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不养闲人」—— 这是「偷渡皇后」「蛇头之母」郑翠萍的女儿 Monica 告诉我的。鉴于在其大名鼎鼎的母亲去世后,她本人就是一本活的「唐人街秘闻录」,她的话便成了我通往真正的纽约唐人街(而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个)的钥匙。这里是一个世界之中的另一个世界,纽约城里的另一座城,行事法则秘不可宣,和外界互不相通。咏春拳第 7 代传人张炳锋在福建餐馆里洗碗,少林寺武僧释延明从扫地工干起,在国内风靡一时的网络红人藏身于一家没人能说清楚名字的美甲店,为精致的纽约女人清理指甲上的死皮。去年 10 月,两名拉丁裔男子半夜闯入位于法拉盛唐人街的辽宁饭店,试图抢劫收银台,老板娘关姐带领几名店员,手持椅子和小板凳,一路把劫匪揍了出去。饭店的老主顾都对此事表示了强烈的愤怒,「你可以找我们东北人要,东北人可能会给,但你不能抢!」等警察终于赶来时,两名劫匪已经被打翻在地,动弹不得。法拉盛唐人街的天桥下,《纽约客》记者笔下「全纽约市最有势力的人」在此大隐隐于市。她是一个 75 岁高龄的河南老太太,每天早 8 点到晚 8 点坐在小板凳上卖牛肉干。美国对肉制品进口有严格限制,然而她的货源深不可测,连疫情期间都没断过,想必有通天手段。但如果你试图跟她多聊两句套套近乎,一窥她货源的秘密,她只会抬起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你:「买不买?要买就买,不买就走。」布鲁克林八大道唐人街上,一家名叫 Great Taste Dumpling 的饺子店在美国「大众点评」Yelp 上有上千个好评,在 Foursquare 上有近 600 次签到,被多家美食杂志列为「全美国最好的饺子」,不仅是因为它们汁多个大肉厚,更因为 1 美元竟然能买 5 个,震惊了纽约美食界。虽然在疫情后疯狂的通胀之下,这些饺子已经涨价到了 3 美元 8 个,但这个价格还是非常不可思议。老板老陈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全美国都出了名,哪怕知道了可能也不在乎。他每天忙着剁馅儿包饺子,没空看手机。我问他,对未来有什么期望吗?他回答,希望我儿子将来能当美国总统。曼哈顿唐人街上,哥伦布公园东北角,一位中年仙姑常年坐在小板凳上给人算八字、收钱消灾。唐人街的老居民都知道她,却没几个人见过她的真容,即使大夏天,她也总是戴着口罩和帽子。路人从旁边走过,就会收到她的祝福:「信教不拜神,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你有你的教堂,我有我的庙堂。」仙姑认为自己的职业很高尚,和医生、教师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有人生活遇到问题,她就以玄学出手相救。摄影师问她,可以摘掉口罩拍张照片吗?仙姑摇了摇头:「不,天上的神不让我摘口罩。」如果天上真的有神在俯瞰大地,纽约唐人街或许的确是被它们眷顾的奇遇之城。随便走进一间看似普通的地下室,推开一扇平平无奇的铁门,或是爬上一段蜿蜒蛇行的防火楼梯,都有可能遇到一段奇闻逸事,听到千奇百怪的信息。年轻时跟随家人从广东恩平搬到曼哈顿唐人街的主干道坚尼街后,在过去 36 年里,Eva Sam 每天都在自己的店面「Popular Jewelry」(潮流珠宝)柜台后坐镇,「店里商品太值钱,我连出去旅游都不敢,」Eva 说,「如果上帝允许,我还会再在这坐 30 年。」她头发花白,戴一副银框眼镜,脸颊上挂着慈爱的笑容,很难想象她就是纽约赫赫有名的大金链子教母,嘻哈圈的「唯一女神」,让无数美国流行音乐偶像和说唱歌手折服的「A$AP Eva」。Nicki Minaj、Jay-Z、音乐天后 Beyoncé、Rihanna、Cardi B、说唱顶流 A$AP Rocky、Travis Scott、牙买加田径选手博尔特,甚至演员 Jude Law,都是她的忠实客户。如果她愿意,这个名单还能没完没了地列下去。
拥挤的店面里,拇指粗的金链子像一条条被压扁的拉面,沉甸甸地缀在柜台上,镶钻名表一排排陈列在内侧,各种金属、彩宝做成的吊坠、戒指、牙套、胸针把珠宝店点缀的像巨龙的洞窟。不只是流行歌手,Eva 做所有人的生意,从墨西哥成人礼到印度教婚礼再到意大利洗礼,都能在这里找到对应的珠宝。「墨西哥人会要宗教护身符和三色珠宝,意大利人喜欢 18K 金,印度人喜欢 24K 金,年轻人会买银饰和古巴项链,中国老人喜欢玉石和 24K 金,中国年轻人喜欢钻石。」Eva 说。「我猜他们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只是个商人,我还是顾客的家人。」她在这间小店里教会了 Minaj 如何熬广式绿豆水和雪梨汤,在演唱会后养好嗓子,也曾经为 Beyoncé 的《Formation》世界巡回演唱会在 3 天里赶制 10 条大金链子。为了致敬这位嘻哈教母,A$AP Rocky 在金店里拍摄了 MV《Fukk Sleep》,还写了一首以 Eva 为灵感的歌 ——《Canal Street》。这间唐人街上的小店意外地在美国嘻哈文化里占据了一席之地,但当我问 Eva 自己听不听这些歌的时候,她笑着说,「我哪有时间听呀。」
