只养了几匾,倒也没什么忙的。画画 才学了三个月,刚开个头,离好还差得远呢。”祖荫眼神一闪,截过她的话道:“婚期定在初 八,只怕新娘子卯时就到。咱们去早去晚都不好,估摸着卯时过半就差不多了,略歇一歇, 正好赶上早酒。” 玉钿款款站起一福,恭恭敬敬地道:“那我早些预备。请少爷寅时三刻来接,莫要晚了。” 祖荫点头应允,唤来影儿送她们出门,见几人身影出了大门,才缓缓道:“樱儿,记得以后不 可让别人随便进你的画室。”他神色凝重,竟是十分郑重其事。雪樱微一点头,怅然笑道:“柳 柳的嫁衣裳还是我做了大半呢,也不知道后来谁替她绣完了。” 他听她语气虽然竭力若无其事,却终究有一抹淡淡的憾意,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叹口气道: “瞧这雨下得没完没了,我赶紧多揩些叶子吧。”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淅沥之声打在瓦片上,只觉得萧索荒凉。庭院中水洼里溅起无数晶泡, 水气逼人。他低笑一声,挽起袖子道:“等柳柳初八嫁过来,再回了三朝,就请她过来跟你好 好叙话。”初八这日却是天公作美,浸渍了好几日的阴雨竟然停了。刘宅焕然一新,四处以红绸妆点, 只觉乌檐白墙中一片清明的喜气。新娘的轿子果然卯时初就到了,门前下轿处撒过了辟邪五 谷,夹着炸开的百子炮仗,嫣红满地。 祖荫卯时半携着玉钿到来,正赶上吉时。刘家大公子见他到来,亲自领着到堂前坐下,笑着 嘱咐道:“你也算半个娘家人,方才新娘子刚下轿就紧着问你,想要见你一面。一会儿拜过堂 了,你去瞧瞧她罢。今儿是她一辈子的好日子,凡事顺着她的意,以后才能顺顺当当。”祖荫 点头微笑,眼看着堂前一对龙凤烛腾腾点起来,乐器细细吹打,已到拜堂吉时了。堂前花团 锦簇的都是人,喜娘搀了新娘子从轿里出来,鼓乐之声立刻高了一个调子,喜悦华美。大锣 大鼓配着号筒,唢呐的音色又极是喜庆,吹打得一片盛世太平气象,人人脸上俱是喜气洋洋。 少顷拜了堂,新郎抱着新娘子入了洞房,便有个丫头悄悄走过来请祖荫,笑道:“新娘子又问 起您来了,非要见一面才安心。” 祖荫微微一笑,想着柳柳还是这般任性,却到底是她的好日子,不能令她不喜。玉钿自去堂前酒席安坐,他便随着这丫头悄悄到洞房来。
柳柳已卸下盖头帕,正由着喜娘给她更衣梳妆,重新涂脂抹粉,预备开宴时再去席间上座。 见他进来,又惊又喜,站起身笑道:“祖荫哥哥,我下轿时就问你,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她 一双大眼睛亮闪闪地眨动,英气逼人,哪有半分新娘子的娇羞之态? 祖荫摇头笑道:“洞房只有新郎倌才好进来,你这丫头怎么半分忌讳也没有?好在刘家两位公 子都跟我甚熟,不然任你把嗓子问哑了,也没人搭理你。” 柳柳手里将盖头帕子绞来绞去,眉开眼笑,吃吃笑道:“花轿走了整整半夜,一句话也不准说, 快把人闷死了。下轿后人生地不熟,就想你和雪樱姐姐来瞧瞧我。”她朝祖荫身后一看,诧异 道,“雪樱姐呢,她怎么不来?” 祖荫被问得一愣,半晌微笑道:“她还有别的事情忙着呢,今日来不了。等你回了三朝,她必 定请你去玩。” 柳柳哦了一声,脸色极为失望,闷闷不乐,一扭身坐下,瞅着镜子拧眉不语。喜娘在旁凑趣 道:“既然新娘子想念,少爷不如请那个什么樱过来瞧瞧吧。凭她怎么忙,这一半个钟点的空 儿总是有的。一会儿新娘子要下去安席,若是拉长脸坐着,让宾客们怎么下筷?” 柳柳转眼望着祖荫,满脸期盼之色。祖荫与她情同兄妹,心里也是极疼爱的,见她如此,如 何狠得下心拒绝?外头又动起鼓乐,快到平旦时分,新娘子该下楼去拜福禄寿三星、家堂菩 萨、族中长辈了,只怕还有好一阵子耽误。他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抬头笑道:“那我现在去接 她,估计到开宴时便能回来。” 柳柳大喜过望,灿然一笑道:“你快去快回,我给雪樱姐姐留个好位子。”一去一回,从放生桥到刘宅,两刻钟便赶到了,只闻远远的鼓乐声越来越近,喜悦和美。祖 荫凝神听了听,皱眉道:“已经换了坐堂曲了,也不知道筵席开了没有。”伸手扶雪樱下车。 刚才领祖荫去洞房的丫头就等在大门口,急得什么似的,见他们到来才松了口气,抢上来道: “少爷快去正堂吧,新娘子非要等你们,都干坐了好一阵了。” 正堂摆着二十桌酒席,宾客满座,都等着新娘子举过杯箸才好开席。客人们枯坐半天,窃窃 私语,但今日是新娘子的大喜之日,万事皆要随她心意行动。柳柳坐在最上一桌,心里亦是 万分焦急,全神贯注地看着堂口。 堂前密密匝匝地摆满了一丈红,仿佛还嫌不够喜庆,又往花枝上缠了红绸。日光与花木交相 辉映,光影澄澄,几乎令人目眩神移。终于见一个丫环匆匆进来,她心中一喜,情不自禁站 起身。鼓乐手以为新娘子要举箸开席,忙换了曲子相和,调子深邃华美,让人只觉心情愉悦。 柳柳却并不举箸,直直看向堂口两人,脸上浮上灿然笑意,脱口喊道:“雪樱姐姐!” 按规矩新娘子安席时须低眉垂目,不可开口讲话。她这一声喊出口,客人们俱是惊呆了,齐 刷刷地朝门外望去,一瞬间连空气也安静到凝滞,只闻鼓乐回环吹奏,特意迎接这对璧人。雪樱来得匆忙,不及换吉庆喜服,只顺手折了一枝石榴花儿插在鬓间,半露半藏,殷红胜血, 更衬得一张素脸如白玉般温润无瑕。紫鸾鹊谱的大襟上扣着半个茉莉花球,随她行走时簌簌 而动,身下的重莲菱百褶裙似撒开一片柔和月华。祖荫亦是眉目端然,身上一件极华丽的青 缎长衫,身影清峙如竹。两人并肩携手走入,如松树阴下兰蕙盛放,幽幽香气,山长水远。
第十六章 历历可画旧故尘
初八放晴一日,第二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院中遍地植着深紫蓝的水绣球花,被雨一淋, 花球无精打采地伏了满地,更觉得萧索阴郁。荔红送了大夫回屋,见玉钿合着眼似睡着了, 便小心翼翼地将床前纱帐放下,不防黄铜帐钩子咣啷摇动,在簌簌雨声里似碎金断玉般刺耳。 她心里暗叫不好,无可奈何地朝床上看去,果然玉钿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缓声道:“现 在什么时辰了?” 荔红赔笑道:“早着呢,小姐夜里老是睡不好,再养会神罢,不必着急起身。” 玉钿默默不答,撩起纱帐往窗户看了一眼,挣扎着欠身坐起,皱眉道:“我听院子里像有人走 动,你去瞧瞧。” 荔红笑道:“小姐定是听错了,今日雨大,风雨唰唰打着窗户棂子,可不就像走路的脚步声?” 她话音刚落,便听拢翠压低了声音在门前道:“荔红,荔红,你在不在?”玉钿以目示意,撑 着床沿欲坐起,荔红忙取过靠枕,替她垫在身下,扭头向外笑道:“我在呢,请进来罢。”拢翠将雨伞放在檐下,又掏出帕子将绣鞋上沾的雨水略擦了擦才踏进房,笑道:“听说少奶奶 病了,老太太打发我来瞧瞧。”一进门见玉钿裹着被子在床上半倚半坐,气弱神衰,面色青白, 惊得原地站住,疑惑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昨天去刘家时还好端端的,怎么过了一天就病 成这样?”
荔红面有不忿之色,哼了一声,扭身在床沿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替玉钿捶肩。玉钿微垂 眼帘,摇头苦笑道:“这几个月天天夜里都睡得不好,老觉得无精打采。昨日去刘家瞧喜事, 锣鼓点子吵得人头疼,也不知怎的,今天就觉得昏沉沉的。劳累你还过来看我,烦你替我跟 老太太说一声,等我略好些,就去念经祈福。” 拢翠咳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盏热茶,边服侍她喝边笑道:“少奶奶就是心太细,凡事翻来覆 去地在心里掂量,才容易劳神。既然身子不爽,就好好歇几天。只要心诚,念经祈福也只是 走个过场罢了。”又问,“大夫说什么来着?” 玉钿喝了两口茶,摇头示意不要了,从枕下摸出雪青色排穗帕子,捂着嘴咳了一声道:“也就 是让人安神静养,莫要思虑过多,说吃两副药看看,慢慢养着就好了。”
拢翠将茶盏轻轻搁在床边的矮几上,又伸手将被角掖了一掖道:“光吃药只怕不管事。”偷眼 看玉钿脸上神色并无不悦之意,便笑着道,“不是我说,这屋里确实冷清。又不像老太太那儿, 成年累月供着菩萨,等闲邪物都不敢进去。不如也请个佛像在屋里供着,平日里烧香念经, 日子也容易打发。” 听她说到“这屋里也确实冷清”,玉钿手上一紧,将帕子紧紧攥成一团,若有所思,抬眼看向 窗外。天边阴云低垂,雨水溅在屋顶上,又顺着瓦当流下,滴零零的急响声里,似隐含金戈 铁马的杀伐之音。 她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撑着床沿坐起,容光焕发:“还是拢翠眼光深远,说的极是。只不过从 外头请的佛像再好,还是不足以显示虔诚。不如按着这屋子的影壁,请家里人按尺寸画一幅。” 拢翠一怔,迟疑地笑道:“少奶奶可是说笑,咱们家哪里有人会这个?” 玉钿眼中笑意荡漾,慢慢躺下道:“你不知道,雪樱姑娘心灵手巧,画的人像活灵活现,乍一 看还以为是真人呢。等我病好了,就求她画去。” 见她已合上眼睛,荔红悄悄站起身,将床前纱帐放下,又将轩窗合上,屋里光线骤然黯淡。 两人踮着脚一前一后出了厢房,站在檐下瞧那无边雨幕。雨声泼剌,令人无端端心情阴郁。 拢翠撑开油纸伞,叹口气道:“今年的梅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完。”伞面上印着竹叶桃花, 冷落的石青对着恬静的粉红,在霏霏雨帘中似蒙上一层黯淡的哀愁。 节令真是初夏了,遍野风雨琳琅,日子好长。梅雨足足下到阴历六月末才算过了。经了雨季后,日光一出,便是极通透的骄阳,烈烈直射 大地,水气被蒸成蓬蓬的湿热,裹头盖脸地往人周遭扑来。雪樱从早晨画到傍晚,也不知道 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几次,皓纱衣衫本来轻薄如纸,此时也湿湿地粘在身上,闷得人透不过气。 忽然觉得身后凉风习习,转脸一看见清流拿着蒲扇替她扇风,便点头微笑道:“少奶奶让我替 她画一幅佛像。说是乞巧节就要呢,眼看就没几天了。” 清流却不答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快完工的佛像。雪樱虽然用的是西洋技法,但仍以传统 的红、黄两色为主色调,再以柠檬黄加钛白画明部,大红、土黄调和做暗部,从暗到亮,色 彩似浑然一体,过渡自然柔和,竟略含中国画风。看了半晌终于点头微笑:“精诚所至,金石 为开。你悟性极好,又这么勤奋,只要持之以恒,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雪樱嗯了一声,眼神专注,拿起油画刀小心翼翼地将亮部的颜料刮下,轻声道:“再做一遍罩 染,这画就快完工了。”她的眼睛清澈如水,仿佛心中除了画布颜料,别无他物。 清流见她脸上密密地都是汗水,碎发软软地贴在颈子里,湿得白雾腾腾,心下怜惜,掏出洋 线手帕替她擦汗,笑道:“虽然七月初七时就要,你也不用赶成这样。都站了一天了,快坐下 歇歇。”不由分说地将画刀夺过来,硬拉着她坐下。 门外草丛里藏着数只纺织娘,唧唧地叫得爽朗响亮。听那虫声如织,此起彼伏,仿佛旧年在 湾里时,七月间收了茧花儿,在茧镬边徐徐转动缫丝的纺车,轮轴唧唧作响里有种收获的繁华。她掐指算算日期,心里一喜,笑吟吟地道:“清流姐,我在放生桥养的蚕就要吐丝结茧了。” 清流捧着玻璃杯正准备喝茶,一听便扑哧笑出声,点着她的额头道:“还好意思说是你养的? 自从半月前祖荫回了上海,你就索性搬到这里来住,画画一入迷,哪里见你回家照应过?” 雪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头弄着衣角道:“你没看到柳柳嫁过来那天,少奶奶见我跟祖荫进 去,脸色好难堪,听说回去就病了。我也怪对不起她的,这次她开口跟我要幅画儿,怎么能 不尽心尽力?” 她一双明眸如夜空中的星辰般晶亮,清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牵过她的手叹道:“下次握画刀 的时候要用巧劲儿。你看,手指都勒出这么深的红印了,疼不疼?” 那痛楚虽只是一丝,却久久萦绕指间不去。她抿嘴一笑,摇头道:“习惯了就不疼。”侧耳听 纺织娘的唧唧叫声,轻声道:“赶紧画完了,好回家剪了麦秸做簇,让蚕宝宝爬上去结茧花儿。”饶是雪樱不畏暑热,在画室里日赶夜赶,这幅佛像也足足到七月初六才完工。大半月来呕心 沥血,等到好容易画完了,压力陡然松懈。抬头看窗外,夕阳直刺得人微微眯起眼,她情不 自禁放下画笔赞叹道:“真美。” 园中树木经了雨季,转成一种极深的湿绿,绕着白墙乌檐绵绵不绝。夕阳在西,落日余晖未 尽,如一匹色彩斑斓的锦缎低曳于天幕,红艳欲流。红和绿对比强烈,似蕴蓄着肃杀的美感。 清流笑了一声,走来站在她身后,指着西天说:“雪樱,半月来夕阳日日如此,你今天才瞧见? 真可谓不知西方之既红。” 雪樱脸微微一红,转身收拾画架,将佛像慢慢拿下来卷着,低头微笑道:“清流姐,我现在觉 得当初跟祖荫来青浦,是我做错了。不管他对少奶奶怎样,总归……他们才是正经夫妻。可 我也回不了头了……这次少奶奶开口要佛像,就当我补偿她吧。” 清流一听便拧起眉毛,正色道:“你若这么想,画画就到不了上乘境地。拿起画笔后,只能与 眼前的画布交流,人间的烟火气一丝一毫也不准带进去。”她觉得自己语气严厉,放缓声音道, “樱儿,我平生最恨男人蓄妾,可是却对祖荫和你另眼相看,还教你画画读书,你可知道是 为什么?” 见雪樱脸上浓浓疑惑,她叹口气道:“我们与祖荫相识两年多了。先前你没来时,他在我家一 坐便半晌午,家里的生意得过且过,从不肯多操心。”想起当时他眼中萧索黯淡的神气,她摇 头笑道:“作为一个女人,我还是会反对他和你。但若为爱情的缘故,我会赞成。”忽然眼珠 一转,伸手来捏雪樱的脸:“也怨不得他。你这么美丽聪明,我若是个男人,定要跟你天天在 众人面前走进走出,让他们嫉妒。” 雪樱面红耳赤,嫣然一笑,将画卷收到怀里,打个呵欠道:“怎么这会子倒困上来了?回去要 好好睡一觉。”她半月废寝忘食地画画,极为耗神,一双眸子本来明如清水,此时似蒙上暮霭, 倦意沉沉。清流替她收拾好画笔画刀,亲自送到大门口,笑道:“未来的大画家,罗马不是一 天建成的,慢慢来吧。”见她眼中有探询之意,笑吟吟地道,“就是说别想一口吃成个胖子。”雪樱挥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坐好后眨眼微笑,挥手道:“我知道,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 那车夫自是谨慎,忙躬身道:“小姐放心,青浦城里我很熟的,哪里都能到达。”他似要验证 手艺,拉起车便飞跑。 暮色袭人,青霭渐渐上来,车把上系的铜铃铿然摇动,叮当轻响间悠远无穷。青石巷似走不 尽般幽曲延绵,她忽然就想起第一次坐着黄包车去放生桥时,祖荫侧身看着她,目光坚定温 暖,轻声道:“樱儿,我见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该让自己的女人现世安稳。我这辈子欠你名分, 可别的上头,定让你太平得意……” 那车夫闷声不语,身子向前微仰,两手紧压车把,走的极快极稳,突然放慢脚步,扭头问道: “小姐,咱们要去哪里?” 她犹在出神,随口道:“上海。”车子猛然刹住,剧烈摇动,她险险从座上掉出来,见车夫目 瞪口呆,忙改口道,“放生桥,我要回家。”想到家只觉倦意浓浓涌上,掩嘴打个呵欠笑道, “回家要好好补一觉。”这一觉连做梦都甜甜蜜蜜,身上似有阳光普照,温暖无限。仿佛梦境里有开门说话声,又恍 惚有人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萦绕耳边不去。她心里烦恼,勉强睁开眼睛,房里却空无一人, 只有墙上一角阳光痴痴照耀。楼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静默了,残梦粘人,教人恋恋不舍,她 翻个身又重新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楼梯又开始吱吱作响,直往房里来。她又恼又困,睁眼 叹道:“影儿,你这半天在忙什么呢?” 门外那声音却似少奶奶的语气,温柔和蔼,微含笑意:“雪樱姑娘,我特意来接你去宅子里过 乞巧节。” 她本是将醒未醒,凝神一想立刻翻身坐起,慌着拿过衣服穿上。玉钿在外笑道:“我在楼下等 着,姑娘收拾好了便一起走吧。”还未等答话,便又折身下楼去了。 夏日的衣服本来简便,她一瞬便收拾好了。又对着镜子将头发略拢了拢,恐少奶奶久等,忙 忙下到堂屋。玉钿见她下来,款款站起笑道:“听说妹妹这半月一直忙着画佛像,可真是受累 了。” 也不知道影儿去了哪里,堂屋里除了玉钿空无一人。她心下疑惑,忙摇头笑道:“我不画佛像 也要画别的,少奶奶不用客气。”又笑道,“影儿不知道去哪里了,有客人也不来叫我,让你 等这半天。” 玉钿摇手笑道:“你莫怪影儿。刚才下车时,我瞧着那车像拔了缝似的,恐怕妹妹坐着不稳当, 让她出门重叫车去。”和颜悦色地拉着雪樱的手笑道,“我跟老太太说,这次央姑娘画了佛像, 今日又正赶上乞巧节,借着请佛像的机会,不如一并请妹妹去宅里坐坐。你不知道,老太太 一听,立刻叫我亲自来请。大家都等着瞧你的画呢。” 雪樱微微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道:“少奶奶请稍坐,我先去拿画儿。”玉钿却一把拉住她道:“哪里还用得着妹妹拿?方才等的功夫,已经让荔红拿上了,这会儿正 在门外瞧着车呢。”她脸上浅浅笑涡,轻声道,“老太太恐怕在家等得望眼欲穿,咱们快走吧。” 雪樱心中似有一团小小阴影挥之不去,手却被她紧紧攥住,身不由己地便往门外走。青石小 径两侧的石榴花儿枝叶扶疏,盛开的花儿胭脂般衬在绿叶间,如妩媚笑颜般历历闪闪。有轻 风吹过时,薄绡花瓣便微雨似地纷纷飘落,落了又落,石径几乎已被铺成淡淡红色。脚踩上 去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惆怅失落,渐渐充斥身心。
老太太果然在正厅中等待,见玉钿浅笑盈盈,携着雪樱的手走进来欲行礼,忙笑道:“不必弄 那些场面上的虚礼,快坐下歇歇。”又对她笑道,“祖荫说的计较太多,我也不敢打发人去看 你。今儿借着过节,有神佛保佑,才敢请你过来瞧瞧。”看她身上一件紫汤荷花的大衫,文雅 清丽,底下缣素菱的裙子上却沾着几点红、黄之色,煞是刺目,微皱眉道:“你那边使的丫环 怎么这么不上心,连衣服也不替你用心浆洗?少奶奶也不挑好的送过去。” 玉钿在旁赔笑道:“我原本挑了一个,少爷嫌不好,又退回来了。” 雪樱早晨被催醒,匆忙间也未细看,随手拿起昨天那条就穿上了,此时才看见上面染的西画 颜料,想必是上色时不小心沾上的。自己也略有窘意,微笑解释道:“画画时一疏忽,颜色便 上了身……倒不是丫头不上心。” 玉钿将茶盏轻轻放在肘后的茶几上,微笑道:“正要夸你的画呢。我那天还跟老太太说,也不 知道妹妹是从哪里学的这般手艺,画的人像活灵活现。”又笑对老太太道,“我听拢翠说,屋 里请了佛像,等闲邪物都不敢进去,才硬央着妹妹替我画副佛像。特意让家里人画,更显得 诚心。”拿眼四下一溜,皱眉道,“荔红这丫头,让她抱着画儿,却不知道人瞎跑到哪里去了?” 厅中一时寂静无声。夏日时气闷热,条案上满满地摆着时新水果,缕缕果香清而不淡,随风 阵阵袭来,又静静地淹没在暑气里。庭外两只夹公鸟啾啾叫唤,雪樱侧脸看向庭前,正瞧见 荔红捧着画卷雄赳赳地走过来,离厅子越来越近,刚微笑着道:“那不是荔红……”却突然只 觉浑身似被冰水淋透,寒意一丝丝从心里透出来,慢慢地咽下一口气,几乎带着恐惧看向玉 钿。 玉钿若无其事地扭过脸去,唇角渐渐浮上微笑,款款站起道:“荔红,怎么磨磨唧唧半天才来? 雪樱姑娘画了半个月的画,你可不要抱在怀里抢了头功。” 荔红笑嘻嘻地走来将画卷递给雪樱,低眉敛衽地说:“荔红不敢居功。请雪樱姑娘亲自打开给 老太太瞧罢。”第十七章 一年明月今宵多
因着今日是七月初七,玉钿指挥着宅中的大小丫环在庭中设起香案,摆了时令水果,拜过牛 郎织女星后,又瞧着几个未出嫁的小丫头在月影里穿针。她心情甚好,将髻上插的赤金龙凤 钗拔下来,笑容满面地道:“你们几个比赛,谁穿针最多,这个金钗就算彩头了。” 众丫环皆是低低惊呼,少奶奶往日极少打赏,今天不知道为何如此慷慨。那几个小丫头自然 争先恐后,使出全身解数,只恨没多生出几只手。玉钿在旁捡了一把椅子坐着,含笑观看, 侧脸却瞧见荔红静悄悄地走过来,眉梢眼角俱是溶溶笑意。她心中一喜,回头见场上已分出 胜负,随手将金钗掷到胜者怀中,款款站起笑道:“赏给你添嫁妆。我也看乏了,回去躺躺。 你们接着玩罢。”荔红忙上前搀扶,笑道:“小姐,这下可解气……”被她眼风斜斜一扫,忙 低头不敢再说。 一直回到房中,玉钿进了正房坐下,才长长出口气,低声笑道:“当着那么多人就顺嘴乱说, 好没眼色。先去替我倒杯茶。” 初七的上弦月,正像一张蓄势待发的硬弓,又像个弯弯的笑眼,装满了喜悦。月色郁郁,照 在一院水绣球花儿上,甸甸花球如珠如玉。她含笑接过茶盏,慢慢拿碗盖撇着浮沫,见荔红 转身又要点灯,忙制止道:“今儿乞巧呢,灯烛不可太明。白天晴得通透,天上没什么遮蔽, 夜里月光也明朗,敞开门借点月影就是了。”荔红依言将正门大开,月色施施然登堂入室。夜 风里也似带着花香,从门洞嗖嗖吹入,沁人心脾。 她只觉得心满意足,轻声道:“荔红,你来陪我说话儿。” 荔红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笑嘻嘻地答了一声是,眼中神采飞扬,比划着道:“可惜小姐今日 没瞧见,那画室被砸得比破砖窑还乱,颜料倒在地上,五颜六色,像开了个绸缎铺。所有的 画都用剪刀绞成碎渣子,像鸡毛一样乱纷纷撒了满地。”又凝神回想,点头笑道,“我还特意 将那幅佛像打开瞧了瞧,倒真个画得活灵活现,比外头请的好多了。可惜老太太吩咐,什么 东西都要砸得干干净净,我也不敢不从呐。” 玉钿轻轻一笑,抿了口茶缓缓地道:“那个傻乎乎的丫环呢?仿佛叫影儿来着。” 荔红嘴角一撇,冷笑道:“我们一推大门进去,她见势头不好,三两步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 便飞跑,想必是回张家去了。” 玉钿略略皱眉,半天才道:“罢了,随她去吧。一个傻丫头,能翻得起什么浪。” 荔红听她说翻浪二字,眼中一亮,笑眯眯地道:“小姐才没瞧见今儿的浪呢。把茧花儿从后窗 倒到河里时,半个河面都是白的,就像六月飞雪花片一样。白茧子沿着河水往下淌,还有人 撑着船拿网捞呢。” 玉钿呆了一呆,脸上略浮起忧色:“怎么连蚕房也砸了?日后少爷问起来,可怎么交代?” 荔红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老太太说什么东西都要砸得干干净净,又没说只准砸画室, 只管往老太太身上推罢。一不做二不休,把院子里的石榴花儿也铲断根了,看以后还有什么 多子多福。”玉钿皱眉沉思,呆呆地不作声,忽然想起那日看到祖荫一片一片揩桑叶的样子,心中没来由 便浮起隐隐恨意,脸上笑容渐渐酸楚,展眉道:“你说得对,一不做二不休,单砸画室不见得 比全砸罪过小。索性借着老太太这话,全部砸得干干净净。” 荔红见她笑容凄苦,不敢多说,忙将话锋一转,赔笑道:“老太太吩咐弄间空屋子把雪樱关起 来,让她好好饿着反省。我找了宅子后头的一间屋子,平常就冷清,今儿更没有人敢过去。 已经关了一整天了,等过了今晚再给她送水。”见玉钿微一点头,便接着笑道,“明日再与老 太太商量怎么处分她。小姐也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见玉钿缓缓点头,她便当先走到侧厢,刚伸手去将门咣啷推开,却听屋里嗤地响了一声,妆 台上的蜡烛幽幽亮起。镜前妆奁匣子半开,金银珠玉与烛光相辉映,光华大盛。 荔红目瞪口呆,尖叫一声仓皇退后道:“小姐……小姐,怎么会……”玉钿看向侧厢,也霍然 呆住了,手按在条案上几乎摇摇欲坠,只觉得心跳得如擂鼓般,半晌勉强笑道:“少爷什么时 候回来的?怎么……悄没声息地坐在里屋?”隔着烛光彼此相看,像隔着烟雾一般。祖荫眉宇间平静如水,目光直直扫过来,只是一片万 象寂然的森冷。他注目良久,忽然轻轻笑了:“少奶奶想必乏透了,不如早点休息吧。”竟亲 自执起蜡烛,走到门边替她照亮。 玉钿脸色灰白,见他脸上笑容高深莫测,反而镇定下来,仰脸踏入房中,微笑道:“少爷这般 殷勤,真是难得。叫人如何敢当?”祖荫语气温和:“少奶奶夙夜劳心累神,自然当得起。” 她不言不语,自向妆台前坐下整理首饰,伸手拔髻上的折枝牡丹赤金龙凤钗,却扑了个空, 才想起来刚刚赏人了。怔了一怔,又反手去摸琉璃宝钿,钿齿似被头发缠住了,如何也拔不 下来,抖抖索索地挣了两挣,那琉璃钿像长在髻上一般,分毫不动。她暗暗吁了口气,强自 镇定,扭头道:“荔红,来替我瞧瞧。” 荔红忐忑不安,偷眼看祖荫脸色并无不妥,方悄悄挪动步子欲踏进来。祖荫却将门用力一甩, 哐啷一声便将人拦在屋外,微笑道:“用不着别人,我来替少奶奶瞧罢。” 他的指尖似有寒冰,按在髻上也只觉透着凉意。镜里恰恰映着他的侧脸,眉目专注,低着头 一心一意拆开发髻。妆奁匣子半开,各种文采辉煌的金玉首饰映在烛光里,映射淡淡珠辉, 照在两人眉间,如梦如幻。这种不实感令她几乎有一刹那的失神,只唯愿那琉璃钿能缠得紧 一点,更紧一点。 他似与她心意通晓,静静地将手按在头发上一动不动,默了一瞬,忽然将手从发间抽出,将 宝钿往妆台上重重拍落,轻声微笑道:“少奶奶,你到底要什么?” 琉璃花朵宝钿似在妆台上发出一丝裂音,她还没来得及看仔细,便觉得胳膊一痛,身不由己 被他拽起,滴溜溜地转个圈子,往后一仰正抵在铜镜上。 她低低惊呼一声,他的呼吸已经近在咫尺,“你到底要什么?你要荣华富贵,我何时亏过你吃 穿用度?你要一呼百应,家中佣人都任你差遣。你一心要在青浦树起贤德温良的名声,我陪着你人前人后做戏。可你这次到底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似有回音,嗡嗡地在耳边回响,“上次使暗刀暗箭,这次索性明火执杖,抬出老太太 来,终于圆了你的心愿,把雪樱弄进宅子里预备慢慢摆布。表面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骨子 里却心机深沉。这般表里不一,少奶奶到底累不累?” 他的脸与她相距不到二寸,能清晰地看到他苦苦压制的盛怒,如幽火般在眼底闪烁。她仰起 脸,如常温柔,慢慢微笑道:“这是四年来,少爷跟我距离最近的一次。” 他缓缓地僵住了,少顷松开手退后一步,声音沙哑:“以前你诸般算计,过去了就过去了,我 也不跟你计较。可万事总要有个限度,这次你先央求雪樱画幅佛像,告诉老太太知道。再偷 偷地用人体画换了佛像,还逼着她在众目睽睽下亲自展示。等老太太一发怒,便奉了圣旨将 放生桥那边砸得一塌糊涂。”叹了一口气,苦涩地道,“这般层层算计,若不是被我刚才在里 屋亲耳听到,你自然还准备了滴水不漏的推托之辞。就算少奶奶不累,我也累了。”他的目光 中隐含疲惫之色,夹杂着无奈和怜悯,轻飘飘地在她的脸上一掠而过。 她哑口无言,微一低头眼泪便簌簌落下,抬手拿袖子擦拭,哽咽道:“就算我嫉妒她,心神错 乱,做错了这一件事,少爷又何必一棒将人打杀?我就算有一千个不好,也总还有一个好, 难道为了一个雪樱,便冤枉我素来心机深沉?” 他静静地看着她,嘴角渐渐浮上一抹讥笑之意:“当年我不能去塾中继续读书时,先父曾去府 上辞谢。你让荔红装病,自己特意端着茶盘出来待客,如此侥幸嫁到陈家。我一直只装作不 知道,可是莫要总把别人当傻子看。”还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便向 门外走。 她面上一热,嘴角微微抽动,只是说不出话,见他已走到门边,仓皇间又急又怕,也顾不上 深思,脱口道:“你当日对我父亲许下的是什么话?难道都忘了吗?” 他脚下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当日许下什么话?立刻便忆起在那间几乎近月没开过窗的屋子 里,塾师说话时已极为艰难,胸腔如风箱般呼呼拉动。可不管说什么,他都立刻点头答应。 许过的诺言,又岂能轻易忘记? 他侧过脸去看着窗外,笑道:“不错,你爹去世前,我确实在他床前亲口答应,日后不蓄妾室。 可是请问雪樱有什么名分?况且你既然说到此,那我就问个明白,这到底是你父亲的意思, 还是你事先料定我定然不会拒绝,逼着他对我说的?” 她嘴角缓缓浮起微笑,将脸略扬道:“不管是谁的意思,你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再说了, 当初既然是陈家上门提亲,八抬大轿将我抬到正门,便应该成全彼此的体面。” 他的脸平静得无波无澜,如往日在人前相对,语气安详,微笑道:“说到底还是嫌我不给你体 面。我一会儿便告诉管家,日后你的月例、首饰衣裳,比先前加重一倍。陈家每年在青浦的 四节施舍,也统统改成少奶奶的名义。”语气中终于带上一丝怒气,“你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 体面,尽管开口。”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仍旧竭力保持端庄的模样,淡然开口道:“五月初八那日,众目睽睽下,雪樱穿着不妻不妾的衣服就去了刘家,还径直往首席去了。那桌是她该坐的吗?”沉默片刻, 想起席间女眷们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眼光,忍不住略抬高声音道,“请问少爷,你欲置我于何 地?” 妆台上的琉璃宝钿轻轻一声脆响,一裂为二。 两人一瞬间都默然无声。他极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冷凝,似下了决心般,几乎一字 一顿地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欲置你于何地?敢问少奶奶,当初你先与海安 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后又存了心思嫁到陈家时,欲置我于何地?” 她猛地抬起头来,面红耳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也冷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无边无际的沉 痛,“海安惟恐自己词不达意,当年偷偷写给你的信,都是……央我代笔。他虽然不曾亲手书 写,可总跟我说,将来娶到你时,定会一字一句地念给你听。每封信的落款处,千叮万嘱我 莫忘了写上‘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八个字。” 她眼中似蒙上稀薄的雾气,想要开口说话,嗓子却似失声般,半个字也吐不出,缓缓扭过脸 去,将雪青帕子绕着手指绞动,几乎勒到肉里去了。 他也侧脸去看着屋檐下的森青夜色,勉强微笑:“只是谁都没想到,到后来你……竟然处心积 虑……嫁给了……我……” 他说得越来越慢。这段往事似雪亮锋利的刀刃,闲闲陈述时从胸前一划而过,却痛不可抑: “请问少奶奶,你又欲置我于何地?” 她脸色惨白,看着他说话时声音竟微微发颤:“原来这四年来,你一直为它耿耿于怀?”他深 深地叹一口气,无端端只觉心中一阵悲哀,几欲落泪,终究慢慢地说:“少奶奶,我自问已竭 尽全力,问心无愧。”仰起头去看天际的一勾瘦削的上弦月。七夕乞巧之夜的月亮,高寒孤洁,大概厌倦了世人千百年来的无尽索求,渐渐躲进纤云中去 了。 院中月色迷离,墙角的一大丛夜来香似朦朦胧胧地浮在薄雾中,清甜的香味却如潮水般浓郁, 直往房里透来。这所房子恰被浓荫遮盖,即使盛夏也似有水气阴润。雪樱默默地趴在窗前, 听门前纺织娘唧唧地叫得响亮,听得久了,不觉渐渐出神。 记得旧年夏日在陈家湾时,月亮地里坐在屋檐下剪麦茎,结成簇来绑成蚕山。做得倦了,抬 头看门前一望无际的稻田,在月色里异常鲜绿茂盛。稻香里夹着潮湿的露水气,还有新鲜的 泥土味,便知道是丰衣足食的好年景。青牛在院子蹦跳着扑萤火虫,那火虫本来在草丛里历 历闪闪,被他一扰,便高高地飞到屋檐上去了。 她只觉得眼睛发酸,却竭力忍着不让眼泪流出。眼前的光影渐渐变得模糊,朦胧中仿佛有一 团光芒微弱的黄光飞进院子,似聚集了一群萤火虫闪闪烁烁。 那光却又停住了,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喊道:“雪樱姑娘,你在这里吗?” 她忙伸手胡乱地拭泪,略等了一等才轻声道:“进宝,怎么是你?不是……还有半个月才能从上海回来吗?”果然是进宝,半月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 进宝将灯笼放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半欠着身借着灯影翻找,一边道:“少爷早晨说 今儿是七夕,怕你一个人在放生桥孤单,临时改了主意,急急地往回赶。结果傍晚回到那边 时……”他语调一喜,直起身来笑道:“找到了,定是这把。” 雪樱心中一沉,扶着窗棂道:“放生桥那边怎么了?” 进宝默不作声地专心开门,听她语气焦急,抬头微笑道:“少爷还要待会儿才能过来,你先跟 我去书房吧。”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从窗纸里透出点极朦胧的萤黄色,如草丛间自由自在飞动的火虫。进 宝在门口站住,低着头道:“虽然……放生桥的画室没了,可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 没柴烧,请姑娘凡事想开些。少爷特意请清流过来,告诉您……” 她在空屋里苦苦捱了半日,虽然惊惶,却到底存了一丝侥幸,如何也不愿往坏处想。半月来 呕心沥血,兼着整整一天水米不进,本就如强弩之末,全凭侥幸一念支撑,此时噩耗坐实, 只觉眼前发黑,身子微晃,青砖地面如猛兽般迎面扑来。 进宝一把抓住她胳膊,却如何也拉不住下坠之势,慌得声音都变了:“清流姐,雪樱昏倒了。” 她虽然身子绵软,神志倒还清楚,挣扎着道:“我没事。”伸手扶着墙渐渐蹲下身,悲愤郁于 心中如江河激荡,如何也找不到宣泄之处。清流忙忙出来,见雪樱蹲在门边,几乎蜷成一团,如一只受惊的小猫般无助,心下酸楚,缓 缓伸手按在她肩膀上,叹道:“傻孩子,也怪不得你。你若是心里难受,哭出来也好。” 雪樱渐渐抬起头,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我的画……我的画啊,我最伤心……画竟然被这 样别有用心地利用……” 清流眼中亦是泪光莹然,轻轻摇头道:“在你眼中是一幅画,落在别有用心的人心里,它只是 工具而已。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画室被毁,说不定是上帝的旨意。”她忽然笑吟吟地道, “你在色彩上的天分极高,应该值得更好的老师来教。可如果不先站起来,还怎么去上海学 西洋画?”
