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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长江—我的父亲河

(2008-09-21 07:57:43) 下一个

啊,长江—我的父亲河

谨以此献给我的父亲和所有的长江航运老前辈

看见照片上凝目深思的父亲,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长江;看见奔腾不息的长江,我不得不想起父亲。我禁不住低声吟唱:“将你额上的皱纹 / 读成蜿蜒起伏的长江 / 又将波涛滚滚的长江 / 幻化为你刚直的脊背……”

如果要问,小的时候什么事情让我最高兴,那就是到重庆朝天门码头去迎接返航归来的父亲。每一次在父亲归来的前两天,全家人就开始激动不安了。母亲一次又一次跑到客运站询问船位和到港的时间,在接到准确的消息后,外婆便忙着准备父亲爱吃的饭菜,妈妈打扫完清洁就开始打扮自己,我们几个孩子兴奋得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并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母亲精心打扮,然后又任由母亲打扮我们。

我们家住棉花街,离港口不远,穿过水巷子、千厮门不到半个小时就到朝天门。我们穿着最喜欢的衣裙,跟着漂漂亮亮的母亲一路小跑来到四码头或五码头,坐在高高的石梯上,眼巴巴地望着水天极目处,等候父亲归来。

“呜……呜……”当船头隐约出现在天边的那一刻,我们挥舞着手里的小手绢叫道:“到了!到了!看见了……”妈妈意味深长地说:“听,爸爸在叫你哥哥的名字呢,‘武’……”

有的时候,我们的脖子都仰酸了,眼睛也望痛了,可爸爸的船就是不出现,再一打听,原来又是执行特殊任务去了或者因为气候突变而误点。于是,我们就像一只只焉了气的皮球,悻悻然跟着默不着声的母亲往回走。

滚滚东去的长江啊,你是父亲终身服役的连队。五十载踏浪归去来兮,家只是父亲疲惫旅途中温馨的客栈。

在我多年的印象中,父亲总是来去匆匆。他和他的弟兄们驾驶着“靳门号”(东方红 64 号)、“江陵号”(东方红 34 号)往返于重庆—上海,重庆—武汉之间,每半个月或 8 天回来一趟,而每次都是傍晚或深夜到家,第二天清晨天不亮就离去。依稀记得,父亲离去之前总会站在孩子的床前,用他长长的手指逐个摸一摸、捏一捏我们的小脸蛋,可待我们揉开朦胧的睡眼时,已经不见父亲的踪影了。按规定海员每一年有 40 天休假时间,但父亲从未休完过,往往是中途接到通知就立即出发。对此少不更事的我不免耿耿于怀,即便是成人以后偶尔也悄悄在心里地埋怨父亲只顾在外面闯荡 , 对养育子女没尽多少责任……

真正地、认真地解读父亲,是在他老人家去世两年之后。当已过不惑之年的我从重庆乘船东下,重新感悟长江时,面对父亲的魂灵,我不禁怆然泪下!

薄雾掩映着初醒的山城,晨光在东方舒展着手臂,轻轻地慢慢地为她揭开那层面纱,在光雾缭绕中,长江和嘉陵江急切地拥为一体。“呜……”地一声深沉而坚定的汽笛,猛烈地震颤着我的心弦,倏地打开我思维的闸门,把我带到父亲身边。

1933 年,我的父亲卢永慎正值 16 岁花季年龄,只因家境贫穷,无钱供给念完高中,于是嗜书如命的他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成都有名的石室中学(现在的成都四中),与一位表兄结伴来到重庆求职。

国家正处于内外交困、兵荒马乱时期。经济萧条民不聊生,求职谈何容易?父亲一度濒临绝境。他住在一家破旧的小旅店,肚囊空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无神地望着昏黄的灯光,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挥笔作了一首小诗,记录了当时的心境:“国破山河泣 / 家难吾心焚 / 踏破铁鞋觅 / 何处芳草馨?”