坚尼街上还有一栋破旧的写字楼,门口是长途大巴集散站,一天到晚挤满了等车的乘客。然而从小门进入,乘电梯上三层,「灵隐寺纽约分寺」就藏在唐人街人潮最汹涌处。半年前,在灵隐寺修行的宗遇法师从杭州来到纽约,他谦虚地表示,自己被派来传佛并不是因为最有慧根,而是因为「签证时没有被大使馆拒掉」(虽然严格来说,这也是他与美国的一种缘分)。除了华人,这里的信众也不乏白人和非裔,虽然他们大多数听不懂中文,但宗遇法师认为懂中文不是入佛门的必要条件。「这里的生活比杭州悠闲许多,」宗遇法师说,「如果没有佛事、没有功课,我就会在纽约四处走动。」楼下是一个大型交通枢纽,只要 3 美元,就能乘地铁和公交车抵达纽约的大多数地方。他坐着地铁去了时代广场、中央公园、第五大道、自由女神像,观察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红男绿女,意外地成了唐人街里少有的出世之人。在寺庙创始人妙峰禅师亲笔写下的「法化西行」牌匾下,宗遇法师告诉我,自己对未来尚无打算,也许等签证到期就会返回杭州。对于签证、绿卡这类连佛祖都无能为力之事,他更愿意借用寺里耀华法师的说法:「因上努力,果上随缘。」
两位法师或许精通佛法、心性通达,但他们可能还不够了解唐人街 —— 这里可是唐人街。它并非逝去时代的化石,而是一个行进中的活体,总有自己的办法把这里变成一片真正的应许之地。
距离坚尼街一个街区,「蛇头之母」郑翠萍「萍姐」曾经营的海鲜大酒楼招牌华丽,在一排挤挤挨挨的小店中显得尤为突出。萍姐去世后,酒楼由她的女儿 Monica 和女婿「茶哥」接手,至今仍在营业。1993 年 6 月 6 日,萍姐出资的货船「金色冒险号」载着 286 条「人蛇」(即偷渡客)在纽约市皇后区附近搁浅,船上的偷渡者由于等不来岸上的接应,试图自行游泳抢滩。借着当晚满月的亮光,巡警看到海上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随着汹涌的浪涛起伏向岸边涌来,远处的货轮上,还有一拨又一拨人正从船舷边跳入刺骨的海水。结果当晚有 10 人溺毙,剩余人员几乎全部被捕。这就是震惊全美的「金色冒险号」惨案。1994 年,FBI 发出对郑翠萍的全球通缉令,逃亡 6 年后,萍姐在中国香港被捕,最终病逝于美国得州的监狱中。偷渡在唐人街并不罕见,事成者在家乡置田盖房,失败者命丧大海尸骨不还,唐人街便建立在这一场场以命相搏的豪赌之上。在联邦法院,郑翠萍被控走私、洗钱、敲诈、谋杀,数罪并罚,被判 35 年有期徒刑。然而在唐人街,人们却不愿意说萍姐一句坏话:「萍姐是大善人,让人发财」「没有萍姐,就没有现在的福州和纽约」「萍姐做生意讲信用,是难得一见的活菩萨」。一位来自萍姐家乡福建的唐人街老板自豪地告诉我,萍姐「以一己之力搬运了半个唐人街」。病逝后,她的遗体从得州联邦监狱回到唐人街,有上千人聚集在殡仪馆门前为她送行,多半是受她照顾来到美国的福建移民,160 辆黑色林肯车组成的灵车队伍徐徐驶过唐人街,出殡队伍绵延几里地。如今,只有气派的海鲜酒楼还矗立在唐人街上,证明那些传奇故事不是凭空编造出来的。人们形容萍姐「勤劳、肯干、讲义气」,而 Monica 身上有挥之不去的萍姐的影子,个子不高,但身体健壮,宽宽的脸上总带着笑。她在酒楼卖 5 美元一份的酱拌面,也卖时价的生鲜大龙虾、帝王蟹,如果用现金结账还能免小费。曾经呼风唤雨的萍姐不在了,「偷渡」和「蛇头」逐渐成了华人之间的江湖传说。但唐人街依然还是唐人街。如今的纽约唐人街有约 24 万人口,超过 1000 家餐厅,包含分布在曼哈顿、皇后区和鲁克林三个区域的近百条街道。2022 年春季以来,纽约市的收容所系统接纳了超过 17.3 万名移民,其中只有不到 400 人来自中国 —— 连纽约市的政府官员都表示,这并不意味着中国移民的数量少,而是因为中国新移民在到达纽约后,便快速被纳入了唐人街的体系之中。第一次遇到阿豪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对人缺乏最基本的警惕。当时他正在法拉盛的街头试图和一个妓女换现金,穿着一件军大衣,脸蛋被纽约冬天的冷风吹得通红。在唐人街,没有现金寸步难行,有不少老板为了避税,宁愿不做这单生意也不接受信用卡,把「只收现金」贴在店铺大门口。我告诉阿豪,我有人民币,可以跟他换美元,他连连道谢,还没收到转账就把几百美元现金塞到了我手里。「你真的很容易相信别人,」我对阿豪说,「这样做生意真的没问题吗?」阿豪搓了搓冻红的鼻子,然后笑了,「我会看面相,我直觉你不会骗我。」他对我说。而我也认出了他的笑容,它多半属于一个刚刚到达唐人街不久的新居民。在唐人街,辨认出新居民并不难。他们都有着和阿豪相似的气质 —— 虽然不好精准描述,但你肯定不会错过。稍微跟他们聊两句,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劲头十足,心怀激荡,每个人都像是新世纪的探险家,苦中作乐,试图从唐人街挖出点什么来。