满院燕竹疏疏,似淡墨色的影子般映在窗棂上,清剪如画。清流声音娇亮,拉着雪樱坐在榻 上笑道:“影儿也被吓得不轻。不过这丫头平时傻乎乎的,今天倒十分机灵,见势头不好,出 门叫了一辆车便飞跑。”她想起当初教雪樱念书学画的初衷,略一忖度,正色道,“樱儿,虽 然画室和蚕房都被毁了,放生桥也被砸得乱七八糟,可我不希望你心中从此有怨恨。” 雪樱眼神明净,微摇头道:“我并没有怨恨。以前觉得少奶奶可怜,现在……只觉得可悲,不 懂得欣赏西洋艺术的美,把那么好的画儿都糟蹋了。” 清流嗤地一笑,拉过她的手道:“说你聪明吧,好多事情还是懵懂。你不是她,你不在意的东 西,对她而言珍逾性命。不过我也不希望你什么都懂,就现在这样最好,像小女儿般心思清
明。”转目笑道,“不提这些了,咱们说正事吧。我还有好多话跟你嘱咐呢。” 雪樱的眼睛忽地闪闪发光,微笑道:“让我去考上海美术学校,是你跟祖荫提议的吗?”感激 之意,溢于言表。 清流点头笑道:“学校就在乍浦路上,离黄浦江很近。原来叫上海国画美术院,今年刚改名美 术学校。西洋画系当年用真人模特写生时,简直天下轰动。”她说得眉飞色舞,轻轻拍手道, “以前我在美术院念书的时候,最喜欢晴天时背着画夹走到黄浦江边写生。青天冥冥,白云 如海,仿佛跟浪涛连在一起。江风微湿,吹在身上飘飘然如仙。那时候心里真安静,什么都 不愿意再想,只有我和我的画。” 雪樱听得悠然出神,唇边渐渐浮上笑意。清流突然蹙眉正色道:“那里跟青浦完全不同。你到 上海后,可不要被大都市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不可贪玩,好好练习画画,美术学校的招生考 试很严格,如果考不上,我可会很生气的。” 雪樱嫣然微笑,用力点头道:“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练习。” 清流站起身叹道:“你的天分极好,但愿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依依不舍地摸摸她的脸,勉 强笑道,“我也该走了,就此别过罢。” 雪樱到青浦后一直蒙清流悉心教导,情同姐妹,如今离别在即,心里难过到了极点,扭过头 轻声道:“清流姐,以后你若来上海,一定记得瞧我。”抬手拭泪,哽咽道,“虽然我并不怨恨, 可是……我不想留在这里了,也不想再回来。” 清流笑了一笑,脸上神色十分复杂,却到底不再说什么,毅然推门而去。客人的脚步声啷啷远去,四下里突然寂静得仿佛有意味,雪樱和衣倚枕,心里翻来覆去想着 去上海的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睡着了。 睡梦里有软风从耳边吹过,似春风细雨般和熏温柔。她并不睁开眼睛,闭目微笑道:“祖荫, 我要去考上海美术学校了。” 她的脸映在烛光里,如花似玉,秀逸安详。祖荫含笑与她双手相握:“南京路上有一家伊汶思 洋行,卖的西洋画颜料最出名,明天到上海就去买。”俯下身来,亲亲她的脸,轻声道,“我 们坐夜航船走,你喜不喜欢?”
转章 我有平生话。尽无言、抚眉一恸,更何如哑。夜气中宵侵已薄, 窥梦青袍白马。试与问、耶真耶假。切颈啮痕三分定,烙朱痕醒 处初心也。悲喜念,不曾罢。 瞥然此忆相逢乍。恍当时、星沉月失,阑珊灯下。隔座目成真隔 世,看取深情刹那。为一卜、前身花化。于子命中纷开谢,或他 年春过藤萝架。复来归,袖重把。 《金缕曲》——发初覆眉
第十八章 鸳鸯二字怎生书?
一年后 民国十二年 八月初六
时令早已立过秋了,天气却依然暑热,丝毫没有秋意。落日熔金,小汽车正迎着夕阳的方向 行驶,乌黑发亮的壳子也像镀了一层淡金色。开到三马路的十字口处,汽车夫缓缓停下车道: “二少爷,这条弄子虽然不窄,车开进去容易,可一会子开出来就难了。”云昊伏在后窗玻璃 往外一看,点头道:“就停在这里罢,我去去就来。” 弄口早有人等候,见是他来倒怔了怔,笑问道:“怎么今天是少爷亲自过来?”见云昊眼风闲 闲扫过,忙改口道,“只是随便问问,少爷莫怪。请跟我来。”转身在前带路。直到小弄深处 一所楼房前,停下脚步躬身道,“少爷,请上二楼左转就到了。这时辰客人多,里头烟雾浓得 很,你看清了脚下再走。” 云昊微一点头,掀帘而入。果然到傍晚时分,烟馆里几乎满座,烟霭沉沉,靠墙摆着的十几 张红木床上,都躺着正在吞云吐雾的客人。鸦片的香味中似含着沦肌浃髓的魔力,他眉头缓 缓一蹙,掏出手帕掩了口鼻,才缓步沿楼梯踏上。 二楼却是另一番光景,不见一张烟床,十分干净。刚一上楼,便有人殷勤地迎上来笑道:“二 少爷,早知道您亲自过来,今日就该将烟馆歇业一天。”云昊微一摆手道:“这里没什么味道, 也还罢了。”眼光一溜,见桌上已放着包裹妥当的烟土,微笑道,“这次的货是印度土?你们 申帮真个越来越有钱了。”那人忙低头赔笑道:“烟土好了,好客人才肯来么。这都是托您的福,肯贷款给我们做本钱。 不然才一两年工夫,帮里哪能铺这么大的摊子?” 云昊拿起桌上的烟土藏好,冷笑道:“你们也别太贪心,总要给别人留条活路。听说其他帮里 近日多有不服,都闹到老头子那里去了。”那人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地送他出门。 才一眨眼的功夫,夕阳落尽,青霭渐起。汽车夫见云昊从弄里出来,忙上车打火。云昊见一 辆电车缓缓开来,懒懒地一挥手道:“等电车过了咱们再走。” 道边的洋梧桐遮天蔽日地绿,枝叶低低压下,几乎触到电车顶上,嗤嗤地划拉而过。云昊见 它走远了,刚上车坐定,还未开口说话,便听耳边“砰”的一声巨响,后车窗玻璃被击得粉 碎,无数晶亮的碎屑在眼前炸开,打在脸上生硬硬地疼。 他反应极快,立刻俯下身子,心里如电光火石般一转念,沉声道:“快开车!” 汽车夫这才醒过神来,一脚油门踩下,小汽车如离弦之箭,瞬间已追上电车,沿着车身斜斜 蹭过,将它抛在身后时,恍惚还听到电车师傅正在破口大骂。 云昊慢慢坐直身子,见后面并无追兵,放下心来。低头看着礼服袖子上已被碎玻璃扎出几个 豁口,颇不美观,皱眉道:“前面掉头回家。” 汽车夫仍是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道:“少爷,若回家一趟,恐怕时间赶不及了。” 云昊哼了一声道:“总不能穿件破衣服去参加英使馆的宴会罢?”突然灵机一动道,“这样吧, 前边左转开到钱庄去,我换件上衣就成了。”启铭钱庄就在南京路上,临着黄浦江,与英使馆 只有一刻钟车程,汽车夫便依言左转。陆豫岷还在钱庄里审核贷款申请,见云昊如此形容走进来,吓了一大跳,呆呆地站起来道: “这是怎么说?好容易让少爷去取一趟货,就遭了伏击了?”云昊赶着换衣服,冷笑一声道: “估计是申帮最近吞的大小烟馆太多,让别帮没活路,竟然寻到我这里来了。他们也不敢下 狠手,只把后窗玻璃打碎,意图警告。” 他本来穿着一身全白的礼服,宛然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此时换了件墨黑上衣,倒也搭配, 伸手扶正领结道:“你一会儿给申帮挂个电话,让他们查查是哪路的牛鬼蛇神。他娘的,敢寻 我的霉头,真是不想混了。” 陆豫岷连声答应,低头沉思一回,忍不住迟疑道:“少爷,不然就别贷款给申帮了。他们志在 不小,两年就将地盘扩大了好几倍。以后若真把别帮逼到山穷水尽,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一横心拼个鱼死网破,咱们风险就太大了。” 云昊嘴角尽是讥诮之意,冷笑道:“如今贷款给哪家,都不如申帮的鸦片生意资金回得快,他 们又肯出高利息。赚大钱的事情,怎么能干眼红着不伸手?只要咱们钱庄的生意旺、名头响, 想必老头子还肯给我面子,他们等闲也奈何不了我。”见陆豫岷脸色担忧,却也不愿让他操心, 略一沉吟,微笑道,“这样吧,从明日起,不论谁来存钱,不论存多存少,都可以立刻开户。” 原来行内旧俗,一百银元才可起存。云昊这样一改,即使储户只存一元钱也如常接待,对他们一视同仁。虽然从众多小储户处并不能获利,但经他们口口相传,钱庄却能在坊间落下好 名声。陆豫岷心中暗赞,点头道:“明日恐怕来不及,我让他们尽快准备,从后天起实行。” 云昊脸上慢慢浮起忍俊不禁的笑意:“后天是八月初八,程老板二次赴沪演戏,到时候定有记 者到场。你替我约一个最近比较红的明星,等记者赶着拍照时,我再顺势宣传钱庄的新章程, 让报纸免费打打广告。”看看宴会时间差不多了,长笑一声道,“我还要敷衍那帮洋鬼子,剩 下的事情你瞧着办罢。”将包裹好的鸦片轻轻放在桌上,推门而去。
英使馆坐落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宴会还未开始,道上已停满了小汽车。迎宾道上的爱 神喷泉汩汩淌水,雾气沾人,配着修饰成圆锥形的小灌木丛,清秀玲珑。今日使馆宴请的是 上海银行业的老板或大班们,个个俱是身家殷实,宴会自然也摆出一掷千金的派头。 花园里茵茵草地刚喷过水,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云昊在客人中年纪最轻,同来的 淑女名媛们的眼睛便如长了钉子,落在他身上恋恋不去。他往日最爱惬意享受此等倾慕眼光, 今天遭遇惊魂枪击,虽无大碍,却颇有些败兴,自往草坪上捡了把雪白的凉椅坐下,端着水 晶高脚玻璃杯,望着杯中紫红的葡萄酒默默出神。 喷泉水柱间突然放起花炮,彩色的雾气流离不定,眨眼功夫便换了好几种颜色。草坪上空悬 的灯彩亦同时大放光明,真如水晶世界般流光焕彩。这是宴会将要开始的标志,果然《上帝 佑我国王》的音乐旋即嘟嘟响起。英国大使由夫人相陪,缓步走到草坪正中,座中诸人俱已 直身起立示意。 宴会请帖上并未写明事由,请的又是银行业巨子,也不知英国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云昊将酒 杯往餐桌上一放,懒懒站起身。灯彩辉煌,衬得他眉目如画,于万人中央孑然挺立,端的茕 独落寞,荡人心魄。同一晚,在上海的天发池大酒店里亦有一场婚礼宴会。沪上新派风俗,若是新人有一方信教, 则早晨在新房举行中式婚礼,向晚再去酒店行西式礼。典礼正进行到互换戒指的环节,新郎 满脸微笑,伸手抬起新娘的手腕,徐徐将戒指替她套上手指。新娘子神色娇羞,缓缓低下头。 观礼的宾客们掌声雷动,人人脸上俱是欢欣喜悦之意。雪樱坐在第三排,将礼台上一举一动 看得清清楚楚,侧脸悄声对丁香说:“新娘子手里的捧花,跟她衣服颜色不配。”原来新娘穿 着一件苹果绿绣小鸟的礼服,捧花却选了紫色的熏衣草,扎花的缎带颜色也极深,腾腾地仿 佛有杀气。 丁香瞪了她一眼道:“你入魔了?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是西画系鼎鼎大名的才女,随手搭 配的色彩都能入画。”见雪樱微笑无言,自己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表姐这身衣服,确实 搭得不好看。” 原来新娘子是丁香的表姐,嫁得了好夫婿,自然要千请万请众表妹们来观礼。丁香原本跟她 合不来,却拗不过面子,只得答应。恐在典礼上无聊,便硬拉着雪樱陪她一起。等一对新人在婚书上签过字,便算礼成。新娘子朝着众表妹们坐的方向嫣然一笑,微一抬手, 遥遥地将花束朝她们抛来。未婚的小姐们轰然尖叫,纷纷站起身抢夺。谁知天不从人愿,花 束飞到第三排时,便不偏不倚地掉了下去。 雪樱正在与丁香窃窃私语,不提防这束千人瞩目的捧花正正飞来落在她怀里。熏衣草的紫色 浓得仿佛化不开,锦绣似地在眼前闪动,捧在手中香雾氤氲。她犹在犯愣,丁香却笑着,一 把将她推起来。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宴会厅中立时鸦雀无声。 她只做学生装扮,淡黄地印花束纹纱的上衣,式样极朴素。那紫色的捧花衬着她美玉般的气 质,不知怎的便有了诗情画意。她却忽然面红耳赤,甩手将捧花扔到丁香怀中,扭身坐下道: “我已经嫁过人了。” 丁香满脸促狭笑意,拉过她的左手笑道:“结婚的人要戴戒指才算数。怎么你嫁的人这么小气, 连戒指也不肯买一个?”将花束硬塞回她手中。 她正要说话,满座的人却已站起身,潮水似地朝餐厅涌去。丁香欢呼一声,拉起她便随着人 流走。她微一使劲将手挣脱,摇头微笑道:“我要早些回去,你自己去餐厅吧。” 丁香已被人流挤开,相隔好几米远,再也够不着她了,只得回头笑道:“那明儿……我有事跟 你说……”声音亦是断断续续的,不大听得清。 她点头答应,扶着椅背牢牢站定,等人流稍退,转身朝酒店的正门走去。门口的黄包车夫见 客人出来,忙上前招揽。她挑了一辆干净的坐上去,微笑道:“闸北台家桥,益群纺纱厂。”祖荫还在试纱室看着技术工检验棉纱质量。他这一年来放下身份,真心实意地学习纺纱知识, 如今虽比不上专门技工,却也不至于被蒙骗。见棉纱被使力一拉再松开后,便成了软绵绵一 线,韧劲全失,不由得微蹙眉头道:“棉纱捻度这么松,究竟怎么回事?” 他待工人十分和蔼,颇得众人爱戴。技工见他询问,恭敬答道:“不知道是不是农村织户浆纱 时出问题了。”祖荫默默地想了想道:“照着织户的法子,在厂里也建一个浆纱槽,多多试验 几回。若真是这里的问题,咱们再好好想法改进。” 他凝眉思考,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一声极熟悉的轻咳,心里一喜,回头果然见雪樱怀里 捧着一束紫色熏衣草,俏生生地站在门外。一身衣衫淡黄,微笑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便如一 朵半开的花,流溢着甜蜜的芳香。 他无声地一笑,扭头对技工道:“明天再继续。”走出来亲自拉起她的手微笑道,“今天不是礼 拜日,怎么有空过来?” 雪樱眼波流转,笑容如春日牡丹般大方:“我跟同学去参加婚礼,见酒店离纱厂不远,典礼一 毕便来了。” 祖荫叹了一口气,假意皱眉道:“原来还是沾了婚礼的光。还满心以为你牵挂我,不肯等到礼 拜日。” 雪樱听他口气十分可怜,嗤的一笑,脸色微红,低头悄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他长笑一声,眉开眼笑地与她携手回到宿处。见她忙着往花瓶里注水,便拿起花束笑道:“这 花儿跟你的衣服很搭配。”却见花梗上还捆着缎带,猛然醒悟,皱眉道,“这是新娘子的捧花?” 她轻轻点头,微笑道:“本来要还回去,丁香说我没戴戒指,不能算结过婚了。我也懒得跟她 争辩,反正花儿很好看,扔掉怪可惜的。” 祖荫已是脸色大变,冷哼一声,抬手便狠狠地将花束扔到门边。她心下惋惜,顿足道:“干嘛 要跟花儿较劲……”话未说完,已被他拉到怀中,铺天盖地的吻下。 暖暖的吻在唇间反复辗转,悠长温柔,令人神迷心醉,她亦慢慢地在他怀中绵软,渐渐将脸 埋到他怀里来,听他心跳稳稳。他伸臂紧紧搂住她,两人都静静地不说话。良久他伸手揿灭 床头的电灯,含笑温言道:“睡吧。” 晕黄灯光一灭,室内骤然跌入一片漆黑。青白色的月光照在窗帘上,隐约能瞧见院中一株大 柏树森森竦立。屋里静谧无声,只听他气息均匀平静,想必是睡着了。她想了又想,悄悄欠 身起来,伸手替他拨开额上乱发,轻轻推着问道:“祖荫,你多久没回青浦了?” 他翻了个身,含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抚着他的肩膀,叹口气道:“去年为了我,跟家里闹翻了。这都一年多了,只有过年时才肯 回家,呆了两天就跑回来。就算不管别人,也要想想你娘。眼看就是中秋了,家家都团圆欢 喜,你也该回去看看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轻声笑道:“你又不肯跟我一起,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等到年下 再说吧。” 她也不答话,俯身便深深吻下去。青丝散乱,丝丝缕缕地垂到他脖中,痒痒酥酥的感觉如电 流般传遍全身。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只觉得浑身滚烫,情欲难以自持,几乎破堤而出。她却 突然如鲶鱼般从他怀中挣脱,浅笑道:“你到底回不回?” 他微一怔,好笑道:“你盼着我回去,有什么好?”伸手拉她,她却纹丝不动,将脸一扭坚持 道:“虽然你娘一直生气我学画的事情,可她年纪大了,看不惯西洋画也合情合理。气我是一 码事,疼你是另一码事,你也要体谅她。” 她的双眸如含着水晶,即使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辉。他忽然便心软了,叹了一口气道:“罢了, 那就听你的,等中秋节前回去吧。” 她嗤地一笑,柔声道:“你大半年没着过家了,不如这次早些走罢,多待几日,也能有时间拜 访旧友。”伸手闲闲地从他胸前划过,指下似蕴蓄火种,却又含笑看着他隐忍不发。 他无声地微笑,臂上突然使劲将她拉倒,一路趁机攻城掠地。她此时自然不肯就范,说话都 断断续续了,却仍然竭力坚持:“咱们日子……还长着呢……不用非要急在这一时……”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半晌轻轻地吁口气,叹道:“难为你肯这么想。那我后天就走罢,过了十 五再回。”俯身向她耳边吹暖气,低声笑道,“你明晚也要来,不然我不走。” 她亦不再躲闪,脸上笑意荡漾:“好,我明晚也来。”祖荫历来到时辰自然醒转,今日却险些睡过。直到路上有包车叮叮当当跑过时,才猛然惊醒, 转目见窗帘缝中透进的天色已几乎是瓷白色,暗叫不好,取了枕边的怀表一看,果然已经七 点了,忙忙收拾起身。 雪樱嘴边噙着一丝笑意,伏在枕上睡得正香。他也不忍心立刻便推醒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 算,若八点钟开课,从闸北到乍浦路,估计三刻钟就成了,尚余一刻可耽误。侧耳仿佛听到 深巷里有断续卖花声,微微一笑,悄悄掩上门退出。
梦境里似有暗香浮动,教人恋恋不醒,即使醒来也还一例茫然,那幽香却仍然清而不淡,犹 比梦里更加清隽。见祖荫站在床前示意,她愣愣地侧脸向下一看,又惊又喜,低低惊呼。 只见床前的红木矮几上正摆着一张清圆如盘的荷叶,朵朵茉莉洁白胜雪,玲珑地浮在碧绿的 叶子上,像许多许多惺忪的星眼。心中蓦然涌上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言说。她眼里噙着 眼泪,仰起头微笑道:“真好看。” 祖荫穿着件竹叶青长衫,在清晓的晨曦里亦如疏疏燕竹,看着她含笑道:“咱们自家也有花儿, 以后不许再要别人的。”伸手拿起一朵茉莉,亲手替她簪在鬓间。
雪樱赶到学校时,正好上课铃叮叮敲响,教授却还未到。她从后门溜进去,见丁香已替她占 了位,忙走去坐好。 丁香斜斜地扫了她一眼,眼中浮起戏谑之意,笑道:“一晚上到哪里去疯了?连我都不肯等。” 她面色微红,只顾着低头从挎包里掏书,并不理会。丁香却一伸手从她发梢上摘下茉莉花, 点头笑道:“昨天刚接到新娘的熏衣草,今日就有人送茉莉花,你真是有人缘呢。鲜花配美人, 派你这个大美人去银行募捐,你可要满载而归啊。” 倒把她弄得怔住了,半晌眨着眼睛道:“什么银行募捐?” 丁香正要答话,却见教授从门外进来,便将食指放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她只得罢了,一肚 子疑问忍得千辛万苦,好容易等到下课,忙拉着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丁香眼里满是笑意,笑嘻嘻地道:“西洋画系要向社会公开展览作品,需要资金、场地支持。 系里拟定了募捐名单,决定让最美丽的你,去找最阔的银行。”见雪樱愣在当地,忙解释道, “银行是最有钱的地方,平常往来的都是明星名媛,咱们当然不能被她们比下去。”不容置疑 地挥手道,“大家一致同意让你去,你可千万不能推辞。” 她从书包里拿出名单,指着第一行对雪樱说:“瞧,明天就开始安排募捐了。让我看看,你要 去的第一家是……启铭钱庄。”第十九章 是我梦醒是初见
因为募捐的缘故,初八只安排了半天课,雪樱下课后便直奔纱厂。远远看见挂在水门汀门柱 上的牌子,白底黑字的“益群纺纱厂”在黯淡的天色里分外鲜明显眼,脸上不知不觉便泛起 微笑。 门房见到她进来,忙起身笑道:“老板早晨就嘱咐过了,请您直接去他的办公室。”纱厂有一 大一小两个办公室,大办公室给职员们用,祖荫自用那一间小的。雪樱背着画夹穿过大办公 室时,两侧的职员们纷纷抬头以目示意,她亦微笑回礼。走到尽头再左转,门前的过道里放 着玻璃柜子,陈列着厂里的纱管样品。柜侧边上便是小办公室,门大大敞开,一眼便瞧见祖 荫坐在红木办公桌前执笔疾书。 见他眉目专注,她忽然起了顽心,想吓他一跳,便特意放轻脚步。地上本铺着地毯,踏上去 几乎悄然无声,祖荫却笑了,头也不抬地说:“小猫儿,这么蹑手蹑脚的,想帮我抓老鼠吗?” 她大为泄气,顿足恨道:“你怎么听到的?” 祖荫却并不回答,轻轻把毛笔放在砚台上,含笑道:“这次一走七八天,要安排的事情真多。 忙了一早晨,总算理出个头绪。” 桌上已经摆了好几张纸,都密密地写满了字。她一时好奇,俯身念道:“股线机、并筒机,纺 42 支以上及 60 支等各项细纱,价折币七千六十元……”皱眉笑道,“这写的是什么,我怎么 都不懂?” 祖荫微微一笑道:“这是物料档案,你自然看不懂。现在棉纱销路好,等我从青浦回来后,还 会再扩大工厂,所以预先将物料归档,等将来添置了新的,再归拢一处计算。”忽然惊喜地道, “你都会念这么多字了?” 她脸色一红,撇嘴道:“你真是小看人,我还会写呢。”雄赳赳地拿起毛笔,却如何也使不上 劲,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散”字。 祖荫在旁看着渐渐笑出声,她被笑得不好意思,放下笔撅嘴道:“我平常都用自来水笔,用毛 笔当然写不好。”他看着她只是笑,目光温柔宠溺,突然收敛笑容道:“进宝这家伙,怎么去 了一早晨还不来?”话音刚落,便听进宝笑嘻嘻地在门外道:“我哪敢进去扰了少爷的好时 光?” 祖荫脸上一喜,站起身匆匆走到门口,从他手中接过一物,笑道:“你去厂子门口等着。”反 手关上门,转身静静地看着她。 办公室里骤然一暗。从玻璃窗里透进来的天色也是灰蓬蓬的,许是要下雨了。他也觉到光线 不明,伸手揿开电灯。晕黄的灯光从屋顶洒下来,仿佛金色的朝阳布满一屋,照在身上只觉 得柔和温暖。他的眼睛也如映在太阳里,闪闪生光。 她看着他眼中的神色,倒吃了一惊,低声问道:“祖荫,你怎么了?”他含笑不语,慢慢走过来道:“你闭上眼睛。” 她依言闭上双眼,只觉得左手被轻轻抬起,指间触感清凉,忽然间便明白他在做什么,惊讶 地呵了一声,睁眼看时,果然无名指上多了枚钻戒,一点蓝光幽幽在指间闪烁,流光焕彩。 那戒指镶得极精致,用一圈碎钻拼成晶莹的叶子,中间众星拱月地捧出一粒冰雪剔透的大钻。 戴在手上尺寸亦极合适,像是比照着手指定做的一般。 他笑了一笑,放下她的手满意地说:“珠宝行的速度挺快,一天功夫就做好了。”走到桌边, 仿佛很不经意地扭头道,“你把它拿给丁香看看,看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扑哧笑出声,嗔道:“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你何必念念不忘?” 他已动手收拾桌上的文件,笑容满面,语中颇有戏谑之意:“我知道娘子向来不爱在珠宝首饰 上留心。可手上光秃秃的,旁人误以为你还待字闺中,让我怎么办?” 她笑吟吟地不理他,眼波一横,偏头笑道:“原来这样用心险恶,那我可不肯戴。”把戒指取 下欲贴身收藏时,却瞥见内圈上还镌着四个小小的字,咦了一声,举起来对着灯光,轻声念道, “情比金坚。” 他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脸色微红,笑道:“我该走了。若再耽误,晚上就得赶夜路了。” 她略低头想了想,咬唇道:“我也要去外滩……写生,咱们一起走吧。”天色黯淡,并不适宜 户外作画,她自己都觉得言语生硬,可他亦毫不起疑,替她提起画夹道:“江边风大,你画一 会儿就回学校吧。别在水边站太久,小心着凉。” 她心中霎时转过好几个念头,几乎要将事实脱口而出,却想着若教他知道,必定二话不说承 担这笔款子。他已计划扩大工厂规模,只怕要开销处甚多,能省则省,还是去向银行募捐罢。 抬手摸摸辫梢上的茉莉花,微笑道:“我晓得了,你也一路小心。”进宝在厂门口等候,见他们并肩出来,忙招来两辆黄包车。祖荫亲自扶着她上了车,抬头瞧 瞧天色,恐怕快要下雨了,又将雨篷撑起来,才拉着她的手叹道:“真委屈你,一个人过八月 十五。你放心,我十六号傍晚就回来。” 她发间簪的茉莉花虽然已经萎黄了,却依然冷香不减。微风过处,缕缕幽香似渺茫的歌声般, 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流动。光阴亦无声流过,虽是七八日的小别,她却不知怎的只觉得心酸, 突然间泪盈于眶:“我等着你。”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拭泪,笑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得下?还不如不回去。” 她抬眼一笑,泪花晶莹地低声道:“这大半年你一直在上海,也该回去看看了。咱们的日子还 长……”到底松了他的手,拍拍车把道,“走吧,去外滩。” 车慢慢地向前动了,欠身向后看,祖荫还站在“益群纺纱厂”的牌子前朝她微笑。他眉目沉 静,竹布长衫随风轻动,微有皱痕。她的泪水又毫无理由地落下来,盈盈泪水里皆是他的衣 衫,天地万物都似被染成浑然一体的淡蓝色。车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外滩。许是上游涨了大水,黄浦江的水位甚高,赭色的江涛急急奔流, 浪花混浊,只在渡船舷外打转,看久了几乎令人目眩。隔着车流不息的南京路,对面一长溜 宏伟的灰色建筑便是沪上有名的银行。启铭钱庄坐落在最左边,冷灰色的直线里似乎另嵌有 黑褐色的花岗岩,更加咄咄逼人。 隔马路望着钱庄的罗马式圆拱门,她突然想到昨日丁香交代的话,此刻像钉子般直往耳里钻: “雪樱,启铭钱庄的老板齐云昊,在沪上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多情,没长性儿,还不肯知足, 走马灯似地换女伴。你千万要小心,莫要被他缠上了。” 想到此处,她只是不敢过去,又回身往江边立了半晌。水浪飞溅,江风微潮,便如下着蒙蒙 细雨一般,将裙子都快打湿了,站得越久,越从心底生出无穷畏惧,终于一横心道:“管他的, 横竖进去一回,就算我去过了,好跟系里交代。”
启铭钱庄内部却不似外表冷硬,全用云白色的大理石装饰。淡黄的天花顶上悬着繁复的水晶 吊灯,因着天色黯淡,电灯全开,冷白的灯光像月华一样,缓缓地照下。钱庄里生意甚好,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如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客人在柜前与职员轻声交谈,靠墙的沙发上还 有人坐着等候,她便也走到墙边坐下。 雪樱坐了半晌,只见身边的人川流不息地办理事情,只有她似闲坐着休息,却也不是个办法, 便想着该找个人询问才好。走到柜前,趁着职员办公的空隙,忐忑不安地道:“我是美术学校 来募捐的,请问要找谁?”一边将手里的介绍信递进去。 那职员拿过介绍信扫了一眼,抬头上下打量她,忽然目光了然,微笑道:“这种事情要找少东 家才行。不过他下午打网球去了,估计要到明日才有空档。你不如先在门房登记,若赶上他 心情好,也许以后会通知你。” 她连声道谢,想到今天不用与老板见面,心里的畏惧蓦然减轻,连脚步也轻快三分,到门房 处登记后,便似任务完成,高高兴兴地出了门。人行道上有人骑着脚踏车咻咻地从她身边过去,连链条格喇喇的声音也有喜悦的味道。学校 离这里并不远,她也不叫黄包车,自己慢慢地往回走。不过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却像起了沉 沉暮霭,街边店面的玻璃橱柜里都已经拉亮了电灯,各色的货物、用彩纸络的广告,都被照 得红红绿绿,在昏灰的天色里分外鲜艳讨喜。 她自己在作画时,总不敢用这般对比强烈的色彩,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点头笑道:“下次我 也许该试试红配绿。”身影淡淡地映在橱窗里,一身天青色的洋布衫,恰如一株修修青竹,倚 立在大红大绿的繁华中。 她忽然一声惊叫——出门时原本背着画夹的,而现在映在橱窗中的身影,肩膀上……什么都 没有。
她一口气跑回钱庄,进门寻了一圈,哪里还有画夹的影子?也顾不得礼貌,气喘吁吁地奔到 柜台前问道:“请问,有人拾到画夹吗?刚才我在沙发上坐的时候,顺手搁到墙边的。” 那职员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却涵养极好,低声询问过其他职员后,含笑摇头道:“对不起。 小姐可以去门房登记失物,如果有消息,会通知你来。” 画夹中装的是近两个月的写生作业,每一张都再无副本。她询问前本来尚存一丝侥幸,听他 语气十分客气,便知道几乎毫无指望了。背后的客人却要办理业务,不耐烦地扣扣柜台,她 木然地说一声对不起,往后退了几步,走到大厅中心时,再也忍不住热泪如泻,泪珠滚滚落 下。 厅中人来人往,见她立在厅中哀哀哭泣,都回头张望。连门房都惊动了,跑进来张看,以为 又是个被伤透心的痴女子,忙按照惯例打电话到经理室。
陆豫岷放下电话,皱眉将云昊最近交往的女伴挨个过了一遍,却如何也想不出可能是谁出了 岔子。今日恰恰是向小储户开放存款的第一天,不如顺便去大厅巡视一遍,看看反响如何。 沿着蜿蜒的木制楼梯下来,大厅里客人果然比往日略多,他满意地微微一笑,转目正好看到 厅中央,一个身影纤秀的女子举起袖子垂首拭泪。 他眉头一皱,对身后的书记员道:“去叫她到接待室,别站在厅里妨碍生意。”说毕正要转身 回去,那女子却恰恰放下袖子,抬起脸来。灯光晶莹,像晶澈的水晶般条条射目,正照着她 脂粉不施的素脸,脸上泪水纵横。天青色的洋纱镶滚衣袖随着她手动,飘飘然起伏。
