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时候,远在温哥华的可人忽然炸起毛来,出一个题,说是“淡月光”,要一起来结个社,写出诗文来,你侬我侬。这自是因为那月光,清泠泠地从天上洒下来,本就发人之幽情。恰如果这人正遇上不顺心的事,便不免要“忒煞情多”地说上一席话,再幽幽地去就寝。
然而,这个时候我却想不起什么不顺心的事,酝酿再三仍是了无挂碍,月光就不仅是清泠泠的,而且还爽朗朗,只好“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这般地想去,竟觉得不知“月光”可以如何之“淡”。
月而有光,如果不是新月,如果正逢十五,劈头盖脸地往下照,免不得双溪两岸恍如白昼,蒲公英车前草芦箭柳枝都能辩认得清楚,除却没有太阳底下的那份热。若更要大惊小怪,学刘梦得那样“洞庭秋月生湖心,层波万倾如熔金”,我想这些个肯定就算不得是“淡”。于是,我只好在煌煌的月光下忖度着,抑或是月牙儿当空?抑或是轻云遮月?还是烟笼秋水,在暮霭平流之中仰望着天空?反正“大漠沙如雪”,便不能“燕山月似钩”。这样一来,我又觉得有些夹缠,妨碍了我恰才生出来的悠悠的一丝空灵。
既然不知月光何以能淡,我便试着去看月的影。然而月竟是没有影子的。月中的明暗那是玉兔的影,月光洒向人间并没有连玉兔一并洒下来。广袤无际的大地上撒满了月的光,壮丽而单调。唯有在月光不能完全照到的地方,我们才知道那是影。但便是这样的影,却就充满了缠绵与生动。明月从松间照下,月的光透过松的枝泄漏在地上,明处是月的光暗处是松的影,远看是月下松有影近看是松下月有光。松影摆动月光跳跃,松影便成了黑的光而月光便就是白的影。影中再有清泉从石上汨汨地流过,我的心便就随它去了。
可是,纵使心随它去,这影的缠绵与生动也全在黑白的分明中,月影又如何可以淡呢?百般的徘徊往还,我终于想到,淡的只是月的色。月色撩人,明而不炫,无论洒在哪里,始终清白如洗。也无论什么颜色,在月的覆照下,也便清白如洗,都归了一。在天地一色里,就有了你侬我侬。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女子,名字叫月色。
月色是广东顺德人氏,生于清末,本姓谈,名古溶,月色为字。容庚先生说,她是淡月色。月色幼入佛门,性高洁而爱书画,尤擅梅花。民国初时,禅院雅集是文人们一时风尚。有月色同乡蔡氏哲夫,系南社社员,诗词书画金石古董无所不精,常于庵中高论挥毫。月色每每就教,因爱其才而敬其人,所好既同便生情愫,断然还俗以谋婚嫁。为哲夫已有原配,月色甘充副室。良缘既结,琴瑟和合,月色专心艺术,得蔡哲夫细心传授。又因为哲夫的缘故,得识于苏曼殊黄宾虹诸大师,于书画金石考古之道遂成方家,苏子谷曾赞“画人印人一身兼,挥毫挥铁俱清严”。抗战中期,哲夫贫病而死。月色始终不渝,收拾哲夫诗词,编成《寒琼遗稿》行世,正所谓“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可感前辈用情,亦曾如此。
月色而淡,犹你侬我侬之于斯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