阿豪在中国有一间小杂货店,到了纽约,只剩下一辆小推车,不过他占据着法拉盛十字路口的最佳地段 —— 根据纽约州审计局发布的数据,2010 年,这里就已经是全纽约第三繁忙的十字路口,人流量仅次于时代广场和先驱广场的那两个。阿豪为这个黄金位置挨过一顿打。法拉盛的黑人势力也盯上了这块地盘,曾派一个流浪汉躺在他边上,想让他「知难而退」,但阿豪偏不让位,反而和流浪汉吵了起来。「后来他挥拳打我,我不躲,也不反抗,就站在那让他打,」阿豪说,「路边好多人都看见了,都能作证,直到我老大去找黑人那边的老大算账,他们知道自己理亏,就把这块地让给了我。」一周 7 天,他在法拉盛的天桥下面卖走私火腿肠和真空包装的香辣鸭货,由于肉类进口限制,双汇王中王在这里相当紧俏,一小包火腿肠卖到 10 美元(人民币约 70 元)仍供不应求。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经过他摊位的人,用普通话和磕磕绊绊的英语混合着叫卖,向外国人艰难地解释真空锡纸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鸭的舌头」「鸭的脑袋」「鸡的脚」)。我告诉阿豪,等 2025 年年初特朗普上台,美国就会对中国商品加关税,到时候这些零食肯定会涨价,他立刻把这套说辞学去,用来吓唬顾客。「这些火腿肠都是新日期的,你最好多囤点!」阿豪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再等一个月特朗普上台,关税涨了,这个价格可就买不到喽!」不到 1 小时,火腿肠就销售一空。要不是他两年前才来到唐人街,我猜他早就已经把河南老太太的江湖地位给抢了去。在唐人街,「怎么来美国的」是比收入和婚育情况更加敏感的话题。它同样是这座城中城心照不宣的运行法则之一。一开始,阿豪告诉我自己是从约翰肯尼迪国际机场到纽约的,聊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忍不住,说自己美国之旅的起点其实是厄瓜多尔。他对我说,他从老家出发,先抵达厄瓜多尔,又穿越 7 个国家,向北走了约 3500 公里 —— 我算了算,这个距离相当于从北京到拉萨。一旦打开话匣子,阿豪就收不住了。面对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 也许正因为我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把这些号称「连跟老婆都没讲过」的事情和盘托出,从头讲起,足足讲了半下午。出发前,他听人说路上最难走的地方是达连隘口(这是贯穿美洲的泛美公路途中唯一的缺口),要步行近 100 公里,沿途都是热带雨林和连绵的沼泽,但他觉得自己「身体好,特能走」,反而更担心一路没吃没喝,以及传说中专抢中国人的劫匪。于是他把 1000 美元现金缝在书包背带里,左右两边各 500,除了露营的帐篷,还往包里装了炉头、大米、腊肠、蒜头和火腿。「结果第一天,就把包丢了。」阿豪不好意思地说,「我雇了一个帮忙背包的当地人(因为行李多路途远,当地有不少人靠做挑夫谋生),结果自己越走越开心,越走越快,走着走着,背包的人就不见了。」基于我对阿豪不算深入的了解,这个开端实在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虽然如此,阿豪对旅途第一天的记忆仍旧是快乐。早晨,营地的所有人一起在隘口边缘出发,像马拉松大赛一样挤挤挨挨,争先恐后,空气里都是兴奋的气息。阿豪第一次进热带雨林,拿手机拍树桩上的蘑菇,拍石头裸露的河道,拍遮天蔽日的陌生树木,和路上的 Amigo(西班牙语的「朋友」)合影。但很快,雨林开始显现威力,有说有笑的队伍越拉越长,变成一条稀稀拉拉不连贯的细线。「你见过的最大的雨有多大?」阿豪问我,但不等我回答,就以戏剧化的口吻继续说道,「不管多大,我敢说我淋过的是它的三倍大!」在给外国人推销火腿肠的间隙里,他用了一种声情并茂的方式描述那场「三倍大」的雨:先是一滴「石子儿似的」「又冰又硬的」雨点砸在脑门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一人宽的小径迅速被暴雨席卷。「一开始,我们顺着河床走,下雨后,河水呼噜呼噜往上涨,把我们都挤到山崖上。」最初,人们都带着搬家的决心走进隘口,但山路的难度超乎想象,旧日的家当很快成了奔赴新生活之路的累赘。随着雨林不断深入,阿豪看见路边开始出现被抛下的日用品 —— 起初是运动鞋、儿童玩具、各种 T 恤和裤子,然后是再也用不到的行李箱。再后来,阿豪甚至看见了几具躺在布料下的干尸。最后一站,泅渡墨西哥界河的那天夜里,他手提两个空油壶,把衣物装进一个巨型防漏垃圾袋,又把垃圾袋吹满气扎紧口,用细绳拴在腰上当救生圈 —— 讲到这儿,他顺手从小摊上拎起一盒美国西洋参,指着里面最细的一根边说边比画,「那绳子就跟这个参一样细,勒得我腰疼死了!」天桥下,轻轨在我们头顶以每 5 分钟一次的频率经过,经过时噪音震耳欲聋,整个天桥都跟着一起颤抖,这让阿豪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而我也终于逮到机会,问出了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来纽约呢?」