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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鱼

(2022-08-26 07:56:08) 下一个

冯谖生气了。他咬着牙弹一下剑,说,“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可见食鱼也是个要紧的事情。所以现在只要几天不吃鱼,我就会有些恍惚。不过要是认真说起来,我倒从小不爱吃鱼。

不但不爱吃鱼,我连肉也不爱,觉得腥。大概是前世修得的佛性,转了一世,还没有消磨得干净。就是吃青菜,我也喜欢青菜汤,拌了饭吃,三口两口就吃完一碗饭。那个时候忙,总有人或者事等着我,要是吃鱼,得花多少时间?所以,直到读中学,我也不胖,瘦而且高,是个“条儿”。

杭州也是鱼米之乡,可是过去杭州人能吃到的鱼,品种却不丰富。不像现在,储藏运输条件都改善了,杭州人也可以吃加拿大三文鱼了。那个时候杭州人吃的,就是几个品种,咸水鱼全靠舟山渔场,有鲳鱼墨鱼,大小黄鱼,网带钓带,不太新鲜的时候居多;淡水鱼有鲫鱼黑鱼,草鱼鲢鱼,再有步鱼黄刺,长条猫鱼之类,倒是鲜活的。鲢鱼因为价钱便宜,吃的时候就多,而鲫鱼凭个体大小价格悬殊,小鲫鱼就成了最物美价廉的东西。

小鲫鱼,当然就是小,两三寸长。鲫鱼刺多,又这么小,吃起来一定很麻烦?其实不是的。人生的事,繁简由心,就看你怎么处置了。小鲫鱼,活的,用左手握住,右手拇指的指甲从尾巴稍上逆鳞而上,一左一右,再把鱼反过来如法炮制,鱼鳞就干净了。然后用拇指食指在鱼下巴一掐,就掏出鱼腮。再从后向前一挤,连肠带浮泡一并收拾妥当,就可以下锅了。我虽然不爱吃鱼,也不是一点不吃。吃鲫鱼我就喜欢两种做法。一是两面炸成焦黄,连头带尾一口吃去,基本不吐刺;一是油煎以后放萝卜丝、豆腐,把汤汁滚成牛奶一样浓稠,一面喝汤,一面把鱼在嘴里一咂,肉刺就分离开,并不费事。

广东人是讲究吃鱼的。只是当我在广州读书的时候,先是我未有多大兴趣,再由于穷学生下不起馆子,最后因为学校里除了鲮鱼还是鲮鱼,难免让人生厌,所以广州在我的食鱼经历中竟没有什么地位。留下印像的惟有广州人从菜场出来,手提一根稻草穿着半个鱼脸的情景,久久不能磨灭。后来我自食其力了,去香港公干,才见识了广东人吃鱼的排场。

到香港的当天晚上,曹光彪先生来接风,当然不是为我,是为我的长官。菜刚上齐,主客便因为一条石斑鱼的鱼头发生了纠缠。曹老先生顺便教导我说,鱼头惟德望崇高者可以居之,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广东人可为嘉范。我一时心悦诚服,惶恐着小时候一旦父母威逼我吃鱼,我就吃个鱼头作敷衍的僭越。不过我还是觉得我的长官未必就情愿,因为等他咂巴完那个鱼头,盘子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后来我发现,曹老竟是大大的不小心了。事情起源于他的本家我的朋友宁波人老曹和人吵架。吵架发议论做诗写文章,道理都是一样的,先要起兴。起兴起得好,起得扎实稳当,起得巧妙,后面就容易洋洋洒洒,就事半功倍。老曹道:“老话说,吃鱼吃肚皮,讲话讲道理!”“讲道理”虽是小儿之见不足留意,不过“吃肚皮”就让我忽然想起曹光彪。“老话”肯定也是自古人那里传下来的,有韵有节奏,好像要比曹老先生的话更加靠得住。稍加追究,我发现果不其然,诗圣杜甫的诗史中早就留下句子:“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

杜子美上了点年纪,跑到阌乡的姜七家里吃请。姜七很是客气,席上不但有鱼,而且照顾老杜年高,饭菜都烧得软烂,以致少陵十分感动,觉得“哪里哪里,我还不算老”。你看姜七让老杜不好意思的举动是什么:偏劝“腹腴”。什么是腹腴?《汉书》里有一句话,叫“九州膏腴”。师古作注说:“腹下肥白曰腴”。原来姜七不像曹老先生那样轻信街谈里说,让个鱼头来“难为”我家“抚台大人”,姜七恭奉给老杜的是鱼肚皮。

诗文传史实。你不要说我是孤证不立,我还有后手。《周礼 · 疏》道:“燕人脍鱼方寸,切其腴以啖所贵”。看来做贵客应该吃鱼肚皮,从周朝就开始了,而且是编进了《周礼》的。想像一下,如果不是在九十年代的香港,而是几千年前的燕国,燕人张翼德请我家“抚台大人”吃饭,大喝一声:“你吃呀~~~~!”那就一定不是个鱼头,而是一块肥嘟嘟的鱼肚皮----很有可能还是生的。曹老先生“非礼”呀。

有道是“格物致知”。鱼肚皮,香而滑润,肥而不腻,无刺而半透明。自从老曹和人吵架以后,我用心将其格了一格,就喜欢上了鱼肚皮。在后来的实践活动中,我一直恪守此律,不为各种阿谀奉承所迷惑,非鱼肚皮不食。你看,黄山谷都说:“故园溪友脍腹腴,远包春茗问何如”,连文人风雅都是沾得上的。所以,吃鱼肚皮一阵子里成了我的不传妙法。谁让你们不读书?那你们就为那个鱼头钩心斗角去吧。

鱼有百种,种种不同。那么,什么鱼的肚皮最好吃?我尝过许多种鱼的肚皮,莫能衷于一是。听东坡说,“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他老人家最推崇的当是河豚了。这便是个问题。杭州人常说,“冒死吃河豚”,可见吃河豚是件极为严肃的事情。历来苏南沿江一带有吃河豚的风气,因为他们有屠宰炮制的秘法,虽然每年也要死掉一些人,好在却有些英雄气。我当然没有这个胆量,也觉得无甚必要,便只等不需要冒死的时候。忽然,杭州武林广场原先叫红太阳广场的,东南角上一家餐馆,以河豚鱼作招徕。我闻风而去,老板说可以绝对放心。于是就来一碗。吃着吃着就觉得疑惑。首先它肯定不是肚皮,这也还罢了;要紧的是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河豚,因为从来没有经验,连说是或者不是的根据都没有。悻悻然出来,将一切存疑,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吃过河豚,更遑论河豚肚皮了。

如今生活在加拿大,吃河豚的念想早就割断。许多过去熟悉的鱼种没有了,不熟悉的鱼种出现了。我依然坚持我的律法,凡尝新鱼,肚皮好吃的就继续吃下去,肚皮不好吃的,以后便不再问津。我的女儿一如我小的时候,劝谕之下第一击必在鱼目,然后就吃鱼头;妻是渔乡出来的俗人,忠诚于鱼的背脊;而我,便在不动声色中吃净了鱼肚皮。我们仨各在其位各谋其政,默契而又和谐,每日必有饭三日必有鱼,由是可以淘淘乎傻乐终年。你说,这样的日子,夫复何憾......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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