终于,父亲有了一份工作,那就是在卢作孚先生开办的民生轮船公司当杂工,不久公司船员养成所培训水手,父亲通过考核成为学员之一。从此,他与长江结下了不解之缘。

17 — 30 岁,在这人生的黄金时代,父亲以坚韧的毅力跨越了生活和事业上的一个又一个的障碍,登上一个又一个新的台阶。从水手—舵工—三副—二副—大副—船长,他成功地实现了人生质的飞跃。孔子的“ 30 而立”在父亲这里演绎得淋漓尽致。

童年的我最喜欢仰望父亲矗立于悬吊在船首外的观察台指挥轮船启航时那果敢坚定的目光;最喜欢听父亲在驾驶室舵轮边发出的“左满舵……右满舵……”沉着冷静的命令;尤其欣赏他翘着大拇指指引航的独特气魄,那种万里长江只等闲的潇洒魅力,在他神气的海员制服和大圆帽上行云流水般地闪动着,吸引和感染周围所有的人。这一时刻,一种崇高而美妙的激情充溢着我幼小的心灵。

记得孩提时,不时有长辈逗问我:“小六,你长大了干什么?”我总会抬起稚气的小脸蛋,毫不犹豫地脆生生地回答:“我要做一个女船长!”

命运却没有把我送给长江,为此,我深深地遗憾了多年。惟其如此,我更爱长江、更恋长江,要知道眼前这条江河是生我、养我、育我的父亲河啊。

我的视野和思绪随轮船顺江而流。

那两岸森严的峭壁、那重重叠叠的雄伟山峰、那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那每一块礁石、那每一片浅滩,都是父亲一生忠实的朋友,那引导轮船灵活行进的航标灯是父亲不倦的眼神和不灭的灵魂。

我靠在船弦支颐沉思:我那书生气十足、满腹经纶的父亲、那待人接物一贯地温良恭俭让的父亲、那连一巴掌一句重话都舍不得给孩子的父亲、是如何制服惊涛骇浪、战胜暗礁险滩的?在他漫长的领航生涯中,是如何多次化险为夷而安全行驶半个世纪的?

在父亲智斗危难的故事中有一个惊险动人的情节: 70 年代末,已过耳顺之年的父亲在长航武汉水上工人大学任教,有一次他带学员乘“东方红”轮(江峡轮)从武汉到重庆, ( 该船因毛泽东乘过几次,故在当时属于重点保护的客轮。 ) 途中船尾突然失火,并向着船身(轮机部)方向迅速蔓延,船上的数百个生命危在旦夕,这时有同行主张马上靠岸,而父亲坚决不同意这个意见,因为靠岸后也许可以得到援助,但势必秧及岸边船只和建筑。怎么办?火势越来越大,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父亲在瞬间敏捷思索后果断地说:“调头!”原来,他根据风向判断,调头后烈火将向船尾方向飘去,这样就能把火势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然后集中力量灭火,方可扭转局势。这一招果然很灵,妄图吞噬生灵的雄雄烈火终于被制服了,数百颗悬吊起的心一下放了下来。老船长在江上智斗火灾,挽救了“东方红”轮和数百个生命的事迹,通过《长航简报》和海员们的口碑传为佳话,而父亲回到家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此事。

天渐黑。

黑暗夹着冷风从四面八方向轮船包围过来,船顶的探照灯警觉地扫射着江面。

我踱到舱外,看见过道的路灯下有两个女船员在做手工,便上前攀谈起来‘当她们知道我是老长航的后代时,那肃然起敬和亲切倍至的感情立刻溢于表面,让我百感交集。

我站在船首,一任狂烈的江风,吹打我冰凉的脸颊、吹乱我的头发和衣襟、启开那尘封已久的记忆……

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不,是在寒冷的冬夜,父亲患了胃出血,他忍受疼痛的煎熬,用热水袋顶住患处,迎着猎猎江风站在驾驶室从容地领航……

抗战时期,日本鬼子常在夜晚猛烈地空袭长江,父亲和他的弟兄们,驾着航船东躲西闪、左拼右突、死里逃生……

在那单调的岁月,没有电视、没有卡拉 OK 、甚至有时白日连无线电信息都不灵……父亲却在枯燥无味中安然地度过了近两万个日日夜夜……伴随着他的只有这长江的风声、浪声抑或还有留在他心底的妻儿的笑语。