「就是听说这儿特别好,而且走着就能去,」轻轨驶离,他的声音又透了出来,依旧带着那种勃勃跳动的希望,「没想那么多,就是想到外面看看。」到底有多少中国移民是这样来纽约的,目前还没有统计,但根据边境官员提供的数据,比起 2022 年同期,2023 年 12 月在南部边界遇到的中国移民人数增长了 6 倍,多达 5980 名。我想起美国作家 E. B. White 曾经写的,纽约真正属于「生在他乡,到此来寻求什么的人 …… 是他们使纽约成为终极目的地,造就了纽约的敏感,连同它无可比拟的种种辉煌」。无论是阿豪,还是唐人街 3 美元的早餐自助、9 美元的四菜一汤一饭、50 美元一小时的按摩、当天即到的汇款回乡服务、比「外面」便宜 60% 的驾校 …… 都让我无数次地想起这句话,他们就像是那位奠定《纽约客》风格的作家在 77 年前写下的句子的现在进行时。纽约城市大学教授 Ken Guest 在中国和美国进行了 20 多年的民族志研究,他认为,唐人街在帮助华人移民融入纽约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19 世纪 50 年代,为了在排华政策和反华工暴力横行的大环境中为华人提供保护,唐人街开始在西海岸形成,最终,唐人街不仅是地理概念,更是一套华人建立起来的,用于整合财务和社会资本的支持系统。对初来乍到的新移民来说,坚尼街、勿街、春街就是全部的纽约。等最终到了纽约,阿豪瘦了 20 斤,鞋子也磨烂了,两个大脚趾探出鞋头。但他觉得不虚此行。钻出法拉盛的通道口,来到唐人街,他发现比他早来两年的同乡没有骗他,这里确实每根电线杆上都贴满了一层一层的手写广告:招洗碗工、按摩师傅、长途司机,招临时演员,租床位、找室友 …… 目前,法拉盛有近 8 万亚裔居民(大法拉盛地区则有近 25 万),超过 60 家银行,8 个图书馆,至少 20 所学校,是世界上最大的唐人街。阿豪拨通其中一个租床位的号码,顺利地找到了落脚之处,继而开启了自己的卖货生涯。虽然纽约景点众多,但这几年间,阿豪只去唐人街外面玩过一次,那是刚到法拉盛不久,他坐免费轮渡去史丹顿岛看了自由女神。与这位绿色的女士隔海相望,一点也没觉得她寒酸、矮小、不如照片里壮观,而是眼泪夺目而出。他真的忍不住:「我怎么就到了美国了,我真是太了不起了!」那趟调用了他毕生智慧和体能的旅途,可不是随便一个「一般人」就能干成的 —— 「等我有一天发财了,一定要再去热带雨林走一次,这次要好吃好喝,带上充电宝,还要拍好多照片!」到现在为止,新生活的一切都令他颇为满意。只是很偶尔地,他会在唐人街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向我描述,可能就像是「走了几千里路又回到了老家」。街上的一切招牌都是中文,有些干脆连英文翻译也懒得写,绿灯还没亮起人潮就推搡着前进,「我到法拉盛好久之后才分清东南西北」。这让他天旋地转,头脑恍惚,几乎忘记自己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好在,阿豪也不总能想起这个问题。
樊嘉扬约我在曼哈顿唐人街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见面,她有一张中国面孔,在纽约的冬天穿着粗高跟的黑色皮鞋,黑色蕾丝上衣搭配银色大颈环,看上去就像是习惯于从一个室内转移到另一个室内,中间脚不沾地。坐定之后,我点了一杯热咖啡,她则点了冷水加果蔬汁 —— 和唐人街的新居民一样,在唐人街长大的移民二代也不难辨认,纽约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很多人爱唐人街的生态,爱这里便宜丰富的食物,但这种繁荣建立在对唐人街居民劳动力的剥削之上。」她向我分析阿豪这样初来乍到者的处境,思维敏捷,语速飞快,常常随口用英文说出金句,又时不时放慢讲述速度,在发表意见时努力保持客观,「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不能想得那么多,也不能想得那么的深,只能等到有一天,他们生活稍微容易一点的时候,才能回过味儿来。」
樊嘉扬当然有资历对唐人街展开这样的分析。她不仅是《纽约客》首位中国出身的特约撰稿人,为这本杂志写过无数关于唐人街的文章,并且自己的童年也离不开唐人街。但她语气中的冷静还是让我有些意外。那种客观和抽离,就仿佛我之前读过的资料都是错的 —— 仿佛她没有一大群来自唐人街的朋友,仿佛在她的母亲患上渐冻症去世之前,不是她的唐人街朋友们和她一起为母亲下载国产电视剧、讨论菜谱,最终共同在唐人街送走了她。总之,我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对唐人街温情脉脉的华裔女孩,而实际上坐在我面前的,更像是一个完美的纽约新闻工作者。然而,当我试图将话题转向樊嘉扬自己在唐人街的生活时,谈话的氛围突然就变了。