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诗之三
-----负能量的高适和正能量的岑参
盘丝洞姐妹们问我:咋唐朝那会儿就开始分正能量和负能量了?
我说你以为呢?唐朝有啥特殊的,别说唐诗了,从诗经那会儿就开始分正能量和负能量了。
像“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就是正能量,它告诉我们开始的时候热情满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激情消退。所以我们要牢记使命。
像“有莘之谷,有潘之渚,言其采蕨;未见君子,憔悴如也”就是负能量,农民在野地里劳作一天,连一个君子也看不见,抹黑嘛。
唐诗也是分正能量负能量的,像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就是典型的负能量,而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则是杠杠的正能量。
宋词也一样,岳飞的满江红就是正能量: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辛弃疾的清平乐就是正能量: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陆游的七绝就是正能量: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李清照的醉花阴就是负能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煜的虞美人就是负能量: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韦庄的菩萨蛮就是负能量: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明朝正负能量的较量也很激烈,戚继光的望阙台就是正能量:十年驱驰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銮。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
杨慎的临江仙就是负能量: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到了清朝也一样,谭嗣同的狱中题壁就是正能量: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黄景仁的杂感就是负能量: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民国也不例外,鲁迅的自题小像就是正能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胡适的黄蝴蝶就是负能量: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鼎革后的正负能量斗法依然,邓拓在1959年2月12日写的七律就是负能量: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
老舍在1965年春节写的五律就是正能量:六亿五千万,风流一代人。更生凭自力,同志以相亲。酒热诗歌壮,梅红天地新。冲寒花倍好,奋发共迎春。
他写过许许多多正能量的诗词,但这回他不能再写了——第二年的8月24日是他的忌日。
那是一个正能量爆棚的年代,到处都是正能量诗歌。例如在举国敲锣打鼓轰麻雀的日子里,曾经写出《家》、《春》、《秋》和《雾》、《雨》、《电》的大作家巴金,写出了一首为广大人民群众鼓干劲的除四害诗歌: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吸人血,招病害,偷人幸福搞破坏。千家万户快动手,擂鼓鸣金除四害。
例如郭沫若的《总路线万岁》:辉煌路线力争先,无限光明照大千。万岁高呼三脱帽,两番跃进再加鞭。啀啀桀犬吠尧日,翽翽鸾凤颂尧天。灿烂百花齐放蕊,十年建设胜千年。
不能不说郭沫若除了正能量以外还认字儿多,啀啀和翽翽这样生僻的字他都认识。啀啀形容狗的争咬狂吠,古人说“啀喍嗥吠”。“翽翽鸾凤”则出自《诗经大雅》:“鳳凰于飞,翽翽其羽”。
同样是文人,胡乔木显然不及郭沫若识字多,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正能量诗歌写的有声有色,他有一首著名的《小车不倒只管推》——
小车不倒只管推,老汉推车出如归。
上坡下坡慢慢走,百里平川看鸟飞。
小车不倒只管推,路远不过一身灰。
豺狼虎豹都领教,千人开路万人随。
小车不倒只管推,军号能吹只管吹。
号声吹得人心亮,吹得行车有指挥。
小车不倒只管推,车倒扶起往前追。
扶不起来也没啥,滚滚长江浪浪催。
我问姐妹们:咋样?
姐妹们迟疑地说:挺好吧。
我说:才挺好?我跟你们说,如果搁唐诗里,肯定在初唐和盛唐的边塞诗里,而且还是佼佼者。
姐妹们不干了,说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既然夸人就好好夸,最近刚淆的本事。
隔着屏幕都能看见她们撇嘴翻白眼。
好在汤圆出来说话了,她说我记得不是要讲高适和岑参吗?咋就说到这儿来了呢?
我说跑题了跑题了,怪我,咱们现在就说那俩。先说高适,高适是河北衡水人,也算是汤圆和桃花的老乡了。做过刑部侍郎、渤海县侯、散骑常侍等公务员岗位,人们一般都称他“高常侍”。
汤圆说:为啥古人都用官职称呼人呢?我从小就知道什么杜工部、王右丞、蔡中郎,我觉得不好,太官本位了。
我说:关键是多用了一个字,你看我们的电视剧屏幕上,到处都是王局李处胡队,言简意赅嘛。
大家就笑,说你快讲高适和岑参吧。
我说:高适和岑参一般被并列为“高岑”,如同“李杜”,如同“苏辛”,如同“元白”。其实,这俩人的三观完全不同。三观不同,作品就不同。高适是照搬生活,生活中有什么他就写什么,不粉饰,不美颜,不嫌难看,不顾大局。岑参则不同,他属于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那种。
高适写过许多好诗,脍炙人口,千古流传。有一天夜里,他在边塞的军营里忽然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笛声,心有所动,便写下了这首《塞上听吹笛》:
蹄蹄狐疑:不对呀,我咋觉得有点熟呢?