仿佛焦雷在头上炸响,眼前一切像要倒塌般,狠狠地晃了两晃。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时 光猎猎倒流,回溯而上,直至与记忆中永恒的倩影重叠…… 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红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缓缓地俯身在妆台上点起一排红烛。蜡烛腾腾 燃烧,妆台上嵌的铜镜流光掠霞,如在黑夜里盛开一朵晶明的花。烛光倒着照上来,她的脸 如同羊脂玉般净白,凤眼斜飞,神情妩媚……依旧是一对凤目,只是眉宇间气质大不相同。 若四姨太似天边云霞烂漫,这女子便如山间兰草幽静。 书记员与她说完话,她却转身往外走了。他浑身微微一震,猛地从回忆里惊醒,见她已经伸 手碰到玻璃门的扶手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一步踏下楼梯,几乎摔个跟头,却脚下不停,大 步追去,喊道:“小姐,请留步。” 她诧异地停下脚步,见他走近了,含泪摇头道:“我不是找少东家的……我的画夹丢了,跟他 没关系。”凤目泪光点点,语带哽咽之声,人见犹怜。 近距离再细细端详,只觉得越发惊心动魄。他定了定神,不容置疑地道:“小姐既然在钱庄丢 了贵重物品,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朝她深深鞠躬,含笑道,“敝人姓陆,是钱庄的经理。 小姐请跟我来。”陆豫岷径直便将她带到经理室,见她依然愁眉不展,满腔话语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想了又 想,微笑道:“方才听小姐说,是画夹丢了。却不知这画夹是什么来历,竟然如此重要?” 雪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里面装着我的写生画,大部分都是即兴所作。若真的找不回来, 这几个月的心血就……就都没了。”说到后来,只觉得心里一酸,眼泪汩汩而下。 他默默地看着她,伸手从兜里掏出手帕递过去,温言道:“你放心,莫说是画夹,就算丢了根 绣花针,也一定帮你找回来。”按铃叫进书记员道,“去查看下午来钱庄的顾客记录,挨个打 电话询问。再去门口贴个告示,有拾到画夹送回者,重重酬谢。” 书记员答应着去了。他轻咳一声,微笑道:“好了好了,小姐可以放心了吧?先别哭了,能不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上海何处?” 雪樱听到他竟然为画夹悬赏,早已呆在当地,又见他言语极为和蔼,不由得放下心来,擦擦 眼泪道:“我是上海美术学校西洋画系的学生,叫……雪樱。学校就在乍浦路上,离这里很近 的。” 他哦了一声,笑着道:“现在社会上对西洋画还有偏见,考西洋画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雪樱 小姐的父母真是开明,令人十分倾慕。不知能否为我荐见?” 她的脸微微一红,摇头低声道:“不是……父母让我考的。我能考来西洋画系,也许是上帝的 恩赐。”突然想到募捐的事,忙掏出介绍信递过去,道,“不知陆经理有没有兴趣支持我们西 洋画系的公开作品展览?” 听她口音与本地人略有不同,提到父母时神情也十分犹豫,他的猜测又多了几分肯定,当下 不再多问,只草草在心中将计划拟定。见她眼中满是企盼之色,便伸手拿过介绍信看了一遍, 含笑道:“这种开支必须少东家亲自批准,我也不能擅自作主,但可以安排小姐今日与少东家 单独面谈,想必他不会吝啬。”她却怅怅地哦了一声便低头不语,他心中诧异,不解道,“小 姐可有为难之处?” 雪樱慢慢抬起头,见他神情像是很关心的样子,踌躇片刻红着脸道:“我的同学嘱咐过……启 铭钱庄的少东家性情……不羁,不要被他……”她本要说风流不羁,话到嘴边时又将风流咽 下不提,也不好意思说纠缠不休四个字。 陆豫岷怔了一怔,突然明白了她话中隐含的意思,脸上表情像是喝水时被猛然呛到,咳了两 声忍着笑道:“原来担心这个,看来云昊果然名声在外。”眼角笑意漫漫,想了想伸手拉开抽 屉,取出一张票递过道:“少东家今晚要去给程老板捧场,雪樱小姐不如去禾生剧院找他。我 保证大庭广众之下,启铭钱庄的少东家定能谨慎守礼,进退有度。” 他亲自将雪樱送到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微笑着摇摇头,心里的欢喜似夹杂着惴惴 不安——虽然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几乎已在心中百分之百地认定,可如果查证后只是认错了 人……胸中蓦然闪过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目在心中默默念道:“四姨 太,不管当初你把小姐送出去时用意何在,冥冥之中却似另有注定,请你勿要再阻拦。你若 九泉下有知……请保佑我此行顺利查清雪樱的身世。”他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已如常冷静,叫进书记员吩咐道:“立刻去查上海美术学校的电话,替 我接到校长室。还有,打电话给王遥杳小姐,推个理由让她今晚不用去剧院了。”
到了黄昏时分,到底还是下雨了。 马路两边的洋梧桐长得层层叠叠,茂盛的绿叶交错成一座低低的拱门,无穷无尽地延伸。雨 滴经桐叶转折滚落,聚成大颗大颗的水珠,砸在黄包车的雨棚上,一片沙沙沙沙的声音。雪 樱坐在车里愁眉不展,竟未察觉到车已缓缓停住。 车夫等了好一会儿,见客人仍然呆呆坐着,毫无下车之意,在旁咳嗽一声道:“小姐,禾生剧 院到了。” 雪樱如梦初醒,忙忙站起来付了钱,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我一时走神了。”缓步朝戏 院走去,步伐却越来越慢。虽然陆经理下午已经如是向她保证,还是觉得不够踏实,心里如 塞进一团绩麻般烦乱,只是不得解法,想了又想,重重闭眼道:“他若有半分不规矩,我也不 必跟他多费口舌了,立刻转身就走。”
禾生剧院门口高高挂着程老板的大幅剧照,在雪亮的电灯光里极是醒目。门前摆着一串零食 摊子,卖着甘蔗、荸荠、金橘、炒瓜子、姜渍糖、芝麻糖,沸沸扬扬的热闹。她突然想着空 手去募捐不太好,便走到摊前要了两斤金橘,那商贩一边找钱一边笑道:“小姐是来看戏的吧? 赶紧进去,恐怕戏都开演了。” 陆经理下午给她的是贵宾票,不需去正门排队入场,她便直接往侧面去。侧门另有门童专门 引导,看了看她的票,将手一摆,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带路。 戏果然已经开演了,台上不知道唱到何处,整个台子载歌载舞。走到二楼转弯处,她低头间 忽然看到脚上的绣花鞋沾了泥水,颇不美观,犹豫地站住。门童觉察到她落后,还以为她不 知方向,转身低声道:“小姐,齐公子的包厢请这边走。” 她只得缓步向前,第一间……第二间……一直走到第五间包厢处,那门童向里打个手势,躬 身退下,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过道里。眼前薄薄的杏黄帘子如温暖的朝阳,替她挡起一层 安全的屏障,无论如何不愿伸手去碰。 过道中有人从身边经过,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目光轻薄。她被看得心里发寒,终于将心 一横,向前跨一步,将帘慢慢掀起。包厢里只有一人背向而坐,正在专心致志地听戏,纹丝不动地注目台上,并未觉察到有人进 来。她心念一转,恐开口讲话打扰令他不喜,却又不能呆呆立着,进不得退不得。怀中抱的 金橘灿灿如火光,她突然灵机一闪,悄悄伸手摸出一只,正待往地上丢去,他却将手在桌上 重重两叩,缓缓转过头。 听闻启铭钱庄的少东家风流不羁,面目姣好犹赛女子,果然所传不虚。只见他眸中精光闪烁,
眼尾微微上挑,横目凛凛,被他目光一扫,真觉眼前寒意顿生。她一时被他气势所迫,竟呆 在当地。他也突然呆住了,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死死地盯着她看,半天缓缓地站起身。 时令虽是初秋,天气却并不凉爽。他身材极佳,将一件雪白衬衣穿得挺括潇洒,恐是畏暑热, 领口纽扣已松松解开,长身玉立,整个人便如一把出鞘宝剑,寒寒雪光。脸上神情错综复杂, 她只是看不懂,正沉吟间,他竟然直接朝她伸出手来。 她脑中轰然紊乱,又窘又怕,短促地“啊”了一声,心脏怦怦乱跳,悄悄后退,手抖抖索索 地摸到门框,默默想清楚楼梯的方向,正欲夺门而逃,他却蓦然间跌坐回椅子,目光渐失锐 利,张了张口,声音沙哑不堪地说了一句什么。 她惊魂未定,浑身瑟瑟发抖,他说话听在耳里也像是不懂,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轻吁一口 气抚胸道:“你就是齐公子吧?我是雪樱,陆经理让我来戏院找你……募捐。” 他却脸色惨白,依旧不言不语地盯着她看。她被盯得心里发虚,鬼使神差地伸手将金橘递过 去,傻傻问道:“你吃不吃金橘?我刚在剧院门口买的。”第二十章 是谁失语微微叹
锣鼓点子敲得一片锵锵锵的热闹喜庆,台上正演到李靖与红拂好事将成,翩翩舞起“马趟子”, 两人仿着纵马飞奔间眉目传情,衣袂微扬,如有春风荡漾。整个舞台堆花簇锦,繁华壮丽到 了极点。台下看客一片啧啧赞叹,叫好不绝。 云昊到底是见惯风浪的人,被楼下叫好声提醒,立刻恢复常态,眼睛眨了眨,突然笑出声, 摇头道:“我虽然爱吃这个,却最不会剥。要不然你亲手剥给我吃吧?”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 她看,眼中却换上浓浓笑意。见她窘得手足无措,脸一点一点地红了,心里又觉不忍,指指 身边的椅子道,“好好好,不逗你玩了。你坐下吧,别尽傻站着。”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却 斜欠着身子面向门坐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以前没看过戏吗?哪有人看戏却背对着台子坐 的?” 雪樱答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把身子转过来的意思,垂首道:“我不怎么懂这个……就这样也很 好的。” 云昊摇头笑道:“这个有什么懂不懂的?你觉得听着好,那就行了。你刚才说,是陆经理让你 来戏院的?” 她忙点头称是,将下午丢失画夹的经历略略讲了一遍,又低声笑道:“陆经理竟然当时就为画夹悬赏,他真是个好人。” 云昊目光闪烁,电光火石间已将前后的事情想明白,长长哦了一声,摇头道:“你是西画系的 学生?我说呢,怎么今日的女伴胆子这般大。”见她诧异注目,笑了一声道,“不关你的事。 陆豫岷也真是的,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刚才乍然看到你,我还以为是……”他只说了半句 就停下了。如果她是云濛,如果她真是云濛……即使一瞬间的奢想,胸中也觉得欢喜满满。 抬头看她脸庞清秀玲珑,并不像受过什么苦楚,恐怕只是眉目相似。想到此处满心怆然,垂 目叹了一口气,却忍不住伸手掏出烟盒。 自从去年得知烟盒另有夹层,他私下里不知取出相片看了多少遍,几乎已将影像刻入脑海。 此时不知为何,心中一片空白,刹那间忘得一干二净,再拿出烟盒两下里比较,旧相片上的 女子容颜如玉,微扬双眉,凤目斜飞,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着一潭春水,媚姿嫣然。而眼前 的她安静婉顺,一双眼睛如鸽子般温驯柔和,仪态娴静。 雪樱被他看得浑身不安,灵机一动,指指台上轻声道:“程老板唱得真好听。” 程老板的唱腔极好,一丝袅袅的清音夹在繁华的京胡月琴中,如春日晴天午后,庭院中柳絮 纷飞,落英飘摇,惟见空中晴丝一闪,又飘忽飞去,再无芳迹可寻。他今日本是特意捧场, 还预备散场后待记者拍照时,顺势宣传钱庄向小储户开放的新章程,此时听得清音在耳,望 着台上花堆锦簇,心神却乱纷纷难以安定。见她亦是神不守舍,虽然眼望台上,却似乎另有 心事。 他历来做事极其果断,只略一忖度便站起身来,微笑道:“你既然不爱看这个,咱们先走吧。” 雪樱还未跟他提到募捐的事情,见他要走,忙站起来道:“我……我还有别的事情找你。”他 却将手一摆,一句“跟我回钱庄再说”刚传到耳中,人已经走到门帘外了。她略呆了呆,只 好赶紧掀帘跟在他身后。雨比黄昏时候还下得大了些,蒙蒙密密的一片,天地间如起了雾气。小汽车的车窗玻璃也挂 上一层细如牛毛的水珠。街边电灯透过玻璃照进来,随着车唰唰行驶,一团团朦朦胧胧的黄 光只在窗外连绵而过,流星般倏忽一盏,倏忽又一盏。星芒般的微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如 大理石雕像般俊美,他却只是异常的沉默。 她也渐渐放下心来。 车开到钱庄门前缓缓停住。他亲自下车打开车门,伸手欲扶,她却不愿碰到他的手,将身一 躲,若无其事地笑道:“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他微微一笑,将手插回裤兜,仰面看看 天空道:“明日也许就晴了。” 钱庄早已停止营业,他径直便往后门走去。小路蜿蜒,道边密密植着雪松,黑漆漆的什么也 看不见。她心中警惕,站住笑道:“齐公子,咱们不能走大厅吗?” 他缓缓转过身,炯炯地看着她道:“那你在车边稍等,我先上去叫人下来开门。”他的眸子仿 佛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浓黑,没有任何轻佻之色。她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很愿意信任他,摇摇头不再坚持,缓步跟上,随他走到二楼办公间。 经理室里却漆黑一片,静悄悄的无人在内。云昊诧异地拍拍门,皱眉道:“陆豫岷搞什么鬼? 人到哪里去了?”话音刚落,侧边书记室的门却开了,书记员许是睡觉才醒,揉着眼睛睡眼 惺松地走出来,见是云昊,忙躬身赔笑道:“陆经理下午便出去了,嘱咐我说留了信锁在抽屉 中,少东家一看便知。”云昊不再说话,找出钥匙拧锁开门,伸手揿亮灯。 雪樱白天已经来过此处,倒不陌生。室内灯光一明,便看见自己的画夹好端端地放在桌上, 欣喜若狂,也顾不得礼仪,一步便抢进屋里抱在怀中。短短半日,宝贝失而复得,她几乎开 心到落泪,伸手拭着眼睛笑道:“我要好好谢谢陆经理。” 云昊正俯身开抽屉锁,抬头笑道:“你先别着急说谢谢,看看可少了什么没有。”她哦了一声, 侧身坐到丝绒沙发里,将画夹摊在膝盖上,拿出画儿翻捡。
屋里蓦然间安静,绵纸一页页从指尖翻过,簌簌轻响如窗外濛雨般清远。陆豫岷留的信才薄 薄两页,握在手里却似有千斤重。他查问过校长后,略略得知雪樱考西洋画系的来龙去脉, 只是其他背景资料尚不清楚,已连日带人赶往青浦。信上感叹道,第一眼看到雪樱时,只觉 得恍如四姨太再生,极可能是当年丢失的小姐。并嘱咐云昊明日向书记员交代行踪,一有消 息便会派人回来禀告。 白纸黑字在眼前踏实可亲,云昊一目十行地看完,一瞬间简直不知身在何处。又一字一句地 看了一遍,慢慢垂下手,指间略使力将信纸揉成一团。心里欢喜,几近凄凉。 深蓝的丝绒沙发侧面放着一盆棕竹,细细的竿子疏疏立着,长长的绿叶擎在半空,正搭在她 的肩膀上,她低头翻捡画纸,忽然抬头嫣然微笑,眉眼生动,声音甜俏:“一张也不少,陆经 理真是好人。”忽然发现他倚着办公桌含笑相看,不由得脸微微一红,低头道,“也谢谢少东 家。” 云昊轻咳一声,微笑道:“雪樱,你是从青浦考到上海美术学校的?” 她心里一惊,抬头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从……青浦来的?” 云昊长笑一声,看着地毯上的牡丹出神,半晌含笑道:“我还知道你的启蒙老师叫俞清流,当 年也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后来留洋去法国学画。她只教了四个月,就让你来考试,居然考了 第一名,当时颇为轰动。西画系已招生多年,从没有女子能考第一。”他的眼中浮起一抹赞许 之色,唇边微笑愈来愈深。 雪樱摇头笑道:“都一年前的事情了……已经过去那么久,还提它做什么?”突然想起一晚上 还没提到募捐的正事,忙道,“陆经理说,募捐的事情要少东家才能做主。不知齐公子能否鼎 力支持西洋画系的公开展览?” 陆豫岷在信上也略提过此事,他倒无惊奇之色,将眼微微一眯,朗声笑道:“你若明天肯陪我, 我就可以考虑。” 雪樱大为窘迫,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明天……我还要上课。”突然想到明天是礼拜日,抬目看他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笑,忙喊道,“明天的日程安排要去花旗银行募捐。”怕他不信, 从包里翻出日程安排表给他看,果然第二行上写着“八月初九,花旗银行”。又指着底下密密 一串字迹道,“你看,从八月初八到二十八,还要去二十家银行。”吁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 道,“日程这么满,恐怕要让齐公子失望了。” 他却笑了,反手拿起电话,啷啷地拨了几个号码,只听隔壁书记室叮铃铃响了一声便接起来。 云昊斜眼看着她,懒懒地朝着话筒道:“明儿一早打电话给沪上所有银行,若有上海美术学校 的募捐请求,一概不许接待。就说我齐云昊说的,谁若不肯卖这个面子,就等着我亲自打上 门罢。”吧嗒将电话挂断,脸上笑意融融。 雪樱急得直直站起身,又恼又气,顿足道:“你……你仗势欺人!” 云昊看着她恼,自己哈哈大笑,眼角几乎斜飞入鬓,半天强忍着笑道:“你看,替你省了多少 力气?多亏了我,明儿不用再去募捐了。”他的表情极是天真无辜,像做了天大的好事,正等 人感激涕零。见她低下头不作声了,他含笑替她提起画夹,柔声道:“我先送你回去。记得明 天中午 12 点,我在学校门口接你,咱们去吃法国菜。”第二天果然放晴了。梧桐叶上带着宿雨,绿得发亮,太阳光照在树叶上亮亮反射,金色的光 斑透过树叶,一圈一点地落在水门汀马路上。小汽车已在树下停了半晌,云昊等得焦躁,抬 腕看表,见指针才慢腾腾地走到 11 点半,皱眉问汽车夫:“现在几点了?” 汽车夫虽然瞧见他刚看过表,却不敢不回答,扭头笑道:“少东家,刚刚 11 点 25 分。” 云昊长长地叹口气,摇头道:“早知道不如不问你。”从兜中摸出香烟,一枝接一枝地吸起来。 车中到底空间狭窄,不一会儿便青烟弥漫,他突然想到雪樱恐怕不喜欢烟味,忙将手里的香 烟掐灭。又低头看了无数次表,终于见她低着头从校门口出来了。 她今日衣着十分朴素,竹布衫配着黑色葛丝裙,眉宇间郁郁不欢,像是有点生气般,将绣花 鞋哗哗地踩到水坑里,一路湿嗒嗒的脚印。他只装作没看见,伸手扶她上车,含笑道:“今儿 怎么不背你的画夹?” 提到画夹她倒脸色稍霁,摇头道:“我怕再弄丢了。”还是将身一侧,躲开他的手。 云昊也不恼,扶着车门俯身笑道:“明明看见我就想笑,干嘛忍得那么辛苦?” 她本是愁肠百结,这下倒真被逗笑了。他满脸得意地跨上车,将身往后座重重一靠,朝汽车 夫笑道:“去华龙路的梅兹饭店。”梅兹饭店的法国菜在沪上极负盛名。法国餐厅的内部装饰富丽堂皇,天花板亦用金漆彩画, 雪白的桌布满满地布着时令鲜花,靡靡香气,丝丝入扣。雪樱瞧着胡桃木餐椅上的涡轮贝壳 花纹,惊喜地道:“咦,这个就是罗科科艺术。” 云昊是这里的常客,哪里将这些看在眼里?将菜单掷回侍者怀中,眯着眼笑道:“我瞧着确实 磕磕绊绊地烦人。若是招了灰,擦着多麻烦呐。”
雪樱扑哧笑道:“你这个大少爷,也知道如何收拾屋子?” 他的脸色却忽然阴沉下去,转目默默看着窗户,半晌道:“我以前常常收拾的。大冬天里,水 冰得刺骨,那时候看到家具上雕着累累赘赘的花,心里简直恨得要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 轻笑道,“我也不是大少爷。” 雪樱见他脸色不好,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恰好此时上了第一道奶油芦笋汤,他不再说话, 伸手拿起汤匙。银勺与瓷器相碰,叮叮轻响,袖口上的银色琢钢扣亦在阳光里跃跃闪动。餐 厅角落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梵阿铃的清音,渺茫得如同梦境一般。 他今日穿着银灰色衬衣,倒添了一种内敛温和的气质。默默地喝了两口汤,抬头见她只用汤 匙在碗中轻轻搅动,诧异问道:“味道不好吗?” 她放下汤匙,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气味有些腻。” 他眉头一皱,朝侍者打个手势道:“拿杯香橙汁。”看着她微笑道,“本来要吃完烤龙虾才能喝 果汁的,你既然觉得腻,让他们先上这个也是一样。” 侍者将香橙汁端上来,却又俯身到云昊耳边悄声说话。他脸色一变,扔下餐巾慢慢站起来。 陆豫岷昨日在信中说明,一旦有消息便会先派人禀告。果然跟着去青浦的人已被差回,正恭 恭敬敬地垂手立在餐厅门口。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雪樱,只觉得一瞬间心里错综复杂。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她的身 影如花枝般微微倾斜,正低头捧着金黄色的橙汁轻抿,杯中澄澄光影,映得眉间莹然如玉石, 燕然温婉。 万一她不是……如果她不是——不如就让时光在此时静止,还能再多奢想一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见她目露诧异之色,朝她笑笑,柔声道:“我去去就来”。第二道菜是牛柳番茄配黑胡椒粒。法国菜中的蔬菜只略略过油,看上去鲜翠欲滴,她却仍然 胃口不开。忽然身侧椅子被轻轻拖动,抬头还未看清楚,他已直接坐到身边来了。见她仍不 动刀叉,皱眉道:“看你这么单薄,还不肯好好吃东西?”拿起叉子拣了一块牛柳,送到她嘴 边。 她的脸腾腾便热了,慌乱摇头道:“谢谢齐公子,我自己来就行了。”他像没听到一样,稳稳 地举着叉子,坚定地道:“我看着你吃。”声音却又沙又哑。 他的语气极为固执,她也不敢争辩,只得慢慢张嘴咽下。听他在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 正忐忑不安,脖中却一凉,似有冰凉的东西滴下来,沿着衣衫蠕蠕流动。身边椅子突然哗啦 啦乱响,云昊已猝然站起,右手覆眉,左手按在桌子上微微发颤。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齐公子,你……你怎么哭了?”手忙脚乱地掏出洋 线帕子递过去。他挥手挡开,张嘴却说不出话,摇头间泪水流得更凶了,如小溪般哗哗而下。 在这里用餐的人大部分都是熟客,颇有几个人认得云昊,见他失态至此,都站起身张看。餐 厅的领班疾步走过来,正要开口询问,他却已坐回椅子,掏出手帕按在眼睛上道:“菜里有洋葱,快撤下去。”领班忙躬身道歉,速速将桌上的菜肴撤下。
又略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拿开手帕,双目仍然潮湿,见雪樱脸色惊惶,微微一笑道:“对 不起,刚才点菜时忘记嘱咐厨师了。居然弄到这么狼狈,让你受惊了。”对侍者略一示意道, “请琴师过来替小姐演奏。”伸臂放在椅背上,几乎已将她拢入怀中,身上淡薄的淡巴菰味道, 丝丝清苦,夹着成熟男子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袭来。 她不敢动弹,背部渐渐僵硬,麻酥酥地又痒又痛。他却轻笑一声,伸手抚着她的肩膀道:“平 时在学校一定很用功,不然怎么生得这么单薄?一会儿演奏你喜欢的曲子时,你乖乖地多吃 点东西,好不好?”他的瞳仁浓黑,眼神诚挚,语调中有种异样的宠溺,简直要将人融化了。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轻轻点头答应。他后来亦不怎么动刀叉,只端着一杯白兰地浅嘬, 看她将整整两只烤龙虾吃下去,才含笑道:“还想去哪里玩?” 小提琴的乐章断断续续地落在耳朵里,像临睡前的催眠曲。许是吃得太饱,浓浓倦意一阵阵 涌上,她忙摇头道:“不去别处玩了,忽然间困得厉害。能不能请齐公子……送我回去?” 他突然脾气极好,百依百顺,立刻叫过领班付账。从餐厅出来,上车往软软的后座一靠,她 只觉得眼皮如粘了胶水般睁不开,掩嘴呵欠连连。他轻轻地笑了,倾身嘱咐汽车夫慢点开, 柔声道:“你困了就睡吧,一会儿到学校我叫你。”这一觉睡得极香甜。梦里仿佛去年乞巧节,躺在书房的榻上渐渐睡着了,睡梦里有软风从耳 边吹过,她不睁眼也知道是祖荫来了。他握住她的手,含笑说南京路的伊汶思洋行里,卖的 西洋画颜料最好。后来她竟然考了第一,他高兴得要命,带她去杏花楼吃粤菜。她极喜欢甜 滋滋的雪蛤汤,一口气喝了好多碗。后来好长时间内,看到乳白色的汤,心中就闷得喘不过 气…… 醒来的时候,也只觉得心中烦闷,腻腻的感觉在胸间萦绕不去。身下的床软和到了极点,几 乎浑身都在濡汗。头上的黄铜镂座吊扇嗡嗡转动,吹得大幅的深紫天鹅绒窗帘扑啦啦地翻飞, 如垂天云霞般遮蔽了整个房间。屋内光色不明,也不知道几点钟了。 她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手微微一动,身上盖的一件极华丽的男子礼服便窸窸窣窣落到地上 去了。远处角落的桌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水晶灯,他坐在光影里,正拿着自来水笔伏案写字。 室内静到了极点,只闻笔尖从纸上嗤嗤划过。 许是听到衣落带风,转脸朝她微笑道:“醒来了?”笑容安详温暖。 她心里一喜,懵懵间几乎脱口而出:“你回来了?”却突然清醒,心里悚然一惊,撑着沙发坐 起,皱眉道,“齐公子,你……我怎么在这儿?” 云昊看着她脸上神色惊疑不定,笑道:“到了学校,怎么叫你都不醒。只好把你带到我的办公 室。” 她默不作声,赤足下地走到窗边,唰唰地拉开窗帘,淡墨似的夜色一拥而入,临窗正望见黄浦江上点点灯火,如惺忪的睡眼眨动。
第二十一章 教我如何不想她
屋里忽然铃声大作,“叮叮叮叮……”一口气地响,简直容不得人喘气。云昊立刻伸手拿起听 筒,喂了一声便皱起眉头,声音却忽然低下去,像微不可闻的耳语般唔唔应答,那边是个娇 滴滴的女音,嗔骂了句什么,却又咯咯地笑起来。 他又敷衍了两句才啪嗒挂上电话,抬眼看向雪樱,见她嘴角隐隐含笑,自己也觉得颇不好意 思,咳嗽一声道:“看你睡了整整一下午,中午又吃得油腻,恐怕会积食。我带你去跳舞场疏 散疏散。”她还未答话,电话铃却又朗朗响起。 他眉间闪过一丝恼怒,将手按在听筒上想了想,正要朝她解释,她却走到沙发边上俯身穿绣 花鞋,并不搭理他。只得拿起话筒,不耐烦地喂了一声。室内安静,话筒里的电流声清晰可 闻,他的声音又忽然低下去,销魂入骨地道:“每分钟都想你,蜜糖。可是我这几天很忙。” 那边立刻“咣当”掼了电话,嘟嘟的一片忙音。 他耸耸肩膀,把话筒放回架子上。见雪樱双眸如含着清水般直直扫过来,不觉脸微微一红, 笑道:“今儿不知道怎么了,旧爱新欢齐齐找上门。不用管她们,咱们先去跳舞场,等晚上饿 了再吃宵夜,好不好?”她已穿好鞋子,天青色鞋面上绣着兰芝杜若,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鸟地毯上,如簇锦堆绣中凛 凛然立着一棵绛珠草,微扬眉道:“齐公子,我跟她们不一样。请你不要浪费时间,枉费心思。” 想了想微笑道,“我已经嫁人了。” 祖荫那日送她的钻戒原是贴身收藏的,她刚才俯身穿鞋时,已悄悄取出攥在手心。见他眉间 浮起疑惑之色,犹似不信,便将手摊开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便像怔住了,脸上一种极其失落的表情,半晌“哦”了一声,慢慢地道:“你嫁人 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脸上微微发红,想到祖荫只觉心中甜蜜温馨,微笑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他很好很好……”
云昊似未听见,伸手拿过戒指,捏在指间细细察看。这枚戒指做工上乘,恐怕亦只有南京路 上的祥云珠宝行里,才能有这般纯净的蓝白色级晶钻。钻石在灯下幽幽闪耀,晶润柔和,他 心中十分欢喜,却又有些怅然,叹了口气微笑道:“他也在上海吗?是做什么的?” 雪樱犹豫片刻,慢慢地说:“他在闸北办了间纺纱厂……不过现在人不在上海。” 云昊见她提到纱厂时眉眼微笑,想必两人融洽亲密,如释重负地嗯了一声笑道:“倒是个正经 生意。既然如此……”话未说完,电话铃又叮叮响起。