然而,寂寞却打造出了父亲那百折不挠的品质。

在父亲的身边总有一个小小的日记本,他把生活中的深刻感受和启迪都用诗歌的形式记载下来。在父亲漫长的航运生涯中,小日记本不知换了多少个。

诗词是父亲的终身的喜爱和忠诚的伴侣。 1977 年,五姐和我考上大学,父亲在欣喜之际,送给我们的珍贵礼物是《唐宋诗词》,他不无感慨地说:“我这一辈子呀,每当遇到寂寞和困苦时总是靠朗诵和琢磨诗词来消除烦恼……”父亲的这一爱好和习惯,一直延续到生命的终结。就在他老人家弥留之际,还吃力地对守护他的亲人说,每当他被病魔折磨得难受至极时,就在心里默诵着一些豪迈坚定的诗篇,以转移和减轻病痛。

健康开朗的父亲,因小小的感冒发烧进了医院,最后却丧身于医疗事故。他这个从来没有向命运低过头的铁骨铮铮的汉子,万万没想到自己生命的航船在岁月的第 78 个年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社会的暗礁,在一声轰然巨响之后便沉没于历史的长河。过去半个多世纪风雨寂寥、艰难险阻都被他泰然地甩在了身后;过去半个多世纪亲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翘首盼望父亲平安地回归……而母亲和全家人长时期牵肠挂肚地担忧刚刚平息了没几年,父亲却遽然离我们而去,想到此怎不让我心生生作痛。

扼腕叹息之时,抬头又看见航标灯。它在黑夜的前方坚定地闪烁,也在我的泪光中闪烁,更在我的心里闪烁,我想它还将闪烁在子子孙孙生命的航程!

想起初到南方的我,被孤寂折磨得辨不清方向,父亲来信谈到早年在长江上如何战胜孤寂、挫折的经历,并对我说:“红儿,挺一下困难就过去了。”父亲的教诲为我驱散了眼里的迷雾;父亲的声音此刻如江涛在我耳边翻滚着并以穿透生命时空之势久远地回响 ……

江风吹干了挂在我脸上的清泪。

枕着长江柔软的波涛,睡在轻轻摆动的父亲的摇篮里,我渐渐地进入了梦乡……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父亲庇护的胸膛是如此博大、如此温暖、如此实在;轮船偶尔唱出的汽笛声,犹如父亲那亲切而熟悉的鼾声,让我在梦里平添了几多安全感。

在长江这幅瑰丽夺目的画卷中,三峡是其中的绝笔。

瞿塘峡是三峡的最险处,杜甫《夔州歌》云:“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年关。”此刻,那汹涌澎湃的激流、那雷鸣般的涛声、那冷面无情的巨大漩涡就在脚下、就在眼前,而沉载着数百个生命的轮船必须冲过去而后生。我的耳畔骤然响起父亲洪钟般的声音:“冲过去!稳住!左满舵……”

啊,终于冲过去,又冲过去了……

我这才明了父亲那种临大难而不惧的九死一生的韧劲从何而来;我这才明了父亲那副看起来并不厚实的肩膀,为什么能够挑起赡养和抚育一家三代十几口人的担子(其中包括他的弟妹)。

二哥为父亲写的那幅遒劲有力的挽联赫然出现我的眼前:“五十载战恶水斗险滩领尽大江风骚呕心沥血为航运创千秋功绩 // 半世纪顶风口跨浪尖行遍巴蜀吴楚含辛茹苦为子孙树一门风尚”

我为父亲豪迈的一生而骄傲无比,更为长江造就了一大批父亲这样的睿智而超然的勇士而赞叹不已。

勇士自有勇士的柔情。父亲用船长的胸怀去接近和拥抱文学艺术,他和好些乘船的作家、画家、作曲家结为莫逆之交,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父亲绚丽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浓墨重彩。我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刚中有柔的个性典范,恰如刚柔相济的巫峡那样耐人寻味。

狭窄的巫峡,两岸对峙的奇峰险些锁住激流。巫山 12 峰姿态各异,婀娜多姿,变幻无穷,尤以神女峰为之最。

江涛追随曲折的山势迂回向前,轮船在陡窄的峡廊中稳步行进。真可谓:“胜似闲庭信步!”