她一下子(可能就在几分钟内)变得激动,声音不知不觉增大,身体也离开椅背,变得紧绷。她开始往漂亮的英文长句里掺入中文。在两种语言的交叠中,讲述变得断断续续。「我妈妈从来没有离开过唐人街,我不认为她能离开唐人街 ……」樊嘉扬用中文说,「但于我而言,唐人街是我对家的幻影。」「直到今天,我还是很难摆脱唐人街留给我的生存模式,我一直试图摆脱它。」「尽管我仍然感到强烈的爱。」如果它们不是相互矛盾的话。而看上去如此「纽约」的樊嘉扬,竟然开始和阿豪呈现出同一种状态:一旦开始,她就无法停下来。1992 年,8 岁的樊嘉扬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到美国投奔父亲,又在察觉父亲的不忠后决然离开。身上只带着几百美元现金,母亲开始独自带着樊嘉扬在美国生活。在国内,母亲是位医生,经常能用职务之便让老师「照顾照顾她」,但在她们最初落脚的康涅狄格州,她既没有行医资格又不懂英语,为了樊嘉扬能在最好的学区上学,她找了一份住家保姆的差事,在外接送有钱人家的小孩,在家刷洗马桶和洗漱台。当时,康州的居民以白人为主,樊嘉扬是学校里唯一的亚裔学生,上学的机会是母女二人唯一的救命稻草,是母亲用尊严和劳动换来的。对她而言,成绩不是用来衡量英语或者数学水平的,而是用来衡量生存能力本身 ——「抓住岩壁,躲避雪崩,然后跳到下一块石板上。而妈妈在你脚下,在被侵蚀的斜坡上,石头总是从她的脚下滑落。」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会带樊嘉扬乘火车,向南走 1 小时,前往曼哈顿唐人街采购,旅程的车票钱需要精打细算,因此不能去得太频繁。对幼年的樊嘉扬来说,这是她们最大的「Event」,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唐人街就是一个巨大的迪士尼」。这种采购不是悠闲的逛街,更像是一种「行军」。「她会沿着唐人街的主干道一路扫荡,在抢购的人群中钻进钻出,在一堆小青菜和萝卜里挑出最水灵的,在几家店铺里算出最便宜的。」嘉扬回忆道,「回家时,我们手上总是提满了新鲜的鱼和螃蟹、猪肉、青菜。」 在樊嘉扬成长的 20 世纪 90 年代,华商为了吸引更多游客,开始将曼哈顿唐人街打造成白人游客幻想中的「东方仙宫」。砖砌的老排屋被装饰上翠绿飞檐,高耸的写字楼外立面被安上大红柱子,而刚从国内来到美国的樊嘉扬丝毫不觉得山寨和无聊,只可惜每次能待在唐人街的时间太少。那时候唐人街有一家书店,卖的都是她熟悉的、和老家书店里一样的中文书,只是来到美国后,价格翻了好几倍,让这对母女再也消费不起。为了不让人白看书,书店老板把所有的书都蒙上塑封,于是她只能贪婪地阅读封面和封底上的中文,玩着看封面猜内容的游戏。樊嘉扬告诉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是《布鲁克林有棵树》(A Tree Grows in Brooklyn,1943),这是 Betty Smith 的半自传体小说,主人公弗朗茜生活在布鲁克林贫困的移民家庭中,她酷爱读书,平平无奇却又野心勃勃。咖啡是弗朗茜家中少有的奢侈品,她喜欢闻咖啡的香味,但从来不喝,饭后,咖啡便会被倒进水槽。而她的母亲却总是坚持为弗朗茜准备咖啡。20 多年后,早已成年的樊嘉扬向我复述那位母亲在书中所说的话,她的记忆几乎和原文一字不差:「像我们这样的人,若能偶尔浪费点东西,也是一件好事,可以体会一下手头有很多钱,不必四处乞讨的感觉。」在唐人街,樊嘉扬最期待的是能顺几包零食,牛肉干或鱿鱼干,或者喝一杯「大班饼店」的奶茶 —— 那时一杯奶茶要 3 美元,是母亲半小时的工资,且只有一种口味 —— 红茶炼奶加珍珠。在母亲看来,这些都不是生活必需品,是没必要花的钱,但她总是会在最后松口,让樊嘉扬如愿。而樊嘉扬会一边喝奶茶一边观察路人,那些路人和自己长得相似,听上世纪 90 年代的流行歌,和自己说一样的中文。要是能住在唐人街就好了,她时常想,这样就能和那些长得很像自己的小孩一起长大,每天去中文书店,每天喝奶茶了。「也许是孩子对大家庭的渴望,因为美国只有我和妈妈,也许是我在记忆中浪漫化了很久没回的家。」她说,「我享受的是一种罕见的幻觉,那就是身为一个贫困的移民小孩,我也能虚度一些悠闲的时光。」而这些可以被虚度的悠闲时光,都是靠母亲的尊严换来的。她在最好的公立学校读书,知识分子出身的母亲却在给人擦厕所。对上一代移民到美国的东亚的父母来说,用自己的现在换孩子的未来是一种天经地义 —— 孩子是他们抛向陌生世界的绳索,也是他们摆脱现状的阶梯。他们希望孩子「有出息」,「做医生或者律师」,走出唐人街,最好再也不要回来。那位想让儿子当美国总统的老陈,20 年前从福建来到纽约,很快就开始了连轴转的饺子生涯。他一天在店里 18 个小时,大年初一都不休息,靠 1 美元 5 个的饺子拼命把儿子供上了大学。他至今不知道儿子学的什么专业,也不知道儿子具体在做什么工作。「我不会说英语,孩子不怎么说中文,我们很久没说话了。」老陈说,「只要我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但是这些父母也许不会想到,他们的孩子可能永远无法真正地「走出唐人街」。