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原是个地理概念。黄河出河套后从中条山西端的渭水入河处悍然东向,将东方大地一切为二,又从安阳附近折向东北。北起这一段黄河南到汉水淮水的广大地区,就是上古华夏人民所认识了的河南。河南是华夏文化的发源地。有文字能证而且较为可信的古代华夏文化史大约起于唐尧虞舜,几传到禹,建立了中华第一个朝代:夏。夏便发迹于河南嵩山一带。商继夏而起,又向东开拓,大约繁荣在黄河下游低地的商丘。夏商合计共历一千余年,创造了极光辉灿烂的华夏文明。
可是河南人挺冤枉。大家经常听到些编排河南人的故事,连南方一些城市抓小偷都专抓河南籍的。到底缘何而至此,不容易说清楚。其实,民族歧视、文化歧视、地域歧视在整个中华文化中到处都有。南方人视北方人为侉子,又脏又笨;北方人视南方人为蛮子,又奸又坏。小的时候回老家,我爷爷就说,咱们不要南方人,南蛮子太坏了。每念及此,我就觉得怪对不住他老人家的。不过专门糟蹋河南人的事,却是自古以来就有。一缕不绝,隐隐乎成了文化细微的一部分。现在我就来附会一段无头公案,给大家看看。
仕于元朝末年的刘伯温,眼看朝廷风雨飘摇,卷铺盖回青田老家隐居去了。象我一样闲不住,磨笔弄砚地随意写,不过他写的都是些警世的小故事,后来结成一本小书叫《郁离子》。其中一篇《宋王偃》,看着有趣。周时的宋国,是殷商后裔。宋王名偃(yan4),最讨厌楚威王,因而讨厌楚国。每天上朝,净编排一些楚国的荒唐事以为笑谈,说着说着高兴起来,就道楚国既然这么莫名其妙,咱们干脆灭了他,怎么样?大臣们自然投其所好,群起叫好。宋王喜欢笑话楚国,连百姓都知道了。有那从楚国来宋国的旅客,也故意编造一些楚国的荒谬事,就能骗到宋国官府的免费吃喝招待。就像二十几年前,台商到大陆,说说大陆好,大陆有前途,台湾不行,大陆的各级政府就把吃喝玩乐的费用都给包了。有人再把民间流传的关于楚国的笑话传回朝中,如此推波助澜,大家就把假话当成真,果然以为楚国比宋国差远了,便制定起进攻楚国,解放楚国人民的伟大计划来。明白人当然还是有的。大夫 华x(chou1,这个字找不着)劝说,宋国不是楚国的对手,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简直就是一只老鼠对一头牛。就算真的像你们说的,楚国再不济,也比宋国强大十倍。咱们可不敢拿着党和国家的命运开玩笑啊!但是这个时候已经群情汹涌,什么意见都听不进去了。大军在宋王的亲自指挥下,浩浩荡荡跨过边境,在颖上痛击楚军,大获全胜。这时华x(chou1)对宋王说这是因为楚国没有准备,现在他们已经有准备了,咱们很难再打赢了,适可而止吧。“幸不可常,胜不可恃,兵不可玩,敌不可侮。侮小人且不可,况大国乎?”宋王大怒,要宰了他, 华x(chou1,)吓得跑到了齐国。第二年春天,宋王亲率大军再征,结果被楚国一个自卫反击,打得一败涂地,顺手就把宋国给灭了。宋国的可笑,宋王的癫狂,跃然纸上。我翻出这个故事来,是因为。。。。。。对的,你说得对,宋国人就是河南人。然而,这个故事是编的。
关于宋的灭国,《史记》是这样说的:偃自立为王,对内荒淫无耻,有敢劝谏的皆射死;对外,疯狂侵略,东抢了齐国的五座城池,南夺了楚国的三百里领土,西打败了魏国的军队,与世界为敌,“复为纣所为,不可不诛”。世界人民忍无可忍,联合起来消灭了宋王偃的法西斯政权,顺便瓜分了宋国。可见事情的缘起是因为宋国政治上的反动,并不是荒唐癫狂脑子出了毛病。刘伯温明知“侮小人且不可”,可他确实侮了宋人一把。太史公很伟大,但这件事情他说的很可疑。东周的前半段,赖孔子《春秋》的幸存留下了一个轮廓,战国一段历史由于始皇焚书而成了至今未解之迷。所以《史记》的记叙并没有可靠的根据,主要依世间的传言,可是不要忘了,历史本来就是胜利者的一面之辞。
那么有没有别的蛛丝马迹呢?还是有的。谈论过宋王偃的,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孟子。孟子和偃是同时代的人。他很清楚地说过偃要干什么。孟子和他的主要弟子之一的万章仔细地讨论过,偃要行王政——也就是仁政了。孟子由此慷慨激昂地阐述了商汤因为行仁政而由小国王天下的大道理,甚至还考虑是否亲自前往去指导宋王的改革。看来在这个礼崩乐坏霸权横行的时代,宋王偃要搞一个小小的“布拉格之春”了。想象一下,在一个帝国主义的楚国和一个霸权主义的齐国之间,以小国的身份要想另树一帜而号召天下,会有什么样的风险。苏联不是就“悍然出兵”了吗?
从《春秋左氏传》中有关宋国的片断,似乎看不到特别恶劣的行为的记载,而争权夺位相互攻伐是当时的世界潮流,宋国与别的诸侯国实在没有多大差别。慢!让我想想,差别是有的,还是一个天大的差别,宋国的出身注定了它就是要受歧视的。这就要从周初的封建说起了。
武王灭纣,分封天下,封的都是内亲外戚,偏将纣的儿子武庚封在殷以示怀柔。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武庚便煽动周公的几个兄弟暴乱。一个“黑五类”出身的人做这样的事,也太忘恩负义了。不过周公大人大量,平叛以后,二次封建,依然把商的后裔封在了宋,还是一诸侯国,只是诸国里的另类,所以流传的关于宋国的故事里,就常有揶揄的意味。嘲笑和戏弄一个失败者,一个弱者,通常不需要特别的故意,更多的都是在无意间。当年毛泽东到了陕北,张国焘也来了。他是作为一个失败者,不得不来的。小学校里演剧,大家都来看,张国焘的儿子演地主,演得很卖力。毛泽东看了哈哈大笑,说,就该让张国焘的儿子演地主。毛说过就忘了,张国焘记了一辈子。
说了半天,不是狂就是坏,可说的都是宋国政府和领导人啊?是的,当然也有编排宋国老百姓的,那就是傻了。韩非子说了个故事:有个宋国老农正在地里干活,地里有棵树,眼看跑过来个兔子。。。。。。对了,守株待兔。傻不傻?不过韩非子这人向来说话刻薄,算不得数。毕竟还有孟子替宋王偃主持过公道。。。。。。慢着慢着呀,孟老先生还说:“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揠苗助长,宋人还是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