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论语·为政篇第二》
孔夫子说:殷商继承夏朝的制度,有增有减,周朝继承商朝的制度,有增有减,都是可以知道的。
科举制度在中国历史上的诞生,并非天上掉馅饼;而历朝历代的损益与变化,也是著之竹帛,至于其穷途末路,一则由历史进程中的损益积劳成疾而来,二则由时代的变迁将其抛弃所致。科举毕竟存活了1300年,曾经造就了唐宋的辉煌,有其历史存在的必然与价值。
作为一种制度,科举呆板生硬,而生活于这一制度的人,则有着多姿的色彩。演义者,敷衍排比,以人喻事,以求科举的制度史能够生动一些。
隋朝,皇帝为了削弱执掌大权的豪族的势力,并且进一步搜罗人才,开始推行不分出身地位都可以参加的官员选拔方法——科举。这方法被唐人沿用。同时,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下层士人,与朝廷里的豪族士人产生了利益冲突,并最终酿成了唐末的党祸。
宋朝,朝廷沿用了唐朝的科举制度,并且进一步增强了科举考试的可操作性。但同时,宋人也逐渐让科举变成一个僵化的形式。科举考试对儒家经义的重视进一步提高,而渐渐轻视辞章。更重要的是,北宋中期以后,王安石通过改革科举制度,推行自己对儒家经典的见解,使之成为科考的唯一正解。通过这个方法,宋代统治者达到了“统一道德”的目的,同时也让科举考试与实际政府工作越来越疏远。南宋以后,朱熹的道德学说占据了科举的考场。
明代,八股文的出现最终让科举制度成为了束缚士人阶层的一大利器。参加科举考试的读书人只能熟悉朱熹一派的儒家学说。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不仅成为了专制制度的道德代言人,而且缺乏实际工作的能力,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科举演义第一回
织席贩盐登高第 纡紫拖朱抡拳头
文皇有道选才能,布衣仗笔觅封侯。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这首诗单说开科取士一事。原来汉魏六朝之人在朝做官的都凭前辈保举,于是朝堂上各家相互包庇,一荣俱荣,是以有云“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等到改朝换代,隋帝称制,隋二世皇帝杨广,传下旨意,叫天下各州各府,每年向组织部推荐三人,应考“秀才”。从此,天下士子就有了科举一途。这科举考试有一宗好处,就是不管你家庭出身地富反坏还是三代贫农,自忱文章绝妙,都可以来参加,一登龙门,就有了荣华富贵。所以,在唐朝科举考出的进士中,豪门大家者有之,织席贩履者也有之。
正是风水轮流转,不过几天,李家又夺了杨家天下。唐朝照样沿用这个以笔选官的法子。那一日正开科考试间,太宗皇帝潜行至端门,见参加考试的士人个个丰采奕奕,鱼贯而入,不禁拍手赞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话说唐文宗大和年间,郓州须昌县就出了这样一位毕姓的读书人。毕家原来也是大户,祖上出过几个老干部。不过毕匀这一支早衰,只能靠卖盐为生,而且很早就死了。毕匀之子虽然很早就做了孤儿,但一向读书刻苦,大半夜都不肯睡,点起火把来看书。毕匀媳妇看到儿子大半夜还烧着柴火,十分焦急,怕一时走水,把屋子点着了,又担心火光灰暗,儿子读书仔细,怕他读成近视眼,于是一把夺过火把,唤儿子睡觉去。哪知道儿子根本不听娘的话,兀自又点起火把继续读书。如此再三,这小儿子竟然学得满腹经纶,又不妄交朋友,渐渐在四里八邻中得了三好学生的称号。