哪怕离开了,就像樊嘉扬,他们也总是不断回到唐人街的怀抱,来寻找一个答案。樊嘉扬说,即便是心甘情愿,上一代的大人在唐人街的辛劳也是不会消失的,只会不断积攒沉淀。当他们有太多无处安放的愤怒和委屈,孩子往往就成了整个家庭情绪的出口。「作为一个 8 岁的小孩,你睡前忘记了刷牙,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这一点事就可能让你的父母大怒。」她说,「你不知道父母在外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理解他们受了怎样的苦,你只觉得父母不可理喻。」「唐人街的人总是很歇斯底里,我觉得这是因为他们长期处在『生存模式』之下。」她记得有一次在法拉盛唐人街的干货店买东西,一位老妪突然怒气冲冲地跑进来冲收银员尖叫:「我买了四个椰奶,你收了我五个的钱!你故意的!你就是想偷我的钱!」当时老人已经地铁坐出了三站地,专门赶回来向收银员算账,哪怕第一时间收到了道歉和退款,仍然不依不饶地咒骂对方是故意坑人的骗子。「一个椰奶 9 毛钱,如果奶奶没有地铁通票,那她花在地铁上的钱已经比椰奶贵多了。」樊嘉扬说,「但我不觉得这就说明奶奶是不可理喻的坏人,她只是适应了唐人街的环境。这里的生活逻辑就是,如果我不占别人便宜,别人就会占我便宜。」长大后,樊嘉扬悲伤地发现,这种「生存模式」也早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生活是一场零和游戏,考试里我提高一名,就会有人落后一名,如果我获得什么,那一定是从别人那里夺来的。」母亲去世后,她有好几年都不敢回到唐人街,「坚尼街上的每一个短发中年妇女都会让我想到妈妈,我在她最爱吃的餐厅吃的每一口饭,都像是从她口中抢来的,她已经不能再吃,我却还在这里。」这种曾剥夺过母亲的愧疚感一直伴随着她,让她无力挣脱。成年后,樊嘉扬开始下象棋,「我越来越觉得人生是一盘残局,有的人开局便输了皇后,而这甚至都不是他的错。」她从 13 岁就开始思考要如何完成这场夹缝之中的残局:她把自己分成两个不同的「我」,希望身在唐人街的那个「我」可以像一件衣服一样,只要缝制得足够精良,就能脱下后再穿上。但她想错了。能认识到这两重身份的人,不一定能把两个「我」分开。她能做的只有成为一个写作者,直到今天,还在用一次次的书写来厘清自己和唐人街之间的羁绊。再路过大班饼店时,看到中国面孔的女孩们在街头追逐打闹,一阵风似的跑过十字路口,她感到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是自己的幽灵。「我想对她们说,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知道你接下来要经历的一切,你会长大,会离开,然后再回到这里来。」 樊嘉扬身上那条来自过去,却影响现在和未来的唐人街,我在美国华人博物馆(Museum of Chinese in America,简称 MOCA)见到了它的真容。这间博物馆位于曼哈顿唐人街的中心位置,是一处在唐人街上重现唐人街的奇异之所。以时间为序,馆内收藏着美国华人的生活工作照、有关华人的新闻报道杂锦、褪色的餐厅招牌、旧式缝纫机、华人移民缝制的手工衣物 …… 唐人街忠实地保留着每个时代移民的足迹,与此同时,也有人在忠实地保留着唐人街的来路和归处。博物馆的主策展人是一位黑发黑眼的中年男士,穿着黑色的抓绒衫和同色系的运动裤,看上去比樊嘉扬更「中国」。但这一次,我的「唐人街雷达」罕见地失灵了 —— Herb Tam 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华人移民后代,虽然父母都是中国人,但他几乎不认识中文。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去唐人街的中国超市买鸡,却因为不认识汉字而买成了鸭。「这都是小事情。」他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他的妻子 Lu Zhang,一位圆圆脸、齐刘海的华人艺术家,是除了阿豪之外,我所认识的唐人街居民里唯一使用微信的人。中午,我们在附近的中餐馆一起吃饭,我小心翼翼地问点菜的阿姨能不能开发票,阿姨不耐烦地喊:「没有,没有,都没有!」「这就是唐人街态度,」Lu 凑过来小声对我说,「记住这个态度,过一会儿她会直接把菜摔在你桌上。」Herb 再一次笑了起来。「唐人街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地方。」他说。Herb 的父母是来自广东的移民,他在唐人街的幼儿园度过了童年。幼儿园的位置在一个大坡顶上,唐人街道路狭窄崎岖,人群又格外拥挤,出幼儿园时,老师总会用一根绳子把小朋友拴成一串,然后牵着一路走下坡。「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唐人街,这段回忆就出现在我脑海里。」随着经济条件不断改善,Herb 家从唐人街搬到更南边的街区,再搬到郊外,但不管离得多远,他们一家总是会在周日回到唐人街。