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美国人家 - 一张照片的故事

陈全编写，图文史料里克＂大河百年＂《见忘影像杂志》）

一、奉献的旅程

这是一张1938年拍摄于重庆的全家福照片，他们是重庆宽仁医院金初锐医生、妻子爱米莉及四个儿子。我就从这张照片开始，讲述过去一百年里这江上美国人家的故事。

美国医生金初锐和妻子爱米莉，怀抱着不到一岁半的大儿子，他们从美国来到中国，又乘英国太古公司轮船由上海到武汉，武汉到宜昌，最后乘坐“宜昌号”轮船过长江三峡，逆江而上的，金特里在1924年10月5日出发那天的日记里写道：“我们动身前往中国西部一个名叫重庆的城市，除了她的名字之外，我们对她一无所知”。

金医生夫妇与儿子比利在轮船上

今天，可以从当年艾米莉写给她妹妹的信里推断，至少艾米莉在抵达重庆码头前几个小时就难以平静了，“透过雾气，轮船沿着岩石壁向上游缓慢艰难地行驶，远处的岸边荒坡上看不见人烟，经过一个峡谷，转入水湾，船长说朝天门码头就要看到了。” 她讲的可能是轮船开过鱼嘴、铜锣峡和唐家沱这些地方。

初到时一家人在戴家巷城墙边

无论如何，当金医生和艾米莉第一眼看到重庆时，令他们感到很惊讶：雾气中的江水从一个半岛的两边灌流而下，而这个半岛下端，是被竹杆撑着在嶙峋的岩石上的棚屋，坡顶上城墙依稀可见，仿佛这就是一座城的标记了。远处城门开处，狭窄的石头山道上，行人扛包挑担，也有人坐在轿子里。许多人挑着木桶沿着石梯走向江边，像是内布拉斯加森林里蚂蚁搬家的场面。水边上横靠着许多的小舢板和乌棚船，当轮船停下来时，小舢板划过来，乘客只能转乘小船才能上岸。他们终于踏上了古老的大河边上的小城，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那天是1924年12月19日，圣诞节的前夕，艾米莉在当天给妹妹艾丝特的第一封信上，讲述了自己见到的这些只有在西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场景。

1924年朝天门码头

威拉德·马克斯·金特里（Willard Max Gentry），他1896年10月20日出生在美国内布拉斯加州斯科茨布拉夫县。当金特里获得内布拉斯加州立大学医学院博士后，自愿接受美国雪城大学委派，全家前往中国重庆，参与重新启动并管理这家于三十年前、即1892年由美国医生马加里创建的宽仁医院的医疗和培训医务人员工作。他们一家由家乡出发，在西雅图登船至上海，然后从上海乘船至宜昌，最后抵达重庆，历时了两个半月。

想必那一天是阴冷潮湿的天气，在朝天门的岸边，应该有宽仁医院的医生护士来迎接他们一家人的到来，有他们带来的仆人去挑行李皮箱，或许艾米莉和比利是坐着轿子被抬去了山上的戴家巷，一路上她看到很多营养不良，瘦骨嶙峋，表情麻木，眼神空洞，显得疲倦和不见笑容的人。

到中国后，他很高兴大家叫他中文名字金初锐医生。金医生一家三口人来到重庆，他们最先是住在宽仁医院所在的戴家巷，1924年的重庆城，是相当破难不堪的，中山路都还没修，出通远门就是乡坝山坡乱坟岗，而两河夹着的这个城，作为城市的供水排水都还不存在，吃水得下到河边挑上山，排污更是直接又流泄到河里，金医生夫妻目睹了这个恐怖的生存状况，只是他们没有退缩，他们要挑战这个现实，要改变这一切。

金医生毕业照

长江和嘉陵江围绕着重庆城，金医生一家都居住在嘉陵江沿岸，无论住在戴家巷，还是后来的曾家岩求精学校操场尽头的房子，他们是江上的人家。大河的流淌，夕阳映照在水面的闪闪发光，给他们印象深刻的记忆，终身难忘。

求精学校，金医生家在此住了6年

威拉德·马克思·金特里与艾米莉·玛丽·尼斯特洛姆结婚照。1922年月21日

二十年代以后，通过金医生及其他医生们的努力，使宽仁医院成了中国西部最早具备X光机和血液检查的医院，医院收治的病人逐年增加，床位数从30个增加至200个。与此同时，金医生作为医务主任的另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培养出更多的中国医生，医院每年都有新增中国医生人的计划。医院还培养了大批的护理和技术人员。并与成都的华西大学医学院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到了陪都时期，宽仁医院年门诊量已经超过了5万人次。金医生后来甚至还买了一辆德国奔驰轿车，当他去成都华西医学院时，他常把其他医生派在沿途为病人坐诊。当时重庆共有7家由美、英和加拿大教会和大学支持的医疗机构，宽仁医院名列首位。