于是乡里长者劝毕匀媳妇送儿子去考科举,或许可以得个一官半职,她的后半生也好有个依靠。毕匀媳妇想这也是个道理,不过转念一想,儿子自从出生以来一直呼作“狗子”,如今要进京赶考,总不好也叫此名,于是请县里一个老文书给儿子换名。老文书听说贩盐毕家的狗子也要赶考,心下就有几分轻蔑,想真是世道不同了,如今寒门清氏也想做官。于是给狗子起名“咸”,说此字出自《周书》,本意为“和”,正是大吉大利的好名。
狗子听了,知道老文书在讥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径用毕咸为名,上京赶考。不想竟然当时就考中进士,不久,又因为文字秀丽,被点作拔贡,旋就做了监察御史。文宗驾崩,懿宗即位,迁毕咸于宣武节度使,以至累迁相位。自然把须昌县那位老文书羞得无地自容。
太宗皇帝赚得天下士子,却也因此落一个焦头烂额的结果,且听我道来。科举选拔天下英才,进士及第后,须得拜谢主考大恩,尊之为恩师而自称门生。主考官也必尽力提携门生。同年及第者,为求友朋,互称年兄,彼此结合。如此一来,渐渐有了结党分群的景象,为朝廷衰落埋下了一个祸根。
当时,正是唐廷宦官当权,藩镇割据,风雨飘摇之际。诸位大臣因为处理藩镇问题产生罅隙,又因为科举决裂为两党,相互攻讦。至唐宣宗即位,才贬斥两党,放逐大臣,平息争论。而此时,党争已历四十年,朝廷也已经一片大乱,大势去矣。这正是:
有唐立国三百年,成也科举败科举。
科举演义 第二回
华章修辞成绝响 五经四书置案头
太祖禁武削藩镇,独叫苍头爱管城。国朝焚香礼进士,天子撤幕待经生。
这首诗讲的是大宋朝自从太祖赵匡胤打得天下以来,走了一条崇文抑武的新政路线。前朝的混乱局面,让宋太祖引为警戒。为了免除考官、士子联党结派的可能,太祖自从开宝六年起,订下了“殿试”的规矩。不但由皇帝亲自主持最后一次考试,而且名字也由皇帝铨定。自此,天下进士都成了天子门生,自然要效忠皇帝,少了结党的可能。为公平计,赵家皇帝更是逐渐严格考试流程,定下了后世糊名、誊录、闭门考试的规矩。一则,朝廷取士数量大增,唐人一科只收三五十名,入宋每科进士增至百人。英宗治平二年,皇帝发下旨意,以三年为一科期,这一规矩由此确立,至明清二朝沿用不废。
入宋以来,新朝皇帝对隋唐以来订立的科举规程整废颇多,却也有沿袭唐人旧例。宋初,科举一途上,辞章依然是考举进士的重要标准。
话说这是在宋真宗天禧元年,汴京的考场里走来一位辞章大家。这位辞章家姓柳名三变,字景庄,福建崇安人氏。这位柳三变从小就擅习填词,且喜欢作小令。柳三变作的词多讲市井俪俗,浓艳华丽,精致晓畅。时人赞之曰:但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这柳三变虽然是一介词人,却也是惯读圣贤经典,满怀经世济民的理想,一心要襄助帝王,成就功业,所以也坐在场中,提笔对策,希望得中进士,走上仕途。也是朱衣秀士不点头,柳三变这一次科场不利,没有考中。好在他并不在意,揭榜之后赋词曰:
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
仁宗天圣元年,又是大比之年。柳三变再入汴京科场,准备再作一博。谁知天命不予。这次他又没能考中。柳三变两次科举不利,仕途不进,心下就有些怨气,下得场来,不免作词排遣心中愤懑,于是作词曰: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志。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捱到景祐元年,又是开科之时。柳三变不气不馁,又一次赶赴京师,准备赶考。这一次,他文运当头,竟然一次通过,终于能进入殿试环节,得以亲炙天颜。殿试之时,待点的进士一一跪在殿前,等仁宗皇帝钦点。柳三变也在其中,心下惴惴,想不知道此番能够获得什么样的功名,施展什么样的本领。
哪里知道,仁宗皇帝在案卷之上,看到柳三变的名字,微微地就把眉头皱起,将朱笔重重搁下,轻哂道:此人不是爱好作词,对我朝科举十分不屑么?怎么也赶考来了?于是饱蘸朱砂,在案卷上批道:且去浅斟低吟,何要浮名?