我沐浴在亮丽的朝霞和柔和的江风中,欣赏着这一幅幅神奇飘渺的图画,目触父亲内在深处文学艺术潜质的渊源,我对父亲的诗情画意心领神会。

告别巫峡,轮船急切地投入西陵峡的怀抱,一路尽是急流险滩。然而,幸有屈原、王昭君的陪伴和“兵书宝剑”的护卫,难怪父亲不觉寂寞,更不会畏惧。或许,对父亲来说在千万个漩涡中绕着泄滩、青滩、崆岭滩迂回突进,不过是在玩味一种叫做“走出迷宫”的军事游戏罢了。

长江像一匹脱缰的骏马,呼啸着奔腾了两天两夜之后,嘎然安静了下来。

柔美的朝霞轻轻地吻着劳累许久小憩的江水。天光一色,“极目楚天舒”啊!

父亲那深沉的歌声从空中飘然而至,且越来越清晰:“云儿飘在海空 / 鱼儿藏在水中 / 早晨太阳晒鱼网 / 迎面吹来大海风……”

此刻的大客轮,真如一叶秀气的渔舟徜徉在宽阔无际的大江胸怀,而船上的人更显犹为渺小,在光雾交错的幻影中,已经成为宇宙中的一粒粒尘埃、长江上溅起的一滴滴水珠 , 深深地融入了大自然无穷的生命之中。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矗立在长江岸边的亘古不变的赤壁,时刻敲响荡气回肠的警钟——提醒每一个过客:光明磊落、乐观豁达、惜时如金、谦逊待人。这就是父亲做人的宗旨和信条,这就是为何在父亲的身上从来都不曾发现一丝浮躁作风的缘由。他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宽容大度,哪怕在文革时期遭到曲解,也未改变做人的初衷。

长江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百科全书,包罗万象、应有尽有;长江是父亲的社会大学,使他终身受益、裨益无穷。父亲自 17 岁步入长江航运事业到 60 岁后并没有离开长江,他受聘于长航武汉水上工人大学任教,之后又被重庆民生轮船公司聘为技术顾问。直到古稀之年,他还撰写了多篇富有价值的航运论文绘制了多幅富有价值的河床图。

如果说李清照是沉醉于莲花深处,一时不知归路的话,那么父亲却是陶醉于长江的深处,终身都不知归路啊。他就像那永远不知疲倦的富有生命活力的长江,奔腾着去迎接和拥抱一个又一个新的太阳,直至融入东海……

长江把无限的关爱奉献给了父亲,父亲又倾其所有的血汗回报长江。

我深深地感激长江,为我们锻造出乐观幽默、智慧刚强的父亲,从而也给了我一颗柔中有刚、刚中有柔的灵魂。

父亲已经离开人世 8 年了。 8 年来,每当我从南方返回重庆。总忘不了一个人去朝天门码头站一站,望一望长江。

啊,长江,我亲切熟悉、慈祥和蔼的父亲!您听见您的女儿在唤您吗?掬一把江水擦一擦疲惫的脸,好似父亲温热的手指从我的脸庞滑过,一时间,我闻到了父亲身上特有的海员气息;侧耳聆听江涛拍岸的节奏声,分明是父亲的脉搏在有力地跳动……

恋恋不舍地和长江道别。蓦然回首,只见江天交接处,一艘轮船的身影在暮霭中时隐时现,冥冥中长江又把远航的父亲送回家来了,刹时,孩提时的那兴奋的甜蜜涌上心头……

长江在,父亲就在;长江长存,父亲就长存。

我深深地爱着这条生命不息的江河—一生我养我育我的父亲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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