「我,我姐姐,我爸爸妈妈,我们一大家子周日的固定活动就是去唐人街,」Herb 说,「因为牙医、医生、相熟的店家全都在唐人街,我猜用中文处理这些琐事让我爸妈感觉更自在。」在他的童年回忆里,唐人街就是狭窄的路上,行人用肩膀扛来扛去,餐厅永远水泄不通,而自己总是家里负责提购物袋的那个壮劳力。当父母去办事,Herb 就会在门口站着等,一边思考自己为何在这里,一边度过一个又一个不能打球、不能看球赛的周日下午。在青春期,Herb 形容自己「和中国身份有一种诡异的关系」。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却从不认为自己属于美国。在学校篮球队,他被队友喊作「Bruce Lee」(李小龙)或者「Jackie Chen」(成龙)。「这绝对是歧视,」Herb 说,「他们连你的名字都不肯记,只把你认作所有面目模糊的中国人中的一个。」但 Herb 也不是中国人 —— 他没什么机会回国,只能说最基础的中文。成长过程中,Herb 总是很愤怒,中学同学叫他「Angry Herb」(愤怒的 Herb),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愤怒从哪里来,「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感觉这样不对劲,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他没有直接回答,却转而讲起自己有一阵子离开唐人街住到了卡罗尔花园,一个中产白人社区,「一切都很美好,但一切都不对劲」。从绿化带里整齐的灌木,到卖各种白人服装的商店,整个卡罗尔花园的审美都围着白人打转。「我在这里是个异类,我永远没办法变成他们中的一分子。」Herb 说。等租约到期后,他兜兜转转,还是搬到了法拉盛,搬回了自己小时候最讨厌的唐人街。我再一次在唐人街听到关于身份的叙述,有些意外地,来自一对非常年轻的福建女孩。她们是一对来自福州的童年好友,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缘故 10 余年没有再相见。而两年前,两人在这里意外重聚了。启新和舒予把这次相遇当作「一个征兆」,要在美国背景下将二人的故事延续,她们决定从自己的福州血统开始,重新建立自己和这座城市的联系。「以前在国内感觉家乡话很土,」启新说,「但到了纽约我开始觉得,说福州话的才是我自己。」
当我像问阿豪、嘉扬以及 Herb 一样,问唐人街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舒予的答案是「最新鲜的鱼和菜」、「大米」(唐人街的糯米只卖 5 美元一袋,价格是外面的一半),还有便宜又方便的华人服务。而启新说,唐人街的餐厅和超市是她们的会客厅。自从成立了「福州姐妹」这个小小的组织,她们在这里开班教人说福州话,把福州传统的青红酒做成精酿啤酒的样子,将老家枕头上刺绣的玫瑰花挪到紧身背心上。她们在 Monica 的海鲜大酒楼和朋友聚会,一群人,包括 Monica 在内,全都说福州话。我提出想去她们的聚会看看,可启新告诉我时间不凑巧,她们上周刚刚举办了一场福州话教学活动,最近几天都不会再去唐人街了。但她又紧接着对我说:不过,另一个经常主办我们活动的华人空间马上会有一场「方言角」,你想来吗?重音社是一家中文书店兼文化沙龙,位于联合广场附近的写字楼内,和唐人街的位置八竿子打不着。我推门进去,发现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可能汇集了纽约年轻华裔中最「亚」的一群:拍英文霸总短剧的选角导演,在快乐蜂广告中扮演吃鸡腿的顾客的模特,白天做文员晚上当 DJ 的独立音乐人,还有一个在北京语言大学留过学的白人男生 —— 他是混进来「蹭课」的。当天方言角的主题是「北京话」,主持人「葛优瘫」在人群的最前,用纯正的北京话带领众人学唱龙胆紫的北京 Rap ——「别人再怎么学也就学个样儿,只有本土原装的才是这个范儿!」一句教完,她着重强调其中的重点:只有北京话才能用押「儿」这个韵来偷懒。我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决定暂时不去思考北京话到底算不算一种方言的问题。一个穿蛋糕裙女仆装的女孩在客厅中穿梭,给卖力学习的我们端上稻香村绿豆糕和北冰洋汽水。就像小时候学校里「禁止说中文」的英语角一样,方言角的大门口贴着醒目的海报:「严禁说英文」。从方言角出来的第二天上午,我来到曼哈顿唐人街上那个有仙姑坐镇的哥伦布公园,看 Herb 和 Lu 打篮球。他们把这里叫作唐人街的「宇宙中心」:足球场上有老头带着一群人打八段锦,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合着荒腔走板的二胡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打扑克的人把桌子团团围住,偌大的公园没有一处是空闲的。Herb 和 Lu 每周日上午都在这里同一群华裔年轻人打篮球,他们大多是艺术、媒体从业者和学生,一边打球一边叽叽喳喳,像一群小动物,场上的 6 个人头发有 5 种不同的颜色(蓝、绿、橙、紫、黑)。