柳三变虽然由此进士及第,但看到仁宗皇帝的批语,知道自己前途无望,也放下了经世济民的念头,纵游娼馆酒楼,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郁郁不得志而终。
延宕至神宗年间,皇帝重用王安石,励志新政。渐渐就有轻废科举辞章,改将明经知典作为选拔天下英才标准的意思。熙宁二年,神宗听从王安石的意见,准备变革贡举法,统一经意,以国家指定的道德经典作为取士的标准。并发至各政府部门讨论。这一改革旋即受到苏轼等人的反对。
却说这位苏轼,号叫东坡居士,乃是当朝第一位鼎鼎大名的大文士。此公也是科举出身。仁宗嘉祐元年,苏轼与弟苏辙,由乃父苏老泉带领,进京参加科举考试。苏氏兄弟顺利通过了举人试。次年正月,进士考试正式开始。此届科举,由仁宗钦点当时最著名的文豪,文联主席欧阳修任主考,由作协副主席梅圣俞为副考。欧阳修出题“刑赏忠厚之至论”,为科场题目。
苏轼挥洒自如,慷慨陈词,只消六百字,阐述以仁治国,严明赏罚。梅圣俞读到这篇场中作文,啧啧称奇,立即拿给欧阳修看。各位看官,宋人科举,已要糊卷誊录,主考看不得考生名字。欧阳修自然是不知道这篇作文的作者。不过欧阳修看其文辞流畅,大气磅礴,隐隐透着周秦古文的气度。颇像此次科举另一位著名考生曾巩的手笔。本想这样好文章该是取作第一的,可是,这曾巩乃是自己学生,且他上次科举不第,自己曾作序送他。这时自然要避嫌,于是将此文点作第二。
事后,苏轼拜谒欧阳修,欧阳修十分高兴。交谈间,忽想起苏轼文章中有“皋陶曰杀之三,尧早宥之三”之句,自己读时就满心狐疑,便问典出自何处。苏轼答说典出自《三国志·孔融传》。欧阳修满书查找,并无此典。于是莅日再问苏轼。苏答: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赐子丕。孔融说,正是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问出于何书。孔答:“想当然耳”。落下一场佳话。
苏轼以辞章独重,考中进士第二,此番王安石欲以国家学术霸占科场,当然拍案而起。神宗见反对派势大,也一时不敢立即改革。
不过,神宗改革之心已定,大臣难回天意。熙宁四年,贡举改革诏命正式下达,对于经义的内容和形式有所规定。经义文体,借助权力的庇佑,在科举考试中正式登场。其后,朱学兴起,入明演绎成八股,朱子之学遂成中华学术正宗。这正是:
本朝自有儒人出,独领风骚一千年。
科举演义 第三回
除鄙陋金榜分南北 感西学试场展新题
洪武竖子建大国,开科一年分两榜。学生运动乱金殿,人头落地一大帮。
这首诗讲的是明朝初年,科举一道的一次大变故。洪武皇帝登基以来的三十年里,因为担心权臣把持朝政,架空帝王,因此颇下得狠手,杀了一大批开国元勋。不过,如此杀戮并没有影响天下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图谋仕途的心思。
这年会试,又有大批南北举人,来到南京城内的贡院,参加考试,希望能够考中进士,获得进入官场的门票。
这年的主副考官是刘三吾、白信蹈,这刘大人已经八秩高龄,是朝内有名的教育家,饱读诗书,对经典的掌握更是全国数一数二,正适合担任此重任。他们从全国几百名举人中,点出五十二名贡生,其中又以宋琮为贡生第一,举报给了皇帝。
三月五日,经过皇帝过目,会试发榜。贡院的负责官员将贡生名单抄录在黄榜上,张贴在贡院门口。没想到,这一贴,就贴出明一代第一桩学生运动。
原来,两位考官没有注意到,在他们选出的五十二名贡生中,竟然全部是长江以南人氏,全无一个是北方举人。“难道因为刘白两位考官大人都是江南人,所以特地偏袒南人?”北方考生中有人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这疑问一传十,十传百。北方士子当中就有那落第以后,心怀不满者,在人群中故意吵闹,又有南方未第举人,也从中起哄,一时竟有举子抓起地上的石块泥巴,直朝黄榜扔了过去。这有第一个人扔石头,就有第二、第三个,不但将黄榜打落,而且将贡院大门给打坏了。
