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在上海出差。
晚饭后,一个人回到宾馆位于十七楼的房间,慵懒地陷在沙发里,把电视的所有频道来回翻看了二遍,最后决定关掉。
四月的上海, 夜色温柔。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白日的尘埃洗涤无余。我站在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眸望去,霓虹闪烁,灯火阑珊。那些灯光、树影和夜巴黎百货商场哥特式的楼顶,还有穿着春装步履悠闲的行人,都安然浮在夜色里,一种上海特有的轻佻而不失优雅的氛围,轻轻弥漫。狄兰 · 托马斯说:夜是流动的一切。
蓦然,我生出想出去走走的冲动。去哪儿呢?想起有个叫冰雪婧儿的二十多岁的女孩住在这个城市。她是我的笔友,从未谋面,也未曾想过谋面,她倒是给过我她的电话,但没有用过,甚至不记得是否记下来了,抱着侥幸的心情,下意识地去翻看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电话本。果然在一串号码下写着:冰雪婧儿。
电话拨过去,果然有个女声回话。我自报家门后还担心对方记不起来,没想到她脱口而出说出我是谁。
“ 你现在晚上有空吗?我在上海 ” 我对后面四字加重了点语气。
“ 我在上班。 ” 她答。
“ 你今天加班?你们编辑部很忙吗? ” 我有点出乎意料。
“ 不,我早不在那儿干了,我在星巴克当招待,呵呵呵 ……” 电话里传来一阵笑声。后来她告诉我,她三 个月前从一家杂志社辞去记者之职,现在在一家叫星巴克的咖啡店里做女招待。
“ 那,我可以来见见你吗?现在。 ” 我说。
“ 可以啊。 ” 她给我讲了她店的地址。
出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星巴克咖啡店而去。路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出租车带着我晕头转向地在街道上兜来兜去,开车的司机是个刚上班没几天的新手,一不留神又兜回了老地方,而我很多年没到上海了,上海变化又大,一点方向感都没有,直到看到淮海路与雁荡路交叉口的路牌,猛然间有种熟悉的感觉,估计离她的店不远了,赶紧下车。三十年代的霞飞路如今的淮海路,一向是海上旧梦的象征,在世纪末的后殖民情调里,它和那些充斥着旗袍、黄包车、爵士乐的岁月重又变得令人瞩目起来,像打在上海怀旧心里的一个蝴蝶结。
在左顾右盼之间,我终于看到了星巴克,很小的店面,里面漏出昏暗的光。两年前,我们曾经通过电子邮件交换过照片。虽然她在照片上只是个侧影,影像也不是很清晰,但是我一进门还是把她认出来了,也许是当时店里就二、三个服务生的缘故吧。
“ 先生,您想喝点什么? ” 她抿着嘴笑,显然她也认出我来了。
“ 您可以陪我喝一杯吗? ” 我故意问道。
“ 当--然-- ” 她拖长了音调。
“ 你不在上班吗?你们老板会生气的。 ” 我说, ” 我自己喝咖啡,你做你的事吧,见到你了就行啦。 ” 我不想打扰她的工作。
“ 我跟老板说了,有个朋友远道而来。他同意我陪你说会儿话,条件是你在这个店里至少要喝满五杯咖啡。 ” 她笑着说。
接着我们握了下手,她的手凉凉的,柔弱无骨。
在柔和而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我们面对面坐下来。这时我才看清她的面貌,眉眼清秀,青春可人,长得很象金庸小说里的王语嫣。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包 七星牌香烟,抽出一根慢慢点燃,烟雾袅袅地向上升起,在 旁边墙上悬挂着的 马奈的名画《草地上的午餐》前方扩散开来, 空气中荡漾着淡淡的烟丝味道,此时 唱机里飘来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的音乐, 整个房间 洋溢出中世纪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情调。
两杯 卡布基诺咖啡端上来了,外带两份精致的蛋糕。
她用 小海豚般天真的眼神大方地看着我,仿佛刚从匪夷所思的某个海洋深处旅行回来,带着一种匪夷所思的冲击力。我在她的直率面前有些拘谨起来。
“ 你无聊的时候会做什么? ” 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 无聊的时候会做疯狂的事情,譬如说飞到千里之外去见生人。 ” 她说,脸上掠过一丝揣摩的神情,似乎在想我对她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 你怎么想到到这里打工呢? ” 我认真地问。
