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2025 (14)
关
于
他
我父亲调任此地的时候,他家已经早来了。那时我尚小,只记得我家栅栏门外有双清秀的眼睛在注视。
我问:你是谁?
他说:我是哥哥。
我说:哪有叫哥哥的?
他说:我就叫哥哥。
然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牛奶糖,不由分说的塞在我手里,然后掉头跑了。
那天,我家栅栏墙上的牵牛花开的正灿烂。
马上,我开始了大规模的社交活动,因为我又认识了一位叫小红的姐姐。大孩子们都不屑跟我玩儿,但是她屑。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她带我认识了许多内蒙古党委大院的孩子。
有一个星期天,小红又来找我玩儿,我说起那位叫自称哥哥的孩子,她说:嗨!我跟他特熟,我妈妈跟他爸是一个单位的。走,我带你去他家。
他家也有一个大院子,种满了玉米和葵花。那时的房子好像都是同样的格局,先是一条竖的走廊,然后是一条横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房间。小红领着我快步走过红砖铺的小路,推开他家的门,大声喊:哥哥呢出来!
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应答。小红带着我直奔左手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推开门,把我惊呆了——房间是一个卧室,有位四十出头的风姿绰约阿姨正坐在角落的一个木桶上盈盈笑着。
小红问:阿姨哥哥去哪儿了?
阿姨说:跟刘姨上街买铅笔去了,你们到他的房里等一会儿。
我俩在哥哥的房间里呆坐着。
我问小红:那是哥哥的妈妈?
小红说:嗯。
我问:她在干嘛?
小红说:坐在马桶上能干嘛?不是拉就是尿!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马桶”这个词儿,也是第一次看到实物。毕竟我们是北方孩子,没有江南孩子的眼福。
我问:她为啥不去厕所?
那时我们还不会把厕所文雅的说成“卫生间”,而且也不卫生,除了排泄没有其他任何功能,连个洗手的面盆都没有。更重要的是,厕所一般并不跟卧室建在一起,而是建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
小红说:这对我也是一个谜。
我问:拉完还得倒还得洗,不更麻烦吗?
小红说:她又不倒她又不洗,都是刘姨倒。
我问:刘姨是谁?
小红说:哥哥的保姆。
哥哥家里就哥哥一个孩子,但是忙于工作的父母仍然无暇照顾他,他从生下来便是刘姨在照顾,他性格内向而羞怯,跟爸爸妈妈不如跟刘姨亲。就是因为他羞怯的像个女孩子,妈妈特意为他取了一个小名叫哥哥。
但是好像没起什么作用。
我一直都很纠结哥哥的妈妈在马桶上拉尿的事,我后来问小红:哥哥妈妈是南方人吧?因为我听说只有南方人才使用马桶。小红反问我:你见过南方人叫高娃的吗?
后来我知道了,小红的爸爸是秘书长,而小红的妈妈在监委工作,哥哥的爸爸则是监委书记。
文革很快到来了,这真是一场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运动啊。运动开始没多久,身为内蒙古自治区医院党委书记的高娃就给打死了。那时我们小,关于她的死有许多恐怖的传言,甚至有说是关在太平间里吓死的。
我听到消息后非常不厚道的想:刘姨再也不用给她倒马桶了。
哥哥的爸爸虽然那时也被关押,但是他获得了仁慈的政策待遇——允许他去看一下妻子的遗体。
他断然拒绝了组织上的好意,表示要坚决和这个反动女人划清界限。
紧接着就是热火朝天的搬家,我们都被赶出了原来的院子,我家是一个大杂院里的两间小平房,当天中午我去食堂买饭,居然找不到我们的新居了。
后来小红找到了我,我问哥哥被撵到哪儿去了?她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爸在关押中,不知道刘姨把他带哪儿去了。
小红的父母也被关押,我的父母也被关押,我几乎所有朋友的父母都被关押了。
大家都一样,谁也用不着歧视谁。
临近春节的一个黄昏,大雪纷飞,朔风扑面。我从同学家回来,街上人很少,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穿着厚厚的棉猴儿,根本分辨不出男女。我快步超过,然而,后面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好熟悉的声音啊,我立定,回头,一双熟悉的眼睛,我家刚搬来那天栅栏门上的那双眼睛。
我迟疑的问:哥哥?