她以目朝电话示意,揶揄地道:“既然如此,就请齐公子送我回去吧,好有时间照应你的蜜糖。” 他却倚着桌子笑了,伸手从兜里摸出烟匣子递给她,转身接起电话。 金色的烟盒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光亮耀眼。她不知道他用意何在,疑惑地抬头欲询问,他却 面色凝重,只听电话那边的男声禀告事情。这声音厚重低沉,落在耳中颇有点熟悉,仿佛是…… 陆经理。 见他说完电话后兀自沉吟,目光复杂莫测,她想了想,掀开烟盒取出一枝香烟,微笑道:“齐 公子,谢谢你今天的招待,雪樱无以为报,就替你点根烟吧。”将烟点燃递到他手上。 他却伸手便将香烟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熄,神色凝重地拿过烟盒,也不知道按了什么,啪的一 声轻响,盒盖里又弹开一层。默默地对着它看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将烟盒重新递过来, 眼神极为温柔,轻声道:“你看看,跟你像不像?” 她莫名其妙地朝他手中看去,当下也呆住了,沉默了好一阵才点头道:“眉目确实相似。这是 齐公子的……什么人?” 他深深地看着她,嘴角渐渐浮上微笑,话音却很悲伤:“这是亡母的遗照。她去世那年我刚四 岁,那时……你才生下几个月。”他顿了顿,只觉心中狂乱如风中野草,气血翻腾,一时竟致 失语,吁了口气才慢慢地说:“云濛,这么多年,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室内一时静如隔世。玻璃花瓶里插着一大捧百合,在桌子角落里优雅盛开。空气闷热,头上 的黄铜镂座吊扇嗡嗡转动,旋起的气流里亦含着花香,芳馨沁人。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秒 针走到正点后,又从头开始重新转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终于开口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笑了一声,拉起她的手便往门外走,语调中有种异样的宠溺:“云濛,让我带你回家。”爱默虞献路上的梧桐长得极繁茂,路灯都被拢在枝叶间,一点点晕黄的光,照得绿叶几近透 明。街上的巡警见到小汽车驶过来,立直行个礼,又接着往前走了。云昊含笑指指街尽头的 一栋洋房,心满意足地道:“你看,咱们家就在这条路的最西边。” 从花园穿过去,沿着宽大的石阶倾斜而上,大厅门已敞开,灯火辉煌。陆豫岷含笑站在门边, 见到云昊拉着雪樱的手进来,深深地鞠下躬去:“恭喜二少爷今日心愿得偿,阖家团圆。” 杂役佣人们也在厅中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随着他参差不齐地说:“恭喜二少爷。” 云昊倒没预料到他竟预备了如此大的阵仗,紧紧握住雪樱的手,朗声笑道:“陆经理,你怎么 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这一天一夜真个挨得我心惊胆战,惟恐最后以失望收场。”又转向杂役 佣人们道,“谢谢诸位。这月工钱翻番,今天也可以去歇了。”杂佣们欢声雷动,顷刻间便散 得一干二净。 陆豫岷见厅中安静了,才含笑道:“没找到真凭实据,我怎么敢跟少爷禀告?”转目向雪樱道, “三小姐,昨日豫岷虽然心中疑惑,却未证实,不敢贸然相认。因此嘱咐少爷,在我回来之 前,要对小姐多加照拂。若有什么不敬之处,请三小姐不要放在心上。”雪樱一路都如置身梦境般,此时见到他语言诚恳,略觉心安,微笑道:“陆经理言重了。齐公 子对我很好,没什么敬不敬的。” 云昊眉头一皱,目中精光闪耀,斜斜朝她看来。她亦无畏地与他对视,静静地说:“即使齐公 子心中认定,我却不可随随便便地相认。此事非同小可,万一弄错,齐公子与真正的亲妹就 再无相见之日,岂不遗憾?”她的声音如清泉流泻,垂目道,“我虽然身世不明,但若没有真 凭实据,能证明确实是你的……亲妹,我……宁可一直等下去。” 陆豫岷面上闪过一抹惊讶之色,语中颇多赞许:“三小姐,就凭你这份心胸,亦让豫岷心悦诚 服。”微笑着扫了云昊一眼,摇头道,“沪上的名媛明星们,若能跟二少爷套近关系,早就飞 扑着过来了……倒是你,这般好的机会也不肯轻易承认,不愧是……四姨太的女儿,好,好。” 一时颇多感慨,声音哽咽,连着说了两个好。 雪樱温然微笑,歉意地看向云昊,他却皱眉道:“你这傻孩子……若没有真凭实据,我就能随 随便便地认了你不成?豫岷已经把你的养母带来了,她就在楼上的藏书室里等着呢。”指指楼 梯,微笑道,“我与豫岷还有话要讲,你自己上去问她吧。”楼梯用黑白两色大理石镶嵌,配着大厅的淡黄色墙壁,线条不可思议的简洁,仿佛有种稳定 坚固的魄力。云昊目送雪樱上楼,看她一抹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微 笑道:“陆哥,这次多亏你,才能这般顺利。” 陆豫岷心里亦是悲喜交加,顿了顿才低声道:“我跟美术学校的校长要了介绍信,到青浦后径 直去找三小姐的启蒙老师,一路几乎没耽误时间。也许是四姨太九泉下有知……冥冥中引导 小姐归来。” 云昊听他声音异样,只装作不知,远远地踱到沙发处坐下,将扶手边上的雪地纱罩落地洋灯 揿灭又打开,打开又揿灭。黑暗与光明切换间,茶几上的玻璃花瓶如舞台上的布景般幽幽隐 灭,只见瓶中插的红玫瑰娇艳欲滴,迷离彷徨。 他静静地吸了两根烟,叹了口气道:“陆哥,我曾经梦到过云濛好多次。在梦境里,她只是个 丁点大的小姑娘,披头散发地追着我跑,哭着喊着让我救救她。”想到从梦中惊醒时的凄惶, 只觉身上犹自发寒,摇头笑道,“总觉得她还小,见她如茁壮的竹子般,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 面前时,反而像是在做梦。” 陆豫岷悄悄地走过来,打开烟盒看了半晌,微笑道:“三小姐……与四姨太真像,那天远远看 见她站在钱庄大厅里哭泣,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简直……让人心都碎了。” 云昊笑了,感慨地道:“她居然那么能干,第一名考进美术学校的西洋画系,还嫁得好夫婿, 便是没我这个哥哥,照样平安幸福。我心里虽然极欢喜,却总像有点遗憾。”默默地想了想, 微笑道,“听云濛说,妹夫在闸北开了一间纺纱厂,想必也是个正经生意人。你日后多多照拂, 若有能帮忙的地方,不必向我禀告,出钱出力皆可。过几日再重重地给云濛补一份嫁妆送过 去,莫亏待了他。”陆豫岷突然目光游移不定,咳嗽一声,神色尴尬,半天才低声答个“是”字。云昊见他欲言 又止,心中大奇,拧眉道:“有什么不对吗?”目光如电,斜斜一扫,只见他低着头不作声, 额际竟然隐约汗水涔涔,心念一动,已是了然,淡淡地道,“里头必然有曲折黑暗,是不是? 你一个字也不许隐瞒,立刻说给我听。”
到底是入秋了,风嗖嗖地从罗马式拱形玻璃窗吹进来,颇有凉爽之意。窗外天幕青森,星辰 初明,远处街上仿佛有电车开过,雪亮的光柱缓缓刺破黑暗,又渐渐没入黑夜中。雪樱凭窗 而望,只觉得一颗心乱到了极点,又惶恐又欢喜,喃喃道:“不知道当年母亲将我送出来时, 究竟是什么用意?” 三德婶微微一笑,摇头道:“你娘当年心比天高,后来如愿以偿,嫁到齐家做四姨太。临去世 之前,也许经历世事看透了什么,才偷着把你送出来。这只是我私心忖度,至于她到底怎么 想的,那就是个谜了。” 雪樱脸色煞白,眼中困惑迷茫,轻声道:“原来齐公子……真是我的哥哥。” 话音刚落,便听楼下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砸破了,惊得人浑身震动。推门 出来,凭栏往下看,只见沙发侧面的落地洋灯正倒在大理石地面上,纱地灯罩滚到老远,仍 在地上碌碌地打转。灯泡却已砸得粉碎,晶明璀璨的一地玻璃碎屑。 她见厅中气氛不对,忙忙地便往下走,刚转过拐角处,便见云昊如困兽般在大厅里乱转,听 到楼梯响动,转目朝她看来,眼神如狂。与宽阔富丽的楼梯相衬,更显得她单薄寒素,像个孤苦无助的小姑娘,张着怯生生的眼睛朝 他张看,无声地祈求救助。云昊一瞬间心里难受自责到了极点,几步奔上楼梯,张开双臂将 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沉声道:“云濛,都怪哥哥不好,没早点把你找回来,让你受了这么多的 苦。” 他的语气阴沉激烈,似寓藏着无边无际的苦楚和爱意。他的怀抱温暖踏实,这是世上与她惟 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啊。人世是这样的可喜,她曾经失去那么多,上天却又连续不断地赐给她 更好的东西。她忽然感动得热泪盈眶,将头靠在他的胸脯上,泪水汩汩如泉水奔涌,哽咽道: “哥哥,原来你真的是我的哥哥。” 云昊被她叫得浑身一震,竟是僵住了,满腔怒火稍熄,半晌朗朗笑道:“这下好了,以后有哥 在,看谁还敢算计你。”拉起她的手往三楼走,笑道,“今晚你住顶层,又安静又看得远,我 先带你上去。若是不喜欢屋里的装饰,尽管吩咐下人,让他们立刻重新收拾。” 雪樱一愣,摇头道:“明天还要上课,我还是回学校住吧。” 云昊哪里还肯放她走,紧紧握着她的手微笑道:“明早让汽车夫开车送你去,你尽管放心。以 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要拘束。” 她见他兴致极高,也不忍心拒绝,点了点头,静静地随他到顶层去。顶层的屋子十分宽大,进门便是一间小巧玲珑的前厅,放着梳妆台和丝绒沙发。隔壁是阔朗 的卧室,与浴室相连。淡紫色织花窗帘里挂着一层白累丝纱幕,色彩柔和,床褥亦随着窗帘, 用了一种润泽的粉紫,和睦温馨,如梦如幻。 她呵地叹了一口气,嫣然微笑,轻声道:“真漂亮,谢谢……哥哥。” 原来云昊昨晚送她回学校后,只是心绪不宁,回家便命佣人将顶层的屋子打理干净,先换上 簇新的窗帘被褥。他正检视完衣柜,顺手将柜门合上,见她喜欢,扭头笑道:“过两日我带你 去永安商场买衣服。八月二十日宅里预备举办宴会,到时候上海滩的头面人物都会到场,你 那时可再也不能穿这么朴素了。” 雪樱皱眉道:“我最不爱这些宴会,祖荫他若有应酬,从不会勉强我去。你自己参加罢,别让 我来。” 云昊已走到门边,旋动把手欲出去,听她如是说,缓缓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目光突然深邃 阴沉,冷着脸说:“我已经吩咐陆经理印制喜帖,二十日举办宴会,庆祝齐家终于寻回三小姐, 你就是当日主角,怎能不来?” 也不待雪樱回答,他竟然哐当关上门,蹬蹬地下楼走了。云昊听她提到祖荫时口气亲昵,委实恼怒,当着她的面却不好发作,甩门而出,进书房坐下 后仍是呼呼喘气。陆豫岷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说:“二少爷,已经按照你的吩咐,让三 德婶立刻从陈家湾搬走,迁到远处。想必以后不会有人得知小姐……曾在那里长大。”云昊脸 色稍霁,冷笑道:“真是胆大无畏,竟然敢跟人私奔。” 他越想越气,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咬牙道:“陈祖荫未免欺人太甚,既然诱她私奔,却又不敢 给她身份,不妻不妾,妄想金屋藏娇吗?” 陆豫岷轻声劝道:“二少爷,虽在名分上有亏,论起来他待小姐的心肠,倒也无可挑剔。否则 小姐也不会到上海来,更不能与你相认了。他若肯离婚,此事就这么算了吧。” 这话却像火上浇油般,云昊脸上立刻显出极度憎恨的神色,勃然大怒:“他不敢给云濛名分, 再好不过。我也不认他这个妹夫。”一拳下去,桌上的玻璃杯咣当被砸得粉碎,一字一顿地说, “我齐云昊今日在上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什么样的妹夫找不到?让我去求他离婚,再 将云濛扶正?我丢不起这个人。哼,念在他对云濛尚算有良心,我如今也不追究他,就当是 个陌路人罢了。”语气稍缓,双眼直直地望着墙上的条幅,半晌轻声道,“此事先不必告诉云 濛,等我安排妥当,再替她重新寻一门亲事。” 陆豫岷叹了口气,不敢再劝,换个话题道:“那就定在二十日举办宴会?在报纸上刊发的启事, 我明日让书记员起草一份,再给少爷过目。” 云昊将手一摆,嘴角浮上笑容,缓声道:“不必他们起草,这次我亲自写。你找印刷厂好好设 计几个喜帖的样式,再将庭院花园精心装饰。只要好看,不用考虑费钱多少。这次是云濛的 喜事,请的又是沪上名流,要让大家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日子一忙碌,就如飞箭似地过去了,眨眼已是八月十五。云昊孤零零地过了好多中秋节,今 年终于阖家团圆,欢欣自不必提。他在钱庄看了半天报表,看时钟差不多走到五点了,便去 接雪樱。见她坐在车里便不停地打呵欠,皱眉问道:“昨天又熬夜画画了?跟你说过多少次, 你学西画就图个高兴,还打算将来把它当成吃饭手艺不成?” 雪樱摇头笑道:“昨天倒没熬夜。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觉得乏。可能是家里的床太软太 舒服了,整天也睡不够。” 云昊哈哈大笑,听她说到家时神色自然,心里极是欢喜,抚着她的肩道:“上次去永安商场时, 你不肯挑衣服,我就让人在洋行里替你定了件礼服,正好顺路取回来,再去珠宝行配几样首 饰。二十号还替你安排了跳舞会,这几天华尔兹学得怎么样了?”见雪樱微笑点头,欣慰地 摸摸她的头发笑道,“那我明天可要抽时间检查。” 她忽然脸微微一红,低头笑道:“哥,明天我要去益群纺纱厂等着祖荫。他走的时候,说好十 六号傍晚就回来。”他的手忽然就在她肩膀上僵住了,停了停才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安排。 咱们先去洋行取衣服。你喜欢什么样的珠宝?翡翠还是钻石?” 雪樱笑着摇手道:“罢罢罢,可不敢跟你并肩逛街去了。那些报纸记者简直是……捕风捉影的 行家。”这几日云昊一直接送她上下学,与她同出同进,早已引起轰动。以前从来没见过他竟 有这般长性儿的时候,报纸上天天登着他与雪樱的照片,并胡乱加以揣测。 偏偏云昊非要等到二十日一鸣惊人,对此事并不解释,任人误解。若被人追问,便顺势宣传 钱庄的新政策。因此不用花一分钱广告费,“启铭启铭,存款随性”的宣传词在沪上已妇孺皆 知。车已开到洋行门口,他刚扶着她下来,迎面便白光一闪,又有记者冲上来拍照。他突然起了 顽心,照着她的脸颊上便重重亲下。那记者欣喜若狂,白光嚓嚓连闪,一边笑道:“齐公子是 否好事将成了?” 雪樱皱眉摇头,云昊却将她肩膀紧紧一搂,朗声笑道:“今天中秋节,给你个头条罢。好事快 成了,你们再耐心等待几日。”她也不好说什么,微笑着扭头去看橱窗中的陈列。 洋行的五彩广告牌闪闪亮起,橱窗里的衣服都是绸缎制成的,衣袂微动,如有爱人的手轻轻 抚摸,光影在滑滑的衣褶间闪耀,似月光般晶莹。店里开着留声机,歌声靡靡到了极点,依 稀唱的是“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蜜也似的夜晚……教我如何不想他?” 今天十五,明天就是十六,她伸手摸摸贴身收藏的钻戒,让它硬硬地硌在心上,莞然微笑。
第二十二章 隔世看取情刹那
饶是祖荫清晨动身很早,到上海时也将近六点了。恐怕雪樱久等,一路不敢停歇,紧赶慢赶, 到纱厂时正赶上工人三三两两地下班。他历来十分随和,与工人们微笑致意,却见他们脸色 都非常奇怪,一个个低着头往外溜。 多日不见,有生疏之感倒也很正常,他并没有在意,随口问门房道:“雪樱来了没有?” 门房脸色也变得非常奇怪,扭头便欲回屋,恐怕失礼,又欠身道:“还没来。”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眉头一皱,停下脚步问道:“你怎么这般愁眉苦脸?家里有事吗?”门房 却只管摇头,再也不肯吱声。
进宝一马当先,冲到里间办公室去开门。门开了一缝,却再也推不动了,像被卡住后搅着什 么东西,嗤嗤作响。伸手进去揿亮电灯,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铺了许多报纸,从门缝里塞进 来,将门槛遮蔽得严严实实。他咦了一声便蹲下身去,动作极快,嗖嗖地将报纸归拢成一叠, 站起身笑道:“怪道不能开门,谁把报纸放在这里了?”眼神往下一溜,只觉脑中“轰”地如 有火药爆炸,手一抖,怀中的报纸又呼啦啦散了满地。心里一紧,不假思索地扑去将电灯按 灭。
许是快下雨了,从窗里透进来的天色几乎像一种晦暗的铅黑,屋里什么也看不见。他略松了 口气,胸中像揣着一面小鼓,咚咚急响。正欲悄悄俯身下去捡拾,室内却灯光大亮。 祖荫推门进来,只见进宝脸色惨白,神情凄惶,皱眉笑道:“天这么黑,干嘛不开灯?咦,你 又毛手毛脚地把文件夹打翻了?” 门外嗖嗖地吹进冷风,一地乱纸似风中的残蕊般微微颤抖,又宛如宁静的水面被石块激起道 道波痕。他忽然息声沉默,像雕塑般静静地站了半晌,平心静气地道:“你出去。” 进宝刚张嘴说了句“少爷”,他已一拳砸在门上,怒道:“让你出去,听见没有?” 进宝不敢再辩,悄悄地行个礼退出去。门在身后重重合上,砰然一声巨响,他吓得打个寒战, 扑上去喊道:“少爷,少爷,你莫着急,报纸上登的可能是假的……” 屋里静得如同太古洪荒,一点回音都没有。
报纸一张张从指间翻过,每一页都像刀子般,将心刻得鲜血淋漓。从八月初九到八月十五, 几乎每张报纸的头版上都是雪樱和一个年轻男子的照片。 在饭店吃饭时,他坐在她身边,亲密地夹菜…… 从商场出来时,他臂上挽着她的外套,伸手搂着她的肩膀…… 在学校门口,她伸手扶着那男子的手,浅笑着坐上小汽车…… 再细看下面配的文字,一个个的字如钉子般,灼灼地扎到眼睛里。“齐二少别恋清纯女学生”、 “西画募捐奇缘”,而今日报纸的头条,赫然是“齐二少亲口宣布好事将成”,配的照片里正 是她与那男子并肩盈盈而立,莞尔微笑。另外一张特意加过红框,是……他俯身深深吻在她
的脸上,而她眉间虽略有错愕之色,却并不闪躲。
雪樱坐在课堂里只是心绪不宁,早不知道神思飞到哪里去了。丁香偷笑着拉拉她的袖子,悄 声道:“你们真的好事将成了吗?”指指窗户,只见云昊正站在教室外等候。他眉目俊秀,英 气逼人,此刻闲闲地将手插在裤兜里,亦是一身风度翩翩。往来的不论男女,走过他身边时, 都忍不住回头相看。 下课铃恰巧叮叮敲响,雪樱忙把桌上东西收到书包里,听丁香口气揶揄,啐了一口道:“瞎说 什么呢?”想到云昊嘱咐她要保守秘密,笑了笑道,“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提起书包匆匆出 门,走到他身边低声笑道,“怎么今日特意到教室门口等?难道还怕我飞了?” 云昊将眼一眯道:“你说得对,就是怕你像小鸟儿般飞走了。我可不想再找一次。”语气极是 感慨。 她心里感动,垂目道:“今天要去闸北的纺织厂,不用你接的。我叫个黄包车过去就是了。” 云昊却紧紧地拉住她的手笑道:“昨日试礼服时不合适,今儿洋行改好后重新送过来了,裁缝 师傅在家里候了一下午,总不能巴巴地让人家白等着吧?你先跟我回去,万一还有不称身的 地方,好让他们赶紧修改。” 他声音中似涂了蜜,又是宠爱又是哀求,更不肯松手,柔声道:“你放心,一会让汽车夫开车 送你去闸北就是了。” 车今日却开得极慢,到爱默虞献路几乎用了大半个小时。制衣师傅和女佣都在门前等候,一 见雪樱下车,众星捧月似地涌上来,拉着她便往楼上去。云昊靠在车边,含笑看着她背影进 了大厅,俯身拍拍汽车夫的门道:“去把车放到库里。记住从现在起,除非我亲自找你,否则 就说车坏了。”又转脸吩咐听差道,“去把方圆五里内的黄包车都赶开,若留下一辆,你就不 用领这个月的工钱了。” 听差立刻飞奔着去了,云昊满意地笑了笑,慢慢走到厅中,见陆豫岷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 咳了一声道:“陆经理,花园里的灯彩餐椅之类,预备什么时候布置好?” 陆豫岷忙站起身笑道:“本来今天就要把灯彩挂起来的,可惜天色暗沉沉的,恐怕下雨淋坏了, 等明天再安排罢。对了,少爷上次说要亲自写启事,不知道写好没有?” 云昊点头笑道:“才有个草稿,等明天有空写出来吧。十九日才在报纸上刊发,想必来得及。” 两人言谈甚欢,正商议间门房捏着一张名帖走入,却又迟疑地站住,见云昊将眼斜斜一横, 忙躬身笑道:“少爷,大门外有人非要见您,如何也不肯走。” 云昊皱眉道:“你们不知道规矩吗?若没有我的请柬,哪能等闲便让人进门?”看名帖倒十分 雅致,便伸手要过,翻开看到“陈祖荫”三个字,眉头缓缓蹙起。半晌冷笑一声,将名帖往 地上一摔,斩钉截铁地道:“让他立刻走。” 陆豫岷悄悄捡起名帖,只见满纸端端正正的小楷,笔画一丝不苟,匀称秀美。他心里倒是微 微一动,忙摆手拦住,悄声道:“少爷,就算看小姐的面子,你也该见他一面,给日后留条后路。” 云昊面色如寒冰,冷冷地道:“笑话,日后还能有什么后路?” 陆豫岷叹了口气道:“就算咱们下定决心撇开手,这般避而不见也不合适。好歹得有个交代。” 一瞬间空气像凝滞般,云昊默然无语,半晌才笑道:“好,当我做善事见他一面,索性让他彻 底死了心,省得日后烦恼。”站起吩咐厅中旁立的佣人道,“去告诉服侍小姐的女佣,想办法 拖延着,别让她出门。”转身对门房道,“把门口那人带到书房里等着,我去换件衣服就来。”
礼服的领口袖口嵌着无数纱绡蕾丝,裙摆上疏疏地缝着水晶颗粒,像趴着一群亮闪闪的萤火 虫。雪樱匆匆地试了试,见诸处都很妥当,忙忙地换回平常衣衫。那女佣极是伶俐,见她刚 在妆台前坐下,只装作不小心,手轻轻一拂,便将香粉盒子打翻了。 雪樱哎呀一声,急急站起身,却哪里躲得及?空中粉雾弥漫,又香又白,簌簌地落在头发、 衣服上,浑身上下如挂了一层霜。见女佣面色惊恐,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我去洗个澡再走 吧。” 刚旋开莲蓬头,热水扑扑地喷下来,却听玻璃窗上亦是唰唰有声,竟然下雨了。 雨势徐缓,窗下的花园里尽是低低的灌木丛,树叶被打得淅淅沥沥地轻响。门房将祖荫带到 书房后,微一躬身便退出去了,连房里的灯都未打开。窗户轩敞地张着,雨丝如薄雾般,蒙 蒙地往屋里扑来。天空里满布着铅灰色云层,低沉沉地压下来,几乎与地面连成一片。 只听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近,他心里一凛,还未转过身,那人却已经进来了,恭敬地道: “二少爷,印刷厂今日将喜帖的样式送过来了,请你过目后好定夺,明日便开工制作。”祖荫 莫名其妙地转过身来,皱眉道:“什么喜帖?” 那人听声音不对,这才恍然大悟,忙点头笑道:“对不起,看背影还以为是……竟然认错了, 真不好意思。”伸手将一叠请柬放在桌上道,“烦您跟二少爷说一声,让他赶紧定了样子,印 刷厂好开工。”也不待他答应,忙忙地转身出去。 屋里光线不明,借着微光只勉强瞧见红色请柬上印着大大的喜字,如火焰般腾腾地烧到眼睛 里。他心里如沸水翻滚,胸中痛楚,咬牙默默念了两遍“樱儿她绝不会负我”,才能略略呼吸。 天空中唰地闪过一道闪电,铅灰的云层瞬间便被白色亮光撕裂了。墙上挂的条幅在这一闪而 过的电光里蓦然清晰,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草书,字体极是潇洒不羁,“朝为田舍郎,暮 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闪电稍后,雷声滚滚而下,震得窗户哗啦啦地抖动。顶灯突然大放光明,灯光如雪水般崩塌 而泄,室内周遭倏地从幽暗中挣脱,一个极英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两人目光在 空中交织,如寒冰春风乍然相遇,铿然有裂声。云昊突然呆住了,瞬间心中激荡,胸中只是说不出来的难受……遥遥记得当年在南京家塾中 念书时,大少爷云腾总是最后一个到,一堆仆人丫环簇拥着,磨磨蹭蹭地走进来。老师却总
是向大家夸道:“你们都瞧瞧大公子的气度。世家子弟的气质,就应该如这般晓事知礼,谦逊 厚道。”又捻须笑道,“所谓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那时候他还没诱惑他抽鸦片,姘歌女,他与他一样,都是朝阳般的翩翩少年…… 他又与他不一样。他是大太太的嫡子,要什么有什么。而除了过年节,谁又会多注意他这个 没亲娘的少爷一眼? 只因为他是庶子,便命中注定该这般苦苦钻营?他心中蓦地涌上隐隐怨恨,正要开口说话, 却见祖荫面沉如水,微一拱手道:“齐公子,前几日我恰逢回乡,并不知内子曾向贵钱庄募捐 画展资金。请问齐公子支持的款项是多少?我双倍奉还。” 略顿一顿道,“内子性情温柔,定然为了画展募集资金,不得不强颜欢笑。她还在学校念书, 与齐公子整日上报纸新闻,亦对她名誉有损。我今日特意来双倍奉还,请齐公子日后不要再 纠缠她了。”他眉目虽与云昊一般俊秀,气质却大大不同,十分沉稳内敛。分明语意中怒气激 荡,声调却极是平静,说毕静静朝他看来,眼神安详。云昊懒懒地踱到桌边,随手翻捡桌上的请帖,含笑道:“陈公子一口一个内子,好生义正辞严。 却不知陈公子与雪樱何年定亲?何人为媒?何日嫁娶?”嗤笑一声道,“你若能把婚书拿来给 我看,我立刻放她走。” 祖荫微微一怔,默默地想了想道:“我与雪樱……当初情之所至,并不受婚书约束。我们虽无 婚书作证,却情深意切,真心相对。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缛节?婚书名分,终归都是虚 的,只有真情最为可贵。” 雨势渐渐大了。雨点子极密极猛,落在窗沿边的铁皮水管道上咣咣作响,被窗台阻碍,飞花 碎玉般溅到屋里。云昊起身合上玻璃窗,眉目冷峻,望着窗外缓缓地道:“陈公子真是打得好 算盘。在青浦三媒六证地娶来少奶奶,落下齐眉举案的好名声。却让雪樱无名无分,忍气吞 声,委屈求全,在上海与你两情相悦。”冷冷笑道,“这世上的事情哪能随你索取?取了第一 样,就不能再奢望第二样。陈公子面子里子都想要足了,未必太过贪心。”他口气极是刻薄,说话时眉目十分轻佻。祖荫强将怒火按下,沉声道:“雪樱与我虽无三媒六 证,但两人真情实意,相对时心中再无他者。在我私心里,这比一纸婚书宝贵得多。”见云昊 斜眼看来,脸上满是不屑之意,瞬间失去自制,冷笑道,“齐公子名满沪上,见多识广,胭脂 堆中英雄,视女人如衣裳,几乎一日一换,不知情为何物,也属平常。”
云昊目光一冷,眼中深邃阴沉,淡然道:“情如天际浮云,虚无缥缈,用来甜言蜜语,哄骗痴 心女子而已。婚书如契约,即使无情无意,将来破产时也有据可查,不至于落得两手空空。” 手缓缓地按在桌上,只觉得触手轻软,低头一看,正是印刷厂送来的喜帖样式。他心念微动, 已有了主意,倾身往椅子中半躺半坐,仰面嗤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与雪樱情真意切,只怕是
一厢情愿罢?”拿起桌上的喜帖一扬,笑道,“我与雪樱小姐一见钟情,这几日相处,更是情 投意合,已经预备订婚了。”
祖荫摇头不信,冷冷地道:“不可能。樱儿她不会的。”
云昊仍是笑个不停,起身从书柜旁拿起报纸夹,哗哗翻动,叹口气道:“你看,八月初九的照 片,我们在餐厅吃饭,我初次向她求婚未果,伤心落泪。八月十二,与她去永安商场购置新 衣被偷拍。”翻到十六日这页时,眉目舒展,微笑道,“这张是今天的报纸。不瞒陈公子,昨日 中秋时,她终于答应了婚事,去洋行取订婚宴会上的礼服。她本来不准向公众说,我却欣喜 若狂,被记者追问后,忍不住泄露天机。”他说话间笑逐颜开,半晌方忍住笑容道,“陈公子, 她与你也许曾经情真意切,可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与我才是真挚深情,还请 陈公子日后不要纠缠她了。”
祖荫看着照片里两人亲昵的神情、用红字标出的“齐二少亲口宣布好事将成”,心里乱得如窗 外纷纷雨丝。再听他声情并茂的解说,眼中怒火迸发,已全然失去冷静的神色,一字一顿地 道:“你让我见她,亲口听她说。”声音不知不觉低下去,“只要她亲口说一句……我立刻就走。”
云昊啪地合上报纸夹,皱眉道:“陈公子真是不解风情。当着新欢被旧爱质问,场面难免尴尬。 我可不忍心让她为难。”叹口气道,“多情总被无情恼,我曾是过来人,陈公子此时的体会, 我颇能感同身受,也觉得十分同情。”手里将喜帖闲闲拍打,忽然双目一亮道,“雪樱与陈公 子既然有前缘,我如今喜事当头,也不愿计较,就当做善事。请雪樱小姐先到大厅里去,再 跟她商量,若她肯见你,我绝不阻拦。” 指指书房的窗户,微笑道:“你看,从那里恰能看到厅中,我与她在下面讲话,一举一动尽收 你眼底。纵然听不见她说什么,瞧她眉目神色,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她若实在不肯来, 请陈公子莫要怪我。”他的眼睛里如汪着一潭清泉,明澈见底,语气推心置腹,由不得人不信。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唰地将天幕照得雪亮。雷声滚滚劈下,震得玻璃在窗框里索索抖动。密 集的雨柱打在玻璃上,如小溪般汹涌奔流。祖荫只觉雨水像浇到了身上般,冷得彻骨,半晌 咬牙道:“樱儿她不会的……她若真的不愿来,我……我就只当自己当初看错了人……” 云昊脸色显得极为同情,却什么话也没说。起身走到门口,突然驻足赧颜笑道:“陈公子,我 一时起了善心,请雪樱小姐来厅中相见,请你在楼上不要出声才好。万一被她知道,跟我怄 气……小弟好不容易才求婚成功,喜帖都印了,莫要为这个泡了汤。” 祖荫脸色苍白如纸,缓缓咽下一口气,艰难地道:“你放心,我不出声就是了。” 云昊心中快意,面上却丝毫不露,轻轻合上门退出,走到楼下招手叫个女佣道:“去请小姐穿
上礼服打扮好到厅里来,就说只要我看着满意,立刻便送她去闸北的纺纱厂。” 大厅的窗户玻璃上蒙了层雾气,凝聚成晶莹的小水滴,如泪水般悄无声息地淌下。窗外的景 物全部笼罩在一片影影绰绰中,再也看不清本来面目。这大雨虽然才下了短短一刻钟,却不 知道已将人间多少辛苦心血……无情地毁灭了。
第二十三章 我寐春风君不醒