汤圆说:我想起来了,是诗人张枣说的,“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高适抄人家张枣。
我说算了,我们不必管他们之间的事。但《塞上听吹笛》实在不错,你们想想看——大雪初歇,塞外的天空格外高远,依稀能看到牧马的胡人驱赶着马群归来。当一轮明月升起在草原上时,悠扬的羌笛声也传了过来。
姐妹们一齐说:还是不打仗好,和平最美。
我回答:他还写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歌,譬如《别董大二首》。董大叫董庭兰,陇西人,就是今天的甘肃。他是盛唐开元、天宝时期著名的琴师,特别擅长吹奏龟兹古乐器。因为在兄弟中排名第一,所以称“董大”。不知道为什么,多年来我们的教科书里只提其一不提其二,其实我觉得其二更好。
其一是勉励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其二则是写自己这十余年的困厄窘迫:六合飘摇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岑参就不会这样写,他也不富裕,也没钱,但他绝不说,不抱怨,不伤感,流露出个人情绪的诗极少,我只读过两首,一首是他在从酒泉赶往祁连山的路上遇到了一位长安的朋友,由于要赶路,他们连马都没下。他听说朋友是回长安述职,便烦他给自己家人带个平安口信。分手后,他在马背上吟成了这首小诗《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另一首是他的第一首边塞诗,当时他匹马进西域,在凉州驿站遇到了几个来自长安的朋友,古人相见,必须要喝酒的;古人喝酒,必须要吟诗的。于是,岑参吟出了他的第一首边塞诗——《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凄凄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姐妹们都说不错不错,既有戈壁风光,又有异域风情,同时不失于豪迈。一场夜宴兴会酣畅,满满的大唐气象。
冰火问:那时是不是谁想去西域就去?
我说:你当是后来收棉花呢?得有人欣赏你收留你任用你。三十岁之前的岑参其实很不顺,各种窘迫。但是他在三十岁的时候以第二名的成绩终于荣登进士第,在三年守选期内,他开心游历,去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
公元744年,他正式进入公务员序列,做了一个右内率府兵曹参军的小官,职责是写写材料,管管档案,级别在八品以下。官虽不大,但毕竟有了俸禄。
也是这一年,大唐北方的一个军官得到了范阳节度使的职位。
他的名字叫安禄山。
岑参的工作很闲在,因此他有很多时间出现在各类酒宴上。这一年,他结识了高仙芝。
高仙芝是将军世家,但不是中原汉人,而是高句丽人。高句丽在公元前一世纪至七世纪是我们的一个边疆政权,地域是东北全部以及北朝鲜。它的都城一路从辽宁桓仁迁到吉林集安,又迁到平壤,具有核心竞争力的高科技产品为泡菜。
高仙芝思密达自幼习武,威震武林。早年随父亲驻守安西,公元741年,提升为安西副都护使、四镇都知兵马使。747年,唐朝与西南吐蕃交恶,唐玄宗派高仙芝参加战斗,一举击败了敌人。然后他又多次出征,平定了帕米尔以南的广大地区,小国家纷纷归顺,不仅有效遏制了吐蕃的前进,而且使大唐的影响扩展到里海以南。
高仙芝思密达成了名重一时的英雄。
此时,他举荐岑参为右威卫录事参军,得到批准,正式赴安西入高仙芝幕府,这才有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出塞经历。
那年他33岁。岑参告别妻子,告别长安,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儿,前途是凶是吉一无所知。要是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谁会背一只剑骑一匹马西出阳关,身边连个忠实的桑丘·潘沙也没有。
蹄蹄问:桑丘·潘沙是什么人?
我告诉她:是吉诃德先生的仆人。
高仙芝给大唐卖命绝对是不顾一切,他多次带兵出征,使葱岭以南地区牢牢控制在大唐手里。可惜,他在一场遭遇战中败北。
史书是这样记载这场战斗的——安西副都护使高仙芝以中亚王国石国无藩臣礼为由对其讨伐,并在石国国王投降后将其杀死,由此引发了阿拉伯阿拔斯帝国的武装介入。为了对付阿拉伯人,高仙芝以一万唐朝士兵两万当地士兵组成了联军。但是在开战不久,当地士兵突然倒向阿拉伯人,高仙芝惨败。
也就在这个时期,安禄山史思明造反了,史称“安史之乱”,大唐由盛到衰就是从安史之乱开始的。
败军之将高仙芝奉命回师平叛。
岑参作为他的幕僚也一并回到长安。
冰火问:安史之乱最后是怎么平息的?