宽仁医院

金医生的家后来迁到曾家岩求精学校，直到1938年回国休假离开，正是在这十多年的时期里，他们不仅完成自己的工作，也因各种原因碾转于成都、上海、北京、朝鲜各地，那个年代的发生过许多的历史，如1927年万县事件，1928年朝天门大火，1931年东北9.18事件，直至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其间金医生和艾米莉及儿子们还人各一方失去联系，最后才又相聚重庆，经历艰难岁月。同时他们也成为了重庆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起步创建的亲历者。成为当时仅有的几个开车在中山路上的司机，之后他们又看到陪都的兴起，人口的拥入，经历战争的炮火……

在宽仁医院时

他们的家庭在这期间，艾米莉又先后生下了三个儿子。他们是出生于1926年的二弟弟杰克，出生于1929年的三弟弟罗伯特和出生于1932年的四弟弟迪克。金医生和艾米莉在重庆生下了三个儿子，他们长在曾家岩及嘉陵江的河边，从戴家巷宽仁医院到求精学校及教堂成为一家人的生活环境，艾米莉为淑德女校教授英语和家政。周末一家人去南温泉北温泉度假，去乡坝赶场。他们出门会讲地道的重庆土话，成为了重庆人。

1937年求精中学里合影

四兄弟和伙伴们

1938年，金医生决定携家人回美国休假，他们踏上回程，因为美国移民局规定公民必须每7年回一次国。但没想到的是，这竟是一家人与这座山城的道别，成为他们一生的遗憾。

三十年代，驾驶福特汽车出诊途中

重庆第一个哈雷摩托车手，金医生驾驶它在重庆大街小巷出诊。

离别时全院送行合影

二、重返中国战场

当金医生与艾米莉带着4个儿子回到家乡内布拉斯加的奥马哈时，亲友们欢快万分，上一次是1931年回家乡的了。他们又带给了人们许多中国重庆的故事，让亲戚朋友十分激动，孩子们说的一口重庆话，吓倒了其他娃娃，让人们羡慕不已。假期是愉悦的，当他们准备重返中国了，而就在这时，1939年9月1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金医生一家再返重庆宽仁医院的行程，因太平洋上战事紧张客轮停运了。直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美日宣战。

1942年，金医生在美国奥马哈应征入伍。他的中国工作经历和懂中文，他被派往美国远东战区，成为了海军陆战队的战地医生。他先后在云南和广西的美军医院救治中国军队伤员，他因在野战医院和救护队的杰出工作贡献，被不断晋升，最后成为一名中校军医。1945年8月15日，金医生在返回美国休假的船上听到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广播，战争结束。 

抗战中国广西战地医院的金医生

中校军医金初锐

1943年，新一军军长郑洞国率军从印度进入缅甸密支那，在缅甸新平洋和于邦大战中，新一军击败号称“丛林作战之王”的日军第18师团。那天，新一军38师有一个来自美国的联络官来到孙立人师长面前，毕业于美国佛吉尼亚军事学院的孙立人，热情拥抱这个年轻帅气的美国军人，相谈投机时，发现他竟能讲一口流利的四川活，吓孙将军一大跳。原来他就是金医生带到重庆长大的大儿子比利。

新一军38师孙立人的联络官比利

作为联络兼培训官的比利跟随新一军第38师师长孙立人，后又随他到军部工作一年，亲历多场艰苦战役，战功显著。

比利在密支那战场

1945年，身着戎装的金医生父子俩曾经在昆明短暂见面。抗战胜利后，大弟弟比利被派驻上海至1946年8月返回了美国，继续完成学业。

 

比利哈佛毕业

二战结束后，金医生一家未能如愿回到重庆，他在家乡内布拉斯加州杰灵和自己的兄弟威尔一起开办诊所行医，直到退休，再没有机会回到重庆。1979年82岁去世。1996年艾米莉去世，99岁。比利在他来到中国四川六十年之后的1984年，作为座客讲师在他曾经熟悉的华西医学院讲课一年。他应该在假期里，重返重庆嘉陵江边曾家岩，求精学校，戴家巷宽仁医院，那时候老建筑都是在的。比利于2022年去世，享年98岁。同年，内科医生的二弟弟杰克也去世了，享年95岁。而金家四弟弟迪克，后来也是一名医生，他1996年就去世了，享年64岁。目前，当年江上人家仅有金家的三弟弟罗伯特还生活在美国，他也是一名医生，现年95岁。