雪樱匆匆地洗澡出来,却见女佣又抱着礼服站在妆台前等候,心中诧异,皱眉道:“刚才制衣 师傅不是说行了吗?怎么又拿出来了?”女佣道:“少爷不放心,请小姐打扮好到大厅里给他 瞧一眼,说看完了就送小姐去闸北。”她哦了一声,低头沉思间,只听窗外雨声唰唰,极有节 奏,像催人快行的车轮急转,断然抬起头道:“不用了,我还有事情,这就要走了。你去跟他 说,礼服很妥当,尽管放心。” 女佣却不依不饶地坚持道:“少爷的脾气不好,说一不二,发起火来谁也劝不住。请小姐体谅 我们做下人的辛苦罢。”又笑道,“这么美丽的衣服,旁人做梦摸摸就是福分了,怎么小姐反 而不喜欢?” 珍珠暗花素缎的料子在灯光下幽幽泛光,是这般郑重其事的心意啊。她突然有点心软,伸出 手摸摸裙摆上缀的水晶,微笑着叹气道:“他脾气不好么?我倒不觉得。”伸手将湿发拢到一 处,拿了大毛巾擦着发梢上的水滴道,“那你帮我把书包和画夹收拾好吧,一会儿省点时间。” 言下之意,便是允了。大厅丝绒沙发旁的落地灯重新换过了灯泡,也许电压不足,灯光有点发红,照得宝蓝色丝绒 底上的玫瑰花纹隐隐泛紫。留声机的声音开得极大,一个妖娆的女声断续地唱着:“啊……我 的爱人……你是我心里的月光……” 云昊似坐在一片玫瑰花蕾的海洋里,皱着眉头默默吸烟,直到雪樱走到身边轻拍他的肩膀, 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见她一头青丝乱纷纷地分披两边,摇头笑道:“让你打扮好再下来,却 怎么急得连头发也不梳?穿这样的礼服,应该搭配西式盘发。”伸手从玻璃花瓶里抽了一枝玫 瑰充作发钗,替她将头发挽起,上下端详,眼中忽然隐隐泛起泪光,“看你这样漂漂亮亮地站 在我面前,真像在做梦。这一刻,我都不知道……在梦里盼了多少年了。” 他情绪激动,脸上很伤心的样子,身子一倾坐回沙发,仍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闭目不言不 语。她心里十分感动,想了想便坐到他身边去,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微笑道:“哥哥,你别伤心, 我不是好好地在你身边吗?” 他突然伸臂将她搂入怀中,语气宠溺地说:“好云濛,来,让哥哥亲一下额头,做个好兄长。” 西方礼节里兄长亲吻妹妹,并不过分,见他眼中露出很企盼的神色,她稍作犹豫便静静仰起脸,闭目笑道:“昨天在洋行门口突然来那么一下子,还登到报纸上去了。同学今天看我的眼 神都怪怪的。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公开说,你是我亲哥哥呢?” 云昊却低声笑了,俯下身去,屏息静气地将唇在她额上拂了拂,慢慢直起腰道:“别着急,一 切听我安排就是了,哥决不会让你受丁点委屈。” 鬓边的玫瑰香气浓郁,甜丝丝地只往心上扑来,她笑了笑,温柔地点点头道:“我知道。”
大厅角落里的留声机却咯噔停住了,那女声刚唱到“爱你……直到海枯石烂”,后面也不知道 什么词,生生地就此拦腰掐断。厅里音乐一停,门外雨声穿窗而入,哗啦啦地如飞瀑急响。 云昊仰面看着楼上笑了起来,见雪樱注目,忙招手叫过门边侍立的佣人道:“去叫汽车夫,送 三小姐去闸北。”忽然看到她指间闪闪发光,心念一转,微笑道,“云濛,我瞧这个钻戒跟礼 服倒很搭配,不如明儿我拿着它去珠宝行配一条项链,就不用另外买成套首饰了。”
雪樱本来日日将戒指贴身收藏,刚才换这件衣服时,一时无处可放,便顺手戴在无名指上。 见云昊言语间合情合理,还能俭省开支,倒很符合心意,摘下来递给他,微笑道:“我其实不 喜欢珠宝首饰什么的,这次既然宴会必须要用,你就随便配一个吧,别花太多钱。” 云昊点头收起,却见汽车夫满头大汗地进来,微一鞠躬道:“少爷,不知道怎么回事,车子熄 火了,发动不起来,明天得送去维修。” 雪樱啊了一声,想了想道:“那我坐黄包车走吧。” 云昊瞧了瞧外头的雨,看着她欲言又止,默然挥手道:“去替小姐叫辆黄包车。” 他亦不再说话,坐在沙发上默默吸烟。雪樱提着裙子走到玻璃窗边,瞧着花园里的几株李树 在骤雨里沙啦啦地颤抖,枝叶已快被暴雨砸折了,心急如焚地顿足叹道:“早知道下这么大的 雨,下课后就该直接去纱厂。” 云昊眼神深邃莫测,朝大厅角落的留声机比个手势,佣人忙去换了张唱片。听音乐重新响起, 他仰头喷了个漂亮的烟圈,笑道:“别着急,黄包车上有雨篷的。一会儿我陪你去,顺便见见 究竟什么人,能让我的好妹妹急成这个样子。” 雪樱脸微微一红,低头笑道:“祖荫他人很好,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花园里有人急急跑入,冲到厅前阶梯上却不敢进来,抖抖索索地道:“少爷,可能今儿雨太大, 方圆五里地都快找遍了,连一辆黄包车的影子都没见着。”他虽然打着伞,混身上下仍被淋得 精湿,雨水慢慢地自顶汇聚到脚下,地上瞬间便湿了一大块。 雪樱咬着唇一声不吭,扭头便往楼上走。云昊眼神一闪,追上去拉着她的胳膊道:“傻孩子, 这么大的雨,你又生得单薄,非被淋出病不可。祖荫厂里有电话机吗?我立刻让陆经理去给 他拨电话。” 雪樱眼神倔强,轻轻摇头道:“我从没给他拨过电话……也许有吧,可我不知道号码。我…… 还是自己去吧。”云昊的声音像隐隐压着怒气,指了指楼上书房道:“让陆经理立刻拨电话去话务局查。若是查 不到,我冒雨徒步走到闸北去替你传话。”顿了顿,很伤心似地说,“云濛,你在怨恨哥下午 没让你过去吗?” 看他情绪低落,她立刻急急摇头,低声道:“我就是怕他着急……” 云昊脸上神情如释重负,低低地笑了,柔声道:“我明白。你放心,话务局一定能查到号码。” 摸摸她的脸道,“你先上楼去换衣服吧。” 望着她的身影娉娉袅袅地上了楼,他唇际渐渐浮起一丝愉悦的笑容,朝厅中的佣人打个手势, 指指楼上道:“你跟我来。”
他缓步走到书房外,竭力将笑容收起后才笃笃叩门,略等半晌,推门进去揿亮电灯。祖荫如 被强光骤然刺痛,短促地“啊”了一声,立刻伸手蒙上眼睛,像雕塑般静默了许久许久,终 于放下手,脸色惨白,眼神悲哀,几乎连话也说不出,张嘴数次,才喃喃自语般道:“多谢…… 我都看明白了。” 云昊脸上极是同情,点点头道:“你既然都看见了,小弟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她只是不肯来。” 叹了一口气道,“方才我在楼梯下时,指着书房恳求她过来跟你说句话,她却拼命摇头,还跟 小弟大发雷霆……这个戒指请陈公子自行收回吧。”默默地将钻戒放在桌上,以目示意。 祖荫像是痴了般,呆呆地垂目看着戒指。灯光雪亮,映得那粒蓝白晶钻如含着泪花的眼睛, 悲苦地眨动。戒指内圈有轻微的凹凸花纹,认了许久才想起来,是那日亲手书写,又让银匠 照着样子镂刻的“情比金坚”四个字。慢慢抬起头,嘴角抽动,竟然微微笑了,伸手将戒指 揣入怀中,直挺挺地往外走。 云昊忙伸手虚拦着道:“外面雨大,不如先在这里稍候。天涯何处无芳草,陈公子也不必过于 伤心。” 祖荫恍如未闻,似毫无知觉的木偶人,咚地撞到门框上,也不知道疼,瞠目看看又接着往前 迈步。佣人早已在门外等候,见云昊眼风一扫,忙上来扶着他道:“陈公子,楼梯在这边。”楼梯咚咚轻响,步伐间隔越来越久,像是个心事重重的人,走一步歇一步。脚步声一直响到 书房外,却又停住了。云昊只顾翻检手上的喜帖,并不理会。过了半晌门外却仍是寂静无声, 他想了想,抬头嗤笑道:“陆经理,干嘛到门口又不进来?” 陆豫岷果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进来叹口气道:“云昊,你真是太任性了,被你这么胡乱整 一通,日后连一丝转寰的余地都没有。” 云昊饶有趣味地看看他,摇头道:“按照我的经验,若想让人死心,这是最省时间最有效的办 法。”微耸肩膀,笑着叹口气道,“我也很苦恼嘛,连自己钻石单身汉的名誉都搭上了,明儿 还得特意去找个未婚妻。” 陆豫岷眼中有责备之意,却到底再没说什么。半晌静静地道:“我明日便去学校,让校长销了
雪樱的名字,另改成齐云濛。” 云昊点点头道:“改回云濛之后,谁是雪樱也无所谓,随便拉个生面孔的女子充数就是了。等 宴会那日,就说我双喜临门,让记者们拍三个人的照片,再将文章写得含混点,让别人根本 认不清哪个是小姐,哪个是未婚妻。”唇角浮上忍俊不禁的笑意,“等下一次钱庄需要宣传时, 正好用这个新闻做头版头条——‘齐家二少情路波折,未婚夫妻劳燕分飞’。” 他哈哈大笑,伸手从满桌喜帖里抽出一张,端详着道:“就是它罢,让印刷厂赶紧开工制作。 对了,明天你要去找校长,就先别让云濛去学校了。”摇头笑道,“她这几天老是犯困,无精 打采的样子,恐怕老是熬夜画画闹的,让她好好歇一天。”
雪樱这半月确实精神倦怠,脱了礼服便坐在妆台前不停地打呵欠。女佣极是伶俐,立刻去将 被褥打开,又走到窗边拉上窗帘,忽然咦了一声,惊讶地扭头道:“小姐,那边路灯底下有个 人,在雨里呆呆地站了半天了。刚才我去关窗户时,他就站在那儿呢。”咂嘴摇头道,“莫不 是个傻子?这么大的雨浇着,非淋出毛病不可。” 雪樱哦了一声,托着腮帮呆呆地想心事。祖荫历来遵守承诺,只要答应过的事情就定会做到。 那日说十六号傍晚便回,若回来见不到她,定会着急。也不知道电话打通了没有,想了想对 女佣笑道:“你去问问陆经理,可查到号码了吗?若是电话接通了,上来告诉我一声,我要…… 单独说几句话。” 见女佣答应着出去了,她走到床边坐下,拿过书翻了几页,纸上的字却像变了形,如何也看 不懂,只觉得倦意一阵阵涌上,不知不觉地便伏在枕头上睡着了。 她本来睡得极沉,睡梦里却有人轻轻地将她翻过身,又盖好被褥。她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祖 荫”,正要伸手去抱,却突然明白了,翻身坐起揉着眼睛道:“哥,电话拨通了吗?” 云昊脸上神色复杂莫测,直起身来吁口气道:“拨通了。不过纱厂的门房说,祖荫还没到。恐 怕今日雨下得太大,将路冲断了。” 他负手走到窗边,默默站了半晌,突然开口道,“云濛,哥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声 音里带着一丝异样的情绪,仿佛颇为落寞。 雪樱明眸微惺,像一对昏昏欲睡的褐色小鸽子,掩嘴打个呵欠,微笑道:“我当然知道。”鸭 绒被褥极暖,她的颊上微微泛红,如苹果般润泽。他叹了口气,俯身替她拂开覆在额上的乱 发,伸手将床头灯按熄,柔声道:“你睡吧,看你这么累,明儿也不用去学校了,好好休息一 天。”她无意识地唔了一声,鼻息均匀,在黑暗里渐渐睡熟了。窗外连天漫地一片浓黑,云层仍然很厚,雨却已经渐渐小了,落在树木枝叶上簌簌轻响。 黑暗里涌起两团雪亮的汽车灯柱,由近至远扫过来,花园中的树影像阴森森的哨兵般,在铅 黑色的夜空里依次滑过。 云昊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默默吸烟,也不知道在黑暗里坐了多久,烟灰缸里已经搁满了烟头。
听见陆豫岷在厅前下了车,咣咣地走进来,伸手揿亮落地灯,轻咳一声问道:“怎么样?” 陆豫岷半个身子都是湿的,忧心忡忡地摇摇头道:“还不好说。医生说他恐怕伤心过度,又在 大雨里淋得太久,目前仍然神志不清。还好女佣发现得早,若再耽误一会……”见云昊脸色 阴沉,便住口不说,叹口气问道,“少爷,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云昊面无表情,半天淡然一笑:“有什么好打算的?不过是被雨淋一淋,有什么了不起?我瞧 着他也顶多伤心两天也就过去了。”嘴角满是讥诮之色,眉峰微挑道,“世间的男人,没有不 薄幸的。现在云濛如花似玉,他舍不得丢开手,才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还是那句话, 让云濛无名无分、忍气吞声地跟着他,那是妄想。” 他烦躁地将烟头摁灭,站起身道:“我已经给祥云珠宝行打过电话了,让技师连夜做枚一模一 样的戒指,把今晚的事掩过去。”仰脸嗤笑道,“她在乡下长大,能见过什么世面?明儿多约 会几位沪上有名的公子,慢慢接触多了,眼界一开,自然就能转过心思。”梦境里似有甜香浮动,强烈地刺激着身心,香气愈来愈浓,却不像是茉莉的味道。雪樱被这 浓香扰得心神不定,慢慢睁眼一看,惊呼一声坐起身来,只见床头柜上、沙发矮几上摆着大 捧的玫瑰花,香气正从这两处散出,绵绵不绝。 门外的女佣听到她醒了,忙走进来服侍。见雪樱拿过一件淡黄束纱的上衣要穿,摇头笑道: “小姐,少爷走的时候嘱咐过,今日王公子会登门拜访,您还是另换一件衣服吧。”雪樱犹未 听清,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王公子?” 女佣正拉开窗帘,白昼的日光射进屋来,屋里豁然明亮。玫瑰花在金色的阳光里婷婷而立, 花瓣上犹带着清晨的露珠,似打过蜜腊般熠熠生辉。见她懵然不知,女佣扭头笑道:“就是沪 上有名的王夏臻啊,是花旗银行经理的大公子,刚从欧洲留学回来。人很机智的,连少爷都 赞叹,说他口才好。”指指矮几上的玫瑰花道,“这些花儿就是王家一早送过来的。” 雪樱哦了一声,拿起柜上的小钟看了看,见指针已走到十一点了,忙下地穿鞋,抬头笑道: “竟然睡到这么晚。你快去门口叫辆黄包车,我要去闸北。” 女佣摇头道:“少爷特意嘱咐过,今日请小姐好好在家休息,不能出门。”见她缓缓皱眉,现 出恼怒的神色,忙道,“小姐若一定有急事要出去,不如给少爷拨个电话罢。只要他同意,我 立刻去叫车。”电话极快地便接通了,云昊仿佛正在钱庄的大厅里,听筒那头一片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他的 语气极是和蔼:“好云濛,早晨陆经理往纱厂打过电话,祖荫他还是没回来。我又特意问了公 路局,从青浦到上海的路已经被雨水冲断了,要七八天才能修好。”略顿了顿笑道,“哥怕你 一人在家着急,又闷得慌,特意请了王公子去陪你说说话。你若不爱搭理他,把他赶走就是 了,不必有什么顾虑。” 她本来心中稍有疑惑,被他一说,反而十分感动,低声笑道:“谢谢哥哥。其实不用麻烦王公
子,我自己画画也可以解闷的。祖荫他……他知道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云昊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半晌笑道:“陆经理已经跟纱厂的门房说过号码了。尽管放心,哥 都已经替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乖乖地听话就是了。”旁边有人过来请示事情,他转开头嗯嗯 两声,仿佛很繁忙的样子。 雪樱便道:“那么哥你先忙吧。”慢慢地挂上电话,默默地想了想,取了画夹往花园里来。
与昨日的乌云密布相比,今日天气十分晴朗。花园里满庭草木经了昨夜的雨水,枝叶沉甸甸 地往下弯折。两只鸟儿落在李子树上啾啾鸣叫,留下滴溜溜的一串清响,又无忧无虑地飞去。 佣人们正在花园里布置灯彩,只听这边说“要一只红色的小灯泡”,那边说“椅子要摆在花荫 里”,十分繁忙。她只觉得感动,索性抱着画夹,替佣人们一一画速写。不知画了多久终于完 工,满意地叹口气,眉开眼笑地站起身来,却见女佣立在一边,眉目焦急,奇道:“怎么了?” 女佣恭敬地道:“王公子在客厅等了半日了。” 她哎哟一声,忙收起画夹往厅里走,笑道:“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女佣委屈地说了句“我叫过好几遍”,见她已快走到厅里了,忙急步跟上,摇头叹息道:“这 么专心,难道画画能顶饥顶饱不成?”
雪樱匆匆地走到厅里,果然见一人在沙发前来回踱步,显见得十分焦躁。她心下极是抱歉, 微笑道:“王公子,劳您久等。” 那人转过身时本来薄有怒色,见到她却突然像是呆了一呆,瞬时脸上笑容满布,深深地鞠个 躬,伸过手来微笑道:“不妨事,能等候这样玫瑰花般的美人,是王某的荣幸。”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在她脸上打转,她心下已有几分不喜,却想着云昊特意请来的客人, 不可拂了面子,便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与他握握手,笑道:“听说王公子刚从欧洲回来,可 有什么体会吗?” 这一句话简直像戳开了他的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始叙说在欧洲的情形,见她眉目专注,愈 发议论风生。从英国的君主立宪制谈起,直到法国巴黎的凯旋门,足足将欧洲大陆转个圈儿, 忽然看到她身边的画夹,话锋一转,又提到卢佛宫里达文齐的《蒙那丽莎》。 她开始尚忍着性子听,可他口若悬河地没完没了,声音在耳边嗡嗡回响,只催得倦意一阵阵 涌上。听他又转而侃侃谈论西洋画的历史渊源,大有发长篇大论之势,终于忍无可忍地道: “王公子,能不能请你别说话了?”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脸腾地就红了。 王夏臻张着嘴愣住当地,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将沙发扶手狠狠一拍,遽然起立。 她双目微动,看到手边画夹时已有了主意,亦随着他站起,盈盈笑道:“王公子,请不要误会。 我是想替你画幅速写,开始绘画时的位置轮廓非常重要,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第二十四章 错也无因无果错
大厅里的西洋式落地钟咣咣地敲了六下,日光斜斜地从玻璃窗照进来,满厅摆设似被夕阳温 柔抚弄,泛着淡淡的蔷薇色。王夏臻几乎呆坐了近三个小时,不能说话亦不能动弹,早急得 虚火上升,咳嗽提示好几次,雪樱只装作懵然不知,兀自埋头画画。 云昊从钱庄回来,进门便见王公子在沙发上端坐,雪樱端着画夹照他速写,两人静悄悄地不 说话,沐浴在夕阳的微光里,如雕塑般和谐。他心里十分欢喜,悄悄地走到她身后一看,却 缓缓地皱起眉头,伸手按住画笔道:“云濛,把画夹收起来吧。” 王夏臻如蒙大赦,深深地松口气,见她咬唇微笑,速速收起画纸,模样说不出的灵动可爱, 心思微动,站起身拦着笑道:“云濛小姐对着我画了整整一下午,想必作品极好,能否让我收 藏留念?” 云昊脸色尴尬,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咳道:“舍妹学艺不精,还是不要贻笑大方了。”她 低头偷笑,正要缓步走开,云昊却扬声叫女佣道,“立刻带小姐去换衣服。穿着这样的衣服就 敢见客人,一点礼数都没有。”他的声音又冷又硬,竟是十分恼怒。见她一脸理直气壮的神色, 更是生气,将脚一跺,斥道,“还不快去?” 他语气阴沉,连王夏臻亦觉察出异样,诧异地皱起眉头。云昊吁了口气,向他略略点头,微 笑道:“请王公子稍待,我去去就来。”不由分说地拉起雪樱就走。一直到三楼的楼梯转角处, 才松了她的手,转身狠狠地道,“你也太不懂事了,让王公子呆坐一下午就算了,怎么还对着 他画……别人的像?还好我赶回来得及时,若被他看到,你打算怎么收场?” 转角处只开了一盏小小的顶灯,灯光昏黄,照得他满脸寒霜,如天神般凛凛。她亦是满心委 屈,扭头嘟嘴道:“他那么聒噪,又盯着我滴溜溜乱看,我都快被烦死了。又不好意思赶他走, 只好说给他画画,好让他闭上嘴。” 云昊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冷冷地说:“我指的不是这个,你别打岔。若我不回来,你打算怎么 收场,嗯?” 她也固执起来,将脸一扬道:“他要看就给他看罢,又不是见不得人。哼,还说我学艺不精, 贻笑大方,改天你见了祖荫,就知道我画得有多像了。”云昊狠狠地看着她,她亦无畏地与他 对视,忽然扑哧笑了,摇着他的胳膊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他若坚持要看, 我一分钟就能画一幅,保证活灵活现。” 云昊忍不住也笑了,摇头道:“罢了,你嫌他聒噪,明儿换个不爱说话……”忽然警惕地闭上 嘴,摸摸她的头道,“你去换件漂亮衣服,我在饭厅等你。一会儿吃饭时,跟王公子多说几句 话敷衍敷衍,嗯?”吃饭时王夏臻却一反常态地沉默,闷头不响地将羊排切碎,刀叉只与瓷盘轻轻相碰,极是小 心翼翼。见云昊瞪了她好几次,雪樱才抬头笑道:“王公子,谢谢你送我玫瑰花儿。”云昊心 里一喜,如释重负,拿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勺汤,刚送到口边,却又听她笑盈盈地说:“其实我
家花园里也种着玫瑰花,何必多此一举。” 咣当一声,却是王夏臻手里握的银叉落在桌上,满脸难以置信的惊讶之色。云昊简直被气得 发昏,重重地放下勺子,正要发作,见她面上微含笑意,一对凤目如黑夜的星星般清亮,不 知怎的便心软了,叹了口气道:“舍妹过去埋没民间,经历坎坷,难免言语莽撞,请王公子不 要见怪。”心思微动,想起今日拟好的启事,话题一转道,“王公子家学渊源,替我看看这篇 文章罢。”从怀中掏出两页纸递过去。
他在腹中酝酿了好几日,郑重其事地写了篇四六体的骈文,殊为不易。王夏臻粗粗看过一遍, 赞不绝口,又指着其中几行叹道:“恨无羽翼,高飞相追。长吟短叹,泪下沾衣。别虽一绪, 竟似永诀之情。天意人事,回首悲怆伤心。这几句情真意切,临摹当年一段分离往事,感人 肺腑,使人读之潸然泪下。” 云昊微微一笑,感慨道:“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柳暗花明,浮云无心 出岫。峰回路转,蓬山咫尺可达。不瞒王公子,写这几句的时候,我倒当真潸然泪下,只觉 得做梦一般,就把妹妹找回来了,自然视之如珍宝。所以她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王公 子多多包涵。”看着雪樱以目示意。 王夏臻连声不敢当,见她转脸朝他歉意一笑,微笑间清秀绝伦,满腔怒火霎时化为冰雪,重 新拿起叉子笑道:“像云濛小姐这般出色的妙人儿,宁可被她日日冒犯。我有两张跑马场的票 子,不知云濛小姐明日能否赏脸,一起前往观看?” 雪樱刚刚被云昊目光所逼,勉为其难地朝他笑笑,谁知他竟毫不知足地继续邀约,心里大为 不乐,皱眉道:“明天要上课,再说我也不是小姐,已经嫁……” 刚说到这里,便听云昊重重咳嗽,笑道:“家里明日还有事,估计去不了。不如等二十日的宴 会上,王公子来早些,或许能请云濛跳第一支华尔兹。”他虽然笑容满面,眼神却深邃阴沉, 横目朝她冷冷一扫,又对饭厅角落侍立的女佣打个手势道,“教华尔兹的老师快来了,你先带 小姐下去准备。” 雪樱看他眼中竟隐含警戒之意,又见女佣恭恭敬敬地过来伸手欲扶,心里瞬间乱纷纷地闪过 无数个念头,与这一日的情形比照,渐渐了然,缓缓站起身,盯着他问道:“哥,我的戒指呢?” 云昊目光复杂莫测,半晌嘴角微微上翘,浅浅微笑道:“我让陆经理带去配首饰了。你还怕哥 藏了你的宝贝不成?”侧脸对王夏臻笑道,“看我这妹妹,真没见过世面。戴着玩的戒指,也 值得这般记挂。” 雪樱眼里如浸着冰片,目光清寒,一字一顿地说:“我的戒指不是戴着玩的。”还要说话,却 欲言又止,转身吩咐女佣,“去请陆经理。” 女佣迟疑地看看云昊,犹豫不决。云昊两眼炯炯,将餐巾放到桌上,含笑对王夏臻道:“王公 子,舍妹今日多有失礼之处,请不要放在心上,改日再请你来玩罢。” 见他拿起帽子速速告辞,云昊默默地对女佣点点头,伸手摸出烟盒,自顾自地点上烟,却只凝神看着青烟袅袅,并不去吸,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玻璃窗上垂着浅绿色镂空纱帘,时气微凉,帘子在薰风里波纹乍起,帘角处低低露出半轮玲 珑的皓月。墙上壁灯的光芒亦似清皓月色,他的脸在灯下清俊如大理石雕像,面无表情地低 头看着烟头上一点红色微芒闪动,半晌听门外脚步匆匆走近,头也不回地道:“陆经理,立刻 把戒指还给她。”
她与他相处数日,从没见过他如此气恼,心下歉然,接过首饰盒,看了一眼放下心来,低头 垂目道:“哥,对不起……我还以为……” 云昊眼中如冷灰置着炭火,看不见地灼人,将香烟重重往织锦云纹桌布上一扔,冷冷地道: “云濛,不是哥说你,你也太不懂事了。哥在外头做事情很难的,王公子的父亲是花旗银行 的经理,等闲得罪不起。我三番两次替你解围,你却不依不饶地硬要拆台,你到底是不给他 面子,还是不给我面子?” 她被诘问得面红耳赤,许是梅纹暗花绸的衣料不透气,只觉浑身腾腾发热,下意识地将戒指 捏紧,指间一点冰凉嗖嗖地沿着胳膊传到胸口,霎时舒服许多。桌上的饭菜几乎纹丝未动, 盘中的迷迭香烤羊排被灯光照得油汪汪地发亮,只觉胸口烦闷欲吐,伸手掩嘴间,晶钻的幽 蓝微光在手心轻轻一闪,像沁出一颗大大的泪珠。 见她低头泫然欲泣,云昊叹口气道:“算了算了,谁让你是我妹妹呢?你不喜欢王公子,明儿 不让他来就是了。” 她浑身如坠冰渊,竟缓缓地打个冷战,盯着戒指看了又看,确信无疑,在心里忖度半日,终 于抬头道:“哥,你竟然骗我……祖荫他人呢?”他微微一怔,眉间闪过诧异之色,却极快恢复正常,含笑道:“不是跟你说了吗?从青浦到上 海的路被冲断了,要七八日才能修好,想必祖荫被耽误在半道上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良久脸上浮起极为哀伤的神色,摇头道:“你还在骗我……他历来最 守承诺,说十六日傍晚回来,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一定会赶回来。” 昨晚情形一幕幕在心上缓缓回放,她忽然惊得脸色煞白,胸口如被人猛击,痛得直不起腰, 含泪道:“天,他看到报纸上的照片,一定会来这里找你。你竟然……哥,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把钻戒还给他了,对不对?这枚戒指虽然样子一模一样,可是……内圈上没有那四个字了。” 云昊冷冷地看着她,忽然微微笑了,慢条斯理地将香烟含在嘴里,眨眨眼道:“好云濛,真是 冰雪聪明。我也没做什么,只跟他一起细细品阅这几日的报纸,说雪樱小姐要订婚了。也许 还说了些别的,不过,我现在都不记得了。” 话音刚落,她的泪水已夺眶而出,猛地站起身来,嘴角微颤,指着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 吐不出。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怜悯之色,却终究侧过脸去,长笑一声道:“云濛, 等我在二十日的宴会上公开你的身份后,你立刻就是上海滩炙手可热的齐家三小姐,那时候沪上所有青年才俊,都如花园里的草木般,翘首等你攀折,何必念念不忘一个陈祖荫?有哥 护着你,定让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去的事情就当作大梦一场,全忘了吧。”
她颓然地坐下,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一丝丝被盘剥干净,连举起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良久 低声道:“哥,你口口声声地说都替我打算好了,原来就是这样安排。你究竟为什么要……处 心积虑拆开他和我?你怎么能是这样的人?” 云昊眼中似有幽幽暗火闪耀,伸手慢慢地将餐巾揉成一团,忽然扬手摔开:“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处心积虑?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枉费我一片苦心。”将桌子狠狠一拍,碗碟刀叉被 震得咣当乱响,他的声音亦如焦雷汹汹炸裂,“我瞧在你的份上,已经给他足足地留够了面子。 否则……否则,依着他诱你私奔却又不敢给你名分,任少奶奶欺凌的罪状,我非将他千刀万 剐,再扔到黄浦江里喂鱼不可。”
她胸中渐渐泛起绝望般的痛楚,泪水绵绵而下:“祖荫有他的苦衷……再说我也不在乎名分, 那些繁文缛节都是做给世人看的。名分终归是虚的,只有真情最为可贵。他心里只想着我, 我心里也只有他,难道这还不够吗?” 云昊笑了,仰脸道:“这是他教你的对不对?哼,真情可贵?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 见她哀伤几近绝望,心一软道,“云濛,也怨不得你,像他那样摆出一副家门不幸、娶妻不贤 的模样,再说几句甜言蜜语,保证哄得你心生同情,立刻以身相许。这一招哥哥也屡试不爽, 都快用腻味了。” 她立刻重重摇头道:“祖荫他跟你不一样。他对我是不是真心实意,我心里明白。” 云昊简直被气得半死,冷笑一声道:“他跟我不一样?我告诉你,世上的男人没有不薄幸的。” 想到昨日他面目平和的神气,只觉心里倏地火星乱迸,横眉怒道,“云濛,我都是为你好,你 不领情也罢,怨恨我也罢,我都不会让他再见你了。你情愿不妻不妾地委身于他,我齐云昊 却丢不起这个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她缓缓站起身来,扶着桌子摇摇欲坠,说话艰难,言辞却极为清晰:“我不是云濛,我也不做 齐家三小姐了。你……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她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威胁, 终于默然无语,定定地盯着他看,眼神倔强。 云昊嘴角一扬,渐渐地笑出声,笑音悲伤,令人脊背嗖嗖生寒:“你接着说啊,你要怎么样? 你打算不认我这个哥,再跟他私奔一次是不是?”站起身来一脚将餐椅踹倒,朝角落里侍立 的佣人道,“把小姐看起来。若让她私自跑了,你们全部给我引咎辞职。”转身便朝外走。雪樱见他快步走出餐厅,又急又气,扶着桌子欲追赶时,双膝一软,沿着椅背瘫到地上,眼 泪立刻如断线的珠子般,滴滴答答地沿着脸颊直淌,喉咙像被谁狠狠扼住,连气都喘不上, 断断续续地哭道:“哥,我求你……他现在一定伤心欲绝……哪怕只让我见他一面,解释清楚。”
云昊缓缓地僵住了,转身见她竟跪倒在地,痛心至极,慢腾腾地踱回她身边,俯身微笑道: “你竟然为他跪下求情?看来他真把你蛊惑得不浅。好,好,真是我的好妹妹。”冷笑一声, 指着大门的方向厉声喝道,“你若非要去,我也不拦你,让汽车夫送你去就是了。只要你出这 个宅子一步,我马上打电话给英使馆。前几日英使馆召集宴会,看中了现在棉纱销路好,想 借本地银行的力量染指纺纱业。但凡我开口说肯贷款,英国大使立刻就会出面强行收购益群 纺纱厂。你既然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他,那我倒想瞧瞧,等他知道自己因你而不名一文时,还 会不会满口真情真心?”