我说:他们自己把自己给平息了——安禄山和史思明是同年同岁的老乡,安禄山的儿子叫安庆绪,史思明的儿子叫史朝义。公元755年安禄山和史思明发动叛乱,安禄山称帝。这几头蒜是两年一个节点,755年安禄山叛乱称帝,757年安庆绪就把他爹给宰了,自己称帝。759年史思明又把安庆绪给宰了,自己称帝。761年史朝义又把他爹给宰了,自己称帝。763年,史朝义自杀,安史之乱结束。
冰火叹气,说这两家人可真牛逼。
蹄蹄问:那个高仙芝呢?
我说:让皇帝给杀了,既打不过西域叛军,又打不过安禄山,皇帝看见他就烦。眼不见为净,就杀了。
蹄蹄大惊:卧槽!那岑参咋办呢?
我说:岑参并没有因为高仙芝的死改变自己生命的轨迹,他继续着自己的既定道路。他回长安呆了一段时间,与杜甫、高适、颜真卿等大咖经常在一起饮酒畅谈,然后再度西行。因为有个戍边的大将军十分喜欢他的文采,遥他进入将军的幕府。
他的许多诗歌都是写给这位将军的,豪放和豪情溢于笔墨,振奋后人千年不衰。
这位将军就是大唐名将封常清。
蹄蹄说卧槽,他咋就跟名将混上了?
我说:缘分呗!岑参就奔封常清去了,晓行夜宿,风雨无阻,终于到了都护府大营。封常清很高兴,说岑判官终于到了,武判官也可以走了,我们接风宴和送别宴合在一起办吧。
汤圆问:咋法官都到西域了?
我说:跟法院没关系,也不是法官。千万别以为唐朝那会儿是个法治社会,到处都是判官。唐朝的判官不过是地方长官的僚属,帮助长官打理破事儿的。也许是有着鲜卑血统的唐朝皇帝们不大理解汉语,但是“判官”这个劳什子后来竟然一路延续到宋元明清。
新判官来了,旧判官就要走了。前面说了,旧判官姓武。在新老交替并欢送武判官回长安的酒宴上,岑参又拿出了看家本领,一篇声情并茂的美丽诗篇横空出世——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见过这样写大雪的吗?这不是革命浪漫主义是什么?雪花散入珠帘打湿了罗幕,狐裘也感不到暖锦被也嫌薄。身经百战的将军手冻的拉不开弓,而都护长官的铁甲都冷的穿不住。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大帐里为你摆宴饯行,胡琴琵琶与羌笛此起彼落。到了傍晚辕门前大雪仍然越来越大,冻硬了的红旗连风都吹不动。我们在轮台东门外依依惜别,分别的时候大雪铺满了天山路。山回路转看不见你了,雪上只留下几行马蹄印。
武判官回长安了,岑参留在了西域。他要在此间博得功名,同时还要留下许多璀璨如明珠般的边塞诗篇。
功名很虚幻,但诗篇很实在。
不久,他诗情勃发的时候又到了。
岑参在封常清幕府任判官的时期,正遇到他几次出兵作战。于是,我们得以看到了岑参笔下描述的悲壮而英勇的战争画面。
如这首《走马川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敌人听到封大夫来了都不敢短兵相接,从将军到士兵集体瑟瑟发抖。
汤圆问:这个封大夫后来咋样了?
我说:跟高仙芝一样,砍头了。
汤圆说:艾玛这也太恐怖了吧,这就是大唐盛世?
我说:你以为呢?大唐盛世就是这个样子。在后来的诗歌史上,像岑参这样三观正确的诗人不多,我觉得只有杨朔能跟他比肩。
姐妹们问:谁是杨朔?
我叹息: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有空多读书好不好?连杨朔也不知道,那你们不会不知道三红一创两花一铁青山保林新敌艳野吧?
姐妹们有点懵,一个个嗫嚅说不知道。
我继续叹息:我总跟你们说要多读书读好书,你们就是不听。我现在给你们科普一下——三红一创就是《红日》、《红岩》、《红旗谱》,两花一铁就是《迎春花》、《苦菜花》、《铁道游击队》,青山保林就是《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林海雪原》,新敌艳野就是《新儿女英雄传》、《敌后武工队》、《艳阳天》、《野火春风斗古城》。我给你们讲讲《新儿女英雄传》的作者孔厥和袁静吧,你们保准爱听。
蹄蹄说快讲快讲。
我说:孔厥和袁静是一对革命夫妻,很早就去了延安。袁静还是琼瑶母亲袁行恕的亲妹妹,琼瑶正宗的小姨。夫妻俩的《新儿女英雄传》当年火的不得了,孔厥就把持不住了,开始与多名女性发生和保持不正当关系。1952年被开除党籍,1955年判处有期徒刑5年。出狱后孤苦伶仃,没人搭理他。1966年,颇有自知之明的孔厥在颐和园自我了断。
姐妹们沉默片刻,汤圆说:敢情儿这个“发生和保持不正当关系”打那会儿就有啊?