二弟杰克

唯一健在的三弟罗伯特

四弟迪克高中毕业照

三、金家的安魂人

很多年以前，都江堰光亚学校来了位美国老师，他大学专业是生物学，他热爱大自然，他几乎熟悉森林里的所有一切，植物、动物、岩层、溶洞，生态、气象天文和地球科学，他还在美国科罗拉多州格里利市当过整整26年的森林警察，所以他还能潜水攀岩救援抢险，他具有民用飞机搜救、业余无线电应急服务（A R E S）、公民应急小组（C E R T）的资质，并获得业余无线许可证，取得了KAOVNB呼叫号，太神奇了。当然，更让我惊讶的是，当我与他见面时，卿校长说：“介绍一下，你的同龄人，这个帝国主义罗伯特老师是我们重庆洋崽儿的儿子，他爸爸生在临江门，他爷爷当过你母校重医宽仁医院的院长。于是我知道了金医生的孙子，三弟弟罗伯特的儿子，今天的外教老师罗伯特。后来我才知道，1990年33岁的罗伯特为追寻家族的历史，来寻找一家人的中国魂，他踏上了到中国四川的征程。他曾经无数次的来到重庆，无数次的独步在曾家岩、戴家巷、峨岭公园，寻找爷爷和父亲当年的足迹。

光亚学校外教小罗伯特

外教罗伯特热爱中国，在已经在都江堰光亚学校即中国的第一私立学校，呆了整整15个年头，他教生物学，同时管理国际中学的教务工作。他自幼受爷爷奶奶的影响，不远万里到四川，他娶了个四川媳妇。他来过几次重庆，只为拜竭宽仁医院。

当年的淑德女校教室

1979年，我在临江门重医附二院上临床课，医院的前身就宽仁医院。记得1892年建的那栋楼，下面是巨大石头基础，深色砖墙木地板，穿过底层阴森的巷道，同学们走在历史的路径上。楼上是妇产科，因为凌萝达教授发明了头位难产曲线，所以来自全国的医生不断地涌来学习。但没人知道原址上的宽仁医院曾有个金医生。就在这楼里每天门诊50个病人，还要做2一3台手术。医院的病人档案记载着：刘伯承、杨森、蒋中正、巴金、陈独秀……。而就在这一年的美国中部日期5月14日，远在美国82岁的金医生在家里病逝了。

金医生的孙子，外教小罗伯特，唤起了我对宽仁医院，对母校重医历史的探寻念想，于是我联系了重医附二院办胡主任，为他举办过一次别开生面研讨会，我把金医生之后的几位宽仁医院（先后称川东医院、市第四人民医院和重医附二院）院长的子女邀请到一起，他们与罗伯特见面，成为近百年的中美宽仁后代的相聚，非常感人。此时的宽仁医院，已在以前金医生一家人暑期度假的南岸山上，建起了一所重庆最????代化的医院，那天的追思历史，也当把金医生带回到了他终生思念的宽仁了。小罗伯特说：“我来中国为了学习和寻找家族历史，但最后，我却在这里不仅找到了家史，还找到了自己的未来。”

四、万里追寻金医生

外教罗伯特的爷爷及家人，百年前是怎样地来到中国重庆宽仁医院的？他们经历过怎样的艰辛？为何而来？卿光亚校长和我都想知道这段重庆宽仁与美国医生一家更多的故事，我们也想尽力去帮助罗伯特去了却追寻家族历史的心愿，而我自己作为从宽仁医院毕业当医生的人，更想知道金医生他一生的那些鲜为人知人知的往事。正值此时，我认识了《见忘影像杂志》总编里克，罗伯特的爷爷金医生人生轨迹深深地引吸引了他，于是我们一起去了三次都会江堰光亚学校采访卿校长和罗伯特。之后，里克开始去海外大学和机构网站搜集到很多的信息资料，并决定在金医生一家来宽仁百年之际去美国祭奠他们，将历史的资料收回来，并将金氏一家的故事告诉重庆人，告诉中国人，告诉世界上所有的人。

里克于金医生夫妇墓前

2024年10月8日，里克只身一人从香港飞往美国洛杉矶，开始了追寻马克斯·金初锐医生万里之行。首先是要去见金医生一家唯一还活着的，当年的三弟弟，今天的老罗伯特医生。抵达洛杉矶后，为了抓紧时间，当晚里克睡在候机楼，第二天一早飞往丹佛，他见到了金家的三弟罗伯特医生，当年求精学校的金老三，他己经年满95岁了，和妻子一起住在养老院。“没想到你对我们家族这么了解，这么有兴趣。你让我想起过去的许多往事。” 他既惊喜又激动，他仍然能听懂许多重庆人的称谓和土话，他感觉他又回到了重庆，那嘉陵江，那山坡上。

里克与三弟合影

里克又日兼程赶去林肯城，去了内布拉斯加大学医学院所在地奥马哈。之后在斯科布拉夫县墓地。里克去花店，花店的老奶奶很惊奇，当听到他来自中国是要为金医生夫妇献花时，老奶奶被感动，泪水流下来，她说：“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太平洋那边，百年之后会有人来看望他们，我为金医生高兴。”

万寻追寻故人的里克，在金医生曾经的诊所前。（2024年10月美国）

里克将一束菊花获于金初锐医生墓碑前：“金医生，一个重庆人来看望你们来了，安息吧，我们没有忘记你！”

百年纪念日，罗伯特来到曾家岩重庆求精中学，他爷爷奶奶及父亲当年生活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