他撕下口罩,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我也认出了刘姨,我问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刘姨告诉我下午就出来了,是带哥哥去买条绒布,要给他缝过年穿的新衣服。
刘姨身上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而哥哥虽然是一身学生蓝,却没有一块补丁。男孩子的衣服裤子没有补丁,在那个时代真是一件稀罕事。
他告诉了我刘姨家的地址,但我没记住。
他爸爸“解放”的比较早,出来不久就安排到一个大型国企当党委书记。这只是过渡,很短的时间里,他又去了高检。他来我家的时候我问他哥哥干嘛呢,他说他也不知道,跟刘姨在一起生活呢。
很快我就知道了哥哥为啥不回家而要跟刘姨在一起的原因,他爸爸很快就结婚了,女方是离婚的,带了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还是小儿麻痹。老公当时还在在牢里,他们结婚不久刑满释放,也添了许多麻烦。
哥哥的爸爸正在辛勤而细致的照顾三个新孩子,怎么顾得上这个旧孩子?
哥哥跟我说过,他一生最重要时期的温暖,都是刘姨给的。
后来哥哥也有了职业,在一个工厂当工人。有一次遇到他,他说很不习惯工厂师傅们的粗犷,啥玩笑都开。他虽然穿了一身工作服,但还是掩盖不住他的内向和羞怯。
再后来,为了安排老干部在文革中受牵连的子女,内蒙古公安厅办了一个边防民警训练班,一大批干部子弟都进了这个班,他也来了。
不到一年的短训,他们都成了边防民警。他被分配到了二连口岸,做一个边检员。
因为家庭的缘故,他春节主动申请留下值班。一连三年,年年如此。
他因此成了模范。
模范不能总在基层,他很快被调到内蒙古公安厅三处。他的气质与他的单位很协调,不张扬,很内敛,接人待物,客客气气。于是一路升迁,做到了政治部主任,副厅级。
我知道他至少在做公安厅政治部主任的时候,还是非常廉洁的。那时我也在公安厅住,有时一起喝茶,不免谈起时下的腐败,他总是义愤填膺。
后来他在做政法委副书记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几次,谈吐已经不似在做政治部主任时激烈。我指出他的变化,他微微一笑,说那时不成熟。
以后又做了司法厅的一把手,我去过他的办公室,狭窄而简陋。我表扬他的朴素,他说根儿上来的,变不了啦。
昨天夜里睡不着,我想,写《创业史》的柳青曾经有过一段话,他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
那么,他的要紧处是在哪里行差踏错的?
我觉得应该是在政法委。
那时的政法委书记是邢云,我认识这个烂人。这个烂人本来创造了一个贪污受贿记录:四点九亿,但是很快就被新人创造的新记录打破了。
其实我认识好多这样的烂人,对于他们的锒铛入狱,我从来都觉得很爽。意大利电影《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里有一句台词,让我记了一辈子:手指甲黑糊糊的本性难改。
但他不是这样的人啊,难道天下指甲一般黑?
他在政法委直接做邢云的下级,他不会看不到邢云的草蛇灰线蛛丝马迹,我想他最初一定是很愤懑,但逐渐转变为随波逐流和同流合污,他喜欢读书,他一定读过渔父对屈原说的话:“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他的妻子脑癌去世,我想,给他保媒拉纤的一定不会少。但他跟他的父亲不一样,也许是他父亲当年的大义灭亲刺激了他,他直到今天也未曾再娶。
假如他的行差踏错是在政法委,那么,病灶一定还是文革。他家的惨痛变故以及周围朋友的遭遇肯定会给他的心以重创。当他看到对结发妻子那样无情无义的丈夫可以活的有滋有味——他的最后一个职务是保护下一代协会理事长——世上还会有真情吗?
文革也是一次疫情,经历过的人,有的终身免疫,有的终身带毒。
后记
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呼和浩特10月28日综合报道 据内蒙古自治区纪委监委消息:内蒙古自治区司法厅原党委书记、厅长兼自治区监狱管理局党委书记徐呼和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在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people underline