Lu 穿着宽松的套头卫衣,跑得很积极,头顶不断冒出热气。而 Herb 的主要任务是在球场上维持秩序。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但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他维持秩序的方式让我联想到麦田里的守望者 —— 如果有年轻人走到悬崖边或者产生困惑,他就把他们拎回道上。可我又忍不住想,这些年轻人,他们真的还需要什么外部力量把他们「拎回道上」吗?在 Herb 看来,「阶级」是唐人街永远的主题,「最高的阶级是不动产拥有者,他们往往是早期移民、大宗族,或者同乡会实体,拥有唐人街的房产,也就拥有了决定谁能留在唐人街、谁必须离开的权力。中层是个体户,他们有自己的店面,也许雇用了几个伙计,不用再卖苦力,还能把孩子送出唐人街接受更好的教育。最底层是新移民或者非法移民,他们在美国的权利得不到保障,由于身份问题还面临被驱逐出境的风险。」也许 Herb 是对的,但时代也在变。唐人街永远对新潮流作出快速的反应,永远在自我更新,永远在行进。我强烈地感受到,如今真正的「顶层阶级」,也许是这群从唐人街吸收文化养料,能自由出入唐人街的年轻人。他们既不是 Herb,也不是樊嘉扬,他们没有羁绊,可以在需要唐人街时就回来,不需要时就离开。他们是一群来去自由的人。年轻人远走高飞,新移民不断进入,唐人街就像一潭活水,迎来送往,最终不增不减。然而最近几年,随着纽约城中式服务的升级和扩张,关于唐人街正在萎缩,甚至是即将消失的讨论也甚嚣尘上。佐治亚州立大学历史学副教授 Kathryn Wilson 认为,从 20 世纪末的城市改造运动开始,唐人街就开始衰落了。彼时,很多少数族裔社区被贴上了「衰败」的标签,需要「复兴」—— Wilson 说,这只是房价飙升、中产阶级白人涌入的委婉说法。几十年过去,这些「复兴」仍在继续,唐人街也开始从白人社会不待见的少数族裔聚居地变成大型开发商的「必争之地」。Wilson 表示,城市规划者把唐人街看作旅游景点和消费场所,而不是功能齐全、宜居的社区,这对唐人街的居民来说不是好事。「士绅化是一种暴力。」亚裔美国人联合会(Asian Americans United)创始人 Debbie Wei 如此形容唐人街正在发生的动荡,「它把根从地里拔出来,然后散落一地。当你这么拔植物时,它们的根会受伤 …… 你再把它们扔到别的地方,它们可能会活,也可能就这么死了。」「在世界范围内,移民都是非常罕见的现象。」Guest 在一次采访中说,「世界上有 95% 的人从未迁徙过,移民往往有非常明确的理由,或者存在推动他们离开的因素。」他据此推测,当赴美致富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唐人街形成的一大源动力也将不复存在。看上去,学者们的预言确实正在发生 —— 2023 年 5 月,西雅图唐人街与费城唐人街一起被列入美国国家历史保护信托基金会 11 个最濒危历史遗迹名单,这是名单成立以来首次有两条唐人街上榜。就连生机勃勃、人口众多的纽约唐人街也面临着威胁,曼哈顿唐人街西边,SoHo 不断扩张,Supreme 旗舰店开到了唐人街门口;而唐人街内部,一整个街区被纽约市规划用来建设一座高达 300 英尺(约 91 米高)的新监狱,一旦建成,它将是世界上最高的监狱。有媒体认为这座监狱会让曼哈顿唐人街彻底瓦解。唐人街会消失吗?我也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在唐人街遇到的每一个人。Eva 坐在珠宝首饰组成的金山银山中,似乎觉得我的这个问题很可笑,「唐人街不可能消失的,游客会继续来,餐厅也会继续卖以前的菜色。」她不仅招揽了 20 余名员工将制作首饰的技术标准化,还把儿子培养成接班人,「我不在了,店也会继续开下去。」阿豪指着他面前的小吃街,说这些店几年前还都是韩国人的门面,「后来中国人来了,把他们全都搞掉」,他觉得唐人街只会越变越大,最后把周围几条街的招牌也全换成中文的。Herb 告诉我,只要唐人街的房产还属于几个华人大家族,唐人街就永远是唐人街。「而他们不可能把房子卖掉,疯了才会把曼哈顿岛上的楼卖掉。」樊嘉扬依旧保持着她的讲述风格,「对我而言唐人街不是个地理概念,而是一种心理状态。」她说,「随着中餐馆和奶茶店的延伸,越来越多的地方都会变成唐人街。」老陈忙于煮饺子,没空抬头看我,他觉得这个问题很没意思,「本来就不分什么美国人、中国人,这里只有两种人,穷人和富人。」老陈说,只要他们还没赚到大钱,他们就会一直在这里卖饺子,而赚到大钱这辈子是不太可能了。就连认为「处处皆可唐人街」的福州姐妹也觉得,现在已经有更多的年轻人领教了唐人街的魅力。她们下一步计划在这里开画展、办新年晚会,把唐人街做大做强。他们都告诉我,唐人街会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和文明一样强韧,和光谱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