陆豫岷眼见得他动了真火,忙过来推搡着他往外走。又向女佣使个眼色,将雪樱强行从地上 拉起。见她抬脸哀哀地看过来,满脸泪水纵横,只教人怜意顿生,心里登时痛楚难当,低声 劝道:“少爷,不然送小姐去看看吧,想必也碍不了什么事。”云昊恍如未闻,紧紧地抿着嘴, 一言不发。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忍不住再回头相看,却见她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斜斜伏在 女佣臂上,身体正缓缓朝地上滑倒,惊得顿时停下脚步,失声道:“不好了,小姐要晕过去了。” 疾步朝餐厅奔回。 云昊却比他动作更快,几步便抢过来将她打横抱起,厉声道:“快去请医生。”瞧着她虽然紧 紧闭着眼,眼角却仍然汩汩渗出泪珠,只觉心如刀绞,潸然泪下,哽咽道,“云濛,哥都是为 你好,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她仿佛做了个很久很久的梦,梦里独自一人走过漆黑的长廊,长廊尽头有微弱的光芒,如无 数萤火虫闪动。她只恍恍惚惚地盼望着什么,不停地往前走,只听丝绒长裙嗤嗤地拖过光洁 的地面,却永远也走不到头……心里一着急,竟然醒过来了。 床头只开了一盏小小的灯,灯光羸弱,如夜空里的星光,低低地悬在眼前。女佣正拿着丝帕 替她拭泪,见她突然睁开双眼,又惊又喜,忙起身朝外喊道:“快去告诉少爷,小姐醒了。” 端过一杯水笑道,“小姐,请喝杯柠檬茶。” 她胸中本来烦闷欲吐,闻到柠檬酸甜的味道,只觉得十分适意,接过来一饮而尽,放下玻璃 杯道:“我怎么在这里?刚才不是还在餐厅吃饭吗?” 女佣笑嘻嘻地道:“小姐,你都不记得了吗?刚刚你在餐厅晕倒了。少爷抱着你上来时,急得 声音都哑了,若不是医生上来,他现在还不肯撒手呢。”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垂下眼睛默默回想,心里却只是一片冰冷。女佣却在床侧笑个不停,她 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蹙眉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女佣看着她笑容满面地道:“小姐,要跟你道喜了。” 她开始只是不明白,忽然一种狂喜从心底漫漫地生出来,惊讶地抬头看时,女佣含笑点点头, 喜气盈盈地道:“小姐,你有了身子,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她像是痴了般,慢慢伸手覆着嘴,脸上明明在笑,却又忍不住热泪滚滚交流。半晌如梦初醒,忙忙下地穿鞋,起身便往外走。女佣却伸手拦着她道:“小姐要去哪里?少爷吩咐过了,不能 出门……”见她刷地沉下脸,忙补充道,“还可以在庭院里走一走。” 她缓缓转过身,冷冷地问道:“我若一定要出门呢?” 女佣面色为难,低头道:“小姐方才在餐厅里都听见了……少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就不 要为难我们了罢……” 月色清朗,透过淡紫色织花窗帘照进来,帘上花蕊的光影慵懒铺了满地,像一张朦胧的丝网, 密密罩在人心上,无处逃脱。她静静地立了半晌,默然叹口气道:“好吧,我就去花园里走走。”
第二十五章 夜来空写桃花纸
夜色昏暗,黑沉沉地侵到屋里,压在胸口如千斤重的秤砣,痛得人喘不过气。许是一动不动 地躺了太久,只觉得浑身都痛。胳膊像是被谁紧紧拉住了,半分也移动不了,他默默地将浑 身的力气都积到臂上,吃力地略一转侧,进宝已经遽然惊动,又惊又喜,脱口喊道:“少爷, 你醒了吗?” 进宝昨晚才稍微打个转,回身便不知他去哪里了,又不敢冒雨去找,忐忑不安地在纱厂等了 两个多小时,突然有人拿车子接他到广慈医院。心惊胆战地在病床边挨了一天一夜,此时见 他睁眼,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忙起身拧亮壁灯,含泪道:“少爷,你怎么才醒?你可吓死我了。” 祖荫欠身欲起,侧脸间只见墙上的挂钟摇摇摆摆乱晃悠,眩得人头晕眼花,皱眉道:“现在什 么时候了?”嗓音嘶哑,才说了一句话,喉咙里便像烈火燃烧,痛得厉害。 进宝忙拿来一杯温水服侍他喝,摇头道:“少爷,您昏了整整一天一夜。医生说你淋雨太久, 寒凉侵肺,必须静心调养,不能乱说乱动,否则转成肺炎就危险了。” 他舌上似生了水泡,吞咽间满口剧痛,抿了一口便摇头不要。门外走廊空阔,只听脚步声咣 咣回响,似直直地朝这间病房走来。明知不可能是她,眼睛却似不受控制,情不自禁地看向 房门。 门缓缓开了,穿着白衣服的护士在门口张了一张,见他醒了,忙将药品车放在门口,拿了体 温计笑道:“启铭钱庄的陆经理今日打过好几次电话了。我先替你量体温,再去通知他罢。” 他一颗心如坠了铅块般,缓缓沉到冰窟里,失望到了极点,只觉头疼欲裂,颓唐地躺下,摇 头道:“你走吧,用不着你们管。” 那护士见惯了病人千姿百样的态度,毫不为杵,走过来将体温计往他身上安放,笑道:“这个要量二十分钟呢。你可要别出声,也不要乱动。” 她的手法熟练,只轻轻转动玻璃管,往他袖里放置——他捻起一朵艳红的玫瑰,用长长的嫩 花梗在她发间一转,便将满头青丝松松挽起。 她俯身检查玻璃管的位置——他抱着她的肩膀,缓缓倾身在她额上一吻。她只是闭目微笑, 喃喃与他诉说甜言蜜语…… 体温计的玻璃壳子凉凉地贴在臂上,如毒蛇的红信子般在心里嘶嘶舞动。他忽然间暴怒如狂, 伸手摸到管尾,闪电般地抽出来,只往地上一掼,哑声道:“用不着可怜我,滚!” 只听一声清脆的裂音,灰扑扑的水银珠子在玻璃碎屑间滴溜溜乱滚。护士惊得目瞪口呆,半 晌摇头道:“你疯了,我让医生来给你注射镇定剂。”转身急急地朝门外奔去。 进宝亦呆住了,见护士奔出,忙扑过来含泪道:“少爷,你千万别激动。医生说你寒凉侵肺, 必须静心调养。若不慎转成肺炎,就……治不好了。” 祖荫却伏在枕上笑了,笑声凄苦,在寂夜里如鬼哭般骇人,嘶声道:“进宝,我若能得了肺炎, 再痛痛快快地死了,你就回青浦跟大掌柜要出卖身契,以后就是自由身了,想做什么就做什 么去吧。” 进宝闻言大骇,见他胸腔里嗬嗬有声,说话间已喘不上气,吓得半死,按着他的胸口道:“好 少爷,求您别乱说了。进宝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少爷。” 他突然安静下来,双眼炯炯地望着天花板,良久叹了口气,轻声道:“她都不愿意再跟着我了, 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侧过脸去,泪水哗哗地顺着眼角淌下。 进宝看着他扭头静静流泪,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呆呆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半晌叹了口 气道:“少爷,你昨晚上发烧说胡话,翻来覆去地说……不在上海呆了,要回放生桥。不如等 你稍微好些,咱们就回青浦吧。” 他一言不发,只是无声无息地流泪。墙上壁灯的黄铜托下笼着一团黑影,幽暗的灯光落在模 糊的泪眼里,就像浮在阴郁的水面上,一点萤光随着青浪浮沉。仿佛三更四更时点起油灯, 灯心上一点青色微芒,在浓黑的夜色里闪烁。 恍然还是住在放生桥的时候,蚕已到二眠,需夜夜起身添两遍桑叶,她执着油灯在旁照亮, 他捧起大摞的桑叶唰唰地撒下去。蚕宝宝通体青白,在绿叶间蠕蠕而动,咬噬桑叶的沙沙声 如风雨拂窗。见有一两只蚕沿着匾边往外爬动,她便拿起鹅毛,轻轻地把它们拂回竹匾中, 抬起头向他嫣然微笑…… 恍然还是她初到上海时,他亦刚刚接手纱厂业务不久,对许多规矩一无所知。工头欺他是外 行,千方百计地挑拨工人,厂里一团混乱。所有的行政工作、进货、下车间督工,几乎事事 皆要亲力亲为,日日忙到深夜才有时间看账本。在灯下做得疲倦时,账本上的数字像变成一 纸黑蚂蚁,在眼前蠕蠕爬动。 她正在准备美术学校的考试,端着画夹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低头垂目,只听炭笔在纸上沙沙 划过,如风雨拂窗。听他唉声长叹,停了笔抬起头,向他嫣然微笑。水晶台灯光影晶澈,她的笑容更如春风般温柔甜美,他亦以微笑回之,再继续埋头将恼人的数字一行行看下去…… 时光如屑,一年前的燕然温婉,像水面上的晶泡,倏忽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门吱呀又开了,护士拿着针管进来,默不作声地替他注射。他似已失了精神气力,只厌倦地 闭上眼睛,偏过头去随她摆弄。枕心里装着荞麦粒,侧脸间沙沙轻响,如风雨拂窗。半天她 面无表情地抽出针管,伸手指指壁灯,进宝忙起身将灯拧灭。 灯光一熄,铁灰色的秋夜唰唰侵窗而入,整个屋里暗无天日,只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点点 倦意似海边的浪花,一星一星地扑过来,渐渐吞噬身心。虚空里仿佛生出一只温柔的手抚弄 着他的臂膀,拉着他朝无边无际的浓黑里,飞速坠下。
窗外夜色幽黑,站在书房的玻璃窗前看下去,她正静静地坐在花荫里,鹅黄色暗花绸衫映衬 在苍绿的枝叶间,恰如花心一簇淡黄嫩蕊。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闭目浅浅微笑。月光下一 张素脸娇小玲珑,笑容如花房里的蜜粉般甜美润泽。 他只觉得心被谁狠狠地摘了去,难受得几欲落泪。房门轻轻一响,有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 后,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二少爷,刚才医院打电话来,说陈公子苏醒后狂躁不堪,只好 用了镇静剂让他继续沉睡……现在怎么办?” 他恍如未闻,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微笑嫣然,忽然灰心失望到了极点,一拳砸在墙上,身体瑟 瑟发抖,沉声喝道:“我为她费尽心思,她怎么能……怎么能这般丝毫不领情?”又一拳砸下 去,狠狠地道,“居然还要高高兴兴地给那个混蛋生孩子。我……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妹妹?” 目光如痴似狂,回身便将桌上的两摞喜帖重重拂开。 大红烫金的请帖高高扬起,在空中如蝴蝶穿梭,终于飞倦了,一张接一张扑扑地落下来,满 地灼灼的“喜”字,每一张都似炽热的烙铁,滋啦啦地烫在心上。他终于将视线从满屋喜字 上挪开,盯着陆豫岷冷笑道:“醒过来又怎样?死不了就行了。我齐云昊想做的事情,从来没 有半途而废的。立刻联系医生替她流产,等过三个月再重新发帖邀请。” 陆豫岷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怜悯。很久很久,他终于颓然向椅中倒下,疲倦地说:“让我怎么 咽得下这口气?她日后的路还长着呢,怎么能不妻不妾地过一辈子?将来生下的孩子不是嫡 出,明里暗里都要受尽歧视……”他缓缓地哽住了,全身几乎蜷到椅子深处,双臂抱着头闷 声不响,良久低低一声啜泣。 陆豫岷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云濛小姐年纪还小,心地单纯,一时难以体会你的良苦用 心。” 他像是思虑得极周全,不容云昊插嘴,一口气便说了下去,侃侃而谈:“可她现在有孕在身, 又是无名无分的尴尬身份,自然不宜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眼下之际,劝陈公子与正妻离婚 后再回来娶小姐,断不可行。且不论陈公子肯不肯,咱们为了遮羞,匆匆忙忙地把小姐嫁出, 万一他真如少爷所虑,只是贪图美色的浅薄之辈,小姐日后仍要受苦。况且……”他责备地 看看云昊,摇头叹道,“况且少爷昨晚所作所为确实过分,猝然间再回头低声下气地解释,恐怕双方都难以解开心结。就算他当面应承,心里积怨,日后把怨气撒在小姐身上,小姐仍然 要受苦。” 每一句话都似春雨般簌簌地敲在心坎上,云昊渐渐抬起头来,默默点头道:“那依照你说,该 如何是好?” 陆豫岷默然一时,才轻声道:“眼下虽有个两全之策,既能顾全少爷的体面,又能让云濛小姐 回心转意。只不过……少爷才找回云濛没几日,又不得不与她分开了。” 云昊目光冷凝,眉峰一挑,缓缓地道:“说下去。” 陆豫岷点点头道:“今日我去找校长替小姐改名,无意间得知,学校每年都有名额,资助优秀 学生去法兰西的国立里昂美专进修。” 云昊眼中一亮,拧眉道:“你是说把云濛送出去?” 陆豫岷胸有成竹地道:“不错。只不过我们不必学校资助,只借着这个机会将小姐送出去。等 到了法兰西,再声称转校,悄悄地将她挪到别处,自然再无人能知道小姐身怀有孕。将来在 国外生下孩子后,假托是他人弃子,由小姐无意间善心收养。这样的话,小姐仍是玉洁冰清, 少爷将来也仍然能举办宴会,风风光光地认回三小姐。” 见云昊目光闪烁,他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最重要的是,任凭他们两人现在口口声声说什 么情比金坚,只要音信不通地分开几年,又有误会在先,只怕多深的情分,也就慢慢淡了。 小姐日后留学归来,眼界既开,身份金贵,亦无陈公子萦绕在心,自然对您言听计从。那时 候只怕不用少爷苦心做媒,就会有大把青年才俊追上门来,任小姐挑拣。” 云昊只是沉吟不语,半晌摇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瞧云濛眼下死心塌地的模样,恐怕 她不会答应。” 陆豫岷侧目望向窗外,只见她坐在花荫里,整个人如无瑕的女神般,微微仰着脸,樱唇轻轻 开合,像在低声唱歌,眉目简直与昔年的……她一模一样。他只觉心房狠狠一抽,定了定神 道:“只要少爷觉得是个好主意,我愿意去说服小姐同意。”见云昊横眉一扫,目光疑惑,他 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地道,“但请少爷放心,小姐她一定会同意的。” 也不待云昊说话,他起身便朝房外走去,到门边突然转身微笑道:“三日之后,加拿大的皇后 号邮轮就要开去法兰西了。少爷赶紧安排妥当人手,陪着小姐上船罢。还有签证、护照、入 学通知书、支票、船票一堆杂事,这三日咱们可有的忙乱了。”木芙蓉花正盛开,嫣红色的大花盘子晾在乳白的月光里,悄悄如美人含愁。冷露无声,上下 错落的花叶上已蒙上一层细细的露水,良久叶尖泠泠一滴落下,恰恰洇在绸衫上,倏忽滚下, 便给鹅黄衣襟镶上一绺湿边儿。女佣在旁立了许久,见那露水往她身上纷纷落得急了,忍不 住出言相劝:“小姐,夜深了,回房去歇着吧。” 她只是恍如未闻,粉面含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道:“你刚才说
什么?” 女佣还未答话,便听身后有人笑道:“去替小姐拿件披肩来吧。”正是陆豫岷,不知何时走到 身侧,突然张口说话,倒骇了女佣一大跳,转身见是他,忙行个礼退下。雪樱倒十分客气, 欠身微笑道:“陆经理。” 他见她握着椅子扶手欲站起,忙摇手道:“小姐请宽坐,不必多礼。”又指指她身侧的椅子, 微笑道,“不知陆某有没有这个运气,能陪小姐聊聊天?”见她含笑点头,微一鞠躬侧身坐下, 想了想笑道,“明日各大报纸便会刊登二少爷亲笔书写的认亲启事。今日我也去学校替小姐改 名为云濛了,启事一出,定能让你的同学们恍然大悟,不再误会您与二少爷的关系。” 雪樱眉目一喜,急急问道:“那祖荫他能看到吗?” 陆豫岷含笑点头,却又皱起眉头道:“陈公子即使看到,恐怕也无济于事。启事只说认回亲妹 云濛,并无言语涉及云濛即雪樱。况且还会特意注明,少东家双喜临门,将认亲与订婚合二 为一,召开宴会一处庆祝。”他说到后来,特意加重语气,见她明显怔住了,便接着道,“况 且陈公子此时还在华慈医院昏睡,恐怕等他醒来时,连宴会都散场了。” 话音刚落,雪樱已悚然大惊,站起身怒道:“你说什么?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女佣已拿了披肩过来,默默立在一边等待。陆豫岷伸手要过披肩,微笑道:“夜深露重,小姐 要在意自己身体。”见她扭头不理,挥手令女佣退下,慢慢地道,“就算小姐不爱惜自己,也 要多为孩子着想。” 她的身体微微一僵,叹了口气,到底将披肩密密地围上,轻声道:“哥也知道……孩子的事情 吗?他既然知道,怎么还……还不让我去见祖荫?二少爷到底想怎么样?” 陆豫岷目光闪烁,摇头笑道:“二少爷到底想怎么样?上海滩三教九流,无奇不有,什么拆白 党、翻戏党、仙人跳、放白鸽,五花八门,若他真恼怒了,一样一样地使下来,陈公子将来 会变成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雪樱惊呼一声,站起身厉声道:“他……他若对祖荫下手,我也不认这个哥哥了。” 陆豫岷并不答话,两掌相击,随着啪啪几下轻响,厅前灯光大盛,从玫瑰园两侧唰唰地喷出 十几道水柱,薄薄的水雾凌虚而下,银花飞舞,像是在半空里造起一座水晶桥梁。草坪上方 悬挂的红蓝白各色灯彩幽幽点亮,只映得绿地茸茸,青翠欲滴。 良辰美景,如诗如画,如影如幻。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皱眉道:“陆经理,这是什么意思?” 陆豫岷含笑道:“这就是你哥哥特意准备的宴会。到时候沪上名流齐聚于此,少爷挽着您的手 从大厅出来,穿过水桥走到草地上,向大家正式介绍您的身份。”他叹了口气,指指书房的窗 户道,“你看,少爷整晚都在窗口看着小姐呢。” 书房里并没有开灯,花园里亦是灯光幽暗,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朦胧中一个极英挺的人影 立在玻璃窗后,烟头上的红芒一闪一闪,如星辰般悄然明灭。她心里蓦然凌乱,低声道:“其
实哥用不着这般……花费心思。” 陆豫岷微微一笑,又啪啪地拍了两下掌,水柱立刻停止喷射,灯彩亦幽幽熄灭。方才的无边 美景猝然消失,如做了场美梦醒来,空空地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他默了半晌才轻声道:“这些布置真让云昊费了许多心思,可惜……明天就要拆掉了。还有那 篇认亲的启事,方才也已经打电话到报社,让明天的报纸不必刊登。少爷将小姐视之如珍宝, 你说他能怎么样?” 雪樱啊了一声,只觉心中百味陈杂,缓缓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陆豫岷叹口气道:“少爷 幼年失母,当年四姨太……去得不明不白,老爷亦不正眼看他。虽然寄给大太太抚养,可世 情冷暖,捧高踩低,再正常不过。最开始那几年,只要不当着人面,连大太太房里的丫头都 能随意差遣他。内宅我也不可随意进出,他其实就像举目无亲一般……” 听她低低惊呼,他并不侧脸去看,继续道:“少爷能到今日,委实不易。千方百计地找寻小姐, 再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就是想替您挣足了面子,免得被人歧视,像他一般受苦。” 她益发无语,两行清泪缓缓沿着脸颊流下,半晌抬手拭道:“我能明白。哥自然全心全意都为 了我好,可是……” “可是陈公子亦是温良君子,待小姐同样全心全意。若不是名分上有所亏欠,二少爷他又何 必恶行恶相,费尽心思拆开你们两人?”陆豫岷含笑接下去,又眨眨眼睛笑道:“论起来陈公 子倒心地至诚,昨晚在书房里眼睁睁看着少爷与小姐‘卿卿我我’,竟硬是挣扎着不出一声。 后来在瓢泼大雨里一动不动地站到昏迷,半条命都差点没了。” 雪樱泪水益发汹涌,哽咽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苦楚都默默地藏在心里……” 陆豫岷面有赞许之色,点头微笑:“我在青浦时,倒也略略打听到些事情。陈家少奶奶屡次为 难小姐,每每都被他轻轻化解。其实私心里论,祖荫处世做事较为圆通,总能不动声色地替 人留下退路,倒比云昊来得踏实稳妥。不像咱家二少爷,不把人逼到穷途末路,决不肯罢手。” 他竟然话锋一转,隐约间句句夸赞祖荫。雪樱看他脸上神色高深莫测,心里又惊又疑,终于 忍不住问道:“陆经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眼神惊恐,突然扑哧笑出声道:“小姐,如今少爷抓住祖荫亏欠名分的错处,死活不 肯罢休,只不过现在还看着小姐的面子,暂时隐忍不发。而祖荫当初允了岳丈大人临终前遗 言,依着他一诺千金的性子,更不可能离婚再娶。小姐现在……身怀有孕,夹在中间左右为 难,却如何是好?” 她惊呼一声,低头轻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陆豫岷呵呵笑了,点头道:“我自然什么都知道。若不是念在祖荫对你一片真心,又被云昊骗 得几乎丧命,我又如何肯让小姐察觉真相?”眨眨眼道,“珠宝行的技师说戒指内圈还有四个 字,我却没让他们镂刻。否则,小姐只怕此时还被蒙在鼓里罢?”雪樱渐渐地觉悟了,惊喜交加,微笑道:“原来都是陆经理暗中相助。多谢您看顾祖荫……”
皱眉道,“他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我……能不能去瞧瞧他?” 陆豫岷眼神怜悯,摇头叹道:“小姐就算现在去看了他,又能有什么用?咱家少爷的性子,开 弓没有回头箭,又在嫡子庶子上素有心结,若让他此时答应,肯放小姐依旧无名无分地跟着 陈公子,那是千难万难。” 她跌坐回椅中,怔怔地不出声,神色凄苦。他忽然笑道:“小姐怎么不来问我,此时该如何是 好?” 她蓦然回神,眼中生出无限期盼。他微微一笑,侃侃道:“既然两下里为难,不如一走了之。” 见她神色疑惑,轻笑一声道,“如今有个机会,让小姐去法兰西读两年西洋画。一来小姐于此 道确有天赋,正好加以深造;二来亦可替腹中的孩子遮过身份,不必牵绊于嫡出庶出;三来, 就要看陈公子的造化了。若他真对你情深意重,想必少爷过两年也会放下疑虑,不再阻拦你 们的姻缘。” 她只是默默无语。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少爷担心陈公子是个薄幸人,才不准你 无名无分地跟着他。祖荫若能在这两年内,证明他心里确实只有小姐一人,那陆某以性命担 保,纵然少爷到时仍不肯松口,就算我粉身碎骨,也要想尽办法令你们破镜重圆。” 雪樱眼中泪花晶莹,轻声道:“乍然间一句话也不说,匆匆一走两年,总觉得……心里割舍不 下。” 陆豫岷叹了口气,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何必眷念朝朝暮暮?时光飞快,两年不过小小 鸿沟,一跃可过。小姐若真个与陈公子情比金坚,等两年后带着孩子从法兰西回来时,一家 团圆,其乐融融,千倍万倍地好过现在夹于中缝,苦不堪言。” 她咽了口气,缓缓地道:“陆经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突然僵住了,伸手摘下一朵木芙蓉,将花瓣一绺一绺地撕开。碎瓣在指间嘶嘶轻响,他却 默默无言,半晌黯然道:“小姐的眉目神态……与她当年一模一样。许多年前,她跟我说,世 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后来带着满心遗憾悲苦离世。我…… 如今只想让小姐事事圆满。如果……她在九泉下知道,定然会很高兴……”说到后来,语带 哽咽,情绪低落,全然不似平日的稳重深沉模样。 她心里万分诧异,心念一动,低声道:“你是说我娘?” 他并不答话,站起身拍拍手,芙蓉花的嫣红碎瓣儿便满下里乱飞,如在夜色中洒落一场花瓣 雨。抬脚欲走,又低头沉声道:“少爷定会让人陪着你去法兰西。小姐的日常信件,无论是写 给谁的,恐怕都会送到少爷这里先行过目,请小姐自己斟酌罢。” 雪樱眉目端庄,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不写信给祖荫就是了。” 陆豫岷含笑摇头:“不……”见他目光玩味,她忽然恍然大悟,微笑道:“我明白了,该怎么 写还怎么写,把心里的想法原原本本让哥哥知道。” 他嘴边浮上一丝微笑,点点头道:“去法兰西的皇后号邮轮,三日后便要开船,小姐尽快收拾 启程罢。陈公子那边请你放心,我自然会勤加照拂,只是恕我不能事先泄漏真相。陆某对他印象虽好,也得再细细地观察两年,将来才能放心把小姐交给他。” 她泪凝于睫,站起身盈盈一拜,微红着脸道:“我倒不担心祖荫有变。就怕我即使走了,哥哥 仍要耿耿于怀。陆经理……祖荫这一年在纱厂上费了许多心血,请你多劝哥哥,别让英国使 馆强行收购。” 陆豫岷摇头微笑道:“这话倒不如小姐自己去说罢。” 雪樱抬头看看楼上书房,那一点红芒仍在黑暗里闪烁不息。她叹了口气,默默地裹紧披肩, 微笑道:“我与哥哥相见才几日,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分开了。他心里一定也很难受,我去陪他 说会话儿。”
云昊一直站在窗口,见她与陆豫岷说完话后,极平静地走开,知她必然已经答允了,心里一 喜,却又怅然如失,坐回椅中默默吸烟。过了好半天,却听门外嗒嗒轻响,像是高跟鞋踩过 来,走到门外忽然顿住了,紧接着“哎哟”唤了一声。 他忙扔了手中烟卷扑过去,推门一看,哭笑不得地说:“云濛,你既然没穿过高跟鞋,干嘛这 会子逞强?”突然发现她竟然整整齐齐地穿着礼服,头发亦盘成极华美的西式发髻,缓缓愣 住道:“云濛,你……”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落到一边的鞋子,摇头笑道:“这鞋真难走路,害得我差点摔个跟头。”伸 手扶着门框,重新将高跟鞋穿好,调皮地眨眼笑道:“既然是哥哥的心意,总要都试一试嘛。” 他心里十分感动,扶着她走进屋里坐下,叹口气道:“云濛,你不怪哥哥了?” 她微微一笑,深深地看着他道:“记得上次在梅兹饭店吃饭时你说,大冬天擦屋里的家具,水 冷得像冰……哥,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吃过那么多苦……你都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怪你?” 他目光如电,只是扬眉看着她,忽然笑了:“看你眼睛里分明写着‘就是怪你心狠’,嘴里却 连声说不怪。云濛,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罢?” 她愣了愣,垂目笑道:“哥,我放不下他是真,可心里敬爱你也是真。等我去了法国,就请你 不要为难他了罢。”提着裙摆站起道,“你看,我特意打扮好了……等两年后从法国回来,你 再举办宴会时,我还穿着这身衣服,挽着你的手跟众人介绍,好不好?” 他的眼神蓦然温柔,摸摸她的头发,微笑道:“好。”见她仍是盈盈地望着他,满目期盼,顿 了顿道,“你放心,我以后不为难他就是了。” 她见他答应,心里一松,便将话锋一转,与他絮絮诉说小时候在陈家湾时的情形。什么月亮 地里剪麦穗、扑火虫、半夜起来喂蚕,语笑嫣然,说了半晌,突然掩嘴打个呵欠,极是不好 意思,微红着脸朝他看来。 云昊静静地摇头微笑,长叹一口气,怅然道:“困了就去睡吧。以后两年哥不在你身边,看顾 不到,你要懂得自己顾惜身体。” 她微笑着点点头,却又簌簌地流下泪来。云昊亦是心痛难忍,站起身道:“你如今也是……有 身子的人了,别动不动就伤心。这几天好好在家休息,其他事情哥会替你一一办妥。三日之后,哥亲自送你上船。”
连日忙乱,时光便像箭一般地过去了,转眼便是开船时间。邮轮的蒸汽机缓缓开动,船尾翻 起滚滚波涛,一浪浪打在岸边,岸上一切缓缓地在日光里倒退,终于渐渐地看不见了。雪樱 目光如痴,如雕塑般站在船舷边,海风猎猎,吹得她衣襟如旗帜般在风中飘舞。随行服侍的 女佣怕她着凉,忙走过来笑道:“小姐,外头风大,瞧着海浪颠簸,恐怕会头晕。不如回房间 去罢,你如今……该多多休息才好。” 她也觉得困乏,点头答允,回到舱中便睡下了,醒来时已是深夜。大半轮皓月低低地照在水 面上,海水极是平静,被月光照得黑白分明。邮轮仿佛载着半船郁郁月华,穿透一片寂静的 黑色,在窄窄一道白光里默然无声地前行。 女佣极是警醒,见她披衣起来,伏在桌上写字,忙从被中欠身道:“小姐,若是给少爷写信, 写完请交给我就是了。” 她手上并不停顿,轻轻地点点头道:“你睡吧,我晓得了。” 船身随着海浪上下颠簸,写字极是困难,笔画也歪歪扭扭地不好看,她却硬是挣扎着写下去。 那时祖荫刚从上海回来,她初识写字,腕力不匀,他从背后伸手来握着她的右手,替她将手 腕稳住,一笔一画地写下去。白绵纸质地细密,笔尖从纸上划过,如春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温然如水:“没关系,这些字你现在不认得,以后慢慢就认得了。”如今她字字都认得了,他却已经不再知道。 终于写完“醒”字最后一笔,她拿起纸默默念道:“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竝。茶名龙凤团, 香字鸳鸯饼。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念毕泪如雨泻,低声道, “早知道,那日应该写完……” 祖荫回青浦那日,她雄赳赳地拿起毛笔,却如何也使不惯,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写 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散”字。他在旁看着,渐渐笑出声。她不好意思地放下笔,撅嘴道:“我 平常都用自来水笔,用毛笔当然写不好。” 今日用的是自来水笔,他却已经不能看到了。 想了想,又提笔在底下加了一首:“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 是离别情,那得分明语。盼得最长宵,数尽恹恹雨。” 两首词一上一下,极是整齐,仿佛心意相通的两人一唱一和。她惆怅地叹口气,轻声道:“祖 荫,虽然这封信你看不到,可是你一定要等我……带着咱们的孩子回来。”清泪如泉,汩汩而 下,啪啪地打在信纸上。字迹被泪水一浸,淡淡墨迹渐渐晕开,如船外无边无际的黑夜般, 悄然洇满桃花纸。合章 为谁合掌光明,回风与照当时我。影青移壁,莲红并脸,静 中看破。愁到阑珊,传灯有分,焚香无果。剔寒灰三寸,此 花谢里,空对着,琉璃火。 燃尽因缘还堕,剩双蛾、翩然飞过。月销淡色,弹指微烬, 垂眉孤坐。试讯心期,浅开深结,那堪成叵。又凝眸蓦地, 一声毕剥,是归来么?
《水龙吟》——发初覆眉
第二十六章 从此月明江不渡
两年后 上海
正值六月酷暑,虽然还是清晨,太阳已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了。已过了十点,启铭钱庄的罗马 式大门却并未如常开启,前来办理存取款的储户们都聚在门口等待。暑天的日头里略待一会 儿,便让人汗水淋漓。有人等得不耐烦,趴在玻璃上朝大厅里张看,只见钱庄里所有的职员 也在厅里排成两行,像等待什么人,亦纷纷交头接耳。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见陆经理带着一个面目慵懒的少年从后门进来,职员们忙整整齐齐地道: “欢迎三少爷。” 云淳像是宿醉未醒,眼光发直,含混不清地说了个“好”,便睡眼惺忪地看向陆豫岷。 陆豫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挥挥手道:“既然见过面了,就开始办公吧。”职员们在大厅等 了一早晨,结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不由得面面相觑,见陆经理脸色阴沉,也不敢多
问,忙打开大门营业。 顾客们一拥而入,算盘声如潮水般哗哗地响起。陆豫岷强按下怒火,躬身道:“三少爷,昨天 下午在火车站没接到你,害得二少爷狠狠地发了一顿脾气,昨晚又等了你整整一宿。请你这 会子跟我去见他吧。” 云淳打个呵欠道:“我好端端地在睡觉,硬把我抓过来。该见总要见,着什么急?”他被陆豫 岷从被窝里唤醒,心里极不痛快,忽然想到身上带的钱已全花光了,也无处可去,立刻换了 一副神气,微笑道,“二哥发什么脾气嘛。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怕在上海丢了不成?” 陆豫岷默不作声,转身在前引导上楼,一直走到二楼的办公室前,正待敲门,云淳却推门便 进。
虽然天气裹头裹脑地湿热,云昊却仍然整整齐齐地穿着白色衬衫,连领结都打得一丝不苟。 坐在红木办公桌后,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极是专心致志,眉头微蹙,嘴角略含笑意。 门砰地被推开,他抬目一惊,见是云淳进来,忙站起身笑道:“老三,你一晚上跑哪里去了? 去火车站接你的人回来说没有,简直把哥吓坏了。若弄丢了你,让我怎么跟二姨娘交代?” 目光微动,已看到云淳领口上的半个红印子,心里一沉,朝陆豫岷斜斜一瞥。 见陆豫岷缓缓点头,他心中顿时了然,叹口气道:“二姨娘在信里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教你熟 悉钱庄各项业务。今儿算是第一天,你刚才既然已经见过钱庄的雇员了,就先让汽车夫送你 回家休息吧。”云淳本就困意沉沉,听此话如蒙大赦,忙忙点头。
听脚步声咣里咣啷地下楼去了,云昊脸上神色渐渐冷峻,低声笑道:“二姨太恐怕见云腾快不 好了,怕我日后大权独揽,急急打发云淳来上海分杯羹。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陆豫岷面色沮丧,叹口气低声道:“福州路。”福州路是沪上长三堂子密集处,他今日几乎挨 个班子找了一遍,才把云淳从被窝里揪出来,出门时又与老鸨纠缠一通,满腹怨气。 云昊见他气恼,微微一笑道:“那里的大先生都身价不低,云淳倒是有钱。” 陆豫岷火上加火,摇头道:“少爷小瞧他了,他昨晚叫的是小先生,还摆了一桌花酒。早晨我 带他出来时,老鸨硬拉着我结了账才许走,好生尴尬。咳,真是丢死人了。” 云昊却心情极好,哈哈大笑,道:“罢了,他刚从南京来,也别乍然就管得死死的。反正家里 开钱庄,多给他钱就是了。等他玩腻了,想诚心学钱庄业务时,我再教罢。”又低头去看桌上 的两页信纸。
桌角上的信封被撕得零七八落,恐怕只有三小姐的信才能让云昊这般心情灿烂。陆豫岷心中 亦是一喜,连方才的怨气也无影无踪,眉开眼笑地问道:“小小姐还是那么调皮吗?” 云昊含笑不语,从信纸下捡出一张黑白照片递过来。照片背面一行极娟秀的小字“祖荫:我 获巴黎美专一等奖学金并奖章,特与喧儿合影留念。樱儿”,他只装作没看见,翻到正面一瞧,