落第北方举人们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点起人马,浩浩荡荡往负责科举事务的礼部而来,说是游行请愿,称此次科举不公,要与考官对质。礼部官员看势头不妙,赶紧请来负责国家安全事务的武装警察锦衣卫,弹压学生游行队伍。暂时把举子们的不满压了下去。
不日,殿试举行,皇帝钦点福建人陈安为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消息传出,本来已经平息的学潮再度发动,还没有离开首都的北方考生再度组织游行示威,并且写了大批大字报,诸如“炮打翰林院”之类,贴满了南京的大街小巷。闹到这个地步礼部不敢怠慢,赶紧上奏洪武皇帝。
洪武皇帝对南方地主知识分子本来就有些不满,又兼帝国要加强北方边境防守,北方正是用人之际。这一科选出的进士都是南人,他本就有些不快。于是下令,叫翰林院的另一位负责人张信,主持会试复查。
这个张信,立即组织一班工作组,复查会试考卷。不过他翻看了这几百名举人的考卷以后,发现北方连年战乱对当地文化教育事业影响实在太大。南北考生成绩相差确实悬殊。于是如实奏报给皇帝。
洪武爷听了,勃然大怒。命令刑部立时捉拿刘三吾、张信、白信蹈三人,严刑拷打,要求他们说出会试实情,结果刑部闹腾了好几天,三位大人丝毫不肯改口。于是刑部的大佬们拿出之前办胡案、蓝案时肃反扩大化的本事来,将三人家眷几百口全部打入天牢,一律刑讯逼供,终于查出了一个涉及六百多人的大型徇私舞弊集团,上报给了皇帝。
皇帝明知道是冤案,但为了平息北方士人的愤怒,于是御笔朱批,称几位大人是蓝玉余党,有谋逆之心,将刘三吾流放,张、白两位凌迟处死,涉案大臣或杀或流放有数十人。而该科所选进士全部废除。当科状元陈安则被判处死刑。
五月,洪武皇帝亲自从北方士子中点出六十一名进士,第一为河北韩克忠,第二山东任伯安。此后,明朝科举,一律分南北榜取士,南北地区各按照六四开的比率选取进士。就这样,留下了一段中国科举“南北榜”的典故。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科举考试选取官员的法子已经衰落。八股文成了各地读书人的必修功课。除了最后一次殿试,需要考一些时政、对策方面的内容,其他考试全部用八股文,以四书为基础解释儒家经典。而且因为后来殿试基本上不看作文内容,只以书法好坏定名次,所以时政对策等实用内容益发不重要了。这个绵延了近千年的科举制度开始了不可逆转的衰落。
一直到清朝末年,科举的内容才略微发生了些许变化。1840年以后,西风渐渐东来,传统的老式学堂里,慢慢也出现了一些新鲜内容。到同光年间,为了提倡洋务,老学堂的教学内容也增加了不少洋玩意。诸如文法、历史、格致、地理等项目,也开始成为了士子们谈论的内容。
话说这一年,江南某省开乡试,出考题的学督乃是颇受西风浸染的人物,心想,虽然科举一道没有变化,但时局已变。大家也自当与时俱进,搞些新鲜玩意来考试。他于是出了一个怪异考题,叫做“项羽拿破轮论”,意思是要叫各位来考试的秀才读点外国历史书,将古今中外两位功败垂成的大英雄作一比较。
当日考试已毕,将卷子收上来,誊好卷,糊了考生名字,送给学督批阅。学督翻到其中一篇,才读开头,已然喷饭。只见这卷子上写道:
夫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岂有破轮而不能拿哉?使破轮自修其政,又焉能为项羽所拿者?拿全轮而不胜,而况拿破轮也哉?
这样一等一的好题目,秀才却答成这个样子,这位学督读了,也是兀自摇头没有办法。需知,此时离五大臣出洋考察,撤废科举,大兴新学已经没有几年。传统儒家士子的末路,已经相去不远了。这正是:
一轮红日映朝阳,千年王八挪动身。废除科举千古事,面目一新读书人。
徐来(青年学者)
http://ent.sina.com.cn 2005年09月12日10:18 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