蹄蹄问:你那一串书里咋没有那个杨啥?
我说:他主要是写散文的,当然也有过一本相当著名的长篇小说叫《三千里江山》,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写什么的,对吧。
姐妹们说不对。
我问为什么不对?看不懂吗?朝鲜朋友从来都是自豪的说三千里锦绣江山懂不懂?三千里江山就是朝鲜嘛,这是一本描写抗美援朝的书嘛。当然,他的成就主要在散文上。
他最著名的散文有两篇,一篇叫《荔枝蜜》,一篇叫《茶花赋》。荔枝蜜里有这样的句子:“吃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茶花赋里有这样的句子:“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砂,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
然而,那是公元1961年。那时的生活里没有蜂蜜,祖国也不大像含露乍开的茶花,因为许许多多人因为营养不良患上了浮肿病。
汤圆问:他后来还写过什么?
我说:什么也写不成了,1968年8月3日他也是与自己了断了。
桃花问:岑参正能量的诗我们看到了,高适负能量的诗是啥样呢?
我说:正能量不是到了边塞才正能量的,负能量也不是到了边塞才负能量的。高适和岑参,一般被人并称为“高岑”,如同人们说“李杜”、“苏辛”、“元白”。但是,虽然都以边塞诗称著于世,但两人大不同。
高适祖上是官员不假,但是到高适这里已经贫困潦倒,与普通老百姓无异。50岁以前就在街上晃荡了,跟李白杜甫混在一起,吟诗作赋,成天醉醺醺的。宰相张九龄的弟弟叫张九皋,挺赏识他,便推荐他进入仕途,去封丘县任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长。虽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毕竟有时也要去点个卯。那天他去点卯,正好看见一片官员跪倒在地准备迎接上级领导,而衙役们正在用鞭子抽老百姓。他心里很不舒服,便写了一首《封丘作》——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归来向家问妻子,居家尽笑今如此。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按级别排列成行跪拜迎接上峰,这真是令人心碎;而看到官吏们随意鞭挞百姓,更是令人伤悲。
比这些更令人心碎令人伤悲的,是回到家里问妻子儿女,大家笑着说今天就是这个样子!
他感慨道——
梦里思念的家山在哪里呢?只因为君命就要迟疑徘徊。
现在才知道像梅福那样只是徒劳,还是像陶潜那样归去来!
梅福是九江人,少年曾求学于长安,通晓《尚书》和《谷梁春秋》,他也是做个县尉之类的小官,因为讽刺权臣,险遭杀身之祸。后来他挂冠而去,却谎称自己去求仙了。
你们说这个高适是不是矫情?人家按级别跪迎首长,你心碎的哪门子?兵勇们弄回几个刁民揍一顿,这不是平常事吗?你悲伤的哪门子?
他不久真的辞职了,当然他也不是去求仙,而是前往凉州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大营做了掌书记。
有必要说几句哥舒翰。一看这名字,就知道这位节度使将军是少数民族。没错,他是突厥人。他为大唐镇守西部边疆,功勋卓著。当时边民们用一首《哥舒歌》来传颂他的丰功伟绩和英雄气概——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全诗以北斗起兴,把一个威震一方的英雄活灵活现的展示出来。以前凶残的吐蕃人动不动就越境烧杀抢掠,而现在他们只能远远的窥伺我们的牧马,却不敢越过临洮一步!
高适遇到哥舒翰,亦是他的造化。但这造化又是一篇故事,篇幅有限,下回再表。
去了边塞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有打仗的诗歌。岑参关于打仗的诗我们已经说过了,或者把漫天大雪描绘成“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或者把敌人描绘成“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他不玩儿虚的,他来实的,有什么就说什么,是什么就写什么。他不像岑参那样,爱国情怀压倒一切。他在歌颂汉家将士的同时,也写出了战争的残酷和军队内部的不平等。让我们读读他的《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两句看得我脊梁骨冒凉气——替高适冒的。
在战时写诗揭露军队内部的不平等,这是不是找死?而且,在战争状态下文艺生活还是要有的嘛,更证明了我军将领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气概。历史上有过一个王实味,这个人实在没味道,在延安专看小事不看大事,什么大灶小灶,什么衣分三色,什么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
后来他被发现是暗藏的托派。
再后来就被砍死扔进了晋西北一个枯井里。
蹄蹄说卧槽!这个高适会不会也是托派?
汤圆问:啥是托派?
我说鬼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