“ 在咖啡馆里能看到一些有趣的人,包括象你这样的人。 ” 她调皮地回答。
她告诉我,她白天在家写作,晚上才出来打工。她的第二部小说马上就要出版了。
“ 恭喜你呀,你的职业可以名利双收。 ” 我很俗气地恭维了一句。
“ 还是你好,不用靠码字生活,想写就写,不想写也没负担。我们可不一样,听到同班同学又出书了,心里那个急啊。几天写不出字来,就会去喝酒胡闹。 ” 她 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道。
“ 你在这里做招待,顾客都很礼貌吗?要是遇到傲慢的,你会不会觉得很委屈呢?堂堂名校的才女。 ” 我说。
“ 是经常有顾客把我当外来打工妹的,言语上小看我。有一次,有个顾客说我没文化来着,我正想冲他发火,看他手里拿着我的小说,心想他是我的读者,于是就算了。 ”
“ 是不是当时你心里特得意。 ” 我调侃道。
“ 是的,有一点。 ” 她点点头,脸上仿佛又显出当初的得意。
“ 你做化学好玩吗? ” 她问道, “ 中学时的化学课,我就只记得那些五颜六色的液体和很可爱的玻璃小瓶子了。 ”
“ 你我都被误导了,后来走上化学这条路才知道,绝大多数的化合物都是白色的或棕色的,就象烧糊的饭菜。 ” 我告诉她。
不知怎么地,话题绕到爱情上来了,因为这是小说的永恒题材。
她说: “ 完美的爱情我不敢奢望,但是他至少要容忍我的任性,无条件地容忍。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 ‘ 喏,婧儿,这是酥饼。 ’ 可我却说: ‘ 我现在又懒得吃这玩意儿了。 ’ 说着, ‘ 呼 ’ 的一声把酥饼往窗口扔出去。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
“ 这似乎和爱情不大相干啊。 ” 我不无愕然地说。
“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 ” 婧儿说, “ 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珍贵。 ”
“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
“ 是啊。我希望你说: ‘ 婧儿,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了才是,我简直太愚蠢了。为了表达我的歉意,让我再去给你买份巧克力蛋糕。 ”
“ 然后怎么样呢? ”
“ 然后我会好好地爱你,报答你。 ” 她说着,缓缓地吐了口烟,双目 现出一片清亮,盈满一层薄薄的泪水,好像春风吹过的雪地的小溪 ,仿佛此刻她已坠落到爱情之中。
“ 我觉得这相当不近情理。 ”
“ 可对于我,那就是爱情呀!可是没有人能理解 … … ” 说着,婧儿微微地摇了摇头。
此时,她包里的手机响起来,她拿出来,换上一种亲昵的声音。 “ 在哪儿呢?猜你就 在老 K 家,终有一天你会死在麻将桌上的。我现在跟朋友喝咖啡,晚上 12 点再通电话吧。 ”她嘎嘎嘎地笑着,眉眼间风情闪烁。
“ 是我新交的小男朋友打来的, ” 她放下电话对我说, “ 他是个疯狂的画家,下次介绍你们认识。现在的小男孩很会说话的,刚才他口口声声说要死在我的床上。 ” 她又笑起来。
她的笑有一种捉摸不定的美,忽而妩媚,忽而温柔,像一种抚摸,能够给我温暖而亲密的感觉,在我心里引发一阵天鹅绒般的柔情。
谈到人与人的微妙关系,我问她: “ 如果有个我的读者开车四、五个小时来看我,是不是说明她对我有意思呢? ”
“ 不见得!也许她是顺路,也许她喜欢飙车,拿你做个借口,也许她就是无聊,你别自作多情。 ” 她又说, “ 譬如你今天来看我就不是特意为我,特意为我的话你一定会预先约我,是吗? ”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只好老老实实承认是因为无聊,临时才想起她的。
不知不觉间,已过午夜。 咖啡沁人心脾的氤氤香气,酿出亲密融洽的气氛。
“ 我有两张世博会的票,你明天有空吗? ” 她柔声地问。
“ 哦,我明天早晨的飞机回美国。 ” 我不无遗憾地答道, “ 谢谢你。 ”
想起明天要长途飞行,于是我要告辞。我付了账,起身说: “ 谢谢你,谢谢你的咖啡。 ” 她说: “ 不客气。 ” 走到门外,我反应过来是我请她喝的咖啡,怎么我谢谢她啊。
走在马路上,此时行人稀少,月朗风清。白天泻青滴翠的梧桐树叶在明月银辉下,隐隐约约地呈现出深暗的黛色,在夜风里发出 “ 莎莎 ” 的声响。喧嚣的夜上海渐渐走入她的梦乡。
呵,夜上海,上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