哑然失笑。 只见竹喧正拿着大大的奖章往嘴里塞,雪樱脸上表情哭笑不得,一手紧紧抱着她,一手与她 抢夺。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把照片递回去,微笑道:“小小姐也有一岁多了吧?真是冰雪可 爱,恐怕都会说话了。” 云昊渐渐收敛笑容,叹了口气,神色复杂莫测,低声道:“已经能叫妈咪了。不知道会不会叫 舅舅。”情不自禁地垂目朝信纸看去。 满纸墨蓝色的清秀小字,无声无息地沉沉压往人心……“喧儿前日夜间发烧,喂她吃药时竭 力喊叫‘Papa,help!’直教人潸然泪下,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重见……”这一行字刺目 刺心,直击心底。想她一人孤身在巴黎,又要上课,又要照顾竹喧,虽然也带着几个佣人, 恐怕平日还需自己劳心劳神,真不知境况何等凄凉。 他心里万分酸楚,良久叹口气道:“云濛都去法兰西两年了,从没收到祖荫的只言片语,却依 旧月月准时写信回来。难道她一点都没觉察到吗?怎么还是这般痴心不改?”推开椅子站到 窗边,默默地吸烟。 陆豫岷目光闪动,亦摆出一副沉痛的腔调叹道:“这两年我也一直暗中派人观察陈公子。他除 了维持纱厂日常事务外,几乎闭门谢客,与世隔绝。前年将两人强行拆开……恐怕确实操之 过急,有欠妥当。” 云昊在窗边如雕塑般静静伫立,冷哼了一声,忽然一扬手,将烟头向窗外高高抛出,沉声道: “老三那儿,你替我多费心,在隔壁收拾一间办公室给他用。若真是可造之材,别埋汰了他。” 他话锋一转,陆豫岷也不能继续旁敲侧击,应了一声后便悄悄退出。 听木门吧嗒地在身后关上,室内蓦然静得出奇。他竟没有勇气转身面对那两张薄薄的信纸。 临窗而望,只见黄浦江水被酷日烈烈照耀,如一条暗灰色的带子,夹着两岸俗陋的洋房,在 漠漠青天里苍然蜿蜒。不管阴晴风雨,江水总是这般急急奔流,万里滔滔,永不休止。一连几日云昊都心情甚好,往日贷款报告都由陆豫岷审核,今天他也心血来潮,去经理办公 室拿了几份亲自察看。略略看过一遍后,抽出一份对陆豫岷道:“这家申请建电影厂的,不必 贷款给他们。现在电影赚钱又快又省心,不如咱们直接持股,等过几日把老板叫过来谈一谈。” 想了想微笑道,“让云淳也来看看。” 陆豫岷咳嗽一声道:“三少爷还没来呢。” 云昊缓缓皱起眉头,看墙上挂钟已指着下午两点了,忍无可忍地怒道:“云淳这几日都在忙什 么呢?我以为他初来上海,眼界乍开,见到一片灯红酒绿未免心痒,才容他多玩几天。怎么 就像野马开了笼头,跑得无踪无影?立刻把他找回来。”陆豫岷低头不语,伸手拿起电话,啷 啷拨号。 室内虽然开着吊扇,却仍是蓬蓬的热。他不知怎的,只是心里不安,汗水涔涔地沿着脊背往 下流。电话转了几次,终于接通了,见陆豫岷俯身拿起笔,沙沙地往纸上记地址,他略微放
下心,摇头冷笑道:“从明日起,让他先跟着门房实习,也学着看看眼高眼低,别光知道摆花 酒、叫局票,一味瞎玩。” 陆豫岷缓缓挂上电话,直起身来,眼神竟是十分惶恐,慢慢道:“三少爷第一天找的是小先生, 我也就没多留心。谁知他……”见云昊目光如电般扫来,咽了口气道,“谁知他第二日就换了 大先生,这几日越发不堪……昨晚竟然去了花烟间。” 云昊又惊又急,将桌子一拍怒道:“你难道没给他钱吗?他怎么能去那种脏地方?” 陆豫岷摇头道:“我给了他五千块,难道还不够花?这几日更由着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这些 地方都是三少爷自己选的。” 云昊一言不发,抬脚便往外走,狠狠地道:“在哪家花烟间?” 陆豫岷却伸手拦住他,冷冷地道:“云昊,你难道真要等他来跟你分享一切?” 他身体一僵,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白色秒针只是极细的一线,滴滴答答地一格格地挪着。 记得当初孤身来上海接管钱庄时,云淳才刚满十一岁,穿着白色的孝服,怯生生地从二姨太 身后探出头,羞赧地朝他微笑。却原来时光飞快,这么多年已悄然过去了…… 秒针眼看着已走到尽头,又从零重新计数,他缓缓咽了口气,只觉得满腔凄凉,痛心地道: “无论如何,他也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五光十色的上海滩……吞没了。” 陆豫岷眼中精光闪烁,摇头道:“二少爷,恐怕已经迟了。那家花烟间,是十六铺出名的玉堂 春……”将方才记下地址的纸片递给他。 他像是乍然惊呆了,拿着纸片的手竟瑟瑟发抖,半晌醒过神来,恨声道:“让申帮里管十六铺 的头目,立刻去玉堂春等着我。” 陆豫岷却仍站着不动,一字一顿地道:“大少爷眼看就这两个月的光景了,在这节骨眼上,若 让三少爷知道咱们与申帮有关联,保不齐他将来回了南京不乱说……” 云昊将门重重一甩,怒声道:“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老三的性命要紧。大太太那边,等云腾 死了再好好打算。你先打电话给广慈医院,让医生做好准备。”暮色渐起,云昊呆呆地坐在广慈医院的贵宾室里,看着窗外草地茵茵,夕阳如流火,红艳艳 一片如烧到心上般,只是心神不定,见院长推门进来,忙站起来问道:“怎么样?” 院长从病房直接过来,连橡胶手套还没来得及摘,朝他歉意地笑笑,摇头道:“所幸就诊及时, 还没染上梅毒。可是淋病病菌已经侵入身体,不得不注射六零六。以后恐怕会丧失生育能力。” 又微一点头,默默地转身出去。 云昊像是被雷击了般,痴痴立在当地,良久身体微微颤抖,低声道:“让我怎么跟二姨太交代?” 陆豫岷在旁面有不忍,却终究轻声道:“云昊,其实长远来看,这未必不是好事。大少爷眼看 就两个月的光景了,三少爷又无法生育。日后这份家业,再无人能跟您争了。” 云昊重重地跌坐回椅中,目光疲惫,伸手重重地按着太阳穴道:“你不懂。云腾已经病入膏肓, 无可救药,这是我一手促成,毫不后悔。可如今云淳在上海出事,虽然咱们问心无愧,可这笔账还是会算到我头上。日后家中上下,人人都会……恨我入骨……” 陆豫岷摇头道:“你忘了三小姐?还有冰雪可爱的小小姐呢。” 云昊目光蓦然温柔,缓缓地放下手,微笑道:“呵,还有云濛。只有在她心里,我才是个好哥 哥。我也只有她了。”沉吟半晌,轻声道,“拍电报叫云濛回来吧,他们这两年也够苦的。祖 荫……当初是我错看他了。只要他肯离婚,我也不再计较,哪怕登门亲自道歉都无所谓。” 陆豫岷面上一喜,微笑道:“二少爷终于想通了?真是可喜可贺。只是……祖荫不肯给小姐名 分,是因为当初允了岳丈大人临终前的遗言。依着他一诺千金的性子,让他离婚,那是千难 万难。” 云昊目光闪动,叹口气道:“那怎么办?他家少奶奶性情阴毒,云濛却心地善良,难道真的永 不回青浦,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祖荫躲在上海一辈子?况且如今还有喧儿。” 陆豫岷摇头道:“小小姐冰雪可爱,如何能让她也跟着受委屈?”略一沉吟,缓缓地道,“方 才我在医院走廊里,看到一个熟人……就是云濛小姐的启蒙老师俞清流。” 云昊哦了一声,皱起眉头问道:“她来医院做什么?” 陆豫岷道:“我问了她几句,原来青浦城中流行肋膜炎,她的丈夫也染上了。本地大夫束手无 策,她才急急地到华慈医院来找西医,想请医生去青浦治病。” 云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点点头道:“既然是云濛的启蒙老师,咱们也不可袖手旁观。你去跟 院长打个招呼,派个医术精湛的随她去吧。”见他脸上神色悬疑不定,奇怪地皱眉道,“怎么?” 陆豫岷将心一横,放低声音道:“听说陈家少奶奶也染上了。” 云昊眉峰一跳,伸手去摸香烟,却摸了个空。许是刚刚从钱庄走得匆忙,并没有带着烟盒。 转眼看着椅子的涡轮花纹,默不作声地将手按在椅背上。樱桃木的质地硬朗,触指冰凉,在 炎炎夏日里仿佛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他终于侧过脸去,淡淡地道:“如果是为云濛好……你就看着办吧。”清流在医院里转了半日,只要听说要远途去青浦诊治,医生便纷纷以各种理由推托,正急得 无法,却有个差役来告诉说,院长预备派两个医生与她同去,请她此时去顶层办公室商量。 她又惊又喜,一直走到顶层房间,进门便见一男子含笑立起,微一鞠躬道:“张太太,别来无 恙?” 他的面目颇为熟悉,她在脑中略略回想,便微笑着道:“陆经理,原来是你暗中相助。本来预 备让外子来上海就医,他的身体却不宜长途跋涉,这才想请医生去青浦诊治。多谢你肯施以 援手。” 她说话间连声道谢,却仍然忧心如焚,不自觉地深深皱着眉头。他咦了一声,轻声问道:“张 太太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她乍然回神,忙急急摇头。他却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道:“你不用着急,医生正在准备器 械药品,一会儿让汽车夫开车送你们回去,今天晚上就能到青浦替张先生诊治。”
她这才稍觉安心,叹口气笑道:“多谢陆经理。不是我着急,实在是外子的病……不敢再耽误 了。” 他显得十分理解,忽然蹙眉道:“方才在走廊里听你说,陈家少奶奶也感染上了?” 她倒没觉得意外,怔怔地点点头道:“陈家少奶奶倒不是特别严重。不过我今日到上海时,也 差人去闸北告诉陈家少爷了。恐怕他这会子正在回青浦的路上呢。”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皱起眉头道:“我若再与院长说一声,请医生一并替陈家少奶奶诊治,想 必不是难事。”说到此处却又略有些为难,摇头道,“只是我与陈公子历来不熟。其他事情都 好说,唯独求医问药,若万一不好,家属便要把怨气都发在荐医者身上。这个人情不做也罢。” 说毕朗朗一笑,极是谦逊。 清流这几日眼睁睁看着青浦的中医对病症束手无策,早已怨气在胸。她历来豪爽仗义,此时 听他这般推托,大不以为然,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跟陈公子不熟,我去跟 他说。他来上海三年多了,耳濡目染,想必也会觉得西医好,会同意用西医治疗。” 陆豫岷心里一喜,面上却丝毫不露,点头道:“我其实无可无不可。不过既然张太太说西医好, 我自然全力相助,”他突然面色凝重,缓缓地道,“不过要请张太太帮个忙,不管能否治好, 请你千万莫跟陈家提起,说这医生是经我推荐的。我不图恩报,却也不想惹麻烦上身。” 她略一沉吟便点头答应,扬眉笑道:“其实祖荫颇为开通,告诉他也无所谓,想必他不会是非 不分。陈家少奶奶的病症虽然不轻,倒也不重,定能医到病除。你既然担心,若万一有个好 歹,我不跟他说就是了。”第二十七章 恋恋青衿西归路
连日下雨,院子里满是水洼,天气颇为阴冷。满院遍地都是深紫蓝的水绣球花,花球已被雨 泡烂了,被黄黄的泥水一搅,满地蓝白,一片凌乱。院中人来人往,谁也无瑕看管花草,因 为少奶奶已经快不好了。 荔红眼睁睁看着高个医生替玉钿量过体温后,面色凝重,朝另外一个医生点点头,竟开始收 拾药箱,心里蓦然惊慌,拉着他的白大褂急道:“你们怎么不诊治了?快给少奶奶开药啊。” 医生叹了口气,将衣襟从她手中拉回,摇头低声道:“恐怕顶多再能耽误两个小时。有什么话 还没说,赶紧嘱咐吧。” 荔红愣眉愣眼地呆在当地,突然大哭大喊,抓住他的医箱道:“我不信。张家那么重的病症都 治好了,怎么我家少奶奶反而被你们耽误了?” 她哭声悲苦,说话间已瘫倒在地,却仍然牢牢地抱住医箱。两个医生对望一眼,耸耸肩默默 静立,面色十分无奈。 祖荫本来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檐下淌水,见荔红吵闹不堪,便站起身道:“这两位是上海华慈医院的医生,若他们治不好,就再也没人能治了。”走过来俯身拉起她,温言道,“你莫哭了, 快去请赵海安过来,跟你家小姐再见一面。” 荔红猛地止住哭声,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温和平静,见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摇 头微笑道:“难道没听清楚吗?你若走不快,就去跟进宝说,让他立刻骑快马去请。” 荔红如梦初醒,忙拭泪从地上爬起,急急冲出。祖荫叹了口气,低声对医生道:“多谢两位这 几天费心替少奶奶诊治。等日后到了上海,我再亲自去医院致谢。” 两名医生连声不敢当,低头便往外走,见他欲相送,忙摇手指指床上道:“差个丫环送我们出 去就是了。少奶奶……时日不多,你还是多陪陪她罢。” 他神情复杂,长叹一声,却不再坚持,拱手作别。房里去了好几个人,蓦然安静。只听檐下 水声嘀嗒,绵绵不绝。 床上的纱帐微微一动,玉钿本已昏迷一宿,此时却翻了个身,一只青白的手露出来,寒碜碜 地吓人。他忙走到床边,轻轻握起她的手送回被中,又俯身将被角掖好。眼睛无意往枕边一 溜,却吓了一跳,慢慢直起身道:“你醒了?” 玉钿竟然苏醒了。她已在病榻上缠绵一月,开始时只是疟疾,后来竟转成肋膜炎,眼睁睁地 一病不起。她的脸本来颇有福相,此时却瘦得颧骨高耸,眼睛微睁一缝,亦是毫无光彩。 他见她欠身欲起,忙伸手按着被褥道:“还是躺着吧。我已经让荔红去请海安了,估计他马上 就到,你心里还有什么话,过会儿就说给他听罢。”她却像没听懂,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眉头 一皱,竟然奋力坐起,却到底病得虚弱不堪,还没坐稳便摇摇欲坠。 他情急之下伸臂便将她搂住,正要慢慢送回被中,她却拉着他的袖子微笑道:“别放……就这 样……”喘了一口气道,“祖荫,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脸上并没有悲切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心里瞬间百感交集,侧脸低声道:“别乱说, 你不会死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不然你也不会在这屋里呆着,还对我这么 好……”皱眉唉哟一声,轻声道,“我的右胸好痛,好像有把刀子在里面搅……” 他忙伸手捂着她的嘴,柔声道:“痛就别说话,先睡会儿吧。等海安来了我就叫你。” 她眉间现出疑惑的神色,皱眉道:“又叫安哥儿来做什么?他都快被我烦死了,别再扰他了。 不然把他弄恼了,就不骗你写信了。”她忽然神志不清,说话间语无伦次,看着他微笑道,“虽 然我知道是安哥儿骗着你写的,可只要是你的亲笔,我看着就好欢喜……” 祖荫心中蓦然混乱,轻轻摇着她的肩膀道:“玉钿,你说什么呢?” 她仍是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真累啊,总算熬到头了……下辈子投胎去做棵桑树,等你一 张张摘桑叶的时候,就从我身上摘吧……”说了几句话像是累了,闭目静静喘息。 祖荫见她不言语了,悄悄地将她送回被中,心里乱得仿佛院里的绣球花儿,只是分不出个头 绪。却见海安大踏步地进来了,荔红跟在他身后,匆匆地拿手帕拭泪。 海安俨然一副饭铺老板的模样,衣服下襟别在腰带里,脚步极快,进屋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泪如雨下,轻声唤道:“玉姐儿,你睁眼看看,谁来瞧你了?” 祖荫长叹一声,挥手令荔红退出,低声道:“趁着她还没走,你有什么心里话,赶紧说给她听 吧。”正要关上门转身出去,却见海安怔怔地直起腰道:“你这话怎么听着没头没脑的?祖荫, 你差人请我来,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胸中痛楚,欲言又止,摇头道:“没什么心思……她跟你最亲近,你又写了那么多信给她, 却天意弄人……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了,你好好送她一程吧。” 海安目光微闪,叹口气道:“当初她跟我亲近,只不过因为……你跟我最亲近。”俯身见玉钿 面色蜡黄,呼吸微弱,不由得心里一酸,抬手拭泪道,“玉姐儿当年心心念念地喜欢你,可你 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除了我谁也不搭理。没办法,她只好老来找我玩。我被烦得要死, 后来灵机一动,假托自己想写信给她,又找你代笔,才哄得她高兴了……你细想想,当初我 一言一句让你往纸上写的话,可像是我赵海安平日的语气?那大半都是玉姐儿的心里话啊。” 见祖荫呆如木鸡,摇头道,“后来你娶了她,我总算放心了。可好好地才过了三四年,怎么又 听说你弄来个乡下丫头,把她扔到一边不闻不问?” 海安还要说什么,却听背后的床上有动静,俯身一看,又惊又喜地笑道:“玉姐儿,你醒了?” 玉钿也不知道睁开眼多久了,伏在枕上咳了两声,侧目满地巡视。海安直起腰狠狠地瞪着祖 荫,蹬蹬走过来,将他一把拖到床边,微笑道:“玉姐儿,你还有什么话,赶紧交代罢。”因为屋里有病人,临院轩窗都敞敞打开,湿气随着风狠狠扑进,扯着黄铜帐钩乱响。床前纱 帐在风里轻快地飞扬,她整个人却像死沉沉的大理石,一点生气都没有了,除了眼里还残余 几分清明,默默地看着他,忽然清泪涔涔,低声道:“你待我一直冷冰冰的,开始那几年我还 以为,你就是这个性子……后来你有了雪樱,也不往我房里来。直到那次,七夕夜你为了她 跟我大发雷霆,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竟然……可是也没法跟你分辩了……雪樱她还好吗?” 他眼中酸痛不堪,半晌咬牙说了个“好”字,已是泪如雨下。热泪簌簌地打在她的脸上,她 却微微笑了:“你别哭……那时我心里嫉妒得要命,再听别人教唆,就身不由己地刻薄她…… 当初我爹逼你答应不许娶妾,那是他疼我,怕你日后待我不好。却让雪樱白委屈了这么多 年……等我死了,你就正正经经地娶她回来罢……”唉哟一声,伸手抚着胸,深深地蹙起眉 头。 他只觉心如刀绞,想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下,摇头道:“你别说了……静静 地……别说话。” 她吸了口气,泪落纷纷,低声道:“我知道我不好了。祖荫,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像亲她 一样……亲我一下?”慢慢仰起脸,含笑闭目。 他忍住眼泪,犹豫半刻,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亲。她短促地啊了一声,挣扎着要说话,张口 却上不来气,喉咙里嗬嗬作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失了光彩,一滴大大的眼泪从 眼角渗出,沿着腮帮慢慢滚下。祖荫亦是泣不成声,满脸泪水纵横,握着她的手垂首哭道:“玉姐儿,这么多年……将你扔在 宅中不管不问,确实是我做错了。你好好地去吧,我在沉香寺替你抄四十九天经书祈福,保 佑你来生……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别再把心思错许给人了……” 她的手仍然很柔软,却渐渐寒凉如水。檐外雨丝细如牛毛,如飞花闲愁般纷飞,等定睛看时, 又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无边无际的飞烟。或许有一只巧夺天工的手,织成这般幻网,将天地 密密笼罩。 细雨靡靡,两柱雪亮的灯光由远至近而来,在迷迷雾气中终于看得清楚了。旷野风大,嗖嗖 地凉寒侵骨,两位医生在城外等了半个小时,见到汽车如约到来,蓦然轻松。高个医生抬腕 看看表,摇摇头道:“九点整,估计已经咽气了。”
陆豫岷此番亲自开车,上车后又暗暗嘱咐一通,才将两位医生送回华慈医院。从医院出来, 转身去邮电局往法国拍了电报,心里大石扑通落地,连走路也要轻快几分。回到钱庄居然见 云昊在大厅里巡视,真是破天荒的事情,迎上去微笑道:“二少爷,怎么今日倒有心情?” 云昊见他满脸春风,心下已是了然,将手中的电报递过来道:“二姨太这次十分明理,只说让 咱们送云淳回南京调养,旁的一句重话都没提。”眉峰一挑,嘴角露出浅浅微笑,“明儿你先 送老三回南京吧。等你回来后,咱们列个清单,先替云濛好好预备一份嫁妆。她乘邮轮要在 海上走一个多月,想必八月初才能到上海。” 日子在期盼中渡过时,便显得分外慢。临近七月底,云昊天天要给船务公司打好几通电话询 问。船务公司实在被问烦了,将八月份抵港离沪的邮轮时刻表抄了一份送来。雪樱已拍电报 说明,回来时乘坐英国公司的玛丽号邮轮,八月初八抵港。 八月暑气稍退,初七正是礼拜日,云昊召集了家中佣人,将明日的事宜又吩咐一遍,见天气 极为晴好,便搬把凉椅到花园里看报纸。阳光如金,照在丛丛叠叠的灌木丛里,像跃动的音 符般闪耀。他连日操心,此时见风和日丽,心神陡然一松,看了几条新闻便觉得困倦,伸手 将报纸覆在脸上,渐渐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微风吹过,将报纸轻轻掀落在地。日光虽是淡淡的,射在脸上亦微 微发热,他叹了口气,正要睁眼去捡,却听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在身侧焦急地喊道:“喧儿,不 要乱吃报纸!” 日光乍然竟耀得人睁不开眼,他一瞥之下正要张口说话,眼泪却哗哗而下,忙忙伸手擦拭, 半天才微笑道:“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打电话让家里去接。” 雪樱唇角浅浅微笑,亦是泪水满面,低声道:“邮轮在香港少待了一天。” 两人已经两年未见,却不知为何,说完这两句话,竟然面对面地沉默了。竹喧却在旁咯咯大 笑,指指玫瑰花丛里扑腾的几只小雀,摇摇晃晃地便朝它们走去。 雪樱如梦初醒,眉间立刻换了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紧追两步将她拉回来,摇头道:“雀儿有 翅膀,一碰就飞了,这个不能要。”竹喧却不依不饶地扭动,嘴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嘟着嘴仰头向云昊看来。见他俯身来抱, 便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将手指在嘴上一比,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云昊哈哈大笑,眉目斜飞,极是开心,立刻将她高高举起,抡了两圈后架在肩膀上,扭头笑 道:“好喧儿,你快叫舅舅,我立刻让人抓小雀儿给你玩。”她像是有些怕生,扭头找了一圈, 挣扎着又朝雪樱扑来。 雪樱在旁扑哧笑了,从他肩膀上把喧儿抱下,交给旁边的保姆带走。见他恋恋不舍地盯着背 影看,微笑道:“喧儿有些晕船,这一个多月都没好生睡觉。让保姆哄她休息一会儿,等傍晚 精神好了,再跟你玩罢。” 云昊无可奈何地将目光转回,又细细地打量她半日,微笑道:“云濛,你好像……跟走的时候 不一样了。”她穿着一身白底黑点的西式洋装,眉宇间依然温柔如兰,却到底岁月无声,整个 人像被磨砺后的珍珠,淡淡珠辉映人。 她意味深长地道:“哥,你也不一样了。”头向侧面一歪,微笑着朝他张开双臂。 他胸中气血翻腾,深深吸了口气,伸臂与她紧紧相拥。只觉得心中酸楚,语不成声:“云濛, 你……不怪哥哥狠心了?” 她用力摇头,侧脸微笑道:“巴黎很美。”泪水却簌簌地落在他的衬衣上。云昊叹了口气,索 性拿起袖子替她擦拭,摇头微笑道:“这件衬衣在南京路的红邦制衣店定做的,价值五百元, 明日可要让祖荫照价赔偿。” 她猛地从他怀中抽离,后退一步才站稳,泪珠在眼中滚来滚去,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含泪 道:“哥,你……你真的不一样了。” 云昊哈哈大笑,故意皱起眉头道:“果然女大不中留。听到祖荫的名字,立刻飞也似地从哥哥 怀里蹿出去了。还怕他再误会你吗?”他居然很难得地红了脸,低声道,“你好好歇两天。到 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跟他赔个不是,请他原谅我当年轻狂无知罢。” 雪樱心中极是感动,低头笑道:“祖荫他最通情达理,不会计较的……我在船上其实不累……” 仰起脸朝他看来。 她眼中殷殷期盼,委实难以拒绝。他在心中默默想了想,便招手叫来汽车夫道:“送小姐去闸 北。”又温柔地道,“晚上让祖荫一起来吃晚饭,嗯?” 雪樱微笑着点点头,踮起脚在他颊上轻轻一吻,低声道:“谢谢哥,你真好。” 他目送着车子驶出去了,若有所失地笑笑,回身便往厅中来。陆豫岷亦是喜气洋洋,正叫来 厨师吩咐晚上的菜单,见他进来,忙躬身笑道:“恭喜少爷。”又令厨师退下,微笑道,“也不 知道小姐这两年口味变了没有,我就让厨房尽管做拿手的菜罢。” 云昊点点头,沉吟不语,目光深邃复杂,半晌低声问道:“陈家的丧事办完了吗?” 陆豫岷神色一沉,亦放低声音道:“丧事倒是早办完了。只是祖荫还在青浦的沉香寺里抄经, 听说他允了少奶奶,要替她抄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书祈福。”屈指算了半晌,微笑道,“快了, 明日八月初八,正是断七,想必再过几日就该回上海了。”云昊拧眉道:“我瞧着云濛的模样,竟是一分钟也等不得。刚下船也不肯歇,立刻便要去闸北。 今日若知道祖荫不在上海,恐怕明日就要去青浦,却如何是好?”仰头想了想,微笑道,“罢 了,明日我亲自陪着她去。” 陆豫岷眼神闪烁,犹豫半晌道:“少爷,不然还是等几天吧。虽说当初到青浦时是半夜,接两 位医生回来时,又让他们在城外等候,想必亦无人瞧见车子,可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云昊摇摇头道:“我何尝不想等祖荫回上海再说?可我能等,云濛却等不得。我就这么一个妹 妹,若看着她心神不定,还不是一样难受?明日我亲自开车,诸事小心就是了。”
雪樱回来时已近黄昏,本来满肚愁绪,一踏入厅中倒被逗笑了。只见云昊躺在丝绒沙发上, 拿着金怀表一上一下地逗竹喧玩,每次等喧儿快要抓到时,他便将胳膊一举,将金表高高荡 开,只引得她咯咯大笑,却半天老是拿不到,鼓着腮帮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嘴里噼里啪啦念 得飞快。 云昊笑嘻嘻地皱眉道:“喧儿说的是法文还是中文?” 雪樱扑哧便笑了,摇头道:“在巴黎时我白天要上课,怕家里临时需要买东西,就找了个法国 保姆。晚上又跟着中国保姆睡觉,两下里都弄混了,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见她急得满 脸通红,微笑着蹲下抱着她道,“喧儿,叫舅舅。” 云昊亦坐直身体,将金表摊在手心,笑眯眯地道:“叫舅舅,不然不给你。” 喧儿举着胖嘟嘟的小手来抢,见云昊握拳将表藏起,奋力便去掰他的手指。云昊哈哈大笑, 伸手摸摸她的脸道:“快点叫舅舅。” 她睁着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张口却极清晰地喊道:“PA-PA。” 云昊脸上立刻显得极为尴尬,咳了一声,摊开手掌将金表给她,招手对保姆道:“抱着小小姐 一边玩去罢。”语气颇为不快地埋怨道,“喧儿长得不像你。” 雪樱淡淡微笑,半晌道:“现在还小呢,怎么看得出来?再说将来像她……爹地也很好啊。” 眉头微蹙,低声道,“哥,我刚才去纱厂才知道……祖荫他已经回青浦两个月了。” 云昊缓缓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他把纱厂转让了?” 雪樱摇摇头,心事重重地道:“那倒没有。听说少奶奶两月前亡故了,他回家料理丧事,将纱 厂交给经理暂管。” 云昊哦了一声,吁了口气沉默不语,半晌静静问道:“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雪樱心里乱成一团,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虽然跟少奶奶……情分极浅,但名义上到底他 们才是正经夫妻……我本来以为,只要这次回来,能跟祖荫在上海,跟以前一样就可以了。” 伸手从花瓶里抽出一枝玫瑰骨朵儿,花苞半合半放,甜香袭人,极是生机勃勃,她怔怔地瞧 着丝绒般的血红花瓣,只觉得心烦意乱,重重地叹口气道,“可如何也料不到,少奶奶会突然 亡故。此刻再去找他,却要置他于何地?亡妻尸骨未寒,便娶新人进门。” 云昊摸出一枝烟,默默吸了半根,斜眼一瞥,只见竹喧在旁兴高采烈地嬉戏,心念微动,已有了主意,慢慢地道:“这次拍电报叫你回来,我本来打算放手不管,随你的意思就罢了。但 如今既然情势有变,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喧儿着想。”他加重语气,慢慢地道,“从法律 上讲,如今喧儿可算是私生女。你在法国呆了两年,不会不知道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吧?” 雪樱面白如纸,转目看着竹喧说不出话,半晌点点头道:“那我明日就去青浦找他,也顺便 给……少奶奶上香。” 云昊欣慰地笑笑,眨眨眼道:“去告诉祖荫,让他赶紧准备彩礼。齐家的小姐身份金贵,等闲 人可娶不了。若是钱不够,可以跟咱家钱庄借,我少算他利息就是了。” 雪樱脸一红,低声嗔道:“哥……”却见他仍是不依不饶地盯着她笑,索性将脸一扬,咬唇微 笑道,“哼,反正还有嫁妆,我才不会让他吃亏。”
第二十八章 此生难赎镜花身
花园里的草地前几日刚被修剪过,茸茸青翠,安静整齐。成群的黑白蝴蝶在草棵间上下旋转 飞舞,倏忽远了又近了。竹喧被抱在怀里许久,早已不耐烦,扭动着身子往地上挣,指着蝴 蝶回头示意。 草地柔软伏贴,即使摔倒也不碍事,雪樱便放手随她去玩,直起腰来长叹一声。他们本来已 经收拾妥当,连车子都已开出大门,却忽然收到从南京拍来的电报。云昊下车匆匆一读,脸 色大变,说了句“稍等”,便转身奔回大厅与陆豫岷低声商量。说了几句,竟一起往书房去了。 她见他面色凝重,也不愿多问,便抱着喧儿在花园里静静等候。此时见竹喧在草地里走得十 分稳当,稍微放下心,回身到大厅看看,楼上书房仍然毫无动静。正想上楼去询问,房门却 砰地开了。只见云昊急急走出,俯身朝她摆摆手,面色阴沉,叫过楼梯口侍立的听差吩咐了 几句,又回转房中,重重地关上门。 听差立刻走下来向她转达,见她皱着眉头沉吟不语,略一鞠躬道:“二少爷说此事至为重要, 他有几件事情需要立刻安排,请小姐再稍等一个小时。” 大厅地面铺着淡乳黄色的大理石,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射进厅内,满屋流光溢彩,像一面炫 丽光洁的铜镜。她终于哦了一声,挥手令听差退下,低头怅然望着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只 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忽然就想起他当初握着她手腕,一笔一划地书写那首词。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已经两年与他音讯不通,如何还能再等?她略略沉吟,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招手叫过女佣吩 咐道:“二少爷今日去不了了,你去替我请汽车夫。”忙忙地走到草地中抱起竹喧。 虽然已是晴天正午,阳光未照到的草地处仍然露水嗒嗒。喧儿一身白衣白鞋,被碎草屑和露 水沾得又湿又脏。雪樱也顾不得许多,抱着她便往大门外走去,坐上车才扑哧笑道:“弄得这 么脏,怎么好意思去见爹地?让爹地瞧见,定会冤枉妈咪不好好照顾你。”见汽车夫已经出来 了,却只在车门外徘徊,便敲敲玻璃朝外笑道,“刚刚本来都要走了,却突然从南京来了电报,说大少爷昨日去世了。这么大的事情,二少爷今日肯定脱不了身,还是请你送我们去青浦罢。” 汽车夫犹豫地道:“二少爷说我今天休假…要不然我再去问问?” 雪樱心急如焚,将脸一沉道:“你若不愿去,我去叫黄包车。你爱休假就一直休去罢。”抱着 喧儿便要下车。汽车夫见她眉间已薄有怒色,如何敢得罪?忙上车将汽车发动,又扭头道: “三小姐,还是让门房去跟二少爷说一声罢。” 她摇头道:“二少爷定要安排日程回南京奔丧,事情繁多,不必去打扰了。他知道我今日要去 青浦,你就放心地开吧。”微笑着催促道,“快走,快走。” 那年从青浦到上海时,坐夜航船走水路,仿佛在祖荫怀中睡了一觉便到了。今日却觉得道路 无穷无尽,如何也走不到头。雪樱侧脸瞧着窗外景色,路侧已渐无人烟,旷野树木经一夏雨 水滋润,几乎绿得发黑,举目皆是荒荒绿意。道路颠簸不平,喧儿又有些晕车,伏在她怀里 沉沉睡去。车里只有马达轰轰转动,单调至极,她见汽车夫闷声不响,便开口笑道:“我瞧你 仿佛对道路很熟,以前经常去青浦吗?” 车夫诧异地回过头,摇摇头微笑道:“只去过一次。两月前送张太太和医生回青浦,陆经理特 意嘱咐,她是小姐的绘画启蒙老师,对齐家有恩,决不能耽误了张先生的病情。摸着黑走夜 路,车又开得飞快,一路心惊胆战,反而将道路记住了。” 雪樱乍然听到清流的消息,又是什么张先生病势凶险,惊得几乎从后座上站起,略问了几句, 见车夫也夹七缠八地说不清楚,想了想皱眉道:“我们到青浦后,先去张家瞧瞧,再去找祖荫。”园中树木经了雨季,郁郁绿意绕着白墙乌檐绵绵不绝。夕阳在绿树间淡红一片,西天云霞斜 飞,如情意悠悠。清流在树下安排好躺椅,便扶着树之出来瞧落日,见他脸色比前几日略好 了些,心里十分欢喜,摇头笑道:“前两月可真是要吓死我了……你若万一有个好歹,我可 就……”说话间泪凝于睫,叹了口气,替他将薄毯盖好。 树之病愈一月有余,脸色尚差,倒很有精神,呵呵笑道:“我若万一有个好歹,你就将画室里 我没完成的画儿挑拣挑拣,替我补全。我在天国里回顾往事时,也能有作品给上帝汇报。” 清流扑哧便笑了,正作势要打,却听园外脚步凌乱,隐约有语音细碎,夹着婴孩的咯咯笑声。 她心中诧异,扬声问道:“影儿,不是说过这几个月不许接待客人吗?你把谁带进来了?”转 眼一看,又惊又喜地愣住了,半晌扯着树之笑道,“啊,雪樱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雪樱今日为吊丧,特意穿了一身白色洋装,头发亦简单地挽成西式发髻,极是清爽大方。将 竹喧交给清流抱,轻声道:“我听车夫说,前两个月青浦城流行疟疾,连张大哥都染上肋膜炎 了,忙过来看看。”见树之虽然脸色苍白,眉宇间倒很有精神,稍稍放下心来,微笑道,“这 两年在巴黎时时想起清流姐和张大哥,却老被喧儿在旁打搅,连信都没功夫写……” 清流脸上露出极惊诧的神色,与树之对视一眼,打断她道:“你去法国了?怎么祖荫从来…… 没说过?” 雪樱脸微一红,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将当年事情略略说了一遍,已几乎坠泪,半晌笑道,“还好哥哥想通了,说他也不管了,都随我心意。我才带着喧儿坐船回来了。” 清流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醒过神,惊讶地笑道:“当初启铭钱庄的陆经理来找我询问,只说 他家曾经丢了一个小姐,又与你眉目相似,想打听你的身世。我细细地告诉了他,后来却再 无下文,还以为只是错认了,原来竟是真的。”两月前她在华慈医院见到他时,正为树之的病 忧虑,心里哪还能想到别的事情?况且一直以为……她心里一紧,皱眉道,“祖荫这两年几乎 没回过青浦,就算回来也从不探访旧友……我们还以为他和你在上海恩爱甜蜜,不愿返乡…… 却原来如此。” 雪樱见竹喧在清流怀中乱扭乱动,忙伸手抱过,轻轻替她拂拭衣角草屑,苦笑道:“喧儿出生 后还没见过爹地呢。祖荫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想到自己虽孤身在巴黎,却还遥 遥地有盼头,他却懵懵懂懂地一无所知,顿时心中酸楚不堪,险险落泪,忙将话锋一转,微 笑道:“张大哥的病虽然凶险,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自然能平安无事。” 清流想起那几日的煎熬,眼圈微红,轻轻摆手道:“哪里敢说吉人自有天相?只不过运气稍好 罢了。当初陈家少奶奶也是肋膜炎,病症比树之还轻,后来却急转而下,只挨了两天工夫便 撒手西去。”摇头苦笑道,“西医大夫是我推荐给祖荫的,还好他颇为开通,只说命该如此。 若换了别家,我可要惹麻烦上身了。少奶奶去的时候,祖荫许愿替她抄四十九天经,如今还 在沉香寺……”突然心里一跳,只觉一个极模糊的念头从心底轻飘飘一掠而过,却影影绰绰 抓不住。略迟疑间,却听雪樱低低惊呼一声,轻声问道:“清流姐,西医大夫不是陆经理推荐 给你的吗……少奶奶是什么时候去的?是不是……六月十九日?” 清流张了张嘴,只觉脑中如闪电唰唰劈过,背上渐渐渗出汗……那天在医院里,他突然面色 凝重地道:“不过要请张太太帮个忙,不管能否治好,请你千万莫跟陈家提起,说这医生是经 我推荐的。我不图恩报,却也不想惹麻烦上身……”听竹喧在雪樱怀里咯咯笑了一声,她如 梦初醒,立刻警戒地摇摇头道:“我不记得日子了。” 雪樱像是痴了一般,浑身竟似瑟瑟发抖。轻轻地摇着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低声 道:“陆经理拍电报时,就是六月十九……我明白了。”汽车夫将小姐送到张家门外的巷子后,便在车外等候。青浦的街道以青石板搭砌,只觉满地 阴润,小巧灵秀,与上海的水门汀马路大不相同。一个年轻的女子提着扁篮从街对面的槐树 下走过,穿着阔滚边白洋布衫,窄窄的裤脚,上海早已不时兴了。 他忽然听见背后的巷子里起了喧哗,扭头去看时,只见三小姐满脸泪痕,抱着小小姐飞也似 地在前面走,身后一个女子焦急地解释什么,她只是摇头不理。车夫惊得目瞪口呆,忙奔上 去说了声“小姐”,她已厉声道:“立刻去开车,回上海。” 清流苦劝半日,此时见雪樱语气仍然极为坚毅,气得泪水交流,哽咽道:“樱儿,就算你能狠 得下心不去见祖荫,可孩子是无辜的,怎能不让她爹知道?你怎能擅自替孩子做决定?” 雪樱泪水纷纷,悲苦难言,哽咽道:“少奶奶往日虽然对我不好,可到底是好端端一个人,就
这般说没便没了。我对不起他……再也没脸去见他了。”热泪啪啪落下,正落在竹喧脸上。她 怕把女儿吓哭,忙伸手轻轻拍打。喧儿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她心里愈发难 受,想了又想,终是狠不下心,低头含泪道:“喧儿出生后还没见过爹地,这次万里迢迢地回 来,总得瞧瞧爹地是什么模样。妈咪带宝贝去看一眼就走,喧儿乖乖地别出声,好不好?” 竹喧像是听懂了,竟在她怀里点点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清流在旁心如刀割,捂着嘴哭 道:“樱儿,瞧在孩子的面子上,你就装作不知道,这辈子……不照样过了?” 雪樱目光清寒,含泪摇头道:“我此生还有什么颜面再去嫁他……况且……”却不再往下说了, 淡淡一笑,轻声对车夫道,“去开车吧,我们去沉香寺。”
第二十九章 莲心如焚香成谶
沉香寺里的宝殿很多,错落地掩映在茫茫绿树间,在青色暮霭里无限朦胧幽秘。寺内四处引 着涓涓溪水,水槽底上铺着淡白色的卵石,粒粒浑圆,如冷冷的眼睛张望。沿着曲折的小路 往寺深处走,一路上竟静无一人。 清流方才跟她说,等见到寺内荷塘时就快到了,此时刚转过一处殿角,果然眼前便是亭亭荷 田。时已薄暮,满池荷花渐渐收拢花瓣,花骨朵在田田莲叶间半张半合,似要闭目睡去。低 头看喧儿也似困乏了,在怀中频频打呵欠,小手握拳,紧紧地揪着她的衣襟。她略略放下心, 轻声道:“喧儿真乖,一会儿千万不要出声,咱们在外头……看一眼爹地,就好回去了……” 沿着荷田旁的青泥路直直走去,尽头处的殿堂檐角很低,被郁郁松柏拱围,在暮色荒冥中几 乎隐没了。几扇正门对着荷塘大大敞开,殿内却暗沉沉地如薄夜笼罩,只有佛像前的香烛, 幽幽闪着红芒。 祖荫正伏在神龛边的条案上静静写字。案角置着小小灯盏,青灰色的火光摇摇不定,映着他 身影恂恂如燕竹,眉目极是平静安稳,除了手腕轻转,身体几乎岿然不动。恍然是刚到上海 的时候,她抱着画夹在灯下画静物写生,他日日半夜从纱厂回来,一声不响地坐到对面,翻 开厚厚的账本,一页页察看。水晶台灯晶澈清明,他的脸在灯下俊美如大理石像,突然皱起 眉头,唉声长叹…… 她几乎像做梦一样,脚下微动,竟身不由己地踏入殿内。地面上铺着大块的青砖,暗沉沉地 如寒水凝结。脚步嗒嗒轻响,他却恍然不闻,只是静静地埋头疾书。她心神激荡,张嘴却不 敢说话,眼里一酸,泪水已簌簌落下。喧儿在怀里动了动,将衣襟揪得更紧。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她终于开口唤他:“祖荫……” 他的胳膊僵了一瞬,却伸手将毛笔往青砚里一蘸,继续回腕往米黄宣纸上书写。她再无勇气 出声,屏息凝神地站在当地,默默地看着他。 晚风习习,仿佛带着荷叶荷花的冷香,嗖嗖地从殿门吹入。他又写了几个字,似乎有所觉察, 缓缓地放下笔,抬起头来望着她。一瞬间像是难以置信,微微眯起眼睛。她泪凝于睫,努力地从唇边挤出浅浅微笑,轻声道:“祖荫,是我……” 他仿佛痴了般将手按在纸上,良久嘴角勉强抽动,手轻轻一抬,案上黄色宣纸遽然失了约束, 被晚风哗啦啦吹起,如絮的微痕,在满殿青色烟霭里软软飞舞,又飘飘忽忽地落到地上。
他蓦然回神,急急俯身去捡。案上还有许多写满字的纸,亦被风吹得掀掀欲飞,她忙走到案 边,伸手拿起镇纸压好,见脚边一张宣纸盘旋卷动,正蹲下身欲拾起,他却沉声道:“你别动。” 见她含泪看过来,目中神色惨淡,他就算满心坚冰,此时亦悄然有裂缝,叹口气摇头道:“这 是替玉钿祈福的地藏经,还没有装订成册。你不知道经文的前后顺序,莫要弄乱了。还是我 来拾吧。” 他动作甚快,说话间已将地上宣纸拾得干干净净,拿在手上一页页翻检,唇角微动,轻声诵 读,半晌将一叠经文理通顺序,抬头见雪樱注目凝望,温然道:“我许愿为亡人抄诵四十九部 地藏经,借地藏菩萨法力,垂赐慈悲,结佛果善缘,替她消了今生孽障,重入轮回往生…… 还差几百字就抄完了,等我心愿圆满时,也愿亡人灵魂得安。” 他眉宇间平静如水,目光空空如出世,言语间竟似有禅意。她悄然落泪,哽咽道:“祖荫,你 怎么……怎么成这样子了……像是参禅一般……” 祖荫眉间闪过一丝诧异,默了半晌竟是微微笑了。他的眉宇依旧清秀如初,霎时却隐隐笼上 寒霜,轻声道:“世间情爱最苦,两年来身心昼夜煎熬,无时无刻不痛楚。无奈之下,只得往 佛经里寻大自在。若不是日日持经诵读,渐渐心如止水……恐怕我……我早就被逼疯了……” 他目光泯然,自失般摇头一笑,温语道:“我不该说这个,请齐太太恕我一时心神激荡,口不 择言。”指指殿角的牌位道,“你是来看玉钿的吧?今日是她断七,多谢你还有这份心意…… 她临去前说对不起你,如今当着她的灵位,请齐太太受我一拜,权当替她赔礼道歉了。”说罢 躬身深深一揖。 雪樱心如刀割,泪水哗哗涌出,捂着嘴却不敢放声痛哭,亦不敢看他,点点头哽咽道:“我给 少奶奶上香。”低头看着怀中喧儿作难。脚下青砖地冷硬,若将她放在地上,万一站立不稳, 恐怕便会磕破手脚。举目往殿中四顾,除了灵位前的蒲团外,并无软和之物。只得转目看向 他,低声道:“能不能……帮我抱会儿?” 祖荫目光一寒,将脸缓缓侧过。她满胸悲辛无尽,索性将心一横,伸手将喧儿拍醒,将她放 在地上,蹲下微笑道:“喧儿自己乖乖地立着不要动,妈咪去去就来。”正待站起,斜刺里伸 来一双手,祖荫俯身将竹喧抱起,低声道:“你去吧。” 她痴痴地看着他,泪如泉涌,嘴角微微抽动,终究垂目道:“谢谢你。”转身朝殿角牌位走去。 竹喧乍然从梦中醒来,张口打了个呵欠,像是发现已换了个怀抱,好奇地盯着他看。一双眼 睛如满月之清光皎洁,乌溜溜地极是可爱,忽然朝他甜甜一笑,转目指着案上毛笔,嘴里呵 呵示意。 祖荫从来没有抱过小孩,只觉得她的小手按在肩膀上温绵可怜,让人情不自禁地只想疼爱,便从砚台边拿过毛笔,微笑着递到她手中,见她举起来便往嘴里送,忙伸手夺过,轻声笑道: “傻孩子,这个不能吃。”看到桌角上摆的一盘水红菱角,挑个圆整的递给她,微笑道,“来, 吃菱角罢。” 菱角乌沉沉地不甚好看,竹喧拿过看了一眼,很不感兴趣,劈手便扔到地上。举起脸甜甜一 笑,看到他的领口布扣凹凸如豆,举着小手便来解。小孩子颇有几分蛮劲儿,祖荫竭力侧脸 躲闪,却如何也躲不开,眼看着扣子已被解脱,她咯咯大笑,臂上一使劲,竟要顺势扯开领 口。他急忙腾出一只手与她抢夺,却又不敢真个用劲,左躲右闪,只是无法可想,心里一急, 侧脸便朝殿角喊道:“樱儿!” 她遥遥地在殿角站起,见他模样狼狈不堪,扑哧便笑了。疾步走过来,从他怀中接过女儿, 用手指拨拨喧儿的下巴,佯装生气地皱眉笑道:“喧儿又淘气了?快给……赔个不是。” 喧儿在她怀中咯咯痴笑,渐渐安静下来,只默默地睁着大眼睛看着祖荫,良久张了张嘴,极 为清晰地喊道:“PA-PA。” 雪樱脑中轰然混乱,胸中热血翻腾如沸,转目看向祖荫。他嘴边亦浮起一丝微笑,目光蓦然 温柔,伸手摸摸喧儿的小手,轻声道:“殿里气氛阴冷,又供着亡人的灵位,小孩子眼睛最是 干净,恐怕看见了什么,怪不得连声说怕。你既然已上过香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抱着…… 喧儿快走吧。” 她的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满胸热血生生化作彻骨阴寒,几乎瑟瑟地发起抖来。嘴角抽动, 朝他强自一笑,抱着喧儿急急便往外走出。门槛甚高,在暮霭里并不容易瞧见,她走得飞快, 脚下稍不留神,重重一磕,几乎踉跄摔倒,好容易扶着门框站定,正要举步迈出,却听他在 背后沉声喊道:“樱儿!” 她的背影清瘦,双肩如削,只教人顿生怜意。祖荫目光渐渐柔和,叹口气轻声道:“你等等, 我送你们出去。”就着案角灯盏点起一只旧灯笼,提到门边递过来,又默默伸手从她怀中接过 喧儿,与她并肩走出。 月亮只是极细极细的一勾,低低地挂在荷塘上。莲叶田田,如碧玉制成的裙幅,随着灯笼的 昏黄晕影移动,一片一片地在夜色里缓缓浮现,又缓缓退回黑暗。凉风嗫嚅,从荷叶间簌簌 吹过,叶片如颤动般,在荷塘里卷起一道凝碧的痕。却有一支荷花令箭蓦然跳到光圈里,花 苞粉红,如孩童紧握的拳,擎在淡墨的夜色里。 竹喧立刻伸手抱着祖荫的脖子,另一手指着花苞,嘴里呵呵示意。雪樱皱眉摇头道:“见什么 要什么,有完没完?快走罢。”将灯笼往前一送,那个花苞儿跳出光圈便瞧不见了。 喧儿急得几欲哭泣,趴在祖荫的肩膀上,向虚黑里努力招手去够,却哪里抓得着?祖荫微微 一笑,停下脚步道:“只是一枝莲花,孩子既然喜欢,就给她罢。”回身亲自摘下令箭,递到 她的小手中,轻声道,“这次拿着玩吧,不要再往嘴里送了。” 喧儿握着花儿朝他甜甜微笑,笑容娇媚,可爱到了极点。祖荫忽然泪如雨下,几乎站立不稳, 俯身将她放在地上,背转身抬袖覆脸,竟然失声痛哭:“樱儿……你当初既然走了,今天又为什么要来?你当初为什么要那般对我?” 放下袖子,青衫湿如汪着泪水的积水潭,哽咽道:“你骗我早早回青浦过中秋,等我一走却立 刻转身去找齐公子……樱儿,你若真心喜欢他,只要你跟我说,我也会放你走。可为什么要 让我眼睁睁地看你们在楼下亲热?这两年……这两年只要一想到那日……就如同让我刻刻赴 死……” 她泪如泉涌,汩汩地顺着脸颊淌下,却拼命咬着嘴唇,只是不出声。他满脸泪水纵横,恨声 道:“你今天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走?”目光痴乱,伸手狠狠地将她揽到怀中,俯身重重吻 上她的唇。 他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几乎将她嵌入胸中,只在她唇间辗转缠绵。月落星沉,良夜乍没, 光阴悄逝,此生如风中的灯火,此世是梦中的逆旅,此刻又与她同在一个莲花座。此刻明明 知道逝水东流,杳然不归;此刻明明知道花萎死于地,不能返枝重芳;此刻明明知道,她已 与他人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儿女成群。此刻无论怎样清楚明了,心中的恩爱却难以断念,只 深深地在她唇间吮吸。 这吻在她心中渐渐燃起一把火,这是在梦里盼了多久的温存啊……她在医院里痛如重生,独 自在夜里生下喧儿,身侧却无人堪说;喧儿高烧不退,她整夜抱着在屋里打转,轻声唱儿歌…… 一个个绝望般的暗夜,这样的温存盼望,是甘中最苦苦中最甘,是擎在黑夜里的一星灯火, 遥遥温暖身心……大殿上许是到了做晚课的时候,忽然间钟磬齐响,随风送来梵呗的声音。他如梦初醒,伸手 推开她,低声道:“对不起,我一时忘记你已经嫁人了……夫妻伦常是人世大信,我先前已经 错了,此刻更不能再这样对你……”俯身抱起喧儿,嘴边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道,“佛家说, 儿女是前生的冤债,可这般可爱的孩子……齐公子真有福气……” 她眼中莹莹生辉,如做梦一般抬手去抚他的脸,悄声道:“祖荫,其实……” 身后却有人大声喊道:“少爷,少奶奶的断七仪式马上就开始了。法师说,若四十九部地藏经 抄好了,请你一起拿去吧。”又冷声道:“齐太太,齐先生已在寺门口等了半天,你若还不走, 恐怕他就预备进来找你了。”语义冷峭,声音却并不陌生,正是进宝。 她听到“少奶奶”三个字,浑身一颤,胳膊便僵在了半空。祖荫亦随着她僵住了,深深地看 着她,目光痛楚,终于后退一步道:“替我问齐先生好。”垂首将喧儿放下,头也不回地匆匆 离去。云昊果然站在寺门口的石桥上等待,见她抱着喧儿出来,迎上去微笑道:“云濛,你怎么连一 会儿都等不得?哥商议完事情,听说你却走了,怕你们误会难解,赶紧追来找你。”又皱眉道, “祖荫他怎么不送你出来?他若还不肯原谅,我亲自去跟他道歉。” 雪樱看着他只是说不出话,半晌目光闪烁,微笑着低声道:“少奶奶今日断七,祖荫许愿替她
抄经,还差几百字才能功德圆满。他说……等过两日就回上海找我。咱们先回去吧。” 云昊缓缓皱起眉头,仔仔细细地瞧着她。她的目光如柔波般安详宁静,他终于放下心来,点 点头道:“好吧,那我就不进去打扰他了。咱们回去等着他。”挽起她的手笑道,“哥说了要亲 自开车送你,中午却没送成,晚上补上吧。” 云昊自开车载着雪樱当先而去。陆豫岷坐在后面的车里,听着马达轰隆隆作响,只觉得心神 不定,随口问车夫道:“小姐今日是不是先去城西陈家,又去城东沉香寺?” 车夫诧异地摇摇头道:“我们先去了城东张太太家。从张家出来,没多远就是沉香寺。对了, 今日小姐从张家出来时,哭得十分伤心,说要立刻回上海……” 他心里一沉,倒吸一口冷气,将脚狠狠跺下,沉声喝道:“停车。”车夫忙踩下刹车,车身往 前猛地一冲,才慢慢停下。前面的车已缓缓没入苍黑夜色,红色尾灯亦看不见了。他略一思 索,心里已有了决断,低声道:“马上调转车头,回沉香寺。”第三十章 长相思兮长相忘
从玻璃窗望出去,天空里密密布着铅灰云层,花园里一片冉冉的潮气,天色晦暗不明。云昊 历来用早点极准时,时钟咣咣地敲第八下时,正好踏入餐厅,见陆豫岷负手站在窗前朝大门 张望,听脚步声进来,却连头也不回。 他倒未在意,自去拖开餐椅坐下,从银质壶里倒出一杯咖啡,又伸手拿过今日的报纸,低头 匆匆地将报纸看了一遍,拧眉微笑道:“两年前特意写的认亲启事,到底没机会刊登出来。唉, 今日又该替云濛拟一份结婚启事了。” 陆豫岷默默地转过身,眉间微有忧色,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皱眉道:“三小姐怎么不下来吃 早饭?” 云昊将报纸放到桌上,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道:“云濛昨晚回来就嘱咐过,喧儿昨日有些晕车, 要好好补一觉,今天早晨不必打扰她们。” 陆豫岷点点头,走到餐桌旁坐下,想了想却又招手叫过女佣道:“你到顶层去敲敲门,若听到 三小姐答应,就问问她中午想吃什么菜。”见云昊目光疑惑,苦笑道,“请二少爷莫要怪罪。 我有点不放心。” 云昊心中大奇,缓缓地将杯子放回桌上,微笑道:“你今日怎么了?有事情就说。”陆豫岷却 摇头不语,略等了一会儿,见女佣折返回来,忙站起来问道:“小姐说什么了?” 女佣却神色惶恐,摇头道:“我敲了半天门,都没听到小姐答应。恐怕睡得太沉了。” 云昊横目向他一扫,低呼出声,霍然起立,扔下餐巾便往顶层奔上。冲到门前抬手便欲砸门, 想了想又换成屈指轻叩,唤了两声“云濛”,屋里却毫无动静。 他心里一沉,一脚便狠狠踹下,门重重地晃了晃,里面仍是寂静无声。陆豫岷气喘吁吁地拐 过楼梯转角,见他又抬脚欲踹,忙喊道:“用钥匙开。”云昊一声不吭,接过钥匙咣咣地拧开锁,急急推门冲入,却立刻像痴了似地呆在当地,半晌转过身咬牙道:“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冷寒如冰,陆豫岷欲言又止,叹口气苦笑道:“我若都知道,又怎么会让小姐……偷 偷走了?”
屋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被褥整整齐齐地摊在床上,触手微凉。窗帘只拉开一半,黯淡的天 光从玻璃窗透入,满床锦绣般的粉紫色仿佛都在黯淡地苦笑。床头花瓶里还插着昨日的玫瑰, 满满一束恬静的深红,还未从清梦中醒来,只有芳泽甜软袭人。 云昊目光狂乱,扭头在房中四顾,瞥见花瓶下压着一角粉笺,扑过去伸手拿起。笺上泪痕犹 湿,果然是云濛的笔迹,用蓝墨水写就,清秀雅致。 “哥: 当年不明世事,情怀初开,随祖荫私奔至青浦,令少奶奶枯槁独居,已经害人不浅。此次她 更因我而遽然病逝,幽冥中再负故人。 长夜难眠,伏枕辗转间悄然思省,夫妻伦常是人间的大信不坠,我两番做错,今生已无法弥 补过失,更无颜面以夫妻之名与祖荫相对,缘止于此,不如就此相忘。 我已带喧儿远走,并以上帝之名起誓,哥若因此怀恨祖荫,日后再对他有不良之举,所有罪 孽罪果,冥冥中定会报应至我身。 云濛顿首”
云昊呻吟一声掷下纸笺,已是步履不稳,痴痴在床角坐下,身子几乎弓成一团,突然抬头怒 道:“她怎么会知道?难道是祖荫埋怨她?他竟然敢……害得云濛远走……”将拳头捏得格格 直响,咣一声将花瓶砸得粉碎,站起身就往外冲。 陆豫岷一步拦在他前面,大声喝道:“少爷,你冷静一点。”见云昊臂上力气极大,只得喊道, “有件事不得不跟少爷说……小姐昨日阴差阳错先到了张家……得知少奶奶死因后,虽然后 来也去了沉香寺,但并未跟祖荫说出真相。” 云昊脚下一顿,狠狠地看着他,冷冷地道:“你还知道什么?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伸手推开 他便要往外走。陆豫岷却静静地握着门把手不动,摇头道:“昨晚我怕你知道后立刻去质问小 姐,反而将事情弄糟……少爷,我们已经错了两次,不能再错了。” 云昊目光冷寒如冰,面无表情地道:“让开。” 陆豫岷重重摇头,痛心地道:“少爷,你冷静点听我说。小姐她……外柔内刚,现在心结难解, 满怀愧疚地离开,你若这样狂乱,就算找到她,恐怕也难劝她回头,只会令小姐更加义无反 顾。你仔细想想,她昨天从沉香寺出来时,是不是像换了一个人?脸上那种小女儿家心思清 明的感觉,已经全部没有了……连少爷您都被她瞒过……”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总把小姐当 成……四姨太。当年四姨太说世事难两全,我就偏想让小姐事事圆满……小姐与祖荫两情相 悦,唯独欠缺名分,我就千方百计地替她盘算。”他眼底隐约泪水闪动,轻声道,“咱们一心想让小姐好……万事替她打算周全,再逼她接受,却从来都没问过小姐自己,她想要的到底 是什么……”
云昊的声音疲乏而冷淡,摇头道:“世事复杂黑暗,她心地单纯,怎能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 该要?我这个当哥的替她甄选,难道还是做错了?” 陆豫岷默默地不出声,顿了顿道:“我们怕小姐被欺骗,逼她远走以忘情,此时再看,当年确 实做错了……我昨晚觉察不对,立刻回沉香寺告知祖荫重要关节……他得知真相后几乎昏厥, 当时便声泪俱下,连声说都是他不好,对不起小姐……并没有埋怨少爷半句。” 云昊目光闪动,半晌轻声道:“那他怎么没跟你回来见云濛?” 陆豫岷叹口气道:“昨日断七,正是亡人魂魄投生的日子……他不能贸然扔下那边不管。他说 等过午夜子时一过,便立刻赶回上海见雪樱和他女儿。”吁了口气接着道,“请少爷稍安勿躁, 我立刻带人去找小姐,请你在家中等着祖荫。他若子时从青浦动身,也差不多该到了。小姐 如今心结纠结,恐怕……只有祖荫才能替她解开。” 云昊伸手覆额,目光渐渐冷静,半晌轻声道:“你去吧。云濛孤身一人,又带着喧儿,想必走 不了多远。你截到她,就说只要她肯回来,以后万事都随她心意,我决不再干涉……” 陆豫岷深深一点头,轻声道:“少爷还是去书房等我电话吧,免得在这儿……触景生情。我出 去时跟门房说一声,若是有陈姓客人到来,不必另行通报,直接带去书房见您。”书房里黯黯地,云昊也不愿开灯,走到乌暗暗的书柜边,俯身拉开下层抽屉,将两年内云濛 寄回的信函统统拿出,握在手里一一翻检。此时再看信封上一丝不苟的“上海闸北台家桥 益 群纺纱厂 陈祖荫亲启”字样,只觉心中错综复杂,长叹一声,将信件放到桌上,坐到椅中一 枝接一枝地吸烟,默默盯着袅袅的烟雾发呆。 书房门轻轻地开了,随着门开处带起微风,青白色淡烟朝着天花板暧暧回旋而上,门口处悄 然出现一个极清峻的身影,穿一身竹根青长衫,恂恂如燕竹。烟霭不明,乍然看不清他的面 容,云昊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站起身,垂首却无话可说,尴尬地道:“你来了?” 祖荫慢慢走进来,狠狠地盯着他看,目光如能噬人般,声音怒意激荡,却极力压抑怒火,一 字一顿地道:“樱儿在哪里?还有我女儿呢?” 云昊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你来晚了一步……云濛带着喧儿偷偷走了,刚离开不久,想必 走不了多远……陆经理已经带人去找,等截到人后立刻就打电话回来。” 祖荫急怒交加,张口竟说不出话,半晌吃力地道:“樱儿带着喧儿走了?她昨日来见我时,竟 然……一字不提喧儿是我的亲生女儿……”想到雪樱独自将女儿带大的艰辛不易,再想到昨 日喧儿在他怀中撒娇痴笑,只觉满心痛楚如撕裂,眼中泪水簌簌落下,哽咽道,“樱儿她心地 善良,性情又温柔如水,若非遇到了万不得已的难关,她怎能狠得下心一个字也不跟我说? 又怎能带着女儿悄然远走?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云昊目光冷凝,将桌子狠狠一拍,霍然立起,恨声道:“她是我亲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 能对她做什么?倒是你,昨天跟她说的什么话?夫妻伦常是人世的大信不坠……只有你这种 书呆子能讲出这种话。她为什么悄然远走?就是你的大信不坠将她逼走的。” 祖荫的声音几乎瑟瑟发抖,沉声道:“她是你亲妹妹?你现在亲口承认她是你妹妹了?你这个 混蛋,两年前在这间书房里,跟我说的是什么?还逼我答应在楼上不得出声,眼睁睁看着你 演戏。你怎么能如此骗人?” 云昊眉峰微挑,冷冷一笑道:“我骗人又怎么样?我让你别说话,你就真个傻呵呵地不出声? 那晚只要你出言喊一句,恐怕就不会是现在的结果。你如今还敢怪我?”
祖荫气得说不出话,猝然间竟被这般无赖言语堵得无言以对。垂目看见满桌信封上的“陈祖 荫”,低低惊呼,忙伸手拿起一封。撕开信封的人恐怕极为急切,大部分信封口都如毛边纸般 乱七八糟,他抬目狠狠瞪了云昊一眼,低头抽出信纸,就着窗口透入的晦暗天色看了两行, 已是潸然泪下,哽咽道:“傻樱儿,当初我到上海承接益群纱厂,本就是为了你。就算纱厂被 英使馆强行收购,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就为这个,忍心扔下我独自离去?”
他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云昊,目光却渐渐平静安详,半晌竟然微微笑了,轻声道:“你当年竟然 以此逼她远走?我也不欠你的人情,区区纱厂,送给你就是了。”举目四顾,伸手从桌上的笔 架里抽出一枝自来水笔,将信纸翻过,俯身在背面唰唰地写下几行字,横目一扫,又拿过桌 角的裁纸刀,将雪亮的刀锋往左手拇指上重重一捺,满手顿时鲜血淋漓,朝落款处用力按下 指印。 他慢慢直起身,眼中瞬间怒意迸发,狠狠地道:“我立了字据在此,益群纺纱厂现在归你所有, 愿意让哪国使馆收购都随便。”指间鲜血汩汩,啪啪地落到满桌信封上,血珠四下溅开,如桃 花朵朵,在纸上鲜活盛开。他又将信纸往云昊面前一推,冷笑道:“当年你做的人情我都还清 了,请你把樱儿和女儿还给我,从此放我们全家一条生路罢。”
云昊早已惊呆了,正要张口说话,眼角却瞥到门口蓦然出现一个黑沉沉的人影,悄无声息地 对着房内举起枪管。他反应极快,电光火石间已俯下身去,从抽屉里摸出枪,抬臂对门口连 射。 两处几乎同时乌芒一闪,啪啪几声巨响,门口那人被打中胳膊,扶着门框摇摇欲坠,挣扎着 对桌前狞笑道:“二少爷,大太太说云腾少爷在地下孤零零的,无人供他鸦片消遣,请你下去 陪他,免得他一人寂寞难受。二姨太说……”话未说完,突然双眼圆睁,像见到难以置信的 事情,惊异地张大了嘴巴,颤颤巍巍地朝桌后扬起手来,胸口却又啪啪连中几枪,只来得及 说了句“二少爷,你竟然……”,便沿着门框软软栽倒。
鲜血如瀑飞溅,大片大片的玫瑰红在桌上缓缓洇开,在漠漠阴沉里如桃花般鲜明亮丽。是那 日他挑帘而入,正对着窗外一树云雾漫漫的桃花,雪樱站在窗前,衣服的云肩上、衣襟上绣 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春暖日妍,毕毕剥剥在空气里燃烧。 是那日樱儿身着凤冠霞帔,百花褶裙下大红绣鞋,行走时步步生莲,脸颊微粉,在腾腾红烛 下如日出牡丹。烛光照在胭脂色帐子上,波光潋滟,嫣红满地,她一双凤目澄澄如含春水, 抬脸嫣然一笑,灿烂如桃花漫漫盛开,将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上,含笑道:“祖荫,你要…… 好好待我。” 是那日樱儿的石榴红肚兜上的无数桃花,丝丝缕缕的馨香销魂入骨。他伸臂将她揽在怀中, 朝那一抹石榴红深深吻下,身体亦慢慢在她胸前绵软,只愿从此长醉不复醒……有人急急地 伸手接住他,焦虑地俯身说什么,却渐渐听不见了,恍然中只觉眼前这张脸的弧线柔和圆润, 与樱儿极为相似……云昊抱着祖荫略一移动,见他胸前鲜血如瀑,竹根青长衫已几乎被血染成紫红,只吓得心神 俱裂,急急喊道:“祖荫,医生马上就到……你千万要坚持住。”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极 为微弱,眼看着已命悬一线,不觉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地道:“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求求 你千万坚持住……好妹夫,求求你了……” 祖荫在他怀中微微动了一下,竟然渐渐地睁开了眼睛,嘴边绽开一丝笑容,吃力地张了张口, 云昊忙俯身到他耳边,只听他的声音细微如蚊:“是我命中注定……没有福气……别告诉樱 儿……”他的脸上并没有悲切之色,眼神明净安详,眼睁睁地看着云昊点头答应,低低地叹 口气,慢慢合上双目。
云昊心下一片茫然,像痴了般呆坐在当地,泪水如泉般哗哗涌出,恐热泪滴到祖荫脸上,忙 抬手去拭,只见衬衣袖子已被鲜血染得透湿。他忽然暴怒如狂,朝着门口呆呆围立的佣人怒 喝道:“谁,是谁把大太太的人放进来的?” 门房抖抖缩缩地道:“陆经理……走的时候,吩咐说只要是姓陈的,就直接领到书房见您……” 他竟然寒碜碜地打个颤,垂目看着祖荫安静的脸庞,惨笑如哭:“这是我的报应,都是报应, 可是天杀的……为什么,为什么要报到你身上?” 电话突然响起,房间里回声荡然,简直刺耳刺心。他只是呆呆地恍然未闻,门外有胆大的佣 人走进接起,听了几句捂上听筒,转头请示道:“二少爷,是陆经理的电话……三小姐找到了, 在回法国的邮轮上,船还没开……现在怎么办?” 他缓缓抬起头来,满脸泪水纵横,悲哀到了极处,心思反而平静如镜面,此心仿佛天地洪荒, 人世的所有悲哀和欢喜都渐渐抽身而去,良久轻声道:“让她走……让她走吧……” 屋里笼着一层青色的淡巴菰烟雾,甘冽清苦。书柜角上有繁琐的雕花装饰,在袅袅青烟里如得了生命般蠕蠕而动。刚才被枪声惊动的鸟儿又三三两两飞回园中,扑啦啦地从树丛里掠过, 身影如闪电般在玻璃窗外一闪,便远远飞去了……
天空非常干净,两只雪白的海鸥在碧蓝天色下啾啾飞过,羽翼上仿佛负着暖阳的影子。海上 没有一丝风涛,水面只是渺渺的一片绿色,安安静静地铺开去,像个顶听话的孩子。雪樱抱 着女儿站在船头,指着远处隐隐浮现的一线陆地,教她说“法兰西”。见她口齿极为清晰,心 中欢喜不尽,在她脸上深深亲了一口,微笑道:“喧儿真聪明。” 并不是吃饭的钟点,船侧却咣咣地响起唤人集合的钟声。她十分诧异,便抱着女儿往甲板上 走。陆陆续续地又有不少人到来,却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三两两地交头议论。过 了一会儿,竟是船长亲自领着一对清秀的年轻人过来了,等大家渐渐安静,笑容满面地宣布 道:“报告诸位一个喜讯,这对中国的年轻人搭载邮轮时一见钟情,已经决定抵达法兰西后便 去教堂宣誓结婚。诸位与他们同船数月,亦算有缘,若有愿意去教堂观礼的,不妨此时留下 姓名。” 那青年男子清秀如竹,气质温润,眉宇间喜气盎然,低头与那女孩深情相望,眼中仿佛只有 她一人。她心里微微一动,俯身将喧儿放下,回手从无名指捋下戒指,上前一步递过去,微 笑道:“恭喜你们。” 戒指在阳光里寒光映目,如泠泠的水滴在指间盈盈闪烁,竟是极为珍贵的晶蓝钻石。两人都 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回过神后齐齐摇手拒绝。雪樱硬将戒指塞到女孩手心中,握住她的 手微笑道:“这个权当贺礼,是我和外子的心意……原来那只的内圈上,还刻着‘情比金坚’ 四个字……这一只虽然没有,也希望你们能情比金坚。” 那女孩还欲退回,见她已泫然欲泣,只得将戒指收起,轻声道:“谢谢您。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雪樱微微一笑,轻声道:“外子姓陈。” 两人点点头,齐声恳求道:“请陈太太到时候一定来观礼。” 她见他们眼中殷殷期盼,又是喜事当头,也不便乍然拒绝,便含笑道:“好,我一定去。”俯 身抱起喧儿缓步离开,走回船头方才站的地方,指着碧蓝天空继续教女儿说话。天空透蓝得几乎透明,连阳光亦像是透明的,照着蒙玛特的白色小教堂顶子,如同画布上不 小心沾上的钛白粉,清清淡淡地点缀在色彩斑斓的巴黎上。教堂外的小花园里种着一畦畦的 蝴蝶兰,紫色蓬蓬盛开,如草一样茂盛。 教堂内墙壁上满满地嵌着碎玻璃的圣像,凑成圣经里的故事,人间的悲苦喜乐都一折一折地 浓缩在此,灿烂肃穆到了极处。雪樱抱着喧儿在门口稍一张望,便悄悄地在最后一排捡个位 子坐下。 新娘子已站在圣堂前,手里捧着一束黄白的玫瑰,用宝石蓝的缎带绑扎,与雪白的纱衣相衬, 鲜明耀眼。看到她进来,抬头跟新郎说了句什么,两人竟齐齐走下圣坛,直直朝最后一排而
来。雪樱连忙站起身,他们已走到跟前,躬身道:“陈太太,请您到第一排观礼。” 小教堂中坐的人虽不多,却都回首朝他们看来。雪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点点头道:“好吧。” 起身随他们走到第一排。 琴师在教堂一角弹着竖琴,叮叮当当如泉水清响。唱诗班的小朋友穿着雪白的衣服,一丝不 苟地为婚礼唱起赞美诗,歌曲安详宁静,有种欢喜到悲凉的情致。
我是沙仑的水仙花,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 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的甘甜果实。 良人属我,我也属他. 听啊,那是我良人的声音. 他对我说,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与我一起走吧。 因为冬天已往,雨水已止息。 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唱,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快与我一起走吧。
歌声到了高潮,端丽庄严。新郎正低头抬起新娘的左手,将戒指徐徐套上无名指。两人转头 朝她微微一笑,侧手示意。只见一点蓝光幽幽在指间闪烁,流光焕彩,正是在船上赠给他们 的那枚戒指,竟被郑重其事地做了婚戒。 她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含笑点点头,泪水却簌簌落下。一片泪眼朦胧中,只见新人礼成,在 圣坛前相拥深吻。她忙仰脸看屋顶天窗上镶嵌的颜色玻璃,日色从淡色玻璃照进来,极是柔 和缥缈,如深情的眼眸般温和惬意,仿佛身在江南的水乡。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光线不明,他 转身揿开电灯,晕黄的灯光从屋顶洒下来,仿佛金色的朝阳布满一屋,他的眼睛也如映在太 阳里,闪闪生光。 他的神情如水样温柔,唇角浅浅一勾,语气戏谑:“我知道娘子向来不爱在珠宝首饰上留心。 可手上光秃秃的,旁人误以为你还待字闺中,让我怎么办?” 她笑吟吟地不理他,眼波一横,偏头笑道:“原来这样用心险恶,那我可不肯戴。”把戒指取 下欲贴身收藏时,却瞥见内圈上还镌着四个小小的字,咦了一声,举起来对着灯光,轻声念道: “情比金坚。” 他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脸色微红,笑道:“我该走了。若再耽误,晚上就得赶夜路了。” 她的眼泪哗哗地如江水开闸,发间簪的茉莉花虽然已经萎黄了,却依然冷香不减。微风过处, 缕缕幽香似渺茫的歌声般,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流动,光阴亦无声流过。虽是七八日的小别,她却只觉得心酸,突然间泪盈于睫:“我等着你。” 他眉目沉静,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拭泪,微笑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她下意识地紧紧搂住女儿,低头看向怀中,喧儿正甜甜痴笑,笑容嫣然,刹那间万念俱寂, 面前仿佛涌起一朵莲花。她俯身在女儿脸上重重一亲,含泪微笑道:“等喧儿将来长大了,妈 咪就好让你回青浦去看爹地了。爹地骑着高头大马,从清亮亮的水湾边一路过来,妈咪一眼 就喜欢他了……” 三月小阳春天气,田里的油菜花开得像黄金铺了满地。溪涧边的乌桕树上还挂着去年的桕子, 像一粒粒捣凤仙花的白矾石。菖蒲大丛大丛地临水生长,辛辣的芳香如江潮般涨溢。夕阳斜 照,年轻女子穿着水红衫柳条裤在湾边浣纱洗衣,嘴里唱着紫竹调。那样清甜的歌喉,那般 悠扬婉转,只能是在芊芊碧草,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 那是日思夜想的青浦啊…… 那是魂牵梦系的